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柳鈞不曉得這個小姑娘究竟什麼意思,婉轉指出:“我在市一機有不少朋友,但是他們的生存依賴於市一機的生存,他們心裡雖然知道我被侵權,可是他們在行動上未必發出正義呼聲,來阻止楊巡得逞。不過依然謝謝你的紙條,我會留作紀念。”

餘珊珊隻不過是說話誇張瞭點兒,表情眉飛色舞瞭點兒,沒料到好心沒好報,被無情揭穿,不禁俏臉通紅。她是從小就四方通殺的美女,她自然不肯受一點點的委屈,“你沒嘗試,怎知市一機群眾沒有正義?當然,楊總權勢傾城,你選擇忍氣吞聲,選擇望風披靡情有可原,你識時務。可是,我原以為你好歹有點兒血性,你會想辦法阻止外商的采購維護自己的權益。看錯你!”

柳鈞本來就憋悶,好不容易自我調節才表面顯得心平氣和,被餘珊珊一刺激,怒瞭。但他瞪瞭好一會兒眼睛,最終還是沒對女孩子下毒舌,可還是忍不住道:“那輛車子好像是你們楊總的,他也來這種地方吃飯?”

柳鈞說得認真,餘珊珊信以為真,放眼一搜,果然見轉角停一輛舊普桑,依稀仿佛就是楊巡的座駕,柳鈞坐的地方正好角度,可以看見車牌。她一驚之下,本能地捂住自己的臉,可又擔心地從手指縫中鉆出兩隻眼睛,四處打量。好在沒找到楊巡。

柳鈞這才道:“我剛才看清楚瞭點,好像不是你們楊總的車牌。現在滿大街都是這種車。”

餘珊珊驚魂甫定,她可不願在離職的節骨眼上被楊巡抓到與外敵溝通,被扣住檔案。那種農民不拿別人當人,居然想得出讓她當誘餌使美人計,那種人什麼幹不出來。但餘珊珊喝一口啤酒,鎮定下來,忽然意識到上當瞭。她頓時惱羞成怒,柳眉倒豎,起身憤憤欲走。可欲走還留,非得罵完才肯離開。“搞我腦子?你這人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你涮我很開心嗎?你還不是繞著楊總不敢照面?你有種自己闖禍自己解決問題,別讓你爸拉一副老臉,挨楊總訓孫子一樣地罵啊,我們旁邊聽見的都替你爸抱不平,你昨天又去哪兒啦。你比我還沒膽子……”

柳鈞見餘珊珊生氣,本已起身阻攔,準備道歉。但聽得餘珊珊罵他的內容,急火攻心,眼看著餘珊珊滑不流秋非走不可,他急瞭,一把抓住餘珊珊雙臂,急道:“我爸去找楊巡瞭?我爸……在哪兒……他們怎麼……楊巡怎麼對我爸爸?”

餘珊珊驚得立刻住嘴,雙手順勢護在胸前,嚴正警告:“柳鈞,你不許耍流氓。立刻放手。”見柳鈞火燙似的抽回手,背到身後,餘珊珊卻轉嗔為喜,被柳鈞的動作逗笑瞭,她手指椅子命令:“坐下,坐下跟你說。”

外人眼裡,這是賞心悅目的小兒女吵架,唯有柳鈞滿心黑暗,接近爆發邊緣。他猶豫瞭一下,得到餘珊珊不逃走的保證,乖乖坐下,聽餘珊珊說她怎麼聽見楊巡與柳鈞爸通電話的經過。柳鈞可以忍,可以想盡法子化解從楊巡那兒所受的屈辱,也可以對經濟損失視而不見,可是他不能忍楊巡對爸爸的侮辱。偏偏餘珊珊記憶驚人,小嘴嘀嘀呱呱將楊巡的話一字不漏地復述出來,

柳鈞的腮幫子不由自主地痙攣,太陽穴突突亂跳。他不知道爸爸找瞭楊巡。他還以為楊巡終究是理虧,因此不敢見他們,隻會背後搞搞陰謀。那麼他撤訴瞭之後,昨天爸爸告訴他稅務那邊也改口,他還以為事情就這麼罷休瞭。他沒想到,這還是爸爸去求瞭楊巡的結果。相比爸爸,他自以為受到的屈辱又算得瞭什麼。尤其,爸爸還是拖著年初才剛小中風後的病弱身軀承受楊巡的侮辱。

這一刻,柳鈞恨自己。

“還有嗎?”柳鈞勇敢地問出聲,既然事實鋪面而來,他選擇面對。

“沒瞭。你臉色很糟糕。吃點兒紅燒小蹄髈,都快涼瞭。”見柳鈞拉著臉搖頭,餘珊珊道:“這就是瞭,你應該生氣,可是生氣不應該作踐自己。快吃吧,吃飽才有力氣生氣。”

柳鈞沒法說話,怕一說話就是爆發。面對餘珊珊好意遞來的半隻小蹄髈,他沒有胃口,可是嘴巴卻由不得他,他的嘴巴狠狠咬下一大口,幾乎不用咀嚼,就硬生生吞咽下去。蹄髈肉雖然住得潤滑,可是那麼一大口下去,還是將咽喉擠得刺疼,柳鈞卻享受這等疼痛,繼續大口大口地吞咽。餘珊珊見此大大不妙,眼看柳鈞半隻蹄髈下去,眼睛又瞄向另外半隻,她連忙搶先一步,將盤子攏進自己領地。卻見柳鈞一抓不著,大掌一個轉彎,抓住啤酒瓶,她趕緊伸手去搶。可是柳鈞力氣大,她搶不下來,兩人各持酒瓶一段,僵持。

“別借酒澆愁,你還開車呢。”

“我沒,我隻是漱漱口,你放心。”

“你聽著,你現在連聲音都在顫抖,你不在狀態。你聽我的,放手。”餘珊珊嘴上苦口婆心,下手卻是辣手摧花,騰出一隻手化掌為刀,一刀將柳鈞的啤酒瓶劈到地上,她自己也握著手疼瞭好久。小二聽到啤酒落地聲過來查看,餘珊珊立刻叫小二打包,將幾乎沒動過的四隻菜打包成一式兩份,但叫小二將半隻蹄髈劃歸到她的餐盒裡。然後,摸出一百元大鈔算賬。柳鈞總算反應過來,連忙遞上自己的鈔票,將餘珊珊的錢攔住。

小二拿錢算賬去瞭,柳鈞直著眼睛對餘珊珊道:“對不起,打攪你吃飯。”

“不客氣,不客氣,這才是正常反應。原來你是不知道,你要是仍然沒事人一樣,你不是大奸大惡就是孬種。”

“女孩子說話能不能稍微文雅一點?”

“沒法文雅,天下賤男太多,文雅不安全。寧做野山椒,不做受氣包。你告訴我你任何一個密友的電話,我立刻讓他過來接手你,我不放心你這種狀態下一個人呆著。”

“謝謝。沒關系,昨天已經經歷一次瞭。不能總麻煩朋友。你傢在哪兒,我送你回去。”

“你兩隻眼睛的視線各自為政,都沒焦點,誰敢坐你的車。”

柳鈞喪氣,伸手捂住兩隻眼睛,指望松開雙手時,視線能夠對準焦點。他都氣瘋瞭,滿肚子都是左沖右突的悶氣,所有言行都是本能,幾乎沒法經過大腦。

餘珊珊見柳鈞可憐,實在不忍心棄之不管。“喂,柳鈞,我講故事給你聽吧。”餘珊珊說到這兒,卻打個噎,她該講什麼故事啊,好像脫離幼兒園後,她的故事儲存就斷檔瞭,總不能給柳鈞講小紅帽大灰狼。她一急,自傢的事情就竄到瞭嘴邊。“你知道嗎?這兒是我爸媽的故鄉。但是他們大學還沒畢業,國傢需要他們支援邊疆建設去瞭。從小,爸爸媽媽就抱著我和弟弟,給我們回憶江南有多好,吃的東西有多少。我每次都被饞得發誓一定要考到爸媽的母校,然後爭取高分分配到爸媽的傢鄉打頭陣,讓爸媽退休就可以回來故鄉安享晚年。喂,柳鈞,你聽著嗎?”

“我聽著,謝謝你,珊珊,謝謝你幫我。”

餘珊珊被一聲“珊珊”叫得臉紅瞭一片,幸好柳鈞捂著眼睛沒聽見。她獨自扭捏瞭會兒,才又道:“我在市一機做得不痛快,也沒賺到多少錢,爸爸媽媽沒挑破,他們借口以後老瞭要回故鄉住,弟弟大學畢業也得分配過來,就拿錢給我買房子,方便我把集體戶口轉到自己房子裡,讓我可以在這兒立足。可是爸媽的錢來得不容易,國企效益不好,他們又要供我和弟弟上學,都沒多少積蓄,這些錢都是他們牙縫子裡省下來的。我拿到錢的時候哭瞭一夜,我想我真沒用,不能幫到爸媽,反而還要拿他們的錢。可我還是得用爸媽的錢買房子,否則我離開市一機就沒地兒住瞭。”

柳鈞沒想到餘珊珊跟他說這些,心裡感動,不知不覺就轉移瞭註意力。“謝謝你信任我,告訴我這些。”

“不是我信任你,而是你值得信任。大學畢業後都沒見到幾個正經人,經常稍微熟悉點兒就言語不三不四起來。我被楊總派去監督你那麼多日子,你有好處從來沒忘記我,老板妹妹送你的牛排都會記得分我一半,可你從來沒亂七八糟。”

“我有女朋友。”

“多的是有傢有口還不三不四的。完全是人品問題。可以走瞭,你看上去正常啦。”

“等等,你離開市一機後準備去哪兒工作。”

餘珊珊前一刻還在做著柳鈞的精神導師,下一刻就沒瞭脾氣,“找工作正好應瞭墨菲定律,我想找技術工作,可是人傢公司不要我,說我沒經驗,手裡沒現成的成果,他們不要儲備人才。好不容易有一傢要我,卻是讓我去管技術檔案。結果還是外貿公司張開雙臂歡迎我,總是我最無可奈何的選擇卻最歡迎我。”

“前陣子我想找幾名助手,結果專業符合的男生一聽所做的工作和領的工資,都不願來。有的更是露出把我這兒當跳板的意思。可我沒辦法,現階段隻能開出這樣的工資。而其他公司不願招聘沒經驗的大學生也有他們的道理,怕教熟就飛瞭,不高的工資留不住人才。簡直是一對死結。你找不到合適的工作,不是你的錯。走吧,我送你回傢。”

餘珊珊領柳鈞去取瞭自行車,扔進車後備箱。她上車就好心提醒,“他們都說楊總黑白兩道都有勢力,你得小心他。”

“我已經吃過他的虧,我起訴他侵權,他反手就是一招,打得我爸背著我找他說好話去,我也隻能撤訴。剛昨天的事,非常內傷。這種事……”柳鈞長長呼出一口氣,“我不會忘記。”

“你不能這麼文明,這是豺狼世界。”

柳鈞嘆一聲氣,他這回沒再說出不能因為別人的言行而改變自己的理念之類的話,深深的屈辱讓他閉嘴。他很懷疑,時隔一天,他還能喊出“我是柳鈞,我永遠是柳鈞”這樣的口號嗎。

餘珊珊的住處是一剛落成的新區,才剛交付,整幢樓還黑燈黑火的,沒什麼人傢入住,黑夜中偶爾還傳來裝修的聲音,寂靜得可怕。柳鈞陪餘珊珊上樓,就站定在門口不再進去,看餘珊珊進門開燈宣告沒事,他便告辭。餘珊珊等他一走,立馬關門打開餐盒狂吃,她快餓暈瞭,她是強忍著才沒讓饑腸轆轆的肚子在車上叫出來,那會毀盡她的美好形象。可是一想到剛才情急之下拿自己的故事分柳鈞的心,她此時回想起來,心裡焦急,不知道柳鈞那個大有本事的人會怎樣看她這種畢業一年還一事無成的。

餘珊珊鬱悶得在屋子裡狂竄,喃喃不絕發誓換到新工作一定要死命賺錢,賺到大錢。

柳鈞沒有立即回傢,他在大街小巷兜圈,終於找到一傢還沒打烊的五金店。他買一把鎖回傢,連夜就將鎖換瞭。他不願再忍,再也不要見傅阿姨上門。他也沒找錢宏明痛訴,他隻是一個人在陽臺坐瞭半夜,面對著城市的萬傢燈火,打著卑鄙的主意。

柳鈞暫時放下手頭的技術工作,開始學著爸爸,拎一隻包出差。他先去母校拜會老師,他從來都受老師的喜歡。從母校出來,他拿著老師和留校同學給的名址,借著老師和同學一個電話開通的捷徑,一傢傢上門找校友演示他的專利。他的同學是最幫忙的,不僅替他安排食宿,還幫他煽動上司點頭,幫他出謀劃策怎麼如何最有效地與主要負責人溝通。柳鈞從爸爸那兒學乖瞭,最先交給同學校友好處費的時候,他還會臉紅,還會猶豫會不會被拒絕,也都不知道怎麼開口。一來二去,他熟練瞭,素未謀面的校友們也成瞭他的好幫手。他用五萬到十萬不等的價格,將他的圖紙一傢傢地賣出去。

這回,他不心疼他的勞動果實。他知道,他賤賣出去的那些技術很快就會被轉化為生產。那些生產出來的產品,很快,將與楊巡高成本開發出來的產品展開激烈競爭。充分競爭的結果,楊巡別再指望拿高價偷竊來的產品賺大錢發橫財。

市一機的有關消息也不斷傳入柳鈞的耳朵。當初前進廠在市一機手裡吃過的虧,市一機而今也一分不差地吞下。幾乎是所有的內貿生意全都毀約。厚道一點的毀約是一個電話打來要求重新修改合同,核定價格,不厚道一點的則是一聲不吭,等市一機送貨上門,他們以千萬條質量理由將產品退回。偏偏沒有柳鈞這樣的人盯人的現場監管,市一機產品的合格率還真馬馬虎虎,有小鞭子可抓。

這幾個悶虧,楊巡吃得無法發作。好在他還有外貿大單,他則是自己親自出馬,督促銷售部重新打開國內市場。柳鈞回傢,將帶回匯票與差旅費一結算,盈餘已經夠填補研發虧空。

但是沒完,楊巡應該得到更多。

《艱難的制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