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柳鈞並非沒考慮過讓一傢工廠機加工,讓另一傢工廠熱處理,而且他也曾經由爸爸領路去考察。但是有精度合適設備的工廠卻未必做得出精度合適的產品。柳鈞的考察非常仔細,經常在車間一盯就是一天,可是他看到的是操作人員的野蠻態度,比如不按照說明的頻率更換刀具,致使加工精度總是遊離於公差極限;比如加工件並未得到及時妥善的處理,使得表面氧化嚴重。他與汪總提起此事,汪總給他講瞭市一機當年因為合資日方苛求質量,一絲不茍地規范操作步驟,導致全廠工人罷工的光輝事跡。如今市一機員工的近規范化操作,那還是當年日方在質量上決不妥協的態度逐步培養起來。原來,整個行業落後的不僅僅是技術,還有態度。

交給市一機,似乎是柳鈞唯一的選擇。而市一機被楊巡和申寶田接手後,因一直拿不出拳頭產品,生產計劃從來排不到兩個月後,楊巡也揪心,既然柳鈞這邊拋出加工大單,雙方一拍即合。對於市一機的郊區工廠的部分設備而言,這是起碼滿滿一季度的產量。

但是,合同並不容易簽署。面對柳鈞遞交的厚厚一份合同加附件,楊巡特意與制造業從業多年的合夥人申寶田會商。申寶田對於柳鈞拿細致入微的操作辦法做合同附件,倒是見怪不怪,他接觸的高標準嚴要求的外商往往都有極其苛刻的要求,隻要與要求合拍的利潤也能保證就行。但是合同中的保密條款,與合同約定市一機不得單獨從事類似產品生產的條款,申寶田持保留意見。

楊巡卻是微笑,“大哥,你何嘗見過類似條款真正見效過?”

楊邐更是補充一句,“甲方隻是一個書生,和一個書生的父親,滑頭小老板。”

申寶田道:“起碼按下一個人,滑頭小老板可能比較懂規矩,書生有時候反而難弄。呵呵,楊總你有辦法的。”

楊巡出門,對妹妹感慨,“你看,錢有多要緊,我投入的錢少,市一機的日常工廠就得我全擔。”

楊邐笑道:“還好申總沒要求吃飯,你快回傢抓緊團聚去吧,大嫂出國待產,你就好幾天見不到瞭。”

但是楊巡一頭紮進合同裡,滿心都是合同條款,“你說,我該耐心等著柳鈞的全系列都做出來,還是一開始就拿下?”

“一切取決於市場。”

楊巡斜他的小妹一眼,“你說的就是你大嫂經常提起的正確的廢話。他們劉傢父子出門才多少天,就拿來這樣的大單,這市場不是顯而易見瞭嗎。我現在隻愁一件事,我要是等柳鈞的全系列出來,恐怕我有這耐心,其他人沒這耐心,等全系列出來,全國人民都會做瞭,我還做什麼。但隻拿他一個套型……到底是有限得很。很矛盾。”

楊邐猶豫瞭一下,“大哥,我們已經掌握一部分資料,又已經掌握柳鈞的思路,為什麼不可以自己研發?”

“這事情除非你負責,或者老三回國負責,就跟柳鈞一樣自己手頭抓住最重要資料,否則,我絕不投入。你試想,我投入一百萬,辛辛苦苦研究出來,人傢出五十萬就可以輕易把我的人挖走,資料也全部帶走,我敢投入嗎?我當初就是一看不妙,趕緊叫停,我不能出錢替別人打工。可惜你和你大嫂都把專業扔瞭。”

楊邐脫口而出,“這種競爭真低級。”

“你說什麼是高級?賺錢就是不管白貓黑貓,抓住老鼠就是好貓。沒什麼低級高級之分。”

“梁思申那種……”楊邐小心地道。

楊巡立刻無語瞭,但很快又恢復鬥志,“讓你去學嘛,你也不說好好跟著。跟你打個招呼,你別總自作聰明去接觸柳鈞,你太激發他的警惕心瞭。我讓他輕松愉快地在市一機做一票,賺一筆合理的,再客客氣氣送他走路,讓他見面也沒話說。唉,你什麼時候能學聰明點兒,還在申總面前賣小聰明。”

楊邐粉臉通紅,“你都出手搶人傢技術瞭,還假惺惺做什麼。”

“假裝高級。”楊巡懶得與小妹辯解,專心謀劃下一步。

因此,柳鈞拿出的原始合同幾乎隻被很小修改。因為楊巡需要柳鈞最詳細的操作步驟,並且還需要觀察合同附件的操作步驟在實際生產中的應用情況,他相信柳鈞研發的產品能獲得超值利潤和獲得良好市場反映,絕對是因為有特殊的套路。在合同簽訂後的生產安排上,楊巡親自坐鎮,支持柳鈞的精細要求。這讓柳鈞非常意外,也順帶認識瞭楊巡管理上過人的變通和魄力。

正式生產之前,柳鈞獲得難得的休息。他對座駕已經忍無可忍,趁此機會帶兩盞充電式應急燈,攜汽配店裡淘來的部件,給車子做改裝,做得滿手油污。錢宏明來電時候,他隻能拿剝線鉗頂一下按鍵,耳朵湊到放置在車頂的手機上聽。

“柳鈞,晚上有沒有空,楊四小姐傢湊瞭一桌橋牌,你來,我們搭檔。”

“沒空,我不喜歡楊小姐這個人。你什麼時候過來?記得進大門後右拐,找到地下停車場入口,我在A柱3號改裝大燈。剛剛在廠裡花一天時間,已經把離合器整順暢瞭,回頭你要不要試試?都快趕上雙離合瞭。”

“會飛嗎?”

“信不信我們找個地方賽跑,保證加速秒殺你。等我回頭再改一下吸氣,保證直線踩著剎車也跑贏你。”

“改吧,等你改得差不多,我去買輛更好的。唉,我今天其實負責扯皮條,楊四小姐說你對她有誤會,既然大傢已經在合作瞭,她希望借今天打橋牌消除誤會,方便以後合作。”

“可是我真的不會打橋牌。”

“你較真幹嘛,橋牌隻是個借口。不管你喜不喜歡楊小姐,隻要大傢明面上說得過去就行瞭。你們未來合作的時間還長著呢,低頭不見抬頭見的,關系融洽一點豈不是好?”

“嗯,等我換好大燈上去。”

“裝大燈要不瞭太久。”錢宏明不客氣地指出柳鈞的故意磨蹭。

“切,我這種人會隻換一隻燈這麼簡單嗎?我還加裝整流器。不信你自己過來瞧。總之我答應好的事,不會賴。我知道你為我好。”

不等錢宏明來,柳鈞聽到高跟鞋的聲音由遠及近。他臉都沒轉,就問一句:“楊小姐?宏明出賣我。”

楊邐“嗤”地笑瞭,“要不要我介紹你一傢店?我們一傢都去那兒修車,很不錯。我打個電話給他們,他們再晚也會等著你。”

“楊小姐,需要聲明的是,我這不是修車,而是改裝。性質完全不同,所以感受也完全不同。”說到這兒的時候,手頭忽然一亮,抬眼,原來是楊邐幫他拿起一盞應急燈,體貼地替他照明。“噯,謝謝。這燈很重,你還是放下吧,太累。”

“還行,隻要你動作夠快。你裝的這是什麼?原廠不是應該設計全面的嗎?”

“這叫整流器。裝瞭後你會明顯感覺油門反應快瞭。原廠嘛,它都是出於商業考慮,這種低級車它不會太考慮你的駕駛感受。隻有跑車才會在任何最細微的可以提速的部位下工夫。”

“你在德國用什麼車?聽說德國奔馳寶馬滿街跑。”

“對嘍,我開二手的寶馬M3,經過我和朋友們的一再改造,功率是這輛捷達的五倍。”

“不怕一刀改下去,反而破壞原來的動平衡嗎?”

“車就是拿來玩兒的,而不該敬而遠之地供著。再說,我是誰啊。”

楊邐被柳鈞的狂傲逗笑瞭,她的世界裡很少遇見這種天生心理優勢的人。沒有心理優勢的人即使富瞭,做出來的事也很難有漂亮的格局。而天生心理優勢的人……她見過,人傢卻看不上她。

柳鈞裝好整流器,抬頭,卻見楊邐在發呆。他舉起墨黑的手指,在楊邐粉臉前晃,“想什麼?”楊邐嚇得跳起來,一松手,應急燈掉地上,碎瞭。柳鈞壞水兒得逞,得意地笑瞭,撿起應急燈扔進垃圾袋裡。“楊小姐你讓開點兒,我試一下性能。”

“咦,你是誰啊,這種小改裝需要試嗎?直接開瞭上路才是。”

柳鈞哈哈大笑,果然不再上車,將門踢上。“吃飯瞭沒?我請你吃牛排,你領我去那傢你曾經替我打包的那誰誰?我上去洗個手。”

“嘻嘻,我讀書時候,系裡有個海外歸來的老師,想牛排想得又出國瞭。但我們都說他是不適應國內的勾心鬥角,敗走麥城。”

“好理由。以後我如果敗走麥城,找到借口瞭。”

“嗯,我不是說你,你反應這麼靈敏,可見你適應國內的環境瞭。”

“過獎,我壓根兒就不知道你和你大哥在想什麼。你們都太復雜瞭。”

“嘻嘻,這麼大的塊兒,還想混充小白兔嗎?人其實都是缺乏溝通,才會導致彼此猜忌。”

“猜忌的人永遠猜忌,不管溝通不溝通。因為他的內心很不真實,他連自己都未必相信,他怎麼可能相信別人?我選擇真實地生活,給自己給別人一份尊重。”

楊邐一時答不上來,怔怔地回去自己傢裡更衣。直到梳洗妥當,才想起這個書生乃是從哲學的德國回來,難怪說出來的話這麼拗口。她不由得笑瞭,這個又玩汽車又玩哲學還會彈鋼琴的大男孩非常可愛。末瞭,楊邐在心裡又補充一句,比那個漸漸胖得圓頭圓腦的錢宏明有意思多瞭。

柳鈞說什麼都無法喜歡楊邐這個人,見到一個資質粗陋的人玩弄小聰明,簡直跟看草臺班子演莎士比亞一樣滑稽。請楊邐吃牛排,實在是基於睦鄰友好關系的目的,要不然對不起宏明的關心。反正他也想牛排瞭。但他直到替楊邐開車門時候才意識到楊邐將原先的衣服換瞭,這麼隆重,倒是讓他對自己的態度愧疚起來。於是他上瞭車,就主動耐心地給楊邐講解改裝後的優點,對此,楊邐作為一個有工科底子的人,到底是能很快領會的。一路談得很是愉快。

進瞭牛排館,柳鈞一吃就是兩塊,兩隻大盤子放到柳鈞面前,甚是喜人,楊邐看著抿嘴而笑。楊邐最後見柳鈞用面包將盤子收拾得幹幹凈凈,不禁心裡駭笑,這人怎麼一點兒體面都不講。

兩人快速吃完回去,柳鈞忍不住問:“楊小姐,有個問題我一直想知道答案。我在市一機加工套件,最後會不會被你大哥拿去照抄瞭。”

楊邐沒想到此人會問得如此直截瞭當,竟是好一會兒沒法回答。“我跟大哥都推測,你的加工件最後工序出來那一天,我們市一機得有不少工人技術人員被其他廠傢重金挖角,從此脫離市一機。這是你害市一機的。”

柳鈞無言以對。都一樣的德性,楊巡又怎可能免俗。他想半天,才道:“你們可以用保密條款起訴辭職的員工。”

“要錢沒有,要命一條,你起訴什麼?”

“那麼,我特意放置在合同中的保密條款,既然你們做不到,為什麼還簽字,不怕違約嗎?或者說,你們壓根兒沒把合同當回事?”

“我們對合同的執行態度,你在這幾天的生產會議上應該已經有所體會。大哥手頭不是隻有市一機一處產業,但是他最近的心血都投在市一機,我們已經非常盡力。關於保密……而且,我們也預計將成為受害者。那麼柳先生,你還準備怎麼指責我們?”

“我理解你的意思,但是在我的理解中,合同,必須是得到簽約雙方絕對理性地執行。要不然就是違約。”

“柳先生,你講不講道理?”

“楊小姐,合作關系中的契約,難道不應該得到絕對尊重嗎?”扭頭見楊邐怒火中燒,柳鈞忙道:“好吧,好吧,我閉嘴,我們之間就契約精神的理解可能存在分歧。但我需要提醒你,對契約的不尊重,很可能受到契約的懲罰。”

“柳先生,你這是威脅。”

柳鈞愁眉苦臉,連理性的對話都能被理解成威脅,他還有什麼話可說。看起來,本來錢宏明好意,安排他與楊邐睦鄰友好,現在看來不行瞭,反而越鬧越僵。但是他最後還是忍不住,“楊小姐,我說最後一句。在我的理解中,合同是承諾。人應該負責地履行自己簽名的承諾。這是一個成年人應該有的品格。”

“你是在指責我們不守承諾,沒有品格?”

“不說瞭,你自己理解。對不起。”柳鈞頭大萬分,但依言不肯再解釋。他腦袋裡卻是隱隱地想到,如果市一機因被挖角而違反保密條款,卻又因特殊國情而無法起訴追求那些被挖角的員工,那麼市一機違反保密條款,是不是可視為遭遇不可抗力?如果是這樣,那麼倒是可以理解楊邐的憤怒瞭。柳鈞隻能善意地替別人找著理由,免得自己想不通。而他心裡更加堅定地意識到,汪總說得對,想要保密,唯有把秘密爛在自己肚子裡。他必須想盡辦法創造條件,把住熱處理那一關的秘密。

錢宏明早到,沒想到見到的是電梯裡沖出來的一對冤傢,楊邐還雙眼含淚。錢宏明給柳鈞使眼色,希望柳鈞跟上,在有他在場的場合裡緩解矛盾,但見柳鈞一臉無辜的樣子,他隻有出手,抓柳鈞進瞭楊邐的香閨。

《艱難的制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