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鈞看著董其揚打車離開,好一陣子沒挪動半分。他被董其揚這個行傢點瞭穴。
在德國,他和夥伴們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個詞,“經典”,他們總是追求精益求精,將手頭的活計打造成經典。說起來,頗有古人老話“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的味道。他沒想到,回國全變瞭味兒。他幾乎有點兒百分百地相信,董其揚與他打賭一塊錢,他得輸。從他回國一年整獲得的經驗來看,良幣在國內處境艱難。而這種劣幣良幣論,董其揚看到瞭,爸爸卻沒看到,看起來董其揚確實有水平。
那麼,他是不是走錯路瞭?就像董其揚說的,在目前的經營環境下,他對市一機無法構成威脅?
柳鈞熱愛戶外運動,熱愛旅遊,他在旅途中總是能看到,不同的植被適應著不同的環境。楊柳樹到瞭高海拔地區即使能存活,也絕無西湖邊楊柳依依的意境。而高山匍匐生長永遠長不大的小樹移栽到平地,弄不好就長成參天大樹。他的堅持,他的理念,難道在國內水土不服?
即使楊巡去年將他打倒在地,再踏上一腳,即使拿著他錢的施工方項目經理眼睛裡總有若隱若現的不屑,自始自終柳鈞都沒有過懷疑。但這一次,董其揚的一席話,讓他終於看到國內市場的本質。他的心底有一層懷疑淡淡升起。他的路,究竟是走岔,還是走對?
等柳鈞回去,一行驗收人員都已離開,去市裡吃慶功宴瞭,柳石堂當然也敬陪吃飯。柳鈞一個人在熱處理車間徘徊,不知不覺鉆進高頻屏蔽籠裡。小小的空間抑制住柳鈞的心猿意馬,他一個人抱頭靜靜坐瞭好一會兒,才心平氣和地被饑餓逼去食堂吃飯。他安慰自己,大環境沒有變好也沒有變壞,事實是什麼都沒有變,反而是董其揚的提醒讓他對未來有所準備。應該是好事。比撞上南墻,甚至積壓無數庫存,要好得多。起碼,讓他可以事先有所準備。
柳鈞走出屏蔽籠子才想起,他的手機信號在這麼長一段時間裡也被屏蔽瞭。他忙打個電話給董其揚,對董其揚的提醒表示感謝,這倒是讓董其揚很感意外。
然後是行政經理通知他,應聘面試的三位有大學文憑的技術人員已經在辦公室等候。柳鈞一看時間,已經超過約定時間一刻鐘。他在德國已經培養出嚴格守時的習慣,這下心裡很是不好意思,食堂也不去瞭,直接趕去辦公室。
面試,在別人或許是很正規,在柳鈞,他是跟三位散漫地坐在辦公室,拉傢常一般地聊天。技術這東西,行傢伸伸手便知有沒有,隻要問他過去做過什麼,怎麼做的,期間有什麼考慮,用到哪些原理,基本上該露出的毛須全露瞭,看面試官自己怎麼抓辮子怎麼判斷。
結果,一問就問出兩個資深的都是玩粗仿的,更差勁的是,他們仿的時候都不去探究一下,每一個設計背後的考慮。反而是一位剛從大學出來才不到一年的,叫羅慶,說話時候很有自己的想法,羅慶懂工控,愛玩電腦,最難得的是,羅慶愛問個為什麼。柳鈞與三個人談瞭半個多小時,隻留下一個羅慶。對於這一結果,柳鈞並不感到意外。若不是他的、騰飛公司眼下掛瞭外資的羊頭,他懷疑這三個人都沒一個會來應聘。這種味道,他在前進廠時候已經嘗到過。
隨著設備陸續進場,柳鈞手頭可用人手越來越捉襟見肘。但他在招聘中依然高標準嚴,堅持寧缺毋濫,不認真的,沒耐心的,毛糙的人,一概不要。柳石堂曾經勸說兒子,有些人可以培養,有些人可以試用,用過才能知道好不好用,實在不行可以辭退,但是柳鈞不肯,他不願有人進來破壞公司踏實做事的風氣。人都是很會比較看樣的,往往會一顆老鼠屎壞瞭一鍋粥。
即使柳鈞早已知道,專業人手不好找,早就做好自己傳幫帶一批新進人員的打算。可是沒想到非專業人手同樣也不好找。他而且沒想到全社會男性對機械最基本的知識接觸得那麼少,或者說學校剛出來的男孩子根本就連銼刀怎麼拿都不懂,更別說精分螺絲的那麼多種類。即使中專大專職業技校出來的人,一樣基礎知識缺缺,很難囫圇派上用場。但柳鈞眼下是整個騰飛的頭,他可以快人快語,每天鼓動大傢,告訴大傢你們是最好的,卻沒法將所有人都改造成三頭六臂,他心急,卻隻能悶在心裡,免得動搖士氣。而今又添董其揚說給他的一道心事,他隻用下午到傍晚的半天時間,憋出一嘴的口腔潰瘍。
晚上,柳鈞沒再留車間加班,而是將年輕基礎工的學習計劃分派下去後,驅車進城散心。今年以來,錢宏明新公司開業後一直很忙,每天就跟空中飛人一樣,今天也是在外出差。但錢宏明叮囑柳鈞如果真有空就去趟他傢,背一些米、油等重物過去,傢中隻有嘉麗和保姆,重活有點兒吃不消。柳鈞依言,去超市買瞭不少,分兩次才扛上錢宏明傢的樓。
嘉麗騰出手來,找出她送給柳鈞回國一周年的禮物。嘉麗說一周年的時候,柳鈞很是恍惚瞭一陣子,他都回來一年瞭?一年,按說很長很久,為什麼他卻覺得沒做成幾件事?他卻不由得右手摸摸左手,誰說一年不長,不僅肋骨斷瞭兩根,手指更是不再完整。這一年,發生太多的事。
嘉麗送給柳鈞的是一幅一尺來長寬的水彩畫,右下角草書寫著“千禧年柳鈞快跑”,一條肥嘟嘟粉嘟嘟的蟲子,頭頂翹一縷圓潤的毛,神色很臭屁,站在山頂上作手握紅寶書向北鬥狀,隻是壓在胸口的寶書,用童體字寫的是“金屬切削手冊”。柳鈞看得哈哈大笑,別看嘉麗把他畫成一條蟲子,而且是條可愛的卡通蟲子,可胖蟲子的眉眼之間卻依稀有點兒他的影子。柳鈞非常喜歡,更喜歡的是嘉麗如此有心,丈夫常年出差,她一個人帶著孩子,還送給他親手畫的畫兒。
嘉麗不大擅長說話,跟柳鈞說幾句,兩人就進瞭話題的黑胡同。柳鈞縱有哄女孩子的渾身解數,見到沉默寡言的嘉麗也黔驢技窮。柳鈞又贊美幾句孩子,隻好告辭走瞭,連中飯晚飯沒吃都沒好意思說出口。好在他約同學,倒是都一約就到,同學有的是晚飯吃到一半扔掉飯碗過來,有的是已經吃過飯,大傢坐上飯桌個個神情悠閑,唯有柳鈞從冷菜上來起,就吃得窮兇極惡。
同學雖然關系不一般,第一二次聚會還能做到合傢歡,幾次以後,基本上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瞭。與柳鈞玩得最好的是眼前一桌不到五個同學加上錢宏明。這幾個,對柳鈞手指的傷也見怪不怪,還會問候一句好不好。見面其實也沒主題,就是拿著酒杯開闊天空地聊天,什麼都談,從校友通訊到本市大小事。等柳鈞終於塞飽,大傢發現他情緒不高瞭。
柳鈞也沒隱瞞,告訴大傢他的困惑,他現在有點兒心裡沒底,不知道路該往哪兒走。偏生同學沒一個是從事制造業的,不是機關就是銀行,或者是外貿,他們聽著柳鈞的困惑,議論得最多的還是制造企業太辛苦,又來錢慢,是個性價比很低的行業。他們正好拿錢宏明來做對比,同樣是去年底起步,錢宏明的公司已經產生利稅,勢頭良好,前景也是非常透明,柳鈞的公司卻還在大把花錢階段,不見收獲。
柳鈞聽得很沮喪,他自己也總結一條,不說別的,就說招聘。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群眾會帶著雪亮的眼睛用腳為兩傢公司投票。錢宏明的公司才開業,招聘榜單打出去不到一周,該找的人就齊瞭,而且個個都還是有證的,上崗就可以出活的。哪像柳鈞招不到人,招不到熟手,而且還得白天幹活,晚上給基礎工上課。真正是嘔心瀝血,性價比低得不可想象。
跟朋友說,又與跟爸爸說不一樣。柳鈞擔心爸爸血壓的承受度,又擔心爸爸操心,所以經常報喜不報憂,再苦再累也是在爸爸面前掛著歡歡兒的笑。對同學就不一樣瞭,有悶氣就說唄,怕什麼,同學也都正好給他新的視角。一頓飯吃下來,他心頭壓力減輕,隻是口腔潰瘍被飯菜刺激得隱隱作痛。
載著朋友們的關愛,好不容易出來瀟灑一趟的柳鈞賊心不死,又去餘珊珊傢的小區,他想見見餘珊珊。去年出院後,兩人都忙,就沒再見過面,隻是偶爾晚上通一個電話。但是餘珊珊傢裡沒裝座機,手機接聽也收費高昂,經常三言兩語隻夠問個好,都沒法進入狀態。
但好巧不巧,柳鈞才開車到餘珊珊傢樓下,剛想給餘珊珊打手機,卻見一輛車徐徐開來,即便是小區路燈黯淡,柳鈞還是認出這輛車是廣州本田雅閣,目前車市的當紅炸子雞。車子才停,就見一個青年才俊急匆匆跳下來,繞個大圈給餘珊珊開門。柳鈞看著脖子一緊,立刻鬥雞一樣地跳下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