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柳鈞即刻支取十萬元,去銀行兌換一萬美金,放在銀行,隨時準備提取瞭走路。

柳石堂喜看兒子的轉變。然而,知子莫若其父,柳石堂仿佛看到兒子心中瘋狂燃燒的邪火。他白天逮不住剛出差回傢的兒子,就讓兒子晚上回傢說話。

柳鈞敲門見到傅阿姨。他沒料到傅阿姨還有臉留在他傢。他默默地站在門口逼視一會兒,才進門見他爸爸。他見到傅阿姨低頭縮肩地走開,一會兒又是低頭縮肩地送來一杯茶水。柳鈞將茶水遠遠推開,渴死也不喝傅阿姨給斟的茶。柳石堂一眼看出兩人不同尋常的交手,他沒有問什麼,但也是做出不同尋常的舉動,將兒子拉進客廳的陽臺,拉上陽臺隔音玻璃門說話。隔著開闊的大客廳,神仙也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麼。

雖然已是秋天,夜晚的空氣依然熱烘烘的,隔絕瞭通風的陽臺頓時燥熱起來。柳鈞毫不猶豫地將T恤袖子推上肩頭,催促他爸,“爸,快說,慢一步陽臺上多兩塊烤肉。”

柳石堂道:“泄漏我們技術的是傅姐?”

“是。”

柳石堂驚訝於兒子的幹脆回答,他本來準備聽兒子跟他打馬虎眼,他知道兒子的心腸一向很好。

柳鈞又補上一句,“我已經給我的房子換鎖。”

“傅姐說瞭。”柳石堂猶豫瞭一下,“阿鈞,我不打算解雇傅姐,一個做熟的保姆比老婆還強,市面上新雇保姆你還得有個適應期,是好是壞還不知道,手腳幹凈不幹凈更不知道。傅姐嘛,以後不讓她接觸太多秘密就是。”

柳鈞直截瞭當指出:“爸爸,你已經失去血性。工廠管理上你也是患得患失,結果你都控制不瞭生產,讓新機床一直荒著。我看你留不住數控機床操作工的更主要原因是廠裡其他工人的排擠。”

柳石堂被兒子說得老臉通紅。但他對兒子沒脾氣,還是耐心解釋,“我算的是總賬。我如果血性一下打破現有局面,利潤會增加嗎?生活會更方便嗎?都不會……”

“爸你怎知不會?憑經驗推斷,還是嘗試多種選擇後的最佳決定?”

“先不說我,我們來分析你最近做的事。你是在報復楊巡嗎?好,你是血性瞭,可是你算過總賬沒有。你押上的是你個人的全部兩個多月的時間,而這兩個多月裡,你可以做多少事,所得遠不止眼下這點進賬。可是楊巡失去什麼?他隻是失去他收入的一個零頭。就像小魚咬大魚一口,大魚最多痛一下。大魚咬小魚呢,一口吞下,命都沒瞭。你跟楊巡玩得起嗎,你值得嗎。”

“楊巡作惡,他需要為此付出代價。”

“用你更多的付出去討還一點點代價?你會算賬嗎……”

“有一種帳,叫做忌憚,叫做下不為例。還有叫做自我平衡。”

“你別總打斷我,我問你,社會上都這麼做,你難道一傢傢地討公道去,你哪來那麼多時間?我看你今天沒拿出新的工作計劃,你是不是還打算繼續對付楊巡?”

“爸爸,比如說你不解決傅阿姨的問題,結果呢,我們兩個人得躲在這兒說話。你掩蓋小錯,總有一天大錯爆發,難以收拾。”

“阿鈞,做人不能太獨,不能全都由著你自己性子。”

“我容忍錯誤的行為,但絕不容忍無賴的觀念。”

“好瞭好瞭,我不跟你討論這些,算我承認你年輕人有血性……”

“這種根本性意見不統一,我們接下來有關前進廠未來的討論怎麼進行?繼續舊模式的生產嗎?”

“不需要統一,你我做的不是同一套,你這半年多賺的是大錢,快錢,我以前想都沒想過,可我也替你捏一把冷汗。爸爸已經考慮過,前進廠的未來肯定得由你來定,可是爸爸擔心你顧首不顧尾,心裡又想替你上個雙保險。這樣吧,阿鈞,金工車間我保留,金工車間所需的流動資金也劃一塊給我。其他都由你去處置。我唯一要求,你別再把精力都放在討還公道上瞭。你自己發展得好,什麼公道都會自己回來。”

柳鈞非常驚訝,看著爸爸不敢置信。兩個月前,爸爸還隻提出小改小弄,穩步積累,不料今天思想大變。“爸爸,這是好主意。雖然我一直認為真正有本事就不要靠著傢裡,可我們也不妨將此看作最有信用的借貸,爸爸,你會獲得最好的回報,我向你保證。”

“我的唯一要求,你答應嗎?”

柳鈞猶豫瞭一下,“不答應。”

柳石堂跌足,“小子,吃定我。”

“自傢人吃定是好事,肥水不落外人田。爸,還有什麼事沒?我得回去休息。這幾天累垮瞭。”

柳石堂無可奈何地看著兒子跳躍著離開,這哪兒是累垮瞭的樣子,唯一解釋就是懶得陪他老頭子說話。看人傢養女兒的多好。

柳鈞匆匆離開,是因與錢宏明早就有約。他今天才剛回傢做的事多,連晚飯都沒吃先去看爸爸。他也有抱怨,爸爸不同於媽媽,都沒問一聲又沒吃飯,吃瞭點啥。他當然也不願意叫傅阿姨替他做飯,他已經白紙黑字告訴傅阿姨,他不要再吃傅阿姨的飯。他此時唯有饑腸轆轆地沖進麥當勞,買一隻巨無霸,一路啃著去找錢宏明。錢宏明約見他的地方總是市內最高檔的場所,今天是新開四星級賓館的咖啡座。柳鈞啃巨無霸進去,招來無數側目。

錢宏明也看著旁若無人的柳鈞笑,好好一個公子哥兒,吃相搞得像惡鬼轉世一樣惡劣。柳鈞吃完,便將剛送上來的咖啡一飲而盡,“怎麼樣,我這胃口去丈母娘傢基本上是大小通吃地受歡迎吧?”

錢宏明微笑:“我傢女兒以後若是領這種轉世惡鬼進門,打出去。”

“不是說不讓B超看性別嗎?”

“你忍得住嗎。這幾天一直忙什麼?有什麼產出?”

“賺瞭點錢,可性價比極低,總算對得起我爸瞭。你有心事?說說,我替你開解。我等會兒也有事問你。”

“你什麼事,你先說。”

“幹嘛總跟我搶壓軸。好吧,你給我說說CIF報價和L/C支付的流程。我需要最基本的知識,尤其需要瞭解最容易出錯的點。我已經看瞭一本實務書,但總覺得虛。”

“你上回做的那兩單不是挺好的嗎,幹什麼改CIF。”

“反正你告訴我就是,這個話題又不長。你最好舉實例。”

“每天做死外貿已經夠煩,你還讓我炒冷飯。”錢宏明雖然抱怨,卻沒拒絕,想瞭想,拿出自己經歷過最典型的一個案例,細細給柳鈞講解。柳鈞將此與自己看書學得的對照起來,基本上是一點就通,舉一反三,又問許多問題。

“看來L/C拒付與合同關系不大。明白瞭,說說你的事,你在我出差時候一天一個電話催我回來,肯定有大事。”

“既然知道我有大事,你也不連夜飛來幫解決,夠朋友嗎。”

“嘿嘿,真是天大的事,我們的手機似乎還不至於有人竊聽。說吧,你看我咬著面包趕來見你,別一臉怨婦相。”

“我想出來單幹。可去年外貿幾乎滅頂這一幕還在眼前,去年有國營大進出口公司做靠山,單幹後遇到什麼事,就全一個人獨吞瞭。我在傢裡一說,全體反對,連囡囡都在她媽肚子裡踢打。”

“其實你打定主意的事,他們別想扭轉你,是吧?你是不是想讓我去說服嘉麗,讓她安心生孩子是吧。”

“我的心思都瞞不過你。”錢宏明訕笑。

“說說利弊,我得負責任地說服嘉麗。”

“其實很簡單:這麼多年做下來,我個人已經有非常穩定的業務量;我現在手頭的積蓄可以維持傢人一年有房有車的生活;我隨時可以回去大公司依附。我進可攻退可守,想不明白姐姐和嘉麗為什麼都死命反對。”

“你們一傢辛苦動蕩那麼多年,剛剛安閑下來,他們想過一段子清靜日子。”

錢宏明點頭,“還有呢?嘉麗對這方面應該感受不深,為什麼她也激烈反對?”

輪到柳鈞微笑,“不會你對嘉麗瞭解至深,對自己反而不瞭解吧。別看你現在性格非常溫和的樣子,其實你內心比我激烈得多,你讀書做事從來有股非常強烈的狠勁,爭當出頭鳥。嘉麗大概是怕你鉆瞭追求經濟利益的牛角尖。”

錢宏明聞言,愣愣地看瞭柳鈞很久,“不一直是你在爭勝好強嗎?”

“我?當然。但我雷聲大雨點大,你雷聲小雨點大。其他還有什麼需要我的?”

“沒瞭。最先半年我會比較辛苦,一切從頭開始,包括辦公室都得一窮二白地租建起來。正好嘉麗生孩子,雖然嘉麗媽媽在,但我出差的時候,有些體力活兒得麻煩你,我不放心其他人,嘉麗單純。”

“完全不是問題。”柳鈞想瞭想,道:“辦公室找到沒有?我那房子,現在樓上樓下有不少做瞭公司,你要不要?三個月後你贏利瞭再收你房租。我不想要保姆,一個人住那麼大房子太費,打算住廠裡去,可以吃食堂,還……”

“別使勁找理由瞭,知道你想替我省初期費用,幫我順利上道。多謝,不要你房子,我開始時候用不瞭多大的辦公室,隻要一間房子就夠。財務都打算外包呢。”錢宏明說著摸出中華香煙,不過頓瞭一下,“你還不歸順煙民隊伍?不遞煙說話費勁嗎?”

“別招安瞭。高中時候我吸煙你怎麼說的?臭流氓!我現在一看見煙心裡就有陰影,你害的。現在我返璞歸真瞭,這個世界也得讓你們這些早先的香流氓享受享受。”

錢宏明打火機對著煙頭想瞭好一會兒,笑瞭,才將煙點燃。“柳鈞,跟你說話最不費力,我才說半句,你把後面的都接上瞭。而且你厚道……來,看看這包煙,我教你一些道兒上的知識。以後你送人煙酒用得上。”

“不用以後,已經用上瞭。直接砸錢,省得在煙酒上費心。你別說話說半邊,你說我厚道,後面是什麼?”

錢宏明想半天,自己也接不上這半句。柳鈞又催,他隻得道:“別逼我,我好不容易……”說到這兒,錢宏明頓住瞭,怔怔看著柳鈞不語。柳鈞卻有些領悟瞭,伸手拍拍錢宏明依然握著香煙的手,笑道:“所以說,語言表達能力也是一門大學問啊,這不,噎死瞭?以後找我多練練。咱光屁股兄弟,你怎麼出糗都不在話下。”

錢宏明舉拳放到唇邊,微笑。他想到的,柳鈞也想到瞭,不過柳鈞總是寬厚,不像姐姐雖然也瞭解他,卻字字不留情面地剝皮。他在柳鈞面前無拘無束,全心信賴,甚至——中學時候有所依賴。

但柳鈞畢竟不是場面上混熟的高手,冷下去的話頭還得錢宏明熟練地撿起。“你最近怎麼樣瞭?沒見你做技術。”

“我賣技術。既然一定會被盜版,不如自己先低價賣瞭,好歹收回點兒成本。回頭,我剛與爸爸談下來,我也準備單獨創業。我現在已經有些計劃,等我整理出思路,你幫我一起論證。”

“資金夠不夠?是不是先上測試設備?”

柳鈞被問住。因為他的計劃裡,壓根兒沒有測試設備的一席之地。可是,他不是一直抨擊國內企業重生產輕科研嗎?今天輪到瞭他,他卻首先想到的是買機床。包括他的大學同學,替他規劃發展計劃的時候也幾乎沒人提起重點優先建設研發中心。是大傢都已經對自主研發心灰意賴?

“怎麼?”錢宏明看到柳鈞的失魂落魄,異常擔心。

“我整理一下思路,回頭找你談。我發現自己迷失方向瞭。”

但是柳鈞決定在糾正方向之前,先得趕緊把最後一件心事處理掉。他踩著市一機兩批進出口合同交付日期奔赴國外,拿的是餘珊珊給的,他電話確認過的那兩傢公司總部的地址。他的德國護照幫瞭他進出國境的大忙。

柳鈞委托當地律所,將有關專利侵權的律師信遞交兩傢公司總部。同時,他也提供一份獲得他專利授權的所有公司名單給那兩傢公司。

他幾乎沒有在外逗留,就回國瞭。他已經將權利委托給律師,他也清楚那兩傢公司面對這種律師信該有的正確態度。他心裡非常悲哀,他的知識產權被侵害問題,卻是在國外得到輕易的解決。還是老外將替他狠狠地復仇。

柳鈞回國,並不意外地聽說,市一機的外銷產品已經發貨裝船。很快,船正在海上漂浮的時候,楊巡將接到買方雞蛋裡挑骨頭找出單證紕漏,對L/C拒付的通知。錢宏明說過,隻要買方不想收貨,對信用證有的是處置辦法。柳鈞很想知道,明知信用證已被拒付,船卻依然穩穩地馳往彼岸,增加越來越多的運回費用,楊巡這個鉆在錢眼子裡的人該如何的心痛如絞。

楊巡可知道,他施加於別人頭上的,別人終有一天會加倍返還。作用力一向伴隨著的是反作用力,這是力學的基本。

《艱難的制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