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路上,柳鈞從頭回想總結與董其揚的對話。他一直想到公司,恍然大悟。古人雲,知己知彼百戰不殆,而他卻在制訂公司戰略時候,忘瞭反省自己是什麼層次。騰飛不是過去他德國工作的公司,那傢公司樹大根深,才敢在談判桌上讓買傢屈就高價產品。他的騰飛現在連中等公司都不是,就資金規模而言,他其實就是過去的前進廠。換句話說,他現在既沒有資金做尖端產品,又不肯屈就做大路貨色,那麼他現階段的奮鬥目標該是中等企業。他想想市一機目前的產品策略,難道他應該向市一機靠攏?
柳鈞坐在車裡,呆呆地看著燈光下的籃球場好久,沒有下車,掉頭回去市區。他約下董其揚再談。
楊邐不在場,董其揚的言談就發散很多。他讓柳鈞別跟一般技術人員一樣,他指出柳鈞現在不僅是個技術人員,更是個工廠主,思維的側重更應該偏向工廠主才行。柳鈞拍腦袋大悟,他其實更應該註重投入產出比,而不是敝帚自珍。
柳鈞心裡非常感激董其揚,但有點兒納悶,兩人彼此乃是局部競爭關系,董其揚授他以漁,這不是與董其揚自己過不去嗎。董其揚依然大大方方地告訴柳鈞,和氣生財,人要有點兒胸懷,舍得吃小虧,看大方向。
柳鈞感慨萬千,他想到回國這一年半來的種種,也想到他與楊巡的過節,想到他有很多時候決不妥協,可有些時候擰得過頭。是董其揚的氣度讓他敢於直面自己。
柳鈞再次回到公司的時候,被白天那些烏煙瘴氣的事情攪起的心浮氣躁消失瞭。他明白瞭把產品當豬賣的真正含義,那就是讓數據說話,不帶一絲感性地審度最佳的投入產出比。就像以前董其揚曾經跟他說過的,要讓公司立竿見影地掙錢。
柳鈞選擇瞭民間借貸,選擇為高息打工。
而同時,錢宏明卻放棄打信用證的主意,他經過多方調查摸底,無師自通地用數據得出結論,用信用證融資是個不錯的辦法,但是成本太高,這成本包括實際運作成本,開道成本,堵嘴成本,以及風險成本。而收益不彰,收益的高點已經由柳鈞摸出大概頂部,這等收益,他循規蹈矩閉著眼睛做生意,都能蓋過這等收益。
既然不再考慮那個大計劃,錢宏明盤點盤點分公司成立不到一年的收入,決定為自己換一輛好車,讓柳鈞幫忙去挑選。
柳鈞被錢宏明捉差的時候,正忙得昏天黑地,因為戰略思想的調整,他必須調整公司管理的方方面面。由於管理人手的缺乏,他必須自己赤膊上陣。同時也為瞭鍛煉年輕少經驗的技術人員,他調遣羅慶等幾個監控車間的質量管理。他給羅慶他們幾個的任務是,必須從實踐中找出質量問題的根源,將問題的處理積累成經驗,所謂的實踐出真知。
對於錢宏明有關選購什麼車的提問,柳鈞漫不經心地道:“市面上你想買的隻有四張老熟臉,奧迪,別克,雅閣,帕薩特,那些參數我不動腦筋都背得出來。你隻要拿出一張紙,列出你想要的所有體驗傳真給我,我準保給你找出一輛最適合你的。”
錢宏明聽瞭深深地微笑,下意識地將左手放到唇邊,“不,我想借你一天時間,你陪我去一趟上海,我打算買輛進口的。”
柳鈞一愣,“錢總……儂準備打出多少預算?進口原裝車稅高,花翻倍的錢買來的可能還不如國產化率不高的那四張熟面孔。你要是有特殊需求,等我稍閑,我替你改裝。”
錢宏明依然微笑,“路上來來去去都是那四張熟面孔,不想湊那熱鬧啦。我這幾天每天翻國外汽車網站,後來一想,這兒不是有個現成的高參嗎。你說個時間,這個周末?”
柳鈞直到放下電話,才後知後覺地想到,錢宏明要的是“與眾不同”。他心裡冒出GTI、EVO等錢宏明可能吃得消的好性能車子的倩影,但隨即在心裡一口否定,那都不是“與眾不同”的車子。他唯有聳聳肩,等到瞭上海再說。他將準備去上海看進口車的消息發到本地最熱門論壇的車版,不料有好幾個人提出想跟著他一起去看,因為柳鈞豐富的改裝知識幾乎在車版一言九鼎,好幾個人希望跟著柳鈞去現場領略,也有一兩個想買新車的希望柳鈞幫忙指點,有位網名“漂移王”的,平常潛水居多,這回居然非常踴躍地要求給柳鈞做個長隨。
柳鈞周五傍晚與錢宏明匯合,坐錢宏明的桑塔納2000去市府門口停車場,與漂移王等三個匯合。傍晚的市府門口停車場不再是高朋滿座,柳鈞一眼看到一輛寶馬五系的車子,掛的正是漂移王短信給他的車號。顯然漂移王也看到他們的車子,跳出來打招呼。兩人見面,都是驚訝,柳鈞看清,漂移王居然是申華東。柳鈞不禁瞟向寶馬打開的車門,嘴裡也毫不掩飾地問:“沒帶上餘珊珊?”
申華東一臉疑惑,也直截瞭當地問:“餘珊珊不是你的女朋友?”
兩人都莫名其妙。申華東力邀柳鈞和錢宏明上他的車,快而舒服。三個人一上車,申華東就一腳油門踩到底,六缸轟鳴著飛快竄出去,後面另一輛廣本跟著有點兒艱難。錢宏明坐在後面,被申華東的橫沖直撞搞得異常緊張,喃喃地道:“這兒限速得厲害,別吃一疊罰單回傢。”
申華東橫一眼柳鈞,道:“罰單算什麼,不能在情敵面前丟份。”
柳鈞坐在副駕駛位置上哈哈大笑,“漂,我看你漂。最好每一次漂都攔腰擋住廣本,哈哈。”
“不許漂,這兒是市區。”錢宏明毫不猶豫地阻止,他很懷疑前面的兩隻鬥雞還真會漂起來。
柳鈞冷嘲熱諷,“就這胎,也敢漂?讓他漂。”
申華東無語,他早知道在車子方面他不是眼前這個網上ID為“螺絲螺帽”的柳鈞的對手,他表現越多,被柳鈞抓到辮子的機會越多,他隻有越沒面子。正好錢宏明發話,他順坡下驢,將車速緩下來,將話題扯開去。“螺絲,餘珊珊有沒有跟你說,她打算三十歲才談戀愛?”
“有這種事?”柳鈞驚得笑出聲來,他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種理由,不過聽起來像是餘珊珊的風格。
“可能你連聽這句話的機會都沒有。”
“我跟餘珊珊談這種事情幹嘛,我跟她見面談理想談人生都談不完。”柳鈞也不甘示弱。
“我起碼還知道餘珊珊是單身,你連她現在什麼狀態都不知道。”
“喂,兩位,你們成年瞭。”錢宏明不得不在後面提醒,免得兩人鬥得忘記開車。
申華東卻扭頭道:“我們清楚,不用提醒。”
錢宏明立即笑道:“好嘛,這就成‘我們’瞭,一致對外瞭。”
“哈哈,《圍城》裡說,這叫同情兄。”柳鈞心裡挺高興,笑聲分外響亮。
錢宏明坐在後面抱臂聽前面兩位繼續任性地鬥嘴,心中雖然非議兩人的小孩子氣,可沒再插嘴。他借著儀表板的微光細細打量車子的內部,再看看前面駕駛者申華東瀟灑輕松的模樣,越看越是動心,他也想要這樣的氣派。
一行人半夜才到的上海,到瞭後都不肯休息,又去吃瞭宵夜。第二天卻還都個個精神抖擻地跑遍上海車市。人生地不熟,不知吃瞭多少罰單,還不如全程包出租車便宜。錢宏明果然訂下一輛寶馬,不過他還真有點兒吃不消五系的價格,最終買瞭三系的,這其間,幾乎沒柳鈞什麼事兒。柳鈞也沒太堅持,他已經明白錢宏明要的不是性價比,而是“與眾不同”,他隻管盡心盡責地將車子試駕瞭一下,看看有沒有問題便罷。柳鈞反而與申華東一起將跑車看瞭個遍,申華東簡直是黏在法拉利身上不肯離開。
上海回來,柳鈞跳上自己的車子,就直奔餘珊珊的傢。路上打餘珊珊的手機,不通。等到餘珊珊傢樓下,一眼就看到申華東的車子也趴在那兒。兩人見面,會心微笑。申華東告訴柳鈞餘珊珊不在傢,也沒開手機。兩人友好告別。
但柳鈞回到公司,羅慶立即給他一個“驚喜”。羅慶私下遞上辭呈,說是提前休息起來,準備應付公務員考試。
柳鈞大惑不解,“為什麼去考與專業混不搭邊的公務員?多浪費你的才能。”
“柳總,對不起,恕我很現實。我需要穩定的工作,良好的工資福利,還有立竿見影的工作回報。我耐不住做技術的寂寞,因為幾乎看不到獨立設計的前景在哪兒。我很氣餒。”
柳鈞想不到羅慶的理由是這個。他想瞭好一會兒,才道:“可是羅慶,你熱愛機電。我還記得你畫對圖紙時候,眼睛裡閃過的光亮。你都已經攀到半山腰,你舍得放棄?你問問你的內心。”
“我已經思想鬥爭很多天,除瞭我自己和柳總,所有人都支持我考公務員。柳總,千般理想,不敵生活萬般無奈啊。我等不起。騰飛其實已經給我們夠多,可是相比公務員……”
柳鈞搖搖手,阻止羅慶說下去,他能理解羅慶的選擇。他給羅慶的辭呈上簽瞭字,他反而看到羅慶眼中流露出的失落。“去嘗試吧,什麼時候想回來,我還是歡迎你。我都替你可惜。”
柳鈞看到羅慶的內疚,和羅慶的激動,但是他心裡很不是滋味,他柳鈞竟然是被選擇出局的那一方。他做出千般努力,都不如人們對公務員身份的一個希冀。他鬱悶瞭好久,卻更想到,他究竟做出瞭多少。此時,看到錢宏明一擲千金豪買寶馬時心底的一點點兒刺痛,在柳鈞心底漸漸浮起。
柳鈞有一次深深地懷疑自己,他究竟在瞎忙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