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鈞雖然又累又困又虛弱,可是全身疼痛,卻又無法如常躺臥,隻能半坐著睡,他睡得極不踏實。睡夢中他仿佛回到愛運動愛打架的童年,總有媽媽手勢輕柔地替玩得筋疲力盡的他擦去汗污,掖緊被子,用棉花滋潤他幹渴的雙唇。柳鈞苦中作樂,將一個夢抻得又長又圓,依稀半醒,他都不願睜眼回到現實。等護士進來換藥,他才不得已睜開眼睛。柳鈞看到,端著水盆子出去的卻是那個讓他厭惡的傅阿姨。怎麼又是她,爸爸難道無人可用瞭嗎?可是傅阿姨為什麼卻總讓他憶起媽媽。
柳鈞身不由己,隻能眼睜睜看護士來瞭又走,傅阿姨去而復返,病房隻剩下他和傅阿姨兩個人。他凝視傅阿姨,不願說話,但也不想逃避。傅阿姨被柳鈞看得手足無措,坐立不安,勉強聲明:“你爸爸讓我來的。”但面對柳鈞不依不饒的目光,她臉色僵硬,又道:“我事後才得知我做得不對,不應該傷害到你。你是個好人。”
“那麼你承認外傳我的測試數據?”
“對不起,我最先想反正你爸也不怎麼樣……”
“我爸不怎麼樣與你偷盜測試數據之間有什麼必然聯系?你替天行道?”柳鈞說到這兒,想到餘珊珊將楊巡市一機的秘密透露給他,他當時可沒覺得有什麼不妥。那麼該如何定義正義與出賣?用每個人心中那一把尺子?
“你爸怎麼樣,我對你不方便說……”
“既然如此,你為什麼不親君子遠小人?”
“可惜我沒那麼多選擇。我兒子還得靠著我才能進市一機。如果有機會,我也不會在你爸傢裡多做。”
“既然你這麼坦白,那麼我告訴你,你偷盜的是完全由我自己勞動出來的成果,你直接傷害瞭無辜的我。然後市一機憑此偷盜我的專利,又憑強權打擊我的維權,你看,這就是我今天躺在病床的原因,你間接又傷害瞭無辜的我。我請問你有何臉面和膽量站在我面前?”
“這麼嚴重?可我兒子說他隻要討教一個思路。”
“這是你對我的辯白,還是給自己找的借口?其實你心裡是清楚的,對不對?我今天也把話跟你坦白,弱者與強者的對抗,結局就是我的現狀。我拜托你別在我面前晃瞭,你刺激我的犯罪心理。”
“可是我沒選擇,我是你傢保姆。”
“無賴。”柳鈞隻能自己閉上眼睛,眼不見為凈。
傅阿姨卻是臉色大變,“我不是。因為是你,我覺得對不起你,我才跟你明人不做暗事,我也知道這話說出來不妥。但相比你爸,我好多瞭。”
柳鈞氣得胸口劇烈起伏,更是刺激肋骨的疼痛。他無法理解傅阿姨的邏輯,又是被自己身體的劇痛打倒,隻有繼閉目之後閉嘴,惹不起躲得起。
但很快,一室的寂靜更凸顯走廊外的吵鬧。柳鈞氣鼓鼓地聆聽室外的嘈雜,靠著辨別室外的聲音來平靜自己的情緒。一會兒,剛開的手機有電話進來。他忍痛舉起,睜眼看到的是餘珊珊的號碼。餘珊珊問他是不是遇襲,是不是與楊巡有關,她很後悔交給柳鈞那兩傢外國公司的信息。因為傅阿姨在場,柳鈞隻能用英語一一作答,他阻止餘珊珊這種時候來醫院看他,被楊巡看到並懷疑上並不是一件好事。柳鈞的英語沒德語順溜,說話磕磕巴巴異常艱難,不過他樂此不疲。
但是病房是公共區域,病人沒有隱私,從門口湧進來的三個公安人員打斷柳鈞的電話。正當柳鈞思索該如何應對有關被襲問題的詢問,公安人員卻與傅阿姨有問有答,隨即帶走傅阿姨,罪名是侵犯商業秘密。柳鈞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切,看到傅阿姨本來已經被他責問得蒼白的臉色變得益發蒼白,看到傅阿姨被強行帶走時候投向他的驚慌失措的一瞥,他說不出話來。
不久,又一名中年婦女進門,帶著柳石堂的紙條,說是新保姆,來照顧柳鈞。一切在柳石堂眼裡可能都是那麼的有條不紊,可是柳鈞有些看不明白。直到兩個多小時之後,柳石堂空閑點兒,才來電告訴兒子,他不能因一次證據不足輕易放過傅阿姨,他願意忍耐,尋找新的機會將傅阿姨,尤其是傅阿姨的命根子兒子一起處理瞭。沒想到他而今需要忍氣吞聲與楊巡合作,那麼他將傅阿姨作為合作條件向楊巡拋出,楊巡配合瞭。跟傅阿姨一起被捉拿歸案的還有傅阿姨的寶貝兒子。楊巡卻大可以將責任推給傅阿姨的兒子。不管怎麼宣判,即使隻是關幾個月,也夠傅阿姨母子喝一壺。
柳鈞不禁想起他剛剛才對傅阿姨的警告,弱者與強者的對抗,結局往往以弱者失敗告終,不幸言中。他感慨萬千,卻不敢再往深裡想。他尤其不敢分析爸爸的行為。
幸好,很快有楊邐一下班就來探望他。天冷瞭,楊邐穿一件米色大翻領風衣,顯得很懷舊。但是楊邐與柳鈞相對無語。楊巡一早就冷笑著告訴楊邐,天下沒有擺不平的事。楊邐沒想到柳鈞竟會如此沒血性,但她卻也因此有勇氣來探望柳鈞。可見瞭面,又無話可說,默默坐瞭會兒,又默默走瞭。很快,市一機將引進一位管理人才,該人才原是一傢外企的副總,又是在職讀的MBA,思想前瞻,行動潑辣,楊邐將進入市一機的財務部配合工作。第一步,當然是將市一機市區工廠拆遷至郊區。前進廠當然也在拆遷之列。但是楊邐沒將這些告訴柳鈞,至此,還有什麼可說的呢。
柳石堂旋即趕來,連晚飯都沒時間在外面隨便吃一口,看到兒子臉色比早上稍好才敢放心。為瞭安撫年輕而急躁的兒子,柳石堂拿自己對傅阿姨這種小人物的忍耐作為教材教育兒子,其實人時時刻刻都在忍耐,一時的忍耐沒什麼,最終勝利的唯有兩個字:實力。他讓兒子向前看,別氣餒。
柳鈞無奈地聽著爸爸的教育,其實他巴不得沒人提一個“楊”字,他已經用“忍耐是技能”來麻痹自己,現在最需要的還是沒人提醒他的記憶。可是柳石堂此時著實興奮,為前進廠出售而復雜地痛並興奮,柳鈞怎麼提示都沒用。柳石堂今天終於失去心愛的前進廠,現在唯一能傾訴的唯有兒子。可是他又不便在拍板出售前進廠的兒子面前提起他的失落,他唯有用滔滔不絕的“忍耐論”來釋放自己的話癆。期間錢宏明來電問知柳父在場就說明天再來,都沒打斷柳石堂的高談闊論。
可柳石堂到最後,還是忍不住道:“阿鈞,從今天起,前進廠沒瞭,爸爸也告老還鄉瞭,以後都看你瞭。待定的新廠名不能再用‘前進’兩個字,你想好新名字沒有?不叫前進又該叫什麼,有沒有差不多的?”
柳石堂說這話時候帶著濃濃的失落和留戀,即便是被轟炸得煩不勝煩的柳鈞都聽出來,看出來。柳鈞不由自主吐出兩個字,“騰飛”。柳石堂勉強笑道:“好啊好啊,這下比前進還快瞭。也是,留學不是白留的,老子交到兒子手裡,兒子做得更好,這日子才有盼頭不是?一代比一代強,爸爸很高興,被淘汰瞭也高興。”
柳鈞今天腦袋不靈光,但還是抓緊時間安撫老爸,“爸你別說退休,起碼國內銷售那一塊還得你來,我管不住。好吧,我還有很多管不住的,你退休我得抓瞎。你別煩我,這幾天不談工作,我腦袋失血。爸,講故事給我聽,我要休息。”
“啊,講故事?”但是柳石堂的臉色已經迅速融化。
“對,鐵臂阿童木,鼴鼠的故事,變形金剛,都行,隻要你別煩瞭。”
“好好好,爸爸不煩你。”柳石堂終於一笑,這些故事他哪兒講得出來,他以前還趕著兒子不許兒子看電視呢。“爸爸給你講內銷的那些故事吧。你也該知道瞭。”
“不聽工作。”
“要聽,好聽,噯,比你什麼鐵臂阿童木好聽多瞭。”
父子倆都沒再提起傅阿姨,傅阿姨就這麼無聲無息地消失瞭,就像傅阿姨平時走路的腳步聲。若是換作以前,柳鈞或許會在心裡不忍,設法讓爸爸別下這等重手。可是他此時是躺在病床上,此一時彼一時,他今天什麼都沒有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