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石堂眼看著兒子的樣品試制工作進入倒計時,立馬掐著秒表出門接洽生意。柳石堂想不到這回的生意竟然與過往完全不同,不僅是渠道與以往不一樣瞭,以前接觸的都是專職的小職員,這回則是高層主責,下面無數的關卡還得層層檢測,套路亂得柳石堂不得不重新摸索。而且對方的要求也不一樣瞭,他們非得見到樣品,還要求由他們自己的質監部門拿出樣品的種種檢測數據。更不用說那些外資采購辦。柳石堂雖然知道兒子的設計也是經過無數試驗而來,可還是被眼下的陣仗唬得有點兒擔心,在他眼裡兒子還是個孩子,孩子嘛,出點兒小差小錯都是難免,他不知道兒子的玩意兒經不經得住這些個嚴格的考驗。
兒子終於拿著滾燙下線的樣品來瞭。十件樣品,加上防銹包裝,整整占領一後備箱,再加半個後座。柳石堂看見兒子好歹是理瞭頭發幹幹凈凈地來,先放下一半的擔心。然後看樣品,這真是他從來都欽慕不已的精致。別看依然是鐵疙瘩,可在行傢眼裡,一個鐵疙瘩中能看出無數美妙的設計。柳石堂還在戴著手套細細地看,旁邊兒子開腔問他要不要戴領帶。柳石堂回頭一看,兒子已經換上筆挺的西裝,人高馬大,儼然是個帥小夥子。柳石堂笑瞭,猶如看見自己做出的精品,他連忙說,當然要戴領帶。但是柳石堂心裡卻是被兒子問糊塗瞭,正正規規穿西裝難道還有不配領帶的時候嗎?
柳鈞與爸爸一人拎一套樣品進去人傢的企業。先進去一位負責開發的副總的辦公室,那副總正拎著電話不知跟誰說閑話,指指沙發讓父子倆坐,看樣子沒有暫停的意思。柳鈞乖乖地就座,等待那副總打完電話。柳石堂卻跟獻寶似的從報架取下幾張舊報紙鋪開,將樣品外面的包裝打開,放舊報紙上。柳石堂非常滿意地看到,那副總急促地結束電話,繞過辦公桌,蹲下細瞧。
於是柳石堂得意地介紹,“我兒子,德國博士,這是我兒子最新設計的樣品。我們整整為此投入五百萬。”
副總不語,戴上柳石堂遞來的紗手套,親自拆開來細細地看,尤其是用兩枚手指拎起一片精巧的軸瓦輕晃。看到副總的這一動作,柳鈞就知道這位副總是個行傢,那副總一眼就抓住套件的關鍵。“強度過關嗎?”
“不僅強度過關,疲勞測試也沒問題。這是我們自己的測試報告。”
“打印的,嘿嘿,裝備換瞭嘛。”副總接過柳鈞遞來的報告,卻並不忙著看,而是先看柳鈞一眼,才起身走到光亮處查看報告。但是副總看瞭好一會兒,卻慢吞吞問出一句話,“真的投入五百萬?”
“還不到點兒。”柳石堂正要表功,卻被兒子搶瞭去,他鬱得不行,連忙背著副總給柳鈞遞眼色。
“還不到?”副總驚訝地轉回身看向柳鈞。
“是的。但如果全系列都出來,估計要遠超。隻是爸爸的經費快被我榨幹到賣房子瞭,所以我就先出成品,以成品養研發。”
副總看看單純的兒子,再看看圓滑的父親,不禁笑瞭。這樣的回答,想讓人不信都難。副總不由得在心裡對柳傢的前進廠添瞭幾分好感。這種好感,即使柳石堂在副總面前低三下四一年都換不來。
於是,副總一個電話,柳傢父子被安排去中試,接受樣品測試。出門左拐,走進樓梯,柳石堂眼看左右無人,就揪住兒子道:“阿鈞,以後技術的問題你回答,其他都爸爸來回答。”
柳鈞笑道:“爸爸,我知道你的意思。但研究表明,人記不住所有的謊言,如果遇到有心人隔段時間多問你幾遍,你肯定露出馬腳。不如老老實實將真話,沒有心理負擔。”
“生意是生意,生意場上沒老實。你得答應爸爸,算爸爸求你。”
柳鈞心不甘情不願地答應。跟爸爸進去中試,就見爸爸與一位主責人員交談時候,飛快塞給一隻紅包,對方含笑收下。然後是沒接觸一個測試員,爸爸就塞給一份小禮物,於是換得大傢“老柳小柳”地親切的招呼,爸爸也在中試賓至如歸。柳鈞看著非常吃驚,爸爸這麼做是在幹擾測試結果,而奇怪的是,那些人似乎都認為“禮”是理所當然。
等中午被安排去食堂吃小鍋菜,柳鈞趁無人當兒焦急地對爸爸道:“爸爸,你不用行賄,我們的樣品絕對過關,而且聽剛才他們副總的介紹,我們的產品性能更優於他的原先設定。你何必呢。你這麼做,得出的數據反而缺乏說服力。”
“你啊,要不是爸爸資金吃緊,真該讓你頭破血流撞幾次,吃幾個教訓。你以為我這麼做隻是為幾個數據過關嗎?我首先要插隊,要不然猴年馬月他們都不會主動測試我們的樣品,等死你,耗死你;其次我要他們給我客觀公正,不要胡亂憑常識填幾個數字,而懶得開動機器。”
柳鈞驚愕,“不會吧,即使有一兩個蠹蟲,不至於全部都貪婪。”
“有一個貪,足以帶壞整個部門。人都會心理不平衡。快別說瞭,副總來瞭。”
副總也來食堂吃飯,見到柳傢父子,特意關切地拐過來招呼。“小柳還是第一次來我們公司?”
“是的。”柳鈞想站起來說話,被副總親切地按住,“貴公司很有規模。而且從貴公司啟用我們的產品來看,貴公司強大的不僅僅是規模,而是實力。”
柳石堂心說,小子還是很會一邊拍甲方馬屁,一邊吹捧自己產品的嘛。副總果然笑道:“晚上下班後如果還不累,我派個人帶你到處轉轉,幫我看看還有什麼可以改進的地方,你回傢拿著你爸的錢替我好好研發。”
“不會累,我最喜歡看廠。”
副總對柳石堂微笑,“老柳,你可以讓位給接班人瞭。”
等副總走開,柳鈞就得意地道:“爸爸你看,隻要有實力,不需要歪門邪道。”
柳石堂冷笑,“你懂什麼。他打算晚上跟我單獨談,怕你在場拎不清,找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支開你。實力是實力,門道是門道,兩者缺一不可。”
柳鈞瞠目結舌,幾乎不敢相信爸爸所言。可是他心裡卻又自覺地信瞭一大半。
下午,測試在大夥兒的積極主動之下,迅速完成。柳鈞看著每一個數據出來,當事人都鄭重其事地簽名畫押,他心裡覺得異常諷刺。而當然,這些投資都最終計入他們前進廠的報價單裡。
傍晚,柳鈞被副總派遣的職員領著參觀工廠。令他想不到的是,在這樣一傢國營大廠裡,見到的核心設備也都是國外進口。而國產的新設備,用領路職員的話來說,質量比改革前造的還差,不是偷工減料,就是死抄硬湊。總之這一天的所見所聞,讓柳鈞有點兒六神無主,全沒有樣品獲得承認,可能獲取巨大訂單的喜悅。他試圖找出符合邏輯的理由,可是沒有,他無法想通這一切。
等柳石堂帶著酒意,眉開眼笑地回來找兒子,見兒子正脫下西裝,與一幫工人技術人員在一起,對一臺加工中心進行調校。柳石堂見到,在純粹的技術工作中,他的兒子如魚得水,得心應手,很受現場眾人的擁戴,與大傢混得水乳交融,現場的人都喊他兒子“柳工”。柳石堂沒去打攪兒子,而是叉手站在一邊看著兒子興奮地做事,這是兒子從小的樂趣。隻是,這個傻孩子,白幹的事情卻幹得這麼積極,一點兒經濟意識都沒有。
一直等人群中終於爆發歡呼,柳石堂才上前扯住兒子。但兒子卻被大夥兒請去吃宵夜去瞭。柳石堂做瞭兒子跟班,聽兒子吃宵夜時跟大夥兒提他的工廠,他的產品,他的研發,非常自然而然地博得瞭技術人員的認可和擁護,他心裡暗笑,其實兒子也有兒子的一套。
回頭,父子倆拿著第一張訂單和爽快開出的定金,又攜產品去談出口采購。不等柳鈞說出汪總的提議,柳石堂早已想清楚,第一批的產品非做量不可,一舉在抄襲模仿者成事之前將研發費用賺回,將利潤賺足。當然,有樣品在手,有滿腹經綸的兒子現場流利而自信地解答技術問題,柳石堂如虎添翼。
回來,找誰制造的問題,擺上議事日程。雖然內貿有少量定金,外貿有信用證可以貸款,可七折八扣下來,應付生產有餘,添置新設備依然不夠。柳鈞絕沒想到,同樣的機床,在國內竟然賣如此高價,簡直是搶錢。而更高精度的機床更是遭遇技術壁壘,無法進入中國。這就意味著他設想中有些產品的開發將不得不無疾而終,因沒有高精度的母機,就無法加工高精度的產品。在這個行業裡,沒有人定勝天這麼一回事。精度,是靠一步一步地以現有科學技術提高母機性能而實現。
對於國傢而言,落後就是這麼被人聯手抬價,毫無辦法。而對於柳傢父子而言,落後就是意味著不得不拱手將加工交給市一機,不得不讓市一機分享高額利潤,不得不向市一機袒露所有技術數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