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鈞無心休假,下一刻,就坐到爸爸的對面,攤開筆記本電腦,與爸爸算這一次研發與外加工周期的盈虧總賬。財務拿來這半年厚厚六本憑證,三個人一條條地確認是否屬於研發專項,由柳鈞一條條地輸入excel表格。大多數條目是柳鈞自己經手的,比如材料、市一機測試中心場地費等,有些是柳鈞看見條目就覺得不正常的,比如臨時人工費、來路不明的車旅費、業務招待費等。柳石堂解釋,比如那些紅包,無法從賬面上支出,隻能鉆稅法空子,做一些能入賬,又最好能稅前列支的項目套出現金來做小金庫,還能少繳一些所得稅。這就是一般納稅人的好處。
柳鈞不由得想起錢宏明要他處處索要發票的提示,心說真亂。可是若非如此,又能以何名目取出現款?如果是以個人收入名義支取,柳鈞雖然不知道這邊的稅率是多少,可多少知道個人所得稅不會低。那麼,用於公司經營目的的這筆支出就很虧瞭。但如果遵紀守法,不私設小金庫,不塞紅包,就沒生意沒收入。真是一團亂麻,合理的不合法,合法的不合理。
但是他想到,技術創新在每一個國傢都應該是受到鼓勵的,在國內是不是也有稅收方面的鼓勵呢?會計想瞭半天,說沒有。柳鈞不信,國傢應該不會如此短視。會計跟太子爭辯不下,隻得拿來所有有關所得稅的實用手冊讓太子自己看。柳鈞翻來翻去,終於找到促進企業技術進步的有關財務稅收決定,他剛想得意洋洋地給財務看,卻不料拉到最後一看,這個決定隻適用於國企和集體企業,根本沒他們私營企業什麼事兒。看著這短短一行的附註小字,柳鈞的臉色就跟聽見楊巡理直氣壯地耍無賴一樣多彩。
然後,柳鈞看到那麼多的稀奇古怪,他用於測試的材料,必須一五一十地繳納增值稅,卻沒地兒抵扣,繳得非常冤;他們所獲得的利潤在繳納所得稅時,還得按照一定比例繳納明明該是國傢福利支出的殘疾人保障金和義務兵優待金;甚至還有根據所得稅稅額提取的教育費附加,城市維護建設稅。他原本還信心滿滿的,認為自己大筆投入的研發和生產應該不會讓爸爸虧本,看到這些支出,他有點兒不確定瞭。
一筆一筆的費用全部列出,他計算出來,果然,虧本。幸而是小虧,也幸而還有系列中的其他產品未來還可以掙錢。他滿懷內疚地看著爸爸。柳石堂打發會計回去,就笑道:“你愁什麼啊,我們才做瞭三批,就能馬馬虎虎打平……”
“沒有打平,是小虧。如果再分攤廠裡的日常管理費用,和我的個人支出,嘔,慘不忍睹。我以後要節約,大大地節約。”
“別擔心,爸爸是做好大虧準備的。目前情況看下來,勢頭很好,你再拿出一個產品來,我們就可以贏利瞭。你別看眼前,要看長遠。”
“說到長遠,市一機開始投入試制瞭。剛才我打電話責問楊巡,他竟然恬不知恥,說投入二十萬給研發。我看未必是隻有二十萬,他已經看到我們嘗到甜頭,產品竟然賣出高價,他一定會投入很多,他是個精明的商人。如果我以後在他們那兒做一件,被他們明目張膽地模仿一件,我們還有什麼長遠?這麼少的盈利根本不配我們在研發中投入的資金和腦力。我們是不是該大筆資金投入,開始提升我們的加工能力?”
“我們自己加工,他們不會拿去成品後測繪模仿?也隻要破解一道熱處理就行。”
“我還有其他研發!而且我們還得賺精加工的高額利潤。即使我們小虧,但市一機這回憑他們的好設備做我們的產品,賺得不錯。爸爸,你是不是不舍得投入?你可以把我現在住的房子開的車賣瞭,投入到設備升級中去,我們再不能鉆在低級加工裡面沒出息瞭。我可以住你那兒,騎自行車。”
柳石堂臉扭得跟牙痛一般,“我們以前已經計算過,這是筆非常不小的投入。我們投不起。”
“一步一步來,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你知道剛才我跟楊巡說我正在申請專利,從申請日起我已經有用優先權,受到保護,他不能再擅自生產這種產品。你知道他怎麼說?”
“他肯定說這是他們自己發明,與你無關。什麼專利不專利。”
“對,就是這麼法盲,無知無畏,他不會停止侵權。”
柳石堂猶豫瞭下,道:“侵權這種事,你以後別當回事,基本上沒人管。”
“不可能,有法律的,我已經研讀過白紙黑字。正是因為你們都認為沒人管,不相信法律,不去追究,不去上訴,事實上縱容瞭楊巡那些人的肆意侵權。”
柳石堂皺眉看著兒子,可他手頭還真沒有那個人起訴被侵權的例子。他提醒兒子:“無風不起浪,不要以為隻有你知道別人都不知道,現在很多大學生管著公司,他們也知道專利,可他們都還在拼命仿冒呢。你還是別指望的好。”
“有一份可能,做一份努力。爸爸,回頭我會根據資金情況給你一份發展計劃。首先,我必須開始看新工廠的建設用地。而且看起來我還得好好學習稅法,剛才看財務說起減免來吞吞吐吐,可見並不熟悉條規。但現在,我得跟汪總打個電話,打聽楊巡他們實際研發的投入和進度。我還真有點兒擔心他們歪打正著。”
“新工廠的事,你讓爸爸好好考慮。我跟一些老朋友商量商量。”柳石堂經驗老到,他很清楚,資金投入給研發,那是隨時可以喀嚓的,可以有底,但是建設新工廠……沒有可靠的保障,不問清楚政策會怎麼變,誰敢做如此大的投入?即使他很愛兒子。
柳鈞當然不會逼迫爸爸即時做出這等重大決定,做個失望至死的鬼臉回去自己辦公室,立刻給汪總打電話。但是汪總接起電話,卻七扯八扯地一會兒說他認為可行,又一會兒說他不認可,然後哼哼哼好好好地將電話掛瞭。柳鈞一頭霧水,放下電話想到汪總可能是不方便。
果然,下班後汪總就打他手機,而且開口就直奔主題,“小柳,你也聽到消息瞭?”
“是的。汪總,他們打算怎麼做?這是侵權啊。”
“我沒負責此事,楊總可能不大信任我。不過我根據你曾經說給我的原理,和看看他們那個研發小組大概做的幾件事,我估計他們想摸準路子,有得摸索瞭,沒那麼容易找對門路。不像你從開始時候已經找準大致方向。”
“楊總跟我說,他準備投入的上限是二十萬。”
“看楊總的熱衷程度,不會隻有二十萬。但以他的性格,也別想超過五十萬太遠。小柳,你別糾纏這些瞭,我看你還是應該多關註自己的發展。畢竟你自己的發展是主要的,餘暇才收拾那些爛攤子。”
“可是我如果不斷被侵權,還怎麼做?”
“你時刻跑在前面……唉,我說得理想主義瞭。”汪總在電話裡長長嘆息,長長無語。
“是的,我還有不甘啊,他們等於是糟踐我的心血。”
汪總沉默良久,道:“我得提醒你,小柳,國傢現階段在一定程度上默許對知識產權的侵犯,這是發展的需要。否則專利都被老外捏著,我們就舉步維艱瞭。”
“可是……有法律的。而且不尊重知識產權,國內自己的研發也會被侵犯,比如說我就被侵犯瞭,我現在已經被影響研發的熱情,而且可能被影響研發的成果,直接影響到我未來對研發的資金投入。我如此遭遇,其他人也一定差不多。”
“國傢應該是權衡之後做出的決定吧,唉。說真的,在我這個過來人看來,我們現在在技術方面的投入太少太少瞭,一年比一年少,悲哀。”
柳鈞很是無語。“可惜,汪總,我們廠沒規模,否則我一準挖你過來。”
汪總開心地笑瞭,“別挖瞭,我看得出你我的思維方式已經很不一樣瞭,我隻會給你當絆腳石。你隻要讓我旁觀就行,我隨時提供經驗。”
“汪總,每次跟你交談,總是讓我對人性充滿信心。”
“傻孩子,哈哈哈。”汪總更開心瞭。結束電話後心情一直很好,看見柳鈞就像看到自己的年輕時代,多年以來,他還是難得一次對別人如此推心置腹,不以利益作為前提。
柳鈞得到汪總提供的情報,放心不少。轉頭又專心投入新產品的設計。柳石堂則是又開始出門洽談生意。
但是,好景不長。兩個星期之後,還是汪總在下班後打電話給柳鈞,告訴他研發小組已經拿出樣品,各項機械性能與他的設定幾乎沒有差別。柳鈞聞言如遭悶棍,“怎麼可能?”
“已經肯定,而不是可能。你回憶一下,熱處理過程中有沒有被偷窺。”
“沒法偷窺,現場隻有我看得到溫度顯示,也隻有我知道添加的稀土材料是什麼,他們最多隻能記錄時間。或者,市一機的領頭人是個高手?”
“他有多少本事我知道,這麼快得出結果隻有兩個可能,一,他撞大運瞭,二,他從你那兒得到明確線索瞭。我看隻有後者,前者的幾率太低。”
“不是幾率太低,而是根本不可能,我對不同部件采用的是不同的處理,他不可能一次撞中幾個,那概率沒法計算,天文數字。難道……”
“你想到什麼瞭?”
“我不能確定,我得好好推演,不能沒有證據地下結論。汪總,無論如何,他們很卑鄙,這是偷竊,明目張膽地偷竊。”
“我再提供你一個線索,他們試驗中用去三千多套成品,算是投入不菲。你算算排列組合,從你那兒泄漏出去什麼資料,才會需要這個組合數量。”
“是的,是的,謝謝汪總,這個線索太重要瞭。汪總,我隻要能證明,我一定起訴。我不能坐視。”
汪總嘆息,“我提供你線索的原意是,讓你就此找出泄漏點,也好亡羊補牢,避免以後再被偷竊。至於走法律程序,你耗得起這精力和財力嗎?打經濟官司,拼的是財力、財力、財力!”
“不應該是這樣的。我不能坐視。”
“小夥子,要學會忍,學會咽下一口氣,甚至一口血。”
不,不,不。柳鈞在心裡強烈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