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宏明對妻女的愛都落實到行動上。他從小也感受得到父母對他的愛,可是父母心有餘而力不足,令他的童年備受煎熬。他現在既然有瞭能力,那麼他自然要以實際行動將缺憾彌補給他的女兒,不能讓他女兒的成長歷程也充滿缺憾。錢宏明原以為他已經做瞭最好的準備來迎接孩子的降生,嶽母已經說他給女兒買的東西足夠塞滿一間客臥。他沒想到女兒出生後更是產生層出不窮的需求,那麼,他繼續掏出錢包,買!
女兒出生不久,錢宏明便去香港出差。他平時是個頭面講究的人,但這回為瞭女兒,幾乎是空箱子出去,滿箱子回來,箱子裡大半是女兒的東西,剩餘的是妻子的東西,他自己的都歸入拎包。嘉麗看見漂亮實用的小衣服和奶粉果泥等食物,喜歡是喜歡,可是一問價格就埋怨丈夫不該大手大腳。錢宏明讓她幹脆別問,他又不是那種不知道量入為出的人。好在嘉麗也是個愛做甩手掌櫃的,既然問著心疼,她幹脆眼不見為凈,趁熱就將丈夫買來的新東西給女兒用上瞭。
錢宏明一邊挨嘉麗嘀咕,一邊奮力安裝香港買來的功能超多的嬰兒車,可是怎麼安裝都有幾個零件沒用上,憑常識,這毫無疑問就說明他安裝的不對,他將說明書看瞭又看,也看不出錯在哪兒,索性一頓卷包拎去柳鈞傢裡。柳鈞手指拆線後已經出院,在傢臥床修養肋骨。
門是柳鈞開的,茶也是柳鈞斟的,若不是錢宏明從來知道柳鈞走路如腳底裝彈簧,外人一看都看不出柳鈞毛衣下面還是五花大綁的病軀。令錢宏明吃驚的是柳傢的溫度,老大一間屋子,一屋子都是撲面的暖,比有一屋子上老下小的他傢還暖和,非常奢侈。果然,錢宏明找到起碼三隻電熱油汀。但他也看到客廳乒乓球臺般的大桌子上面,全是工作資料。他原以為自己已經夠勤奮,不料這邊還有一個拼命三郎。
這個拼命三郎耳邊夾一隻電話,與設計院通話核對數據的當兒,三下五除二,將嬰兒車拆成零件,又順手將零件分門別類排放於桌上,然後拿起一隻結構件看一眼,起身轉去一間客臥拿工具。錢宏明跟去一看,有一堵墻上裝瞭三米多長的兩排鐵架子,無數又黑又亮的工具插在鐵架子上。另一堵墻邊則是放著鉗桌,上有臺虎鉗和搖臂鉆床各一臺。整間屋子幾乎是滿滿當當。而柳鈞則是順手拔出兩把螺絲刀,又因自己不能彎腰,差遣錢宏明從墻邊工具櫃第三格拿什錦銼兩包。
錢宏明不知什麼叫做什錦銼,打開小抽屜一看,不禁“哇”地一聲叫出來,“暗器!”隻見巴掌大的透明塑料包裡並排裝著十來枝銼刀,都還不到筷尖的粗細,有尖頭的,有圓棍狀的,還有扁有方,形狀各一,狀如武打小說中獨門暗器。再往下翻,更有彎頭的,曲面的,似乎更應屬於四川唐門所有。錢宏明愛不釋手,索性拿出不同形狀的三包。
柳鈞自言自語,“暗器?”再看,果然。他因為從小接觸到大,都沒把什錦銼往暗器上想,此時也忍不住捂胸跟著錢宏明笑。“你那嬰兒車好像被撞過,有個塑料軸套有點兒內凸,銼幾刀就行。”
“哦,我拿著嬰兒車沒法上飛機,隻好拆散瞭做行李。你隻管旁邊指點,我自己來裝,這暗器很好玩。”
“當年報考專業你還不肯學機械,好玩吧,還有更好玩的。我還是那句話,玩機械才夠男人。”
錢宏明笑而不言,他當年有選擇嗎?沒有。因此他隻能挑選據說最朝陽最賺錢的計算機專業。可是陰差陽錯,畢業後從事的也不是專業工作。早知如此,其實大學都不用讀,現在從事的貿易完全用不到專業,照樣做得不比外貿專業出來的人差。
錢宏明專心操作什錦銼的時候,柳鈞又接電話,周日也是異常忙碌。依然是設計院給他來電。他們前天送圖紙過來交底,柳鈞雖然不懂,卻可以連夜上網查閱資料核對設計,當天就給設計院電郵過去一長篇疑點。那傢設計院非常負責,看起來也沒什麼周日之說,不斷來電給予說明和糾正。這回來電是來告訴柳鈞為什麼設計鋼筋密度大於柳鈞所查標準。柳鈞聽完就啞瞭,不過更信服設計院的認真細致。他放下電話對專心致志裝配嬰兒車的錢宏明道:“你相信嗎,設計院說,全國市面上能買到的鋼筋普遍比標準偏軟,原因是鋼筋主要產自小鋼廠,小鋼廠冶煉水平不足或者計較成本,鋼筋硬度普遍不達標。同理的還有帶鋼,角鋼,以及這些鋼衍生出的制成品,我天哪。那麼我的鋼結構頂棚牢度是不是很可疑?往後造廠房時候的腳手架是不是也得另行加固?我那些標準緊固件是不是也得加粗?怎麼到處是偷工減料的?”
錢宏明想都沒想,就道:“所以我給女兒買國外產的嬰兒車。呃,你還沒聽說過地條鋼吧?我看報紙上說很多鋼筋還是地條鋼做的呢,更不得瞭,根本就是脆的。”
“有沒有信譽可靠的品牌?”柳鈞說著就想到去市一機加工的艱難,立即自問自答,“沒有。即使有,也是鳳毛麟角。”
錢宏明一笑,“對,所以我做任何產品,質量始終由我親手把關,從不放心交給別人。但即使這樣,也經常會出現不可預測的事件。我接觸的國外客戶也是經常不放心,自己跑過來看。”
“我已經有深刻體會。那麼,建安開始後,所有的采購,所有的工地現場監理,都需要我親力親為嗎?”再次想到在市一機做加工時候所遭遇的工人們匪夷所思的態度,柳鈞再次自問自答,“必須,唉。”
“有件事情,很離奇。楊邐問我能不能安排市一機的新任老總與你見面。她說那位老總看瞭市一機產品後想與你談談。”
“確實離奇,不過他隻要開個好價,我看談都不用談,賣給他。反正我早沒脾氣瞭……不,換那條,鉤子旁邊的那條,你手裡的目測一下就尺寸不對。”
錢宏明看看手裡拿的構件,再將桌上柳鈞指點的那根拿來並排一比,一尺來長的兩條構件才差不到一厘米。“我靠,你還真是天生做機械的料。”
“老百姓心裡都有一桿秤一把尺啊。”柳鈞半躺在藤椅上,聽得大門一聲響,見爸爸拎吃的用的進來看他。“呃,宏明,你別回頭。”他連忙走過去將爸爸堵在門口,讓爸爸先回傢去。柳石堂心中不快,可架不住病弱的兒子捂著胸口跟他比劃手勢,隻能離開。眼下柳鈞不能行動,許多辦手續去現場等的工作都是柳石堂在做,因此父子兩個每天都得坐一起好好會商,互通進程。正因如此,柳石堂心中的失落感才有所減輕,他還有意加快辦事節奏,總是超越兒子的進度表,讓兒子越發重視他的本事,離不開他的本事,說到底,他心裡就是不肯放手。
但柳石堂並沒離開,而是坐在地下車庫等錢宏明,他不信才剛生瞭女兒的錢宏明會在兒子傢裡呆久瞭。
果然,很快錢宏明就拎著嬰兒車下來。柳石堂啟動車子跟上,搖下車窗道:“小錢,你剛才看見瞭,我兒子為你可以不要我這個當爸的。你現在也當爸瞭,你設身處地替我想想。你也是男人,一樣在外面花天酒地,我沒少在KTV看到你抱三陪,你還有什麼不理解的,幹什麼離間我們父子。”
錢宏明一聲不響,將嬰兒車塞進後座,關門開車離開,將柳石堂的話當耳邊風。
柳石堂也點到為止,冷笑看著錢宏明離去。他隻須把話扔給錢宏明,小子想在他和兒子面前扮正經,還嫩著呢。但還沒等柳石堂熄火升車窗,隻聽地庫出口處“嘎嘎”悶響,他連忙扭頭看去,那不是錢宏明的車子擦瞭地庫出口墻壁嗎?好好的大路,怎麼會撞到墻?柳石堂又是一聲冷笑,看錢宏明歪歪扭扭駕車離開。心裡有鬼的人,裝啥正經,要裝早裝,早先拿他錢的時候怎麼不裝。
柳石堂熄火關門,回去樓上與兒子談話。最近老黃總追著他,說是不肯移駕市一機,一定要進騰飛新公司,還說柳石堂不答應就是看不起老兄弟,拋棄老兄弟。柳石堂心說過去他追著老黃說好話時候,老兄弟去哪兒瞭?但老黃還說他不答應就找他兒子,他隻好將老黃的要求轉告給兒子。
柳鈞當然不答應,要不是為瞭好好送走黃叔徐伯等人,他又何必屈辱於楊巡的條件之下。而且黃叔參觀市一機分廠後難道還不清楚,這麼大年紀的人面對德國進口設備,還不是廢人一個,何必自討苦吃。但他不學爸爸老兄弟長老兄弟短那一套,他直接打電話給黃叔,明確告知騰飛公司不設傳統加工設備,沒有黃叔用武之地。
沒想到老黃也很幹脆,“我可以給你管質量,管考勤。”
柳鈞依然不肯松口,“騰飛未來的質量管理人員必須懂英語,掌握國外的幾套標準。黃叔吃不消的。”
“照你意思,我是不是別混瞭?”
“不會,傳統加工依然會存在,騰飛以後也需要傳統加工,但都會外包。黃叔大有用武之地。”
“你告訴我,德國還有沒有前進廠那樣的廠子。”
“我對全德國的工業瞭解不深,就我所在公司來看,因為人工比較貴,有些隻需要常規加工的標準件已經外包給人工便宜的東歐等國瞭。”
“好嘛,就是這意思,很明白的,我沒幾年可以混瞭,你別不承認。所以我不能去市一機繼續混,一直混到絕路,我得進騰飛,再苦再累我都得學。”
柳鈞聽得目瞪口呆,見爸爸沖他攤開手,他估計黃叔也是這麼跟他爸說話。他隻得耐心道:“黃叔,別那麼悲觀,中國的發展沒那麼迅速,起碼到你退休前,你還是車床邊的一隻頂。”
“你才回國,不瞭解,你可以問你爸,我們這種老街道廠出身的人,沒有退休,手停口停,哪天不能動瞭,哪天才是退休,哪天也可以死瞭。到市一機我沒幾年可混,阿鈞你得給黃叔我留一條出路。你們父子不能有事有人,沒事甩包袱。”
柳鈞一時不知道怎麼回答,隻好答應考慮,才能將電話擱下。一問爸爸,果然如此。他此時才開始有點兒理解黃叔最初對待他的態度,黃叔既然有後顧之憂,當然在能做的時候必須爭取將利益最大化。爭取利益最大化的前提當然是必須千方百計地保留與老板討價還價的勢力。他當時一上來就剃老黃的頭皮,老黃怎可能不給他一個下馬威。柳鈞當真是沒想到事情竟然這麼復雜,居然有這麼深的淵源。
但是騰飛能給老黃留位置嗎?父子倆的回答很明確:不!柳鈞不認為自己甩包袱,他之所以答應楊巡的條件,正因為楊巡有意願也有能力接收前進廠的工人。雖然他能體會老黃心中深切的危機感,可是他何德何能,背得起老黃的一輩子嗎。而且,以老黃的德性,是個容易背上的嗎。
從爸爸嘴裡,柳鈞瞭解到有更多像黃叔一樣沒有社保沒有醫保的人在各個工廠工作,那些人被叫做民工。那些人前有狼後有虎,後事無法得到保障,做事怎能平心靜氣。柳鈞漸漸地從一件件事例中學到經驗,開始思索如何建立他的新騰飛的企業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