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在柳鈞快被閉門養傷憋死的時候,醫生高抬貴手,允許柳鈞帶著諸多限制出門瞭。柳鈞出門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他相熟的修車鋪,想給車子安裝減震。他往後多的是跑工地的機會,他可不敢拿自己的肋骨開玩笑。但進那兒一瞧,沒看得上眼的。於是修車鋪老板怒瞭,嘩啦打開一道中門,拉柳鈞進他私藏寶庫,非要柳鈞承認,不是鋪子沒東西,而是柳鈞車子不行。柳鈞一看,哇,滿滿一屋子的二手配件掛滿屋頂墻壁,空氣中充滿令人激動的剛性氣息。他終於挑選瞭心儀的裝備,讓老板幫忙裝上。老板見他是個真內行,也終於肯開金口告訴他,這些配件都來自廣東,那兒有專門拆賣進口二手車配件的市場。柳鈞卻是徜徉在一屋子的二手配件裡想,好多東西,其實不一定非要用在車上,將來土建和設備安裝時候需要牢靠的零部件,寧可來這兒找二手國外貨色,價廉物美。
因為國產優質產品,尋覓起來太累太難。
這種感受始終貫穿騰飛公司的土建過程。首先是土建項目的招標。來者是一個個地自我壓價,一個個地八仙過海各顯神通隻為請柳鈞出去吃飯喝酒唱歌玩樂。但是柳鈞心裡有個底價,分別是建築設計院與他從業的高中同學幫他算出。他想不到的是,那些報價竟然都遠遠低於他的底價,他都想不出那些人怎樣可以將報價保質保量地做出來。因此他分別耐心地與那些項目經理談,核對他們報價的可行性;與項目負責技術人員談,咨詢施工步驟如何可以符合圖紙設計。可是談著談著一到吃飯時間,項目經理就千方百計將柳鈞往高檔飯店餐桌拐,擺出非餐桌不能談的架勢。每次柳鈞說出不用吃飯,你們隻要把我的工程保質保量做好,他就發現大夥兒看他的眼神裡面充滿憐憫和鄙視,仿佛他是一個怪物。
柳鈞需要猛做心理建設,才能將那些眼神視若等閑。他警告自己,雖然飯桌能拉近人與人之間的距離,但是吃人傢的嘴軟,為瞭保證施工質量,他必須堅持自己的質量理念,與那些人保持一定距離。幸好有柳石堂偶爾居中調劑一下,但是柳石堂很明確,把關的是他兒子,他不發表意見。
然而,他們柳傢的項目說大不大,要求卻是很多,好些還比較超前,是施工隊第一次遇到,所以即使眼下施工隊受去年亞洲金融危機影響,活計不多,可對柳傢的項目都是視同雞肋。終於,說好說歹地,尤其是在柳石堂的幫眼之下,終於確認一傢有高規格廠房建設經驗,又看上去比較規矩實在的建築施工企業。騰飛公司破土動工瞭。
同時開工的是二十公裡開外的市一機新分廠。騰飛公司雖說因柳石堂的堅持,好歹半夜擺豬頭點香燭,放瞭幾個鞭炮,請瞭幾個神,騰飛和建安的主要負責男性職員全都到場,儀式結束後熱熱鬧鬧大吃一頓。可是這等熱鬧,相比市一機新分廠開工,那是提都休提。市一機新分廠的奠基儀式上名流雲集,前來祝賀的人,全市人民叫得出十之八九的名字,奠基儀式還上瞭電視和報紙的簡訊。柳鈞看瞭錢宏明給他錄的錄像,他也認出幾個人,楊傢兄妹,和保時捷梁女士。他沒看到市一機的總工汪總,他想,這就是楊巡的局限。柳鈞心中也賭瞭一口氣,他一定要比市一機做得更好更快。
柳鈞早就做好瞭自己挽袖子當監工的準備。因為雖然有專門的監理公司做現場監理,可是柳鈞根本就不相信監理公司的質量意識,果然,那些人總是跟市一機工人一樣喜歡說“馬馬虎虎過得去”,若是設計鋼筋間距10厘米,他們看到是11厘米就眼開眼閉。因為他們心中認定建築乃是糙活。然而柳鈞不一樣,他說一不二,即使他清楚一排鋼筋間距11,另一排間距9,其實不影響強度,可是他堅持,他掛在嘴邊的話是必須堅持始終如一的態度。然而正因為他招標時候有言在先,又當面商議價格的可行,而且最後也不是選的低價者中標,現場施工負責人也無話可說。可是全都怨聲載道,因為如此精確,勢必影響進度,增加強度。但是他們看到柳鈞認真到拿著建材做強度試驗,也隻能將悶氣吞進肚子裡。但都紛紛說開瞭,這麼不變通的人,怎麼做工廠,絕對虧死。
好在柳石堂已經看兒子做過一票,而且是賺得很好的一票,要不然準得與施工隊同聲共氣。因此,施工隊的人被柳鈞磨得怨聲載道,並非沒想過趁柳鈞不在的時候飛速趕工,以生米煮成熟飯來變通,但是,柳傢還有一個狡猾的老狐貍柳石堂是最佳替補。施工負責人火大之下,將一塊因質量不佳返工敲下來的鋼筋水泥疙瘩當作新年禮物,披紅掛彩地送給柳鈞,水泥意味著不開竅,支楞的鋼筋意味著腦袋短路。這個新年,柳石堂本以為能收到施工負責人的大禮,結果隻有一塊水泥疙瘩,兩條銹鋼筋。
但是,工程卻是保質保量按時地順利進行。
當春天的氣息漸漸來臨的時候,設備進場瞭,廠房建築物竣工驗收瞭。雖然監理公司的預驗收順利通過,但是項目經理對於政府部門的驗收還是心懷忐忑。柳鈞倒是不愁通不過,他不信還有人比他更認真。他目前更頭痛人員招聘的問題,他好歹是找瞭一個很不錯的行政經理,這位行政經理三十幾歲,開著一輛柳鈞買給他的二手夏利車一手跑機關跑新公司數不清的各項審批,一手跑人才市場招合適的操作工。可是招聘問題很大,關鍵是柳鈞要求太多,即使是最基本的操作工,柳鈞也要求找最認真的人。柳鈞給行政經理的招聘要求是,一要有中專以上文憑,二要有較真的態度。反而有沒有技術基礎,他並不太要求。
項目經理見驗收現場的柳鈞一臉心不在焉,都不盡一個建住方的責任,跟著他這個施工方好好招呼驗收人員,他忍不住拉柳鈞私語。“柳總,都臨門一腳瞭,關鍵時刻千萬別掉鏈子。是不是昨晚沒睡好?”
“你不是說我這邊兩個廠房夠申請魯班獎瞭嗎,還愁什麼?”
“你再沒問題,也得敷衍好這幫大爺啊。”
柳鈞笑道:“我是甲方,你從不敷衍我,還拿水泥塊砸我,我也學你不敷衍大爺們。我不是一開始就跟你說瞭,做我這個工程,你隻要操心質量,操心進度,其他都不用操心。你說,總體加起來,你其他的工程有我這邊操心得少嗎?起碼我沒讓你操心錢吧,你甚至連管現場的都不用配備。你夠輕松。”
“可這是官府,官府的人得罪不起。你看你們上海建築師都不敢怠慢。”
柳鈞卻想起來,認真問一句:“我這個項目做到今天算是結束瞭,到今天我再問你,你究竟認不認可我的模式。換個表達方式,若是我接下來有新的工程上馬,你還願不願意做。”
項目經理一愣,盯著柳鈞足足想瞭好一會兒,才道:“先回答後面一個問題,當然做,有錢不賺豬頭三。但是前一個……你這工程,我雖然操心得少,可也賺得少,隻賺到點兒辛苦費。你要知道,混水才有魚可摸。”
“白善待你一場,白眼狼。”柳鈞笑罵。
項目經理也不遑多讓,“你這種模式隻此一傢,幸好你這工程不大,我要在你這兒再多做半年,出門退化得別想做別傢瞭。不過跟你這幾個月做下來,我的醉肚倒是養好瞭。”但項目經理猶豫瞭一下,還是又不客氣地補充道:“這回你是甲方,我看工程款不差我一分一毛的份上讓著你。你這模式……”項目經理拿眼睛看看柳鈞左手斷指,“幸虧我脾氣好,你爸周旋有方。”
柳鈞最恨別人重點突出他的手指,因此不客氣地反擊道:“我爸總是以為自己折本,認為我付錢太痛快,其實你也說瞭,你隻賺份辛苦錢,說明我的付出全有回報。而你以為你沒賺到錢,那是因為你還不適應這種模式,你如果徹底放松,你同時可以做的就不止一個兩個工程,你賺的不會別你偷工減料得來的少。而且誰也不是傻瓜,誰肯付出不明不白的款?你其他工程的應收款有那麼容易收回的嗎,減去被賴掉的工程款,減去巨額的利息,你最終究竟能到手多少?你得承認,人的認識有盲點。”
“我不承認。像你一樣能管到位的老板沒幾個,很多老板就是心甘情願付不明不白的款,還以為自己已經壓到最低價。你應該清楚,有一個名詞叫內外勾結。”
柳鈞聽瞭連連搖頭,可心裡不得不承認這是真話。“你看著,像我一樣的老板會越來越多。”
項目經理這回倒是承認瞭,“對的,我已經接觸幾個老板第二代,有見識,有抱負,肯下功夫,牛。雖然都花錢大手大腳,可都能花到點上。人也不錯。”
“我還以為你同濟出身,難得是個拿得出技術的項目經理,你應該會比較認可我的模式。”
“我一窮二白起傢。目前對於我而言,錢比理想更重要。”
聞此言,柳鈞不禁想到錢宏明。錢宏明又何嘗不是如此?
項目經理還是不由分說拖柳鈞跟上大部隊,一路提醒柳鈞保持微笑保持謙卑。柳鈞雖然勉強做到,卻依然有點兒心不在焉,他煩這樣的浪費時間,這種驗收原不需要他來參與,但因為來者是老爺,所以負責人必須隨叫隨到貼身伺候。
走進熱處理車間時,行政經理來電,說是有個姓董的人打車過來,指名要見柳鈞。沒過一會兒,柳石堂拿一張名片進來,讓柳鈞撤退,去接待那個姓董的。柳鈞一看名片,一半英文,一半中文,大名董其揚。柳石堂附耳輕語,董其揚正是市一機新任總經理,孤身一人打車而非駕車前來,必有原因。柳鈞吃驚,留下老爸應付老爺,他去見那個董其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