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樣亮堂的車間裡,老黃意識到自己的渺小,周圍沒幾件是他能上手做的,那麼多光潔漂亮的機器都不是他熟悉的樣子,甚至連刀具,都似乎大不相同,老黃見瞭就一直琢磨人傢該怎麼磨這些刀具。老黃就一直一聲不吭緊緊跟著柳鈞,調動全身感官接觸眼前的新事物。即使柳鈞沒有說明,老黃也知道這些機床比柳石堂寶貝一樣藏在原翻砂車間的機床要好得多。而老黃見到,柳鈞與這邊的工人一唱一和,異常融洽。
十隻樣品加工多久,老黃就看瞭多久,都沒離開樣品十步遠。看瞭那麼久,老黃明白一個道理,其實加工的原理還是差不多,不同的是設備的操控。原本是人拜師學徒多年操練才有的操控能力,現在都交給瞭機器,所以眼前一個個毛頭小子都能做出精度超高的成品,而且廢品率極低,而那些老黃引以為驕傲的多年經驗,在這兒看似完全無用。在這個大車間裡,老黃心頭不知道是悲哀還是什麼,他覺得自己落伍瞭,不重要瞭,被邊緣化瞭。
老黃不禁想起他那個曾經非常有名的箍桶匠師父,曾幾何時,多少人打破頭想做師父的徒弟,而師父也是驕傲於一技之長,鉆在手工手藝裡精益求精——就像他現在將舊機床打磨得爐火純青。而早在若幹年前,春節的師父傢已經不再門庭若市,隻有他這個當年不招待見的徒弟還拎著禮物上門。多少集體國營的機械廠倒閉後,個體廠傢爭著搶人,可沒人願意搶師父,而退休工資又是少得可憐,如今師父隻有棲身城市的一處冷僻街道,擺著門面隻有一米來寬的小五金店,做一些老頭老太送上門來的小活計。看看眼前簇新的機床,和說著他聽不懂的術語的柳鈞們,老黃第一次意識到,他將很快很悲哀很身不由己地重蹈師父的覆轍。
雖然十件樣品都試樣成功,可回程路上,柳鈞和老黃都是情緒低落。唯有汪總一直詢問一處他認為設計非常奇巧的曲面的設計原理,柳鈞耐心解釋,隻是手裡握防線盤,口頭表述不清。但是老黃插嘴,“汪總,雖然我一直非常敬重你,但你不應該問阿鈞太多,瓜田李下不合適。”
柳鈞和汪總都是一愣,汪總連忙解釋:“我沒其他企圖,對不起,對不起,忘瞭,我不問瞭。小柳,你設計中運用到的數學知識,非常有趣,我聽著很受啟發,回頭你推薦幾本書給我。我看市一機沒幾個人能領悟,你不用太擔心他們抄襲全系列。”
老黃八面玲瓏,立刻接著道:“我是粗人,說話直接,但看起來是多慮瞭,別人我不敢保證,汪總肯定不是那樣的人。汪總是公認有資格的人。但是汪總啊,我們老一輩的不能不承認,我們落後瞭。阿鈞,你今天聽我耐心講兩個老故事,我師父和我……”
汪總雖然是被眼前這個油污滿身的粗人頂得不愉快,可他這輩子經歷的風浪多,涵養好得驚人,臉上紋風不動。但聽著老黃現身說法,講那長江後浪推前浪的故事,他動容瞭。老黃講的又何嘗不是他汪總。
“以前背毛主席語錄,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是歸根結底是你們的。我不會講大道理,隻好搬老人傢的語錄。你爸的前進廠跟我們一樣,也老瞭,過時瞭。該怎麼救前進廠,阿鈞,你要拿出你的那一套瞭。”
“老黃,你是個通達之人,我想做小柳思想工作的話,你兩個故事就說明問題瞭。”汪總非常感慨,他知道工人們有著過人的智慧,可沒想到老黃有這等見地。“小柳,市一機目前已經被類似問題困住。因為決策層的短視,我們已經很久沒有全力啟動開發新項目,於是老的沒法在開發新產品中獲得提升,新的沒法獲得實踐經驗,看上去整個技術部門人浮於事,更被決策層視為雞肋,決策層也更不指望倚仗自己的技術團隊開發新品,寧可花錢買圖紙來消化,或者抄襲模仿成品。我看到最可悲的還是技術人員心態的變化,很多人被消磨得不唯科技,而唯利益,技術人員的那種理想主義蕩然無存,不再討論愛好,不再追求上進,心態變得異常庸俗。目前已有惡性循環的傾向。這已經不是市一機的問題,而是行業內的通病。剛才老黃說得沒錯,短視,總有一天會被世界拋棄,市一機目前的這條路走不通。小柳,你走自主研發之路,從大方向來說是正確的。但是眼下大環境不佳,自主研發會很艱難。你要有思想準備,你也要心有堅持。”
“是,黃叔,汪總,謝謝你們支持。我一定努力。”柳鈞最沒想到的是老黃拿自己挺尷尬的故事來鼓勵他不能走路,必須創新,這幾乎不是他原先認識的那個動輒得咎的老黃。而汪總更是看得高遠。“黃叔,我相信汪總不會泄露我的設計,這是一種直覺,應該是同類之間的惺惺相惜。”
汪總道:“話是這麼說,不過還是小心點兒的好。老黃提醒得沒錯,有些秘密爛在肚子裡最保險。呵呵,老黃,別不好意思,你是對的。”
若是別人這麼表揚老黃,老黃一準一句“你算老幾”回過去,但是汪總的表揚,老黃甘之若飴,扭頭就對汪總表達這麼多年來滔滔不絕的仰慕之心。柳鈞在一邊聽著好笑,可是剛才一顆焦躁的心安定下來,他想,堅持到底,相信這個社會總是遵紀守法的人更多,也相信這個社會不會永遠短視地停留在模仿層面。
但是,錢宏明在酒吧裡捏著一杯黑麥啤酒,對著剛剛理瞭頭發,變得他差點兒認不出來的柳鈞連連搖頭,“相信?連契約都不能相信的年代,你還能相信精神?”
“我選擇相信契約。如若不然,什麼都不用做瞭。”
“你說我該看著你,讓你從一次次的違約中汲取教訓呢,還是阻止你,不惜與你翻臉?”
柳鈞不好意思地笑:“我知道你的好意,我會事前將契約做得妥當。喂,你胖瞭。”
“有這麼快?嘉麗才胖得多,整個人都快變圓的瞭。我最近日子好過,丈母娘過來照顧嘉麗,我也順帶有好飯好菜吃,真是這輩子都沒有過的安逸生活。”
“你不是三天兩頭出差?”
“出差相比無望的負擔,算得瞭什麼。不瞞你說,我姐現在賣瞭老房子,按揭買入新房,每天生龍活虎地又是忙工作又是忙裝修,人也還胖瞭。不說這些,你跟我說說你的打算,我做的生意多,幫你一起參詳。我看別的先不提,我們可以先把市一機楊總當標靶,假定跟他合作,需要留意點兒什麼。”
錢宏明不同於柳鈞,他對人性的認識與柳鈞有著本質的區別,過去的苦難讓他不憚以最壞惡意推測中國人。再說已經見識過楊邐明目張膽的偷窺行為,說明產品的經濟效益可觀,他已經料定,等在柳鈞前路的將是無數貪婪的大嘴。以柳鈞這種在國外實驗室裡養傻瞭的技術型腦瓜,他估計柳鈞對付不瞭,必然處處碰壁,他得幫柳鈞防患於未然。柳鈞,大約是他唯一不需要用惡意來推測的朋友。
但是錢宏明沒想到,柳鈞不斷用老黃態度的改變,和汪總始終充滿理想主義的支持來說服他,告訴他,人是充滿善意的,隻要加深認識即可。錢宏明差點兒拍案而起,他從來可以自如地掌握自己的情緒,他今天卻實在是被柳鈞惹毛瞭。他拿拳頭敲著小桌,憤怒地道:“柳鈞,我可以一天都不說一句話,我跟別人一向惜字如金。那麼你看在我今天說那麼多話的份上,你聽我的!不,你聽朋友的!做技術我不是你對手,做生意你是完全的空白。而你有必要清楚一點,從現在起,你-是-開-始-與-生-意——人-打-交-道。”
柳鈞見錢宏明如此激動,不禁瞄向錢宏明的大酒杯,顯然此人不勝酒力。可是他也承認錢宏明說得對,他在生意方面一片空白,需要爸爸和錢宏明的幫助。也唯有爸爸和錢宏明才會無私地硬塞給他幫助,那麼他有什麼理由拒絕?雖然他有自己的一套理念,最後還是乖乖地聽從錢宏明的安排和指點。他們確定下一步該如何與人合作。
回頭,柳鈞不讓錢宏明酒後開車,他將錢宏明送到樓下,這條路,他因為之前照顧崔嘉麗,早已走得熟門熟路。不料錢宏明下車後卻讓他等著,急匆匆跑上樓去,氣喘籲籲拿下一套光碟,說此光碟乃是崔嘉麗珍藏,忍痛割愛給柳鈞做反面教材。柳鈞湊近燈光一看,封面寫著《大話西遊》。錢宏明氣急敗壞讓他好好學習領會唐僧這個人,錢宏明還說快受不瞭他的世界觀人生觀。柳鈞笑煞,吹一聲口哨,卻硬是不答應,扔下依然喋喋不休的錢宏明揚長而去。
夜,有暖風撲面,正是敞開著車窗在黑夜中滑行的大好時光。好友的拔刀相助,老黃和汪總的善意,都增強瞭柳鈞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