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鈞跳下車純粹憑的是直覺,認定車子裡等著青年才俊開門的一定是餘珊珊。及至沖出去真真切切地看清車子裡出來的女孩,卻是緊急剎車瞭,這是餘珊珊?記憶中的餘珊珊頭發長不盈寸,眼前女孩頭發長可及肩,昏暗燈光下都可見油量發光。記憶中的餘珊珊穿著不甚講究,總是寬袖大袍平底鞋,異常本色,眼前女孩首先伸出車門的是重心極不穩妥的高跟皮靴,而後出現在春寒料峭夜色中的是及膝裙子,中長風衣。整個人裊裊婷婷,女性味從頭流到腳,再不是過去的英氣逼人。
可是,那眉眼,可不正是餘珊珊。那青年才俊見有異常,一個側身攔到餘珊珊面前。柳鈞忙表明身份,“餘珊珊,我是柳鈞。”
“咦,你總算出關瞭?難得。”餘珊珊驚訝,看著夜色中的柳鈞,一時無話。
她身邊的青年才俊搶先一步,將名片遞上,跟柳鈞表示認識認識。柳鈞也將自己名片遞去,先看一眼餘珊珊,才俯身就著車子大燈光線看青年才俊的名片:申華東。柳鈞心中靈光一現,抬頭看那申華東,也是眼光中有驚訝。柳鈞不知道這算不算狹路相逢,對方應該是市一機大股東申寶田的兒子,聽說是個留學歸國的才俊。但若真是申寶田留學歸國的兒子,似乎不應該隻開一輛本田雅閣。
兩個男人各懷心思地握手,餘珊珊在一邊問:“柳鈞,你那兒完工瞭?”
“廠房完工,設備剛開始安裝調試。”柳鈞又忍不住解釋:“今天難得進城,想來看看你,正好停下車,你來瞭,很巧。還不晚,去吃個宵夜?”柳鈞想面對餘珊珊說話,可是申華東總是有意識地巧妙地夾在兩人中間。
餘珊珊當然不願夾在兩個男人之間尷尬,說聲晚瞭累瞭,與兩人道別上樓去瞭,高跟鞋敲得樓梯“嗒嗒”響,樓下兩個男的憑著“嗒嗒”聲將仰望的角度微調。等餘珊珊終於從窗戶伸出頭來揮手,兩人才低下頭,看向彼此。兩個人的年齡差不多,但申華東顯然很會收拾自己,全身上下透著貴氣。柳鈞不由得想到餘珊珊衣著翻天覆地的變化,很懷疑是受瞭申華東的影響。想到這兒,柳鈞心裡很不少滋味。但此時他腦袋已經冷卻下來,心說他激動個啥,就與申華東道瞭再見,開車離開。反而是申華東還站在下面,跟餘珊珊通瞭幾句電話才走。
柳鈞幾次三番想拿起手機與餘珊珊說幾句,但都左手打右手地放棄。他心裡不是味道,回到公司,見羅慶和幾個員工就著辦公宿舍樓西墻簡陋的籃球架打籃球,他也加入進去,與大傢搶籃球投籃。他沒想到羅慶當天就搬鋪蓋住進來,行動如此迅速,對羅慶心生好感。見大傢都喜歡打籃球,他提出平整一塊還沒錢利用起來的土地做籃球場,大傢都很高興。柳鈞似是給自己打氣,告訴大傢我們都還年輕,我們要走與眾不同的路,創建不同尋常的工廠,升華自己獨特的人生。他這麼鼓動大傢,也這樣子的鼓動自己。他將嘉麗的畫裝上鏡框放在桌上,朋友的關愛,是對他最大的鼓勵。
柳鈞不得不時時給自己打氣,因為同學不經意議論起來的話題太打擊他瞭。不錯,他幾乎與錢宏明同時起步新公司,可是錢宏明早已混得有模有樣,他卻還在一事無成。他還以為山中方七日,可出關時人們已經差不多遺忘他。他是個驕傲的人,他有點兒接受不瞭現狀,唯有不斷給自己鼓氣,怕忽然有一天精神崩潰。
但柳鈞再多未雨綢繆,也抵不過情況一日三變。他跟開戶行那位原先跟他談得挺好的信貸員聯系啟動資金貸款,但信貸員很遺憾地告訴他,雖然銀行方面也知道騰飛是傢理念先進的企業,可在騰飛拿得出業績漂亮的財務報表之前,銀行方面沒法突破貸款硬杠子,給予騰飛貸款。柳鈞指出工業區隔壁有傢企業一開工就有貸款,信貸答那傢是國企。柳鈞這才知道企業與企業是不一樣的,就像印度種姓之間有著深深的鴻溝,私企在銀行眼裡可能是吠舍的級別。他唯有磨著那位信貸員問財務報表做到什麼樣子才算上硬杠子,後來不得不磨到飯桌上,請出一隻象鼻蚌,才算把貸款的所有硬杠子搞清楚。柳鈞失望地意識到,他的騰飛距離從銀行貸款,還太遠太遠。很有可能開工後的半年內都拿不到貸款。那麼他該怎麼辦。他的啟動資金都是滿打滿算地投入著,按照計劃,工廠正式啟動的那一天,也是所有自有資金見底的那一天,未來需要貸款支持。可是半年沒貸款,可怎麼辦。
騰飛得嶄新地死去!
回公司路上,柳鈞已經開始小心眼兒地心疼起剛請客的象鼻蚌瞭。他必須從見天開始,錙銖必較。
財務報表的硬杠子,在柳鈞心中深深紮起瞭根。該如何交出一份漂亮的報表,柳鈞絕不會去想做假帳,也想不到,他回到公司對著計劃進度表打坐,整整閉門坐瞭一個小時,決定修改計劃,更改進度。這一天下來,柳鈞又給逼出滿嘴的口腔潰瘍,他都能聞到自己上火臭烘烘的口氣。
即使被迫改變瞭計劃,拿出瞭對策,可是柳鈞情緒依然低落,他再一度陷入懷疑,這一次,他懷疑自己的能力。在經驗欠缺的情況下,雖有爸爸的輔助,可是,他真能做出最佳決策嗎?他能將騰飛公司運作得騰飛起來嗎?
想到爸爸全心全意地信任他所描繪的前景,將整幅傢當全部交付給他操作;想到公司全體員工也是全心全意地信任他所描繪的前景,跟著他自覺要求加班,自覺學習他每天翻譯出來的設備手冊,柳鈞心頭異常沉重。他隻許贏,不許輸,他根本沒法輸。他隻能再搬出翻來覆去不知用瞭多少遍的激勵詞來給自己打氣,可是今天,這些老生常談已經沒法鼓動他,他忽然非常厭倦,感覺這些激勵就像拙劣的名為勵志的表演,實質上則是騙子。
然而,在車間裡,員工們還在等著他這個主心骨。他不能掛著臉出去。他要是先散架,騰飛頃刻完蛋。他必須振作起來才能出去。
萬般無奈之下,柳鈞唯有舉起左手,五指張開,平放在自己眼前。包醫生說已經給他做瞭最好的手術,做瞭最淡的疤痕處理,可是指關節間隻要仔細看,還是看得見那不太正常的一環。柳鈞強迫自己睜大眼睛,看著左手捏拳,但這枚無名指隻能稍微傾斜,疲態、無能、醜陋,全都表露在這枚手指。這是楊巡給他下的戰書。他如果不能支撐起騰飛,他唯有做這枚手指第二,做個孬種。他仿佛看見楊巡輕蔑的眼光,更是仿佛感覺到手指間刺心的疼痛。他猛然站起來,帶上安全帽走向車間。
他必須努力走下去。
夜晚的傢宴上,錢宏明看到柳鈞的臉色,驚住瞭,即使柳鈞上回遇襲時候的臉色都沒今天的差,他從小到大都沒見柳鈞臉色這麼難堪。柳鈞整個人瘦得顴骨凸起,燈光打下來,顴骨下面兩團陰影,更是顯得已經晦暗的臉色更加慘淡。錢宏明即使出差大半個中國,為瞭節省開支經常夜晚宿在馳往下一個目的地的火車臥鋪上,他的臉色都沒柳鈞的差。他都顧不得吃飯,拉住柳鈞問為什麼。
柳鈞告訴好友,他現在連牛排都沒興趣,因為口腔裡此起彼伏的潰瘍,搞得他吃飯非常痛苦。他將這幾個月來心裡的不快一一向好友傾述。兩人邊喝邊吃,一會兒嘉麗放孩子睡覺,也加入進來,但她沒法學錢宏明隨時可以插話,或安慰,或點評,或出主意,她沒那麼多的經驗,可是她能感受柳鈞的心亂如麻,感受到柳鈞肩上如山的壓力。柳鈞這一戰若是敗瞭,雖然憑他本事多的是地方吃飯,而且依然會混得很好,可是,柳鈞的驕傲呢?
錢宏明與妻子心意相通,他總是調動他心中強大的數據庫來引經據典地告訴柳鈞,這很正常,還有誰誰誰也遇到類似情況,當時更慘,柳鈞已經算是解決得很好。等等。
柳鈞在好友的安撫寬解下,情緒恢復瞭一點,他吃完飯就告辭瞭,他還得去爸爸那兒,將自己新的計劃拿去與爸爸商量可行不可行。嘉麗將一鍋本開燉給錢宏明喝的綠豆蓮子百合湯交給柳鈞拿走,讓柳鈞清清火氣。
等柳鈞一走,錢宏明就跟嘉麗道:“你看柳鈞眼睛凹陷得……都……我都不忍看他。回國一年他快耗盡自己,他太認真瞭。”
“你有沒有辦法幫幫他,幫他找人,或者找錢……對瞭,他說他最愁的是兩樣,一是市場,而是啟動資金。”
“你說,這兩樣我幫得上嗎?我可以幫他做外銷代理,可以做得讓他不操一絲的心,其他,我全外行。”
“宏明,你是最能幹的,你想想還有哪位朋友能幫上忙。”
“如果是其他的忙,或許能托朋友,可是錢和市場,這是誰都想抓在手裡才甘心的東西,誰肯伸手相幫。”
但是錢宏明否定瞭嘉麗,卻否定不瞭自己滑向雷區的步伐。是的,那是雷區,是一處遊走於法律邊緣的雷區。可越是危險的地方,越是金礦的所在。自打那次與柳鈞解說進口貿易中信用證的始末,柳鈞的脫口而出提醒瞭他,他此後每每一有機會,或者說是有意制造機會,向金融界人士請教,他隻要有空,就在心裡密密地完善所有的操作步驟。他為所有的設想傾倒,可是他不敢走出哪怕是一步。因為那是雷區,是個如果銀行認真查一下就能引爆的雷區。他自從打通操作程序的仁督兩脈之後,一直忐忑地提醒自己不要再去想那雷區中的金礦,那是玩命,命沒瞭要金子何用。
但今晚柳鈞的神色讓他心痛,他比嘉麗更想幫柳鈞,可是他又能幫到什麼。嘉麗說得沒錯,隻有市場和金錢。
錢宏明內心劇烈地動搖,不知不覺走進女兒的房間裡。小小的女兒躺在小碎花的被子下面,臉色紅潤,無憂無慮。女兒出生之前,他們都不知道孩子是什麼性別,一直商議不下孩子的大名小名,他們覺得自己的孩子是如此獨一無二,說什麼都得有個最別致最美麗的名字。一直到孩子生下來,是個女兒,第一天裹著孩子的是一塊小碎花的棉佈,小碎花簇擁之下,他們的女兒怎麼看怎麼好看。嘉麗忽然提議,就叫小碎花吧。於是他們傢開始塞滿小碎花的佈藝。小碎花出生前買的外套如果是純色的,嘉麗也會拿起畫筆用丙烯顏料精心地畫上小小花朵。錢宏明本想用女兒來阻止自己滑開去的腳步,可是女兒紅潤的連卻總是提醒他想到柳鈞幹枯的瘦臉,他都沒法將柳鈞的兩團顴骨從眼前抹去。
錢宏明離開小碎花的房間,獨自站在陽臺發瞭半天呆,終於下定決心。他一定得幫幫柳鈞。
柳鈞則是在這個春風輕撫的夜晚,來到爸爸的傢裡。爸爸不在,不過他隻要一個電話,爸爸就十萬火急趕回來瞭。柳鈞告訴爸爸他的新計劃,他準備安裝一臺設備,啟用一臺設備,絕不讓設備閑置半分鐘,哪怕是讓設備做外加工。他讓爸爸重新出山,尋找新設備可以完成的加工。他畫個表格給爸爸,什麼設備,可以加工什麼,可以達到什麼精度,加工成本大概是多少,什麼時間可以啟用。他讓爸爸照著表格尋找業務,多少難的都可以拿下,需要設計的也可以拿下,隻要有業務,唯一要求是價格不能平易近人。
柳石堂聽著兒子的計劃,看著兒子的臉色,他等兒子說完,將計劃翻一個面,用手掌壓住,“阿鈞,你不能逼死自己,你會累死。”
“爸你放心,我不會累死,我年輕,身體好,睡一覺什麼問題都解決。但我會羞愧而死。”
柳石堂不吭聲,起身去翻出一面鏡子,遞到兒子面前,“你看看你的臉。你別逼自己,爸爸早知道你的錢會不夠,我早想好瞭,我們還有三處房子,都是沒抵押的。我還可以憑我老臉借點兒錢,隻要利息稍微高點兒,我已經跟朋友在談瞭。辦法是人想出來,沒有解決不瞭的問題。可爸爸隻有你一個兒子。你得給我好好的。”
“爸爸……原來已經知道?”
“你以為爸爸是吃素的。但爸爸這不是總跟不上你的思路嗎,隻能放手讓你自己發展。阿鈞,你聽話。你放心,你隻要把騰飛搞得能運作瞭,我們隻要有騰飛這個殼子在,前面都是路。”柳石堂說到這兒,又想到兒子需要清火,連忙叫出新保姆,讓想想有什麼清火的食物,趕緊拿高壓鍋吹出來。
柳鈞道:“宏明已經給我一鍋綠豆蓮子百合湯,夠我吃兩天,第三天再說吧。”
柳石堂眼睛瞇瞭一下,不再接話。但一等兒子離傢回公司,他就將兒子剛描給他的計劃翻過來看。他在心中痛苦地抉擇,要不要照兒子計劃的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