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然而,柳鈞可以管自傢在市一機加工產品的質量,卻無法對市一機的內部管理置喙。甚至,他也未必能有效管理自傢在市一機加工產品的質量,他唯一的辦法隻有最終拒收,可是拒收卻將陷他於無法向甲方交貨的困境。這幾乎是一個無解的結,因此他隻能硬著頭皮在現場不受歡迎地監督。結合此前為尋求加工企業而考察的其他廠傢,柳鈞終於認清國內的工廠。

柳鈞認定,若想在國內制造好的產品,除瞭需要高精度的機床,管理也必須上一個精度。但是誰來管?哪兒來既懂一點兒前沿制造知識,又懂一點兒管理知識的人才?柳鈞還想到,他原本設想用一年時間改變爸爸的前進廠的面貌,使爸爸不用為前進廠的生存擔憂,可是現實第一次逼他看清楚,照著目前他的研發——代加工模式,等一年後他離開回去德國,爸爸還能將產品持續生產下去嗎?顯然,他高估瞭現狀,也高估瞭自己。

第一次,柳鈞認真考慮錢宏明以前提出的問題,錢宏明說,“我認為你來瞭就不願回去。你不如現在就開始做好說服女朋友來中國的準備。”是的,錢宏明事事料中,連女友問題也於事先警示瞭他。而今,女友基本上是追不回瞭,那麼他自己,又將何去何從?

錢宏明接到柳鈞電話的時候,他姐姐正因為新屋裝修住在他傢。錢宏英聽弟弟略作解釋,不禁莞爾,“可憐的孩子。”

崔嘉麗滿臉同情,“柳鈞真可憐,他是很愛他女友的吧。宏明你勸勸他哦,柳鈞是性情中人,這下受傷大瞭。”

“柳鈞從女友那邊的受傷有限。他從高中到大學經歷的女友多瞭,一個文化不同的女友未必能多打擊他。我看他有別的心事。”錢宏明進屋一絲不茍地更換出門衣服,他心裡更認同姐姐的說法,也懷疑姐姐話中有話。“姐,柳鈞的回國,是不是自始至終就是一個圈套?”

“事到如今,圈不圈套還有什麼區別?不搞清楚更好。你能幫就幫,幫不瞭多陪他坐坐。一個小孩子,一上來就把全部責任壓給他,過渡都沒有,擔得住嗎?別壓出心病來才好。”

錢宏明沒想到姐姐幫柳鈞說話,不僅愣瞭下,也是話中有話,“再小的孩子都沒被壓垮,柳鈞挺得過去。嘉麗,你早點兒睡,姐姐你幫我管著她別太貪玩遊戲。”

錢宏明見到柳鈞的時候,沒有提起柳鈞回國可能是中圈套的疑問,如姐姐所言,此時是不是圈套還有什麼區別呢?唯一區別大約是更打擊到柳鈞的真性情。連姐姐都不忍,何況作為好友的錢宏明。

在停車場,錢宏明見到一瘸一拐地走過來的柳鈞,情況似乎比他以為的還更嚴重。他迎上去,“要不要緊?我還是送你回傢吧。”

“放心,即使隻剩一隻手一條腿,我照樣能自己開車回傢。對不起嘉麗,又把你半夜叫出來。”

錢宏明奇道:“身體狀態看上去不大好,精神狀態看上去還行啊。”

“沒,心裡很亂,但精神似乎處於亢奮狀態。你陪我坐會兒。”

“需要傾訴,還是需要酒後吐真言?”兩人在酒吧坐下。錢宏明以前不大來酒吧,更多的是去咖啡店,而柳鈞似乎更鐘情酒吧,卻總是沒喝幾杯啤酒,純粹是形式主義。

“宏明,你以前說我既然來瞭,就不會再回德國。當初說這話的理由是什麼?”

“你是個有責任心的人,而你打算做的事又不是可以一蹴而就的。等你負責地挑起責任,短期內你很難撂下。怎麼,你打算留下?”

“可是留下很難。我去醫院包紮後想瞭很多,也實踐瞭,從效果來看,我可以做好與車間工人、管理員們的協調工作。但是為瞭這個‘可以’,我得降低一貫的道德標準……”

“具體,請具體。”

“我得放棄人與人之間應有的尊重,而改用暴力使對方順從。我發現殺雞儆猴啊,借刀殺人啊,仗勢欺人啊,這些詭術都很好用,唯獨以理服人不通用,隻能在有限幾個人面前適用。我很違心。但是我又知道,我不可能與全世界作對,我隻有先適應環境,再謀求我的理想。可是……心裡不痛快,別扭。”

錢宏明聞言奇道:“我還以為今晚我得好好勸你放棄一些理想主義的想法。沒想到你進步神速。”

“你勸我,我倒未必聽,人不撞南墻不會回頭。可見南墻是最好的老師。”

“那麼,打算長期留下瞭?”

柳鈞垂首良久,“我似乎是賭氣,可我又想證明我能做好。剛才來的路上想到留下,一想,思路就豁然開朗。非常汗顏地發現,其實我自己也在浮躁做著短期行為的事。如果留下,所有的打算都需要改變瞭。可是,我真的要留下嗎?”

“你有選擇嗎?偏偏你今天又喪失天平德國一端的最大砝碼。什麼都不用說,留下就留下,不用給自己給別人任何理由。生活哪有理由可講。”

“我不是找理由,而是我不願留在這個環境裡。好吧,我勢利虛榮,我喜歡生活工作在德國,雖然我愛國。是不是很矛盾?我原以為我回來可以做很多事,可我發現已經與故國格格不入,我在祖國反而跟一個大傻瓜一樣,所有的人就差當面跟我指出我在國外呆傻瞭。我這半年下來有很多想不明白的事,好瞭,從今天開始我決定不問為什麼瞭,放棄工科人士該有的一絲不茍刨根究底精神,不再跟生活講原則。”

錢宏明一隻手轉著酒杯,想瞭很久才問:“想聽好話還是壞話?”

柳鈞不情不願地道:“據說忠言逆耳。”

錢宏明還是猶豫瞭會兒,才道:“你有沒有想過,有些人有一肚子的委屈、矛盾、煩悶、不甘,卻囿於常理連說都不能說出來,喊冤更會被砸死,唯有憋死自己。相比之下,你這些矛盾算什麼。你也別怪工人沒責任性,他們平時遇到太多不平,可他們處於如此的底層,為瞭生活卻唯有憋屈自己一途,久而久之就麻木瞭。憑什麼他們要理解你的理想你的抱負?對待他們,我的經驗是沒有抱怨,用物質的方式體現尊重,即使見面遞一支香煙也是好的,最終日久見人心。你不用叫屈,你該從自身尋找問題。”

柳鈞抱頭,從指縫裡鉆出一束眼光,瞅著錢宏明將話說話,心中更是鬱悶轉向憋悶。原來他這麼多日子來的煩悶還都是挺優越的表現。但他聽得出,錢宏明是拿自己做瞭例子,因此他無話可說瞭,拿起酒杯跟錢宏明碰一下,咕嘟咕嘟一飲而盡。“我是不是很幼稚?”柳鈞終於問出上午讓他勃然大怒飛踢鋁合金窗的疑問。

錢宏明依然是轉動著酒杯,但笑不語。柳鈞見此,懊惱地拿兩枚手指狠狠叩擊桌面,也說不出話來,直叩得手指疼痛。錢宏明阻止瞭柳鈞,“回傢吧,你今天喝酒多,我送你回去。”

柳鈞“唰唰”抽出鈔票,招手叫小姑娘來結賬,錢宏明沒阻止,但吩咐一聲:“開張發票。”等小姑娘拿錢走後,錢宏明道:“如果留下來,一定要學會在任何場合索要任何發票,無論是個人消費還是公司消費。不要以為這事很庸俗。具體原因,你可以研究一下稅法。”

柳鈞又忍不住叩擊桌面,但選擇閉嘴,而不是反駁。相比錢宏明,他對國情知道得太少,他不能做狗咬呂洞賓的事兒。不過他沒讓錢宏明送,自己開車怏怏回傢。進門,卻發覺他爸半躺在沙發上,睡眼惺忪抬起頭來。柳鈞頭大,他可以面對朋友直訴胸臆,卻未必願意對老爸說。前者是成年人可以做的,後者是成年人不可以做的。可他又清楚爸爸特特意意等著他,想說什麼。他還在想著裝醉避免爸爸追問的時候,他爸爸已經啞著嗓子開口,“阿鈞,腳真受傷瞭?你晚上怎麼都不開機?讓爸看看。”

柳鈞無法躲避,他爸早已飛快沖到他的面前。見爸爸想蹲下去看,他隻得找椅子坐下,脫下鞋子讓爸爸看個明白。“放心啦,不是大事,出點血而已。我知道你擔心什麼,上午女朋友跟我說再見,我很有情緒,就這樣。”

柳石堂心裡很是復雜,可還是沒說什麼,隻伸手拍拍兒子的後腦勺,許久才道:“爸爸隻提醒你一件事,不管怎樣,市一機都不是你的,你別在那兒耍脾氣。”

“我不想太憋屈自己,但我會盡量理性。爸爸,最近我會考慮一下我們廠長遠的發展規劃,我先給你提個大概,我們一定要高起點高立足。爸爸你也去考慮一下。”

柳石堂一聽,立刻無比欣喜。但他想說什麼,早被兒子推著出門要他早點兒回傢休息去。柳石堂被兒子像推軲轆一樣地推著,不斷吩咐兒子受傷後註意這個註意那個,直至被電梯關進裡面。但他忽然想到,忙又扒開電梯門,急著道:“你隔壁住著的一個姑娘找過你。”

“知道瞭,楊巡的妹妹。”

“什麼,你說……”但是柳石堂的手被兒子從電梯門掰開,塞進電梯裡。他隻得更加欣喜地乘著電梯下樓,心裡密密麻麻地盤算開瞭。

柳鈞看看手表,看看楊邐的門,回去自己房間,翹著一隻腳,將自己浸泡在浴缸裡。這一天發生的事情太多,他有些兒理不清頭緒。他在浴缸裡用目前周圍的人看不懂的德語將心裡的問題一條條列出來,就跟他平時工作一樣,他都是那樣一目瞭然羅列問題,以免遺漏。然後找出原因,最後給出辦法。他還是沒法像跟錢宏明說的那樣,不給生活找理由,他需要明明白白,好壞都是真實的、清楚的。

寫出來,就可以卸下包袱睡著瞭。不再氣急敗壞,也不再悶悶不樂。

《艱難的制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