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柳石堂其實比柳鈞更清楚新開企業借貸啟動資金的困難。他雖然跟兒子拍胸保證說隻要工廠的殼子豎起來,民間借貸可以得到。但可以是可以,什麼時候才可以,柳石堂就握不準瞭,他與他那些老友們的借款談判談得很艱辛,很憤怒。唯此,方顯錢宏明無條件幫助籌劃三百萬啟動資金之可貴。柳石堂至此才有點兒相信,錢宏明對他兒子還真是有點兒友誼。

正是因為有錢宏明提供的啟動資金,讓騰飛可以迅速展開業務,取得柳鈞為其低毛利而痛心疾首,而在其他制造企業同行看來卻是暴利的成就。借貸人主動找上柳石堂。即使柳石堂行走江湖那麼多年,他都還是第一次切身感受到民間資本的強大,竟然有那麼多人委托熟人與柳石堂結識,開口就說三天內一兩千萬資金保證一次性到帳,唯一需要談的隻有利息。

柳鈞跟老爹去高檔賓館聽談判,等他一聽借款的利息,就奇道:“這麼高的利息,制造型企業誰敢借?”

“你們的毛利,借得起。”借貸人沒太多廢話,很是沉著。

“短期調頭寸還行,長期……我們還不得為利息打工瞭?借得起也不能借,我們制造型企業不能借高利貸。”

借貸人依然微笑道:“我們絕不是高利貸,我們有良好的金融素質。但大傢打開天窗說亮話,我們也不指望你長期問我們借款,等你拿著我們的錢,用三個月時間在銀行大進大出幾回,銀行早把你們這些優質客戶撬瞭,哪兒還輪得到我們。我們隻跟你做短期貸款,你們也隻需要三個月。”

“你應該已經瞭解過我們騰飛,我們的產品有市場,你借錢給我們的風險成本較低,而且我們需要長期的借款,為什麼你不考慮降低利息,獲得穩定收益?”

“借錢給你們的風險成本確實低,但是做我們這行的社會風險成本居高不下。”借貸人笑容可掬,禮數周全,引經據典,可就是不肯答應降息一厘。

柳鈞與借貸人軟磨硬泡,希望以借款時間換利息空間,借貸人終於松口,打算回傢與朋友商量後再給柳鈞答復。柳鈞清楚自己的財務報表還無法達到銀行的審核標準,此時唯有靠預付款和借貸度過過渡期。他的心理價位乃是錢宏明幫他運籌三百萬所需費用折合的利息。

柳鈞晚上與錢宏明一說,錢宏明卻是非常能理解借貸人的處境。他告訴柳鈞:“現在遍地都是沾不到銀行一絲光的中小私企,那麼他們的流動資金從哪兒來?唯有問個人借。問個人借有兩種辦法,一種是直接問親戚朋友借,給百分之十幾的年利。這種辦法不僅辛苦,而且借不到多少,借的同時也得欠一屁股人情債,過年過節都得去那些親戚朋友傢請安賠笑送禮,總體算下來利息也不會低。另一種辦法就是問專門做這種民間借貸的人借,由他們籌錢給你。你想想他們的籌款成本和風險成本,再算算他們給你的利息算不算高。”

“他們那麼定價是合理的,我卻要不起。問他們借貸,我擴大瞭規模,卻沒法提增資產積累……”

“規模上去瞭,是不是意味薄利多銷?規模上去之後,銀行對你會不會青眼有加?”

“可是這樣子的規模上去有什麼用,研發投入百分比得下降,產品的科技附加肯定得降。員工的培訓也跟不上。”

“但你現在別無選擇,你眼前唯有一條道,就是博取銀行青睞。”

柳鈞閉目心算一會兒,道:“研發不跟上,規模怎麼上得去,市場是有限的。”

錢宏明沒想到還有這個問題,心說制造工廠的麻煩比他外貿公司更多千頭萬緒,難怪柳鈞幾乎每天都給釘在工廠,唯有周末兩天晚上才有時間出來。“你說,借款利息可能還可以降低?你估計他們能給你降多少?”

“二點五到二點八分。我希望降到二點五分利。”

錢宏明驚嘆,“他們怎麼做到的?你問過他們資金渠道沒有?”

柳鈞也說不出什麼,因為對方壓根兒不可能把最清晰的籌款渠道說給柳鈞聽。錢宏明想來想去,算來算去,將一杯啤酒搖得泡沫出盡,口感極端苦澀,才道:“看起來單純的信用證操作還不行,還得設法在匯率、進口貨物差價上面做文章,擴大利得。你知道嗎,隻要那三百萬一天不到帳,我得每天都盯著匯率變動心驚肉跳,怕最後操作結果讓你擔負高利息。看起來我還得想想辦法。”

柳鈞困惑地看著好友,心說還能有其他更好的辦法?“把匯率在期貨市場保價?可是國內沒有炒美元期貨的吧。”

錢宏明揉揉腦袋,皺眉道:“我得擴大視野,不能在現有進出口品種上打轉。起碼得往大宗商品上靠。”

“宏明,別……差不多瞭,別再為我挖潛,不能再給你添累。我隻要問高利貸他們借半年,銀行硬杠子應該能上。再說我這兒目前還有預付款和信用證,現在已經能對付瞭。”

錢宏明點頭,但一顆心早鉆進牛角裡去瞭,他與柳鈞差不多,都喜歡鉆研,不過他更多鉆研數字。正如柳鈞所說,有產品也未必有市場,他有大筆的錢可以自由支配,可也得看利息能不能讓人接受。

柳鈞沒看出錢宏明一剎那的分神,他好不容易脫離一會兒苦行僧的生活,來城裡的花花世界蒲一會兒酒吧,他將眼光更多投向進進出出的美女。錢宏明好笑地看著柳鈞與看上去沒有男伴的美女搭訕,他在這方面的膽量和技巧,差柳鈞一大籌。看柳鈞,那臉皮真厚,一臉若無其事地就跟人搭上瞭話,交換瞭名片。但等到最後柳鈞光棍一個與他在停車場告別,錢宏明好好笑話柳鈞做瞭一夜無用功。

柳鈞回到城裡的屋子睡覺,清早起床跑步,正好遇見車庫裡沖出來的楊邐的車子。兩人不見就不見瞭,既然見面就沒有不打招呼的道理。柳鈞見楊邐一臉睡眼惺忪的樣子,取笑道:“還沒吃早飯吧?這麼急哪兒去?”

“上課,省城的MBA課程。柳鈞,給我一個機會吧,董總總說要拜會你,讓我引見。”

柳鈞一愣,心說兩人早暗度陳倉瞭,董總好嚴的口風。“行,隻要你晚上趕得回來,我晚上請董總吃飯。”

“一言為定。啊,我快來不及瞭,對不起,先走一步。”楊邐心急火燎地架上墨鏡,跟柳鈞道別。柳鈞看著車屁股心想,MBA?他要不要去報考呢?他越來越感受到經營管理方面存在的不足,他要到今天才明白,原來一傢工廠每天會有處理不完的千奇百怪的事情發生,那些奇怪,若不是他親身經歷,真是說給他聽,他都不會相信。他都是臨陣磨槍,仗著自己的一些小聰明,將事情看似完美的處理下去,但是,萬一有個他處理不瞭的問題呢?

才剛在想呢,手機就響瞭。柳鈞現在最怕非上班時間手機響,一響,就說明有非正常事件發生。而且手機響在這個早晨不到才六點多點兒的時間點,更說明事件非同小可。果然,電話那邊是工業區派出所的民警,昨晚他在酒吧與美女們搭訕的時候,他的工人們更直接,嫖娼瞭,當然,正是被抓瞭才會有民警來找他。

柳鈞頭痛萬分,路邊買一包煎餃,趕緊奔去派出所處理。等一弄清楚被抓的是哪三個,柳鈞更是抓狂,這三個都是他由新手基礎工培育起來的操作工,眼下訂單緊張,這三個要是被拘留個幾天,他還怎麼活,沒人幹活流水線得停工啦。好說歹說,他將小時候記憶中老師說的那些大義凜然的話都搬出來用瞭一遍,以示他雖然年輕,可還是個講正氣有道德的領導。最後派出所開恩,跟他講瞭一大通員工管理必知之後,總算每人罰款五千,他將三個灰溜溜的工人拎出派出所。

他在車邊,對三個工人罵道:“沒出息的,好好的三個人,工資已經漲得不小,不會好好去找個女朋友嗎……”

但沒等柳鈞將思想工作做得徹底,裡面的民警又趕出來道:“柳總,請留步,還有件事要請教。”柳鈞隻得放灰溜溜的三個回去公司宿舍,他硬著頭皮打算回去派出所繼續聽教育。這回卻是換瞭一個管事民警,那位民警是才剛上班的,民警取出一本騰飛公司暫住人員登記簿,指著其中一個人問柳鈞認不認識這個人,這個人平時有沒有異常。

柳鈞幾乎每天與工人混在一起,一看就知道。“前個月剛剛應聘進來,為人謹慎小心,幹活很賣力,不過不大合群,沒事都呆在宿舍或者在圖書館裡面看書,很要求上進。”

民警“咦”地一聲,“你們公司那麼多人,你都記得住,還是這個人很特殊?你看看,他的籍貫年齡與你平時觀察到的,有沒有區別?照片上的人臉與他本人像不像?”

“我們為瞭方便員工,特意買瞭相機給每一個簽訂勞動合同的員工照大頭相,省得員工還得抽空上街拍照什麼的,也省得建檔的照片規格太花。而且我們行政部一條龍服務,給新進員工代做暫住證和繳納四金。因此,照片上的人臉肯定是他。”柳鈞感覺民警一定是有事才抓住他詳查,他於是將來龍去脈說得很詳細。見民警點頭微笑贊許,他問瞭一句:“他是不是有問題?”

“我們懷疑他是個公安部上網逃犯,請柳總務必配合調查,這種人在你們公司蹲著,總是一顆定時炸彈。你跟他講過話沒有,他的口音與暫住證上面寫的地址相符嗎?”民警見柳鈞發愣,笑著安慰:“別擔心,此人已是驚弓之鳥。”

“他的口音……”柳鈞看著暫住人員登記簿苦苦思索回憶,與他來自五湖四海的大學同學的口音對比,想半天才道:“不是暫住證上面寫的江西,他的真正籍貫應該更北,可又不是東北。”

“確定?”

“確定,我曾經糾正過他的操作手法,為確保無誤,我讓他復述操作規程好幾次,熟悉他的口音。天,他會不會是個暴躁型的犯罪分子?”

民警沒回答,隻是微笑。等管事民警出去一會兒後,又領回來三個,四個人一起給柳鈞佈置任務,讓柳鈞設法將該員工引到易於抓捕的區域。

柳鈞幾乎是夢遊一般地回公司,都不再有心思教育剛從派出所領出來的三個人。他想都想不到,一傢才不到一百個人的公司,居然還會潛伏著一個逃犯,而且看上去還是重案犯。那三個嫖娼的工人還以為老板是給他們氣的,都沒敢說話,一車人一路悶到公司,柳鈞才恍然大悟,讓三個人自己守住秘密,別將這種沒皮沒臉的事情在公司裡傳播開去。三個人當然沒意見,而柳鈞的目的則是別打草驚蛇,不讓那逃犯知道他是從派出所出來。

柳鈞悄悄留意著那逃犯,等時機成熟,一個電話給派出所,四個民警偃旗息鼓趕來,一舉將逃犯擒拿。果然沒抓錯人。整個公司的人都驚動瞭。柳鈞等送走瘟神,坐在辦公司裡反思,近期為趕工一下招來太多員工,會不會是個錯誤。可是又不能不擴大產能招聘新人。如果騰飛能順利照他的設想繼續發展下去,發展到幾百幾千人的大公司,要是人事管理還是沿襲如今的這一套,公司還不得每天按下葫蘆又起瓢,他每天都得往派出所領人?他該怎麼辦。

這時候,柳鈞非常主動地想見董其揚,盼望見董其揚。

晚上,柳鈞和董其揚都一臉無辜地讓楊邐幫他們彼此引見,還一本正經地交換瞭名片,才坐下說話。柳鈞與董其揚說起今天在派出所的遭遇,董其揚大笑說他們前不久也才剛驚動當地派出所全員出動。因為新分廠落成,需要招聘幾個清潔工。不曉得哪個無良中介獲知消息,散播消息出去,收取瞭大量中介費,結果那天幾百個大媽小姨應聘者齊聚新工廠門口等待應聘,得知市一機並無大量招人消息,可中介費已交無法收回,頓時群情洶湧,沖擊工廠大門,警車來瞭兩輛才將局面穩定住。董其揚告訴柳鈞,隻要是工廠,那就每天都是雜七雜八的新鮮事,隻能以一種積極超脫的態度遊戲地去看待那些事。董其揚還指指頭皮上的一塊傷疤,說那是他以前手下一名員工離婚離得膩歪,對方找上公司專門找離婚員工的上司打,把他另兩個同事打進醫院縫瞭好幾針。

柳鈞看向楊邐,喉嚨裡隻會咕嚕出一句,“這也要公司管嗎?”

楊邐道:“我聽大……我聽說是這樣。”楊邐忙將柳鈞可能很忌諱的她大哥咽進肚子。

“其實公司更讓我操心的還不是這些涉及治安的問題。我最擔心的是我們那麼多產品出去,不知哪一件有瞭疏漏,害瞭下傢,還被媒體曝光。我更擔心安全世故,我們的車間每天跟高速旋轉的鋒利刀具打交道,損失別的猶可,害瞭人命我得一輩子內疚瞭。我還擔心市場,我們身處市場,猶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沒有一天可以休息可惜松懈。做制造型企業的人,即使夜裡睡覺,一根筋都得死死繃著,不敢關掉手機。”

楊邐認真地聽董其揚說完,才對柳鈞道:“董總在生產管理方面的經驗,可比我們豐富多瞭。我其實很願意看到你們兩位見面友好切磋,你別怪我總是勉強你。”

董其揚搶著道:“你們兩個關系很好?柳總,你不該總是拒絕女士嘛。”

柳鈞連忙道:“沒有,沒有,我也是仰慕董總很久瞭。董總,我的產品系列上市後,對你沖擊大不大”

“不大,你產品的價格擺在那兒。除非你將產品當兒子來培育,當豬來賣……可是你有資本將產品當豬賣嗎?你現在的心理是不是想把自己親手研發的產品當珠寶來賣?”

柳鈞點頭,“可是我的產品值那價錢,而且需要那樣的成本。”

“是,你的產品值那珠寶的價錢,可你依然是受制於資本,你沒資本將它們賣個珠寶的價,你沒資本跟那些頂尖客戶耗。對不對?”見柳鈞點頭,董其揚微微一笑。

“那豈不是高不成低不就?”楊邐虛心咨詢。

“新辦小企業,柳總,其實你已經做得很不錯瞭。聽說XX開始與你們接觸……”

楊邐心裡一直琢磨董其揚對騰飛公司資本的評價,發現柳鈞如果正如董其揚所言,簡直是無路可走,須得夾縫中艱難生存。她註視柳鈞,見他瘦瞭一點兒,但看上去精神依然很飛揚。她也不免留心柳鈞的左手無名指,見柳鈞動用左手的時候,那枚無名指不得不經常如蘭花指般娘娘腔地翹著,她總是不忍心細看。

董其揚將楊邐的舉止看在眼裡,心裡微微驚訝。

柳鈞在一頓飯時間裡,幾乎是拉住董其揚請教市場方面的知識。他總覺得靠爸爸漫無目的地跑客戶不是回事,市場可能需要更全面地佈局培育。當然,董其揚不是教授,不可能傾囊相授。柳鈞能問出多少是多少,將所有的話都鐫刻在心裡,回頭慢慢反芻。

飯後,柳鈞為避免與楊邐繼續照面,隻能住回公司去,在停車場就與楊邐董其揚告別。他見到楊巡給董其揚開的是一輛帕薩特。楊傢兄妹自己開普桑,卻給董其揚開帕薩特,不知董其揚心中作何感想。

回去路上,柳鈞從頭回想總結與董其揚的對話。

《艱難的制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