在名古屋召開的那場為期3天的慈善表演是在五月,又是一個櫻花才落不久的時節。不過,因是慈善表演,教練也並不隨隊,因此隨同他們兩對雙人組合和兩個男單隊員一同赴名古屋的,就隻有一些工作人員,以及一個剛從大學出來不久的年輕教練和趙之心這些人。
這種形式的商演,形式更偏重於娛樂項目,並且此次又不同於上次韓露大傷初愈後在底斯律首度亮相的壓力,所以,一行人的氣氛是看得出來的輕松。到瞭名古屋後,張磊拉著許浩洋去狂掃手辦和扭蛋,子君則是拖著韓露掃蕩藥妝店,什麼護手霜、面膜、眉筆、化妝棉……簡直是有種要掃夠一大傢子的幾年份用量才肯罷休的態勢。
他們這麼放松,也是因為隔天沒有表演,白天大傢休息或者自由活動,晚上便是眾所期待的晚宴環節。
看演出的規模便清楚,這一次晚宴的規模也要比之前隆重不少。因為有不少娛樂明星參與的緣故,也來瞭一些當地的媒體記者。攝像頭長槍短炮裡架起來,有人熟視無睹,有的人還是不太習慣。
韓露一向是事不關己,除非記者把話筒懟到她臉上,否則她便就坐在位子上該吃吃該喝喝,她旁邊的搭檔也是一個樣,抱著一盤吃的不松手,等張磊在場內繞瞭一圈回來,看見這倆人跟兩尊佛一樣坐在原地不動,頓時哭笑不得。
“我要不給你們倆來個炕,再來個春晚看看?”
他問。
“好啊。”許浩洋點頭。
韓露也點頭默認。
“不是,還行不行啊大哥大姐,咱們能不能活潑一點?”
“你沒事兒吧,你不是去找杜哈梅爾搭訕瞭麼,搭訕失敗別氣餒越戰越勇啊,回來弄我們幹啥。”
“嘖嘖嘖。”張磊咂嘴感嘆,“行啊你,這就我們我們的瞭。”
“再等一會,金可兒要上臺表演小提琴。你不是之前一直想跟她搭訕麼,一會兒給你這個機會。”韓露說。
“真的啊?”張磊拉瞭把椅子坐在旁邊,“她會小提琴?她現在在哪呢?”
“在那呢。”韓露往左邊一指,“二姐夫旁邊。”
“我靠。”張磊靠瞭一聲,“這二姐夫見著妹子是不是沒夠啊,我打剛才找我們杜哈梅爾小姐姐找不著,就看見他擱那兒泡人傢,現在他又擱這泡我們金可兒小姐姐……”
現在,他們這幫人給人傢外國選手起外號起得行雲流水且底氣十足,這個二姐夫是保加利亞選手,全名叫傑克彼得洛夫斯托揚諾夫,因為人傢名字裡有一個傑兩個夫,就順理成章地叫瞭人傢二姐夫。上到教練下到隊員,都這麼叫。
唯獨幾個沒被起外號的對手……不知是幸還是不幸。但是,能被韓露記住全名且被她以全名相稱的杜哈梅爾,絕對是她的仇人。
他們三人這麼坐瞭一段時間,等二姐夫把話說完,看到果然是有工作人員給金可兒送上瞭小提琴。她穿著一條白色的連衣長裙,和小提琴一起輕巧優雅登瞭場。
她的演奏就和她之前的表演一樣,風平浪靜又優雅婉轉,仿佛飄著英式午後紅茶的香氣。有一些人為她的演奏所吸引瞭,紛紛停止聊天去尋找音樂的源頭。在看到演奏者是金可兒時,自是由衷地給予瞭掌聲和贊賞。而金可兒正準備在掌聲中走下舞臺的時候,卻有一位舉止優雅的法國籍歌手站瞭出來,微笑著舉手示意自己想要發言。
這次表演人員的名單上有他的名字,他會作為特邀嘉賓在第三天的表演上獻唱。
“您這首曲子,是ReginaCarter的吧?”他禮貌地問,“剛好我也很喜歡爵士,如果有幸的話,我想邀請您同奏一曲。”
“您知道?”金可兒驚喜地問。
“略通一二而已。”他說,“剛好,這裡還有一架鋼琴,我們不妨來一曲合奏。”
他們知音難覓,而臺下的張磊是懵瞭圈。
“Re,re,re啥玩意?”他問。
“ReginaCarter。”許浩洋說,“是個小提琴傢。剛才金可兒演奏的就是她的曲子。”
“……”張磊面色復雜,“這你都知道?”
“知道一點。”
“……那這人現在彈的是個啥?”
“這是……”許浩洋聽瞭一下,很快得出瞭答案。“他現在彈的是舒伯特的D大調第十七鋼琴奏鳴曲,也是D850。這首曲子之前有不少出名的鋼琴傢都演奏過,他現在彈的風格我覺得有點接近於肯普夫的,他的風格說起來也和今天金可兒的表演風格有點像,就是那種風平浪靜一氣呵成的……”
在感到張磊復雜而驚詫而不敢置信的視線時,許浩洋主動閉瞭嘴。
“反正……”他有點尷尬,“就是D850。”
“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你等會兒。”張磊一疊聲地說,“你可以的啊你,我怎麼不知道你還懂古典樂?”
“不是上過課嗎。”
“你寒磣我是不是?”張磊推他一把,“我也上過課,但練習練得都累死瞭上那課光剩睡覺瞭……我現在還記得的就仨名字:貝多芬、舒伯特,陀思妥耶夫斯基!”
“柴可夫斯基……”許浩洋無語地訂正。
“柴司機啊?那曼妥思司機是幹啥的?”
“寫《卡拉馬佐夫兄弟》的。”韓露在旁邊說瞭一句。
“……哦。”
“舒伯特的曲子,相對貝多芬和莫紮特而言包容性更強一點,就是能夠允許各種各樣不同的詮釋。但是貝多芬的話,無論你怎麼彈,就好像總是有個貝多芬的影子屹立在那裡。就好像現在新人選曲的話,也不太會選擇被前輩演繹得很完美的曲子。”
許浩洋這麼解釋。
“你也會彈嗎?”韓露問。
“會一點。”
“那你坐著幹嘛?”張磊推他,“你也上啊,上上上上上上上啊。”
“上什麼上。”許浩洋說,“上炕吧。”
“許浩洋先生,你一個左知古典文學右曉古典音樂,臉還很好的人請註意一下你自己的發言。上什麼炕?那叫也應該叫上chua……”
張磊話沒說完覺得不對,自己住瞭口。
這個時候,歌手的鋼琴獨奏也停瞭下來,他與金可兒正在商議著什麼,兩個人調試瞭一下樂器,接著,樂聲重新響起,鋼琴與小提琴的樂聲相當完美地融合於一體,記者的攝像機自是沒有錯過這一幕。在金可兒與歌手淺淺擁抱後退場時,鋼琴空瞭下來,張磊是直接把許浩洋拖上瞭臺。
“中國隊的。”張磊啪啪地拍著許浩洋的肩,對還站在原處的歌手說。“我們,中國人。We,CHINESE。他,He,XUHAOYANG。嗯……就是那個,BigBigWater,andXU……YouKnow?”
歌手好奇地眨瞭眨眼睛。
“我知道。”他說,“XUHAOYANG。”
“剛剛聽瞭你的D850。”許浩洋說,“我覺得很棒。不過,我想換一種詮釋方式。”
“噢。”歌手說,“那當然好。”
許浩洋在琴凳上坐下來,雙手放在瞭琴鍵上。坦白來說,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碰觸到鋼琴瞭。所以,在手指接觸到琴鍵的一剎那,那種溫涼的觸感,令他覺得心頭一顫。
這是他很喜歡,很喜歡的東西。
他的手指落下去,一個音符清亮地流淌出來。
雖然對音樂並不是非常瞭解,但是坐在下面的韓露,也能夠感受到同樣的樂曲被兩個不同的人詮釋出的不同之處。相較剛剛的歌手而言,許浩洋的風格要更為準確利落,少瞭一些繾綣的味道,卻又不失舒伯特自身風格中最重要的曖昧。她不自覺地在鋪天蓋地降下的輕柔的樂聲中屏住瞭呼吸。
一曲終瞭,許浩洋贏得瞭滿場的掌聲。這時,歌手的興致被調動起來一時難收,他詢問許浩洋知不知道魯賓斯坦,得到肯定的答案後,竟又繼續邀他演奏新的曲目。
這首曲子是韓露沒有聽過的,它聽起來隨心所欲,有如在遍是垂柳的河岸邊輕快地散步。隨著曲子的情緒推進,許浩洋完全進入瞭狀態,他的手輕盈地在琴鍵上舞動,燈光打下來落在他的頭頂,宛若一片鮮烈的日光落在海面上。
原來這個人,在投入到自己熱愛的東西當中時是這個樣子的。
韓露想。
仿佛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仿佛能夠駕馭一切。
“對樂曲的理解,有時我們不得不說,那是一種天賦。但是,通過後期訓練的話,也並不是不可以形成較有深度的理解力。”
這是在大獎賽結束後,韓露去辦公室找艾米,艾米對她說的話。
她不太習慣向人請教什麼東西,甚至於不太擅長表明自己的想法。因為一直都有劉伯飛在身邊,他能夠在她什麼都不說的情況下便很快讀懂她需要什麼——她已經習慣瞭,沒有覺得這其實是一件多麼難得,多麼瞭不起的事。不過現在,她逐漸意識到,有很多事必須要自己先開口。
“您說的後期訓練……”她重復,“大概是指什麼樣的訓練?我也讓……隊友幫我推薦瞭一些電影,現在晚上也在聽電影原聲帶。”
“不。”艾米搖瞭搖手指,“這些都是輔助的。有一個很重要的事,你必須先掌握。”
“什麼?”
“你必須打開你自己。”艾米看著韓露,“你過去的……還有現在雙人階段的所有比賽我都看瞭,你在樂曲表現力上最大的問題,其實並不是你沒有完整地理解這個音樂,而在於你沒有打開你自己。你明白嗎?”
韓露坐在椅子上,握住瞭拳頭。
“也就是說,你所有的情感都是在模仿。你在遇到一首樂曲的時候,你不是在用心去感受它,你隻是在尋找一個標準答案。你會想,這首樂曲‘應該’對應著什麼樣的情感,然後你去模擬這種情感。它並不是你心底的東西。”
“然後,”艾米接著說,“過去在為你選曲的時候,劉伯飛都會特別提醒,選擇那種適合你的個人風格的……也就是那種能夠讓你輕易模仿的曲子。你可能在那種長時間的模仿裡就自然而然地認為那就是你的東西瞭,但,不是的。”
“第一次國內大獎賽的時候,你自己應該也已經意識到瞭。你可能理解瞭堂吉訶德的心,然而你沒有把它變成你的心。”
艾米隔著辦公桌,隔空點瞭一下韓露的胸口。
“你想一想我說的。”
“變成我的心……”韓露再次重復。
“當然瞭,你過去的成績很好。你甚至根本不用去特別的理解音樂,就能通過技術分拿到這麼高的分數。不過,你的目的如果不是拿到金牌,而是成為一個無懈可擊的花滑選手的話,你還不夠。”
韓露沒有說話。這句話她很耳熟,過去,那個永遠在藝術表現分上卡她的分數的裁判黛西曾經在一個體育評論節目上說過,韓露雖然取得瞭作為運動員而言極高的榮譽,但是作為一個花滑選手而言,她並不夠格。
“我認為,”黛西對著鏡頭嚴肅地說,“韓露選手的目標隻不過是取得一個比賽的冠軍,然而這件事是沒有價值的,因為你是在和其他人比賽。她現在是在讓其他人的水平決定她的價值,而不是她自己決定她自己的價值。”
在當時,她覺得黛西所說的話純粹是無稽之談,什麼其他人,什麼自己,什麼價值?勝利就是價值,誰能夠否定勝利的價值?但是,在事情過去很多年後,她坐在艾米的辦公室裡,卻突然想起黛西說的這句話。
讓其他人的水平,決定自己的價值。
勝利並不代表客觀的水準。
黛西是這麼說的。
它僅僅表明,在很短的一個時間范圍之內,你做得比其他人做得要好,就僅此而已。
這個觀念被當時的主持人笑著指出過於苛刻,而黛西自己,確實是這麼認為的。
她對誰贏得瞭最後的冠軍沒有興趣,她要的是一個可以稱為接近完美的花滑選手。
“……我應該怎麼做?”韓露這麼問艾米。
“把你的心打開。”艾米說,“去問問你自己,你想要什麼。然後去告訴其他人,你想要什麼。”
我想要什麼?
韓露沉默地思索著。
……除瞭勝利之外,除瞭大滿貫之外。
想要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