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老黃這一打攪,柳鈞的心情平靜許多。丟棄雜念之後,手頭工作便得加速。十二點鐘之前,他將大烤箱安裝完畢。柳鈞拍拍手站起來,手裡扯著一枚插頭。拉向插座之前,他心裡忽然有絲兒躑躅,會不會電流接通,大烤箱閃爍出耀眼的電弧?他又蹲下身去,裡裡外外檢查一通。以往的工作都是大夥兒合作完成,如果他有疏忽的地方,總有他人正好是強項,他無需這麼擔心。正因為而今事事獨立完成,他才必須細致再細致,防患於未然。

電,通瞭。即便是電子在導線裡川流不息,大烤箱表現依然如故。隻有溫控的液晶顯示屏開始緩慢跳動數字。初始加熱,柳鈞不敢讓爐壁驟然升溫,他在邊上幹著急也沒用,踱出去外面呼吸新鮮空氣。正好大車間中班的職工下班,其他工人見瞭柳鈞都笑笑,唯有老黃經過柳鈞身邊,一改前幾天雙眼直盯到底的氣勢,而是瞥柳鈞一眼,似乎是看清夜色中傻兮兮站著的人是誰瞭,就垂下眼皮面無表情地走開。

柳鈞還是禮貌地來一句,“黃叔,再見。”老黃卻是含含糊糊地說聲“你也早點回傢”,跳上自行車走瞭。下班人流過後,整個前進廠完完全全地安靜。柳鈞在黑暗中琢磨,似乎老黃還真改變瞭一點兒對他的態度,似乎是善意瞭些,也似乎帶著點兒沮喪。但究竟是發生瞭什麼,柳鈞還是不大清楚,就像他原先也一樣不清楚老黃為什麼忽然翻臉給他下馬威。他對老黃這種內心九曲十八彎的人頭痛得很,也沒興趣深入瞭解,隻有以不變應萬變。

箱溫終於緩緩上升到柳鈞設定的第一個測試點,50攝氏度。看到液晶板上面的數字停在50,而不再變動,柳鈞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成瞭。但沒完,他取出自己用熟的限值300攝氏度的溫度計,伸進大烤箱觀察孔取樣。兩種測量數值對比,不斷調節溫控的溫度顯示值,使兩者顯示完全吻合。這種失之毫厘,謬以千裡的微調,需要的是極致的耐心,需要一顆耐心與穩控調整的波段漸漸吻合,當然,也是因為柳鈞手頭可以動用的資源實在太少。

然後,100攝氏度,150攝氏度,200攝氏度……隨著溫度的升高,箱體裡面漸漸有暖光流動。最後300攝氏度的顯示數字依然一舉吻合,說明烤箱計量調試徹底完成。柳鈞大悅,總算,測試趕在他耐心用完之前結束。他興奮地跳將起來,過河拆橋,大腳一掃,做瞭他一夜寶座的木板箱呼嘯而出,重重砸在污濁水泥墻上,四分五裂。雖然腳趾頭踢得隱痛,柳鈞依然無比開心,打掃完戰場,以三步上籃之勢飛躍而出,正好抓住車間門框,半空一個鯉魚打挺,躍出門外,卻是抓下一蓬陳年老塵,頓時灰頭土臉。

此時的柳鈞真希望有人跟他一起跳躍歡笑,可是夜深人靜,連門衛都已經熄燈睡覺,他沒好意思深更半夜作夜梟狀,可地球的另一邊不還是白天嗎?他沖進辦公室,一個國際長途打給女友。可惜女友工作忙碌,幾句對不起就掛瞭電話。柳鈞心裡怪失落的,一肚子興奮無處發泄,就在爸爸替他做的一張一號圖紙大小的進度表上用德文密密麻麻寫下一段:成功的測試,良好的開局,提前一天圓滿完成首項任務,絕對高品質完成任務,以最少消耗完成任務,完美的……

可惜密密麻麻的自吹自擂仍無法澆滅柳鈞的興奮,他開著車在空曠大街上蛇形。此時,天際已經稍稍發白,有環衛工人推車出來打掃。柳鈞大聲向環衛工人道“早安,我很高興”,被人環衛工人當醉鬼,沖他的車尾巴吐口水。柳鈞看到,哈哈大笑,回以一個長長的口哨。

是的,他心知肩上的壓力很重。但是再重,隻要是可行,那麼他一個堡壘一個堡壘地攻克,如同今天,所有準備工作就此完成,一個重擔卸下。等一覺睡醒,新的項目即將展開。不怕,他行。

在柳鈞按部就班,如機器人一般照著設定采樣表不厭其煩地獲取數據的時候,春天來瞭。即使是最枯燥乏味的工廠車間,也從角角落落伸出無數的嫩綠,連墻上星星點點的苔蘚也被春風染瞭綠色。

但是錢宏明的母親永遠看不到瞭。自打錢父去世,錢母的病軀每況愈下。今日終於在兒女與兒媳的環視之下,完成最後一次心跳。

看著閃亮的跳躍的光點漸跳漸弱,隻有崔嘉麗轉身面壁,一顆心承受不住如此沉重的等待。反而錢傢姐弟面無表情地捕捉著任何最細微的變化,在光點終於落在橫軸線上,不再跳躍的時候,姐弟對視一眼,姐姐輕輕晃瞭一下,忽然直直往前摔去,錢宏明都來不及伸手摻扶,錢宏英已經一頭撞在床欄上。

錢宏明忙沖上去抱起,醫生順手就將錢宏英接手瞭。

看著醫生忙碌,錢宏明輕輕對妻子道:“你明天一定去辭職。”見妻子眼淚汪汪看著他,很是猶豫,他又補上一句,“一定。”錢宏明早已父母久病他成良醫,知道姐姐沒事,隻是操勞過度,因此並不太擔心。反而,心裡頭升起一陣一陣的解脫感。說起來,他和姐姐從此都解放瞭,壓在身上十來年的大山徹底消失瞭。

錢宏英很快蘇醒,但沒力氣起身。扭頭看著一邊的母親,她悲從中來,止不住地大聲哭泣,幾乎是徹心徹肺地哀嚎。崔嘉麗不顧自己的身體,抱著姐姐勸慰,但錢宏明沒上去勸,他似乎能明白姐姐的哭聲,他覺得應該讓姐姐哭個痛快。等瞭會兒,看姐姐平安無事,他就熟門熟路地開始奔走於各個窗口,辦理一個月前才剛辦過的各種手續。崔嘉麗覺得他冷靜得過分。

送走母親,錢宏明背姐姐出院。走出大樓,外面是和暖的陽光,遠近有怒放的鮮花。再陰冷的心也能融化在春風裡。錢宏英在上車前忽然道:“把我放那叢杜鵑旁邊去。我曬會兒太陽,你們走吧。”

“你今天虛弱,還是去我傢住著。陽臺上有的是太陽可曬。”

“用不著。”錢宏英紅腫的眼睛看著那叢杜鵑,“我都不知道杜鵑能開得這麼好看,我要看杜鵑。”

“我明天再陪你來,這花一時半會兒也不會謝。今天你虛弱,我不放心你。”

錢宏英堅決地道:“宏明,我死也不能成為他人負擔。你放我去那兒,我要好好曬太陽,人都快發黴瞭。”

聽姐姐這麼說,錢宏明反而眼眶紅瞭,崔嘉麗更是扭開臉,拿紙巾擦拭眼淚。反而錢宏英若無其事,兩眼隻有絢爛的杜鵑。坐到花叢邊的水泥椅子上,錢宏英催小夫妻忙自己的去。但錢宏明留下妻子陪伴,他去搶辦母親的後事。

在殯儀館,錢宏明也終於哭瞭。一個人埋頭大哭。其實他也不知道哭什麼,他不願去想,不敢去想,唯願所有的記憶如眼淚般流走,他不願作任何清點。

錢宏英曬瞭一下午的太陽,跟著弟妹吃瞭一下午的零食,雖然體力恢復得七七八八,可臉上依然血色全無。她堅決謝絕弟妹的邀請,一定要回自己的傢。崔嘉麗打的送她回去,陪著她進門,被保姆接手瞭,才走。但錢宏英進門,就跟保姆一五一十地將帳結清楚,將保姆辭瞭,連最後一頓晚飯都沒請吃,寧願為此多貼出兩百元。

等保姆收拾完離開,錢宏英躺在自己的床上,話不願說,電視不願開,飯也不願吃,閉目享受清靜。一會兒,她又哭瞭。這回沒有哭出聲來,隻是默默地流淚。哭到不知什麼時候,睡著瞭,又凍醒瞭,又繼續睡。似乎一輩子都沒睡過這麼長久的、不被打擾的覺,這回全補齊瞭。

等終於醒來,錢宏英卻發現眼前全不是回事,怎麼白茫茫一片,她心驚,才要起身,邊上傳來弟弟的聲音。“姐,姐?”錢宏英扭頭,看到弟弟墨黑兩隻眼圈。“我還是不放心,第二天中午去看你,沒想到你額頭滾燙,連背你到醫院你都沒醒。你知道你昏睡瞭幾天?”

“不想知道。你別擔心,我睡得特別好,現在渾身舒服。媽的事,辦瞭嗎?”

“辦完瞭,跟爸放一起。姐,跟你商量個是,我們把老屋賣瞭吧,我前天中午走進去,都覺得陰氣很重。”

“不要迷信。我現在窮得叮當響,賣掉老房子我住哪兒去。”

“現在不是有按揭嗎?首付不多。”

“你別煩我,我現在不想管這麻煩事。讓我好吃好睡沒心沒肺幾天。”

“我替你辦。”

“買房賣房你有我清楚?滾,別娘娘腔,讓我安靜睡覺。”

見姐姐這樣,錢宏明反而放心地笑瞭。錢宏英抬眼見弟弟笑得鬼鬼祟祟的,一想,也噗嗤一聲笑瞭。兩人好幾年沒這麼輕松地笑,笑起來沒個完,傻瓜一樣。

“宏明,我昨天坐花叢裡想……啊,不是昨天,前天?算瞭。我們以後好好幹,好好掙錢,一定要買間看得見天踩得到地的房子,就這樣種滿各色各樣的花,我們住那兒,混得像個人似的。以後如果有這樣的房子,我一定請人給寫張條幅掛在客廳,就叫‘錢府’,呵呵,不要臉吧。紙要大紅灑金的,鏡框也要塗金的,到處金碧輝煌的,傢具都要漆得照得清人影的……”

錢宏明聽著隻是笑,腦袋裡想象著這麼一幕幕俗答答的景象。笑得錢宏英怪不好意思,道:“說說罷瞭,那種別墅怎麼買得起。你得爭氣,你買瞭我可以經常找借口過去住。”

“會有這麼一天的。我堅信。”

“我信,我相信你能。宏明啊,一定要種很多花,還得種很嬌貴的花,你還要養金魚,養貓,養狗,以後你開車出去,前面是你和嘉麗,後面是好幾隻狗狗和你孩子。呵呵,一定要熱熱鬧鬧,健健康康,滿屋子都是煙火氣……”

錢宏明一直微笑著聽姐姐倚床頭胡謅,聽到後頭,左手又不知不覺放到唇角。他聽得滿腹心酸,卻不敢攪瞭姐姐的興,臉上一直掛著微笑。一直到錢宏英看不下去,道:“宏明,別裝瞭,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唄,你也不怕一張臉笑僵瞭。”

錢宏明很不自然地一笑,“姐,我昨晚沒好睡,你擠過去點兒,我趴床邊睡會兒。吃不消瞭。”

錢宏英忙擠到床邊,拍拍空出來的一半床鋪,“來,上來睡,別怕害臊,稍微睡舒服點兒。”

錢宏明答應,脫掉西裝,腳擱凳子上,人睡在床上。他是真的精疲力竭瞭。幾乎是一邊躺下去,一邊呼嚕聲起。錢宏英看著眼圈兒紅瞭,細心地替弟弟掖好被子,實在忍不住地在弟弟耳邊嘮叨。“以後別硬裝大人瞭,等我出院,你好好玩,找你那柳鈞出來玩,玩它個昏天黑地,別一肚子裝滿責任……哎,睡吧,不跟你講話瞭。好好睡。”

錢宏英反而睡不著瞭。她瞪著天花板,想到很多很多。

《艱難的制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