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楊巡一開始就提出不喝酒,全場便誰都不再提起喝酒。錢宏明明顯感覺得出其中的輕慢意思,不過也隻能聽從,形勢比人強。反而是柳鈞覺得如此甚好,不喝酒的宴席消耗少效率高。而這頓飯確實效率高得驚人,幾乎是最後一道菜上來後沒幾分鐘,楊巡就放下筷子簽單,說他去趕下一個場子。錢宏明一個眼色,讓柳鈞也停筷,一起結束晚餐跟出去送別。讓錢宏明沒想到的是,楊巡竟然開的是一輛陳舊的普通桑塔納,檔次都還不如他的桑塔納2000。再看同時告別的楊邐,竟然也是開的一輛普桑。而更有意思的是,楊巡明明已經上車,卻忽然想到什麼似的,招呼柳鈞過去說瞭一通。“我沒想到才不到十年,變化有那麼大,以前你們留學生回國就跟鳳凰一樣,現在看看也沒啥,連我傢也有留學生瞭,我還準備出國生兒子去,哈,變化太大瞭。”柳鈞被楊巡無端端不知哪兒冒出來的感慨搞得莫名其妙,而楊巡已經揚長而去瞭。
錢宏明走過來由衷道:“跟我飯桌上的判斷一致,跟楊巡做生意,別指望能雙贏。這人是吸金機器,非人的機器。柳鈞,你以後若與他有什麼合作,一定要步步提防他。”
柳鈞點頭,“他不會跟我合作。他在飯桌上已經不理我瞭,他很摳研發的費用。而且聽他車子啟動的聲音,他的車子保養得很差,說明他完全不喜歡技術,當然就不會在技術研究投入上做一些感性的沖動。再一條,其實楊四小姐註視的是你,又不是我。”
“我今天也留意到瞭,奇怪。”錢宏明看看筆挺地站立在黑暗中的柳鈞,還是第一次,有女孩子在他和柳鈞同時出現的時候選擇他,極端怪異。“我準備回傢,與嘉麗說一個小時話,然後去醫院接班。你呢?”
“我這幾天建設實驗室。你盡管忙著,嘉麗那兒我會替你照顧。”
“我以後慢慢謝你,最近我焦頭爛額。啊,索性賴賬吧,你也不會介意。”
兩人大笑告辭。柳鈞沒有回傢,而是去瞭前進廠。除瞭他從德國快遞回來的測試設備,前進廠幾乎沒一件可以用作這回研發的東西。有些東西他沒法做,比如拉伸機等的,隻有與市一機接洽,花錢動用市一機的設備。但有些簡單的、借用不便的卻是可以自己動手豐衣足食。柳鈞今天做的是一隻大烤箱,普通熱軋鋼板焊成一隻大箱子,外面以石棉為保溫層,裡面則是嚴嚴實實地砌瞭一層防火磚。柳鈞出來吃飯的時候,這隻大烤箱裡面的電熱絲已經通電,溫吞吞地烘幹箱體。他吃完回去,正好烘幹,接下來他一個人在晚上安安靜靜地做這隻笨傢夥中唯一的精細活兒:安裝熱電偶和溫控。這是他試驗工作中的重心之一,他必須保證測量溫度的絕對精確。前期的精確,才不致誤導後來的計算。在德國的學習和工作也已經培養瞭他的習慣:始終一貫的態度。
柳石堂對兒子的工作不僅僅是不放心。因此他偷偷地潛入前進廠原翻砂車間一角,偷窺兒子的加班加點。兒子的精神自然是沒話說的,他還沒見過其他人傢的公子工作這般努力。但是柳石堂心裡愁啊。比如說兒子手上在做的那些,是父子倆一起去上海買的。在現場他指向那隻熱電阻,兒子就說熱電阻的精確度沒熱電偶高,測溫范圍也沒熱電偶高,否定。回頭柳石堂偷偷一看熱電偶的說明,上書一個“鉑”字,心說難怪這麼貴,竟然是白金打造。然後柳石堂又指向一隻價位稍人道的溫控,兒子又說不行,說是信號滯後嚴重。還給他解釋電熱絲的單位時間發熱量是多少多少,減去箱壁的散熱,溫控遲滯時間內可以使箱體內溫度變化多少,嚴重影響測試效果,雲雲。熱愛兒子的柳石堂在熱愛技術的兒子面前說不出一個“不”字,唯有割肉一樣地掏錢,掏錢。這輩子柳石堂掏錢都沒這麼爽快過。
柳石堂無法不心疼,他當初為爭取兒子回國繼承傢業,原定拍出一百萬的成本,如今有一半已經花在房子和車子上。既然兒子有志搞開發,他做老爹的當然是樂見其成的,因此又咬咬牙,再給五十萬。原以為再加上兒子自己掏的錢,這些應該已經足夠,可是看而今這樣子,研發項目越來越有無底洞的趨勢。柳石堂愁得沒法安坐,隻有過來偷看兒子做事。看兒子胸有成竹的樣子,他好歹心裡踏實點兒。
柳石堂一邊愁一邊想心事,不知不覺泄露瞭行蹤,一顆腦袋被燈光斜斜地打到柳鈞面前,被柳鈞吃驚地捕捉。
柳鈞伸長脖子,正好看到他爸背著手低著頭,想著心事的樣子。柳鈞奇道:“爸,你什麼時候來的?”
柳石堂回過神來,忙笑道:“剛來,正好路過,過來看看。這是……很貴的補償導線?串什麼呢?”
“給補償導線做保溫層。剛才去哪兒瞭?”
柳石堂其實是自傢裡出來,見問,就撒瞭個謊,“我去見一個朋友,看他剛造出來的儀表沖床。現在不是做小首飾的多嗎,那種儀表沖床好賣得不行。我那朋友找來一臺日本的,拆開來整整仿造瞭半年,成瞭,我看沖出來的沖件已經蠻好。訂單都做不過來。”
“爸爸是不是也希望我做你朋友那樣的模仿?”
“呃,嘿嘿,你們留學過的人,不肯模仿,怕折瞭面子。”
“不是不肯模仿,而是不肯粗仿。爸一定見過日本產的原機吧,你朋友仿出來的是不是體積整整要大一倍還多?”
“呃,不止大一倍,日本的可以放傢裡的實木桌上使,我朋友仿的得放水泥地上,還得四腳拿地腳螺絲固定。”
“爸,這就是粗仿最大的問題。以為是一根軸,但是人傢的軸能帶動,粗仿的換上去轉幾下就扭麻花瞭,這其中不僅是材質問題,還牽涉到很細微的設計問題。粗仿的人一般都不肯下力氣研究個為什麼,而普遍是把軸加粗加長,使受力加大。那麼這兒加一點,那兒加一點,最終結果,小小一臺沖床給模仿成巨無霸瞭。這種事兒我早聽說過。我現在的工作是精仿,但也不能說是仿,是徹底弄清原理,利用現有科學知識和加工技能達到目前能達到的最佳設計。”
“可是,朋友即使這麼粗仿一下,日子也過得蠻好,還有出口東南亞的單子,每天都做不過來。我們何不也找一些類似的,多仿幾種。你比我那朋友肯定快手得多。”
“爸,既然容易模仿,那麼今天你朋友模仿,明天我朋友仿,到最後大傢都會做瞭,結果又是辛苦一場,隻賣個成本價。其實我們未必一定要做整臺設備,我見過的有些專傢一輩子隻研究一種零件,公司也隻做一種產品,可也做得世界聞名,效益非常好。”
“話是這麼說,沒錯。但中國那麼大,市場也有那麼大,機械產品又有那麼多,我們隻要一年仿一種,日子就能好過得不行,是吧?既然如此,又何必自討苦吃呢?”
“爸,人活著還得爭氣。”
“唉,古人老話說,爭氣不爭財啊……”
“爸,我知道你的顧慮,你一怕不等我這兒研究出眉目,你已經被我掏空;二怕研究出來的東西批量生產後達不到應有的效益。是不是?我跟你保證……”
柳石堂打斷兒子的話,免得兒子詛咒發誓,“你拿什麼跟我保證?你再有什麼,我能跟你要?唉,爸爸隻是瞎操心,你認真做吧,你爭氣,爸爸總是支持你的。”
柳石堂說完,懷揣著一顆忐忑不安的心,背著手轉回身走瞭。寂靜的原翻砂車間裡,一個人的腳步聲顯得異常寥落。柳鈞怔怔看著爸爸的背影,忍不住大聲道:“爸爸,相信我。”
“我當然相信。”柳石堂沒有回頭,走瞭。走到外面,滿心一團糟,對著冰涼的空氣吐納。隔壁是正白天黑夜趕工的大車間,機器在夜色中轟鳴。柳石堂聽瞭會兒,沒走進去,怏怏地離開。
柳鈞心中前所未有的沉重。以往在公司呈交方案的時候,也須考慮經濟效益,經常是一個方案反復修改,做到完美才能動手,他以前當上小頭目時候已經以為責任很重。可這回不僅他自己早有認識,清楚用的是自傢有限的一些人民幣,而今天爸爸又一次地提醒瞭他。他越發體會自己身上擔子的沉重。一時,許多想法,許多考慮,一起紛紛擾擾襲上心頭。心亂的時候,他再無法安安靜靜地安裝手上的熱電偶。
可是,柳鈞聽到門口傳來腳步聲。他看瞭一眼,正是這幾天見瞭他愛理不理的老黃。他叫瞭一聲“黃叔”,就逼自己專心做手頭的活兒,不讓老黃看出端倪。
老黃癟著嘴過來,不大看得懂柳鈞在做什麼,可依然冷嘲熱諷地道:“太子還要自己動手嗎?這種粗活,你說一聲,都交給我們就是瞭。”
柳鈞告訴自己要鎮定,他沒抬頭,好歹掩飾瞭自己的不滿,不卑不亢地道:“外殼的加工,我都交給車間瞭。唯獨溫控部分,用的是帶芯片的工控元件,全廠應該隻有我一個人會。不勞黃叔。”他說話時候,更告誡自己:專心、專心、專心!
“讀過書到底不一樣,說出來的話我們大老粗都不懂。”老黃說話時候,兩眼一眨不眨地盯著柳鈞手裡的操作,希望看到柳鈞這種知識分子操作中的短板,正好出言打擊,看柳鈞以後還好不好意思說他操作不規范。正好,柳鈞用剝線鉗剝出一段銅絲,準備以銅絲纏繞方式固定補償導線。這種小操作最基本,因此不等柳鈞做出,老黃已經在心中默念最細節的步驟,對照檢驗柳鈞做得對不對。他看到柳鈞做得很細致,幾乎是沒必要的一絲不茍,那態度,就跟柳鈞要求他不要扔鐵疙瘩一樣的多餘。但是老黃有耐心,前面有一處轉彎等著柳鈞,看這太子此時看似穩當的拍子還能不能壓得準。果然,他見到柳鈞纏繞到這個地方的時候一個停頓,老黃在柳鈞身後輕蔑地微笑瞭。
但是老黃很快失望。他見柳鈞掏出一把瑞士軍刀,用扁平的叉子定位銅線,在接觸點打瞭一個死結,然後將死結緊緊壓在凸面的頂部。老黃的腦子不用轉彎,立刻就明白這個死結的妙用:定位。令老黃沮喪的是,這一步驟,他事先沒有想到,而這一步驟,眼下看來,卻是章法不亂的最佳處理辦法。他死死盯瞭會兒太子頭頂那個明顯的發旋,一聲不吭地轉身走瞭。
柳鈞聽得腳步聲,說瞭一句:“黃叔慢走。”
“嗯,你當心手指。”
柳鈞驚訝,抬頭看向老黃。走向門口的老黃的背影,與剛才爸爸的風格有點像,都是背著手,低著頭,似乎心中充滿煎熬。柳鈞不明白老黃怎麼忽然收起瞭趾高氣揚,想瞭一會兒,不知道自己那句話算是合瞭難弄的老黃的心意。他不知道,也想不出,就扔過一邊,繼續自己手頭的工作。
老黃這一打攪,他的心情平靜許多。丟棄雜念之後,手頭工作便得加速。十二點鐘之前,他將大烤箱安裝完畢,調試完畢。效果令人滿意。
查看貼在爸爸辦公室的進程表,他目前的工作提早完成瞭一天。好的開端,讓柳鈞充滿信心。
接下來的工作,是如何以穩紮穩打的成績打消爸爸的疑慮。他不能允許身邊的合作者帶著疑慮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