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錢宏明回傢,見到妻子和丈母娘已睡,他姐姐正從客臥出來,見他就問:“柳鈞什麼事?”

“他有點兒賭氣上瞭,打算留下。”

錢宏英“噢”瞭一聲,一笑,進去洗手間。柳鈞見此,忽然想到,姐姐會不會是柳石堂的幫手?年初為柳鈞回來的是,姐姐挺出力的。柳鈞心中不快,不願姐姐總與柳傢牽扯不清。他決定以後有關柳鈞的事不再與姐姐提起。

柳鈞繼續一瘸一拐地去市一機郊區分廠上班。他並沒有帶一包香煙,到處敬煙,他本身是最反感工作場合吸煙的人。然而日久見人心還是一天天地變得具體。在工人們眼裡,柳鈞依舊很討厭,因為他對質量非常苛求。但是工人們眼裡也看出柳鈞的始終一貫的態度,而並非無知者的興風作浪,也並非與工人們惡意作對。這就很難讓大夥兒繼續對柳鈞抱持惡意瞭。同時,日式機床在運行中總會出現一點兒咳嗽噴嚏之類的問題,柳鈞並沒有因事不關己而袖手旁觀,他的優勢在於他的見識和他對機械的熱愛,他在解決高端機床的問題是總能起到主導作用,而且他總是毫無保留地將原理告訴給大傢。先是車間技術人員與柳鈞親近瞭,他們經常在車間辦公室裡聽柳鈞講解一個兩個小時;接著是車間管理人員服帖瞭,他們不再將柳鈞視作外人,開始心服口服地配合起柳鈞的工作。他們的態度是最佳的風向標,整個分廠對柳鈞敞開有點兒溫情的大門。

於是,熱處理階段,當柳鈞提出封閉現場溫度顯示儀,進料時候清場等“無理”要求,大傢稍有異議,但最後看柳鈞的處理並不影響工作,便都挺配合。柳鈞為此大大地安心,總算,他保住瞭產品生產中關鍵的一環。

當然,柳鈞也是知恩圖報的,一個多月的合作期間,他常常請大夥兒去附近的飯店吃飯,而且經常被他們調戲著灌醉,睡在分廠辦公室裡,睡出一身蚊子包。柳鈞最先挺煩這種吃飯,常常一邊吃一邊心中默念:君子不得已而為之,必須用物質來表達善意。可隨著與大夥兒漸漸熟悉,工作外的交流漸漸增多,飯桌就不再成為負擔,他也學會一套套的酒令,學會呼五喝六地灌酒。

到那時,大傢才告訴柳鈞,大傢最初討厭他,反感他,是因為他一個外來毛頭小子仗著老板做後盾,到他們的地盤上指手畫腳,非常有損他們面子。彼此熟悉瞭才瞭解柳鈞這個人其實說到做到,內外如一,倒是一個胸中有貨色,做人很實在,原則很堅持的人。用大傢酒桌上的話來說,柳鈞被大傢看得上瞭。

但是,即使有瞭這麼良好的關系氛圍,產品的質量依然是柳鈞頭痛的大問題。不為別的原因,而是大傢已經習慣瞭差不多,馬馬虎虎,還有人非常友好地私底下教育柳鈞,其實甲方未必會如此追究精度的,全國一盤棋,他們有經驗。柳鈞無奈,隻好天天一邊被車間管理員們取笑抱怨著,一邊時時刻刻不忘質量。在最後的產品下線時,他都覺得自己快成錢宏明借給他的《大話西遊》裡的唐僧瞭。不僅柳鈞快累癱瞭,他熟悉的車間人員也紛紛開玩笑說這一個多月都快比日本人管理的時候還累。柳鈞當然是拖著疲憊的身體開宴答謝。他當然還請瞭楊巡,但楊巡沒有出席。

與市一機的合作就此告一段落。柳鈞又一次沒想到,運輸竟然也是大問題。他剛回國時曾被一個小奸商擺瞭一道,紅綠燈前運輸車偷梁換柱做瞭手腳。那麼現在他即使用腳底想也想得到,好幾車的貨色運去遙遠的甲方,路上會遇到多少困擾,說不定被偷去幾件明珠暗投做廢鐵賣瞭都難說。整個大環境的商業誠信非常低級。

柳鈞不得不與爸爸一個管車隊的第一輛車,一個管車隊的最後一輛車,黃叔欽點的兩個可靠徒弟分別管住當中兩輛車,在炎夏火燙的貨車箱裡首尾呼應地看護著自己的財物,一路不敢一起合眼,一路不知喝瞭幾箱礦泉水。柳鈞等兩個年輕人兩夜一白天下來尚面有人色,柳石堂下車時候面如土色,當即讓人刮痧刮得慘不忍睹,才算冒出豆大汗滴,緩過神來。可是柳鈞卻除瞭殷勤端茶倒水,遞藥扇風,其他忙一點兒都幫不上,上回來過之後已經得知,所有的辦事都有暗藏門道,有他聽不懂的切口,他唯有賠笑跟在他爸身後才不至誤事。他心裡非常無力。

果然,他們找一處旅館洗去油汗,換一身體面衣服去到甲方公司,就跟孫悟空跟著唐三藏須過九九八十一道關卡,驗貨的,入庫的,開單的,統計的,出納,會計,凡是過手的每一個人都要伸出手指撈一把。盡管父子兩個一路過關斬將,還是用瞭兩天時間才得到部分貨款,還剩三十幾萬得等兩星期後來取。屆時,估計又得在財務室放一把血。用柳石堂的話說,不給好處的肯定不給辦事,給瞭好處也未必給你辦事。

柳鈞在眼花繚亂的社會歷練中學習著知識,懂得未來成本核算時候需要添加的這種看不見的成本明細。但是柳石堂卻告訴他,這一單生意裡面看不見的成本還算是少的,有底的,因為這傢企業效益好,基本不賴賬,最多最後三十幾萬多拖幾天,或者給張承兌匯票。遇到賴賬的,那貨款如肉包子打狗瞭都有可能。說起以往討賬的辛苦,柳石堂非常感慨的告訴兒子,所以他絕對傾向做出口產品,錢給得清清楚楚,成本也事先可以核得清清楚楚。

另外兩批的貨色都是出口之用,果然,外方在國內的代理自己過來驗貨,雖然柳石堂帶著兒子殷勤款待,可畢竟省心省力瞭許多。兩批貨色驗貨無誤,集裝箱發貨,也不需要父子兩個跟車押運。回頭,就兌瞭信用證,貨款兩訖。相比之下,看不見的成本如鳳毛麟角。

柳鈞原以為可以喘一口氣,犒勞自己幾天假期,然後繼續投入研發。這段時間忙忙碌碌,原本健康黝黑的他竟然蛻變成白面書生,對著鏡子連柳鈞自己都不敢認,他急需投入各色健康的運動。然而車間相好的技術員一個電話打給他,告訴他老板壓下任務,他們已經照著前進廠此前提供圖紙的復印件做瞭兩百多件半成品,而今這批半成品正等待進熱處理車間嘗試獲取各種溫度各種表面強化處理後的數據。掛帥的乃是總廠的副總工程師。

果然不出所料,楊巡覬覦這種高新產品的利潤。甚至連楊巡著手的切入點都不出柳鈞所料,對於楊巡而言,也唯有熱處理的那個角落,是楊巡無法探知的。面對如此明目張膽而又出於意料之中的仿冒,柳鈞隻會冷笑,拎起電話就打給楊巡,問他是不是意欲仿冒。

楊巡一口承認,“對,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你不也得知我公司秘密試制的消息瞭嗎?”

柳鈞聞言哭笑不得,賊喊捉賊呢。但他還是曉之以理,“楊總,如果我們繼續第一批這樣的合作,大傢互惠互利,細水長流,豈不是很好?如今你耗資巨大,最多試制出整個系列中的一件,市場有限,收益也有限。而且你跟我不一樣,你無法手握一手資料,你耗資巨大試制出來的產品很容易被別傢剽竊,你豈不是竹籃子打水一場空?”

楊巡依然實打實地道:“我打算投入二十萬試試,如果超過二十萬還沒得出結論,我立刻放棄,我們繼續過去的友好合作。”

柳鈞隻會頓足,在心中大罵無賴,難為楊巡還能將這等無賴事說得如此理直氣壯。但是柳鈞好歹獲得一個結論,楊巡打算投入的是二十萬。以市一機這種不經高深計算,拿整個套件做實驗的傻辦法,這二十萬很不經用,很快就會見底。他心說拭目以待。但是,難道真的他將如楊巡所言,如果楊巡砸二十萬剽竊不成,他未來還得乖乖回頭與楊巡合作嗎?不!柳鈞告訴自己,他必須開始長遠打算,建立自己的加工基地。

《艱難的制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