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自己就會面臨著這種東西。
一種不安定的漂浮感,不知道自己會去哪裡,不知道能夠得到什麼,抓住什麼。
她曾經看過金可兒的一個采訪,記得她說她在確定表演風格的時候,很喜歡用的一個方法便是將自己浸入到音樂當中,看音樂能夠和自身的成分做出什麼樣的反應。
這是她始終沒有嘗試成功的一件事。
她不喜歡這種失控的感覺。
不喜歡這種把自己交到空虛之中的感覺。
但是現在,這種感覺卻像是始終在她的身側盤旋不定。她的心裡有一道防線被緩慢地撕開瞭,然後有人走瞭進去,她不知道他們打算在裡面做些什麼,這種感覺非常糟糕。
在那些過去從未體會過的快樂消失之後,取而代之襲來的就是劇烈的不安。
隊友們的招呼,摟抱,關心,小心翼翼的安慰,對她來說都是一種沉重的壓力。
這很糟糕,她知道,但是,就在從名古屋回來之後,她知道她在很多人面前暴露瞭她很不堪的一面,這讓她看起來就像個需要別人安慰的小女孩——她非常不喜歡,也非常不希望其他人這麼看待她。
她沒有辦法遏制這種不安在內心膨脹的速度。
甚至,在練習的時候,她發現自己已經完全適應瞭許浩洋的手的溫度和力量時,她也深深地感到瞭一種恐懼。過去,雖然她想過雙人滑會是一項和過去的經驗完全不同的運動,卻並未想過它會要求自己——將自己交出到這種程度。
不止是身體,好像連同心也要一起交給搭檔。
這太可怕瞭。她覺得。
她不由得想起她作為單人選手的時期,她不需考慮任何人的意見,不需要考慮其他人的感情和想法,也沒有什麼人會為瞭她的喜怒哀樂花費心思,除瞭勝利,沒有什麼讓她滿足和快樂過。
而她在此時此刻,竟然害怕起來。害怕這種在體內失控的陌生情緒。
下午的練習中,韓露和許浩洋練的是一個拋後內結環四周跳,這是他們隻在訓練當中完成過,但一次都沒在正式比賽中成功過的動作。這個動作也是被劉伯飛明令禁止的,因為它難度過高,對兩個人的身體都會造成不小的負擔,就算成功落冰,對膝蓋的壓力也很大。
所以,當劉伯飛進入冰場,看到他們兩個人在練習這個動作時,立刻嚴厲地開口制止瞭他們。
“怎麼回事?”劉伯飛質問,“我說過的話都忘瞭?”
兩個人停下瞭動作。
“你,”他指著韓露,“腳又不想要瞭?”
“試一下。”韓露說。
——現在必須,她想,她迫切地需要這樣高難度的動作來讓內心平靜下來,用身體的疼痛去消除那些糟糕的不確定感,找回作為一個花滑選手的感受。
她過去的感受。
能夠讓她找到立足之地的感受。
但是這些話,她不可能會說給劉伯飛聽。
“因為之前杜哈梅爾和埃裡克做到瞭雙四。”許浩洋說,“我也想嘗試一下。”
“他們是他們,你們是你們。”劉伯飛說,“你們和他們一樣嗎?你的腰也不想要瞭?和韓露搭檔,馬上就把這毛病學瞭過來?”
“是我提議的。”許浩洋說,“我想要加難度試試看。”
“難度是和表現力相輔相成的。”劉伯飛說,“過去我已經說過瞭,你的表現力根本托不住你的難度分,你單純提難度有什麼意義?”他看著韓露,“你還不明白?”
韓露聽著,然後突然冷笑瞭一聲。
“就是摔瞭一次而已。”她說,“摔瞭一次,一不小心玩大瞭,傷狠瞭,你就終於有話說瞭?”
“我有話說?”劉伯飛簡直覺得這突然的非難不可理喻,“你覺得我喜歡這樣?”
“我不知道您喜歡不喜歡。”韓露說,“摔一次有什麼不正常的?哪個運動員不摔?就因為摔瞭一次,所以你就能借此證明我過去的做法都是錯的,你才是對的,你說你不是這麼想的?”
“這是兩回事。”劉伯飛說,“我從來沒有承認過你的想法是對的。”
“對啊,現在你有理由瞭,特別充分的理由。”她拍瞭一下自己的腿,“這隻腳是你的籌碼,在我每次做得不符合你的心願的時候,你就把它祭出來,告訴我不聽你的話的代價。不就是這麼一回事嗎?”
“你是好瞭傷疤忘瞭疼,又開始發瘋瞭?”
“發瘋?對吧,可能,我發瘋也不是一天兩天瞭,你又不是不知道。”
兩個人的聲音越來越大,最終是讓其他隊員都停下瞭自己的練習,紛紛把視線投向這邊。
“看什麼看!?”劉伯飛呵斥瞭一聲,把大多數人都嚇瞭回去。
不過,張磊和子君還是對視瞭一眼,然後走瞭過來。張磊打著哈哈哄劉伯飛,子君則是小心翼翼地拉著韓露的手臂。
“劉教練,劉教練。”張磊順著劉伯飛的背,“別生氣別生氣,您也真是的哈練個雙四嘛……實話跟您說,我跟子君也老練來著,但就是練不成……您說這要是練成瞭咱拿個大獎多厲害是不是?”
“你閉嘴。”劉伯飛瞪他一眼,又看向終於住瞭嘴的韓露。“你聽著,不管你怎麼想——你愛怎麼想就怎麼想,反正不行,這個動作不能做。”
韓露嘴唇動瞭一下,還想再說什麼,但被子君又拉瞭一下衣袖,示意她不要再說下去瞭。
“……”
韓露看瞭子君一眼,同時看到瞭站在旁邊一句話都沒有說過的許浩洋——令她焦躁的源頭所在。她感謝他一句話都沒有說,感謝他沒有在這個時候硬是站出來維護自己包攬什麼責任,不然她不知道自己還會怎麼樣。
劉伯飛退到場外之後,冰場上的緊張空氣卻也像是並沒有緩和下來。
“試試三周?”許浩洋試探著問。
“……不瞭。”韓露做瞭個深呼吸,搖瞭搖頭,同時甩開瞭子君一直抓著她手臂的手。“各自練吧。”
這麼說完之後,她沒有再理任何一個人,而是自己走去瞭一處角落。
“好像……”子君緩和氣氛地笑瞭笑,“韓露姐之前就總和劉教練這麼吵。沒事。”
“嗯。”許浩洋表面這麼應著,內心卻是有什麼說不清的東西緩慢升起來。
他並不清楚韓露的過去,但也大概明白,現在的她,和過去那個永遠立於不敗之地的她不一樣瞭,但是,這種改變,究竟是否是自覺自願的——或者又是不得已的結果呢。
如果不改變自己的話,就沒辦法順利繼續下去。
如果不想離開這片冰場,不想自己的驕傲和賴以生存的一切都消失的話,就必須要改變自己。
但是,現在這種看似充滿著和平和希望的現狀——其他人都覺得沒有什麼不好,沒有任何問題的局面,在韓露自己眼中,又是怎樣的一副場景?
這個地方,這項運動,還有自己,原本就是她“退而求其次”的結果。
那麼,這麼久的時間,這兩年內……她心中到底都在想著什麼?
那些沒有展示給任何人看過的,內心最深的地方,都在想著什麼?
他不知道。
“要不要去……?”子君用眼神示意瞭一下。
“算瞭吧。”許浩洋搖頭,“她應該不希望我過去。”
四周拋跳和四周捻轉,這兩個動作是雙人滑中的頂級難度,細數歷史上的雙人選手,能夠成功做到這兩個動作的人也隻是寥寥幾對。
但是,在最開始的時候,許浩洋是作為沖擊高難度的一個種子選手被培養的。
因為他的力量和爆發力都超出同齡人的水準,可以較為輕松地達到高度和遠度的要求標準,隻要女伴的身體條件足夠,他或者可以通過增加技術難度的方式沖擊高分數。
然而,現在他的女伴是韓露,無論如何,劉伯飛都不願意看到她再重蹈覆轍。他自己也是運動員,他明白運動員過度使用的身體最後會變成什麼樣子,封閉、手術、恢復訓練,沒完沒瞭的疼痛……他們就是一些在刀尖上行走的人。
在退役之後,過度訓練帶來的後遺癥很可能會吞噬他們。
為瞭勝利,為瞭獎牌,將身體犧牲到這種程度,劉伯飛從來沒有同意過這個幾乎成為瞭世界體壇共識的認知。
但是,隊員們卻不一定也這麼認為。
這個答案很簡單,至少對韓露而言,她生命的前二十幾年——前三十年,除瞭勝利之外,她的生命裡再沒有其他東西。
這個問題是一個死結。
劉伯飛站在場邊,看著一個人練習的韓露,仿佛覺得自己又看到瞭十年前的她,那個頑劣的,執拗的,隻相信自己相信的東西的小女孩。
他深深地嘆瞭一口氣。
這個時候,有位工作人員走瞭進來,他環視瞭一下冰場,似乎猶豫瞭一下之後,走到瞭劉伯飛身邊,小聲說瞭些什麼。
劉伯飛的臉色頓時變瞭。
“韓露。”他大步走到韓露面前,把剛才的爭執拋在一邊。“趕緊出來。”
“幹什麼?”
“韓樹……你媽現在在醫院。我們開車過去。”
“……什麼?”
“快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