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說,一說就是政治不正確。”柳鈞扶著錢宏明才勉強站起來,與教練道謝後緩緩走出來。“假仁假義要不得啊,呵呵。”
“究竟還發生瞭些什麼?”
“沒發生什麼,隻是我從這件事上豁然貫通想到很多。我把根子挖出來瞭。既然知道瞭根子,以後就很知道該怎麼做,不會再犯錯誤。”
“根子是什麼?”錢宏明知道柳鈞有總結教訓,尋找原理的理工科生癖好,非常有興趣知道。
“閃光的思想還沒上升成理論,待我總結兩天後告訴你。”柳鈞嬉皮笑臉的,剛才沖來與教練對打一頓,打完,整個人這幾天來的繃緊全給打沒瞭。“喂,我得去這邊沖淋一下,別挾持我。”
“帶你去土耳其式按摩。”
柳鈞故作一聲尖叫,“哦,我是好人,我有女朋友,我不去那種地方。”
“別胡扯。你女朋友到底什麼樣子的,叫出來見見嘛。”柳鈞提示錢宏明無數次,錢宏明卻總想不起來在市一機見過什麼美女,當然,今天的要求依然被拒絕,因為柳鈞今天被揍得鼻青臉腫,形象欠佳,不能讓餘珊珊看見。
柳鈞不願去按摩床上耗費時間,硬撐著淋浴貼傷膏,穿一件隨隨便便的厚T恤出來,總算恢復點兒人樣。錢宏明在車上等,等柳鈞坐下就道:“剛才楊四小姐打電話來問你們公司的事情處理得怎麼樣瞭,我讓她自己過來聽你的理論總結。你這回總共損失多少?”
“一名好不容易培訓出來的工人,哎喲,我最心疼這個。你不知道,培養一名規范操作的工人容易嗎,簡直是一個個手把手地糾正出來。啊不,應該是損失兩個,另一個坐牢瞭……”
錢宏明聽柳鈞將前因後果一說,奇道:“小小的工廠,事情這麼多。難怪我幾個供貨商總是跟我嘆苦經,我以前還以為他們為瞭拖延供貨時間糊我。”
“說到供貨時間,這回的事情耽誤我三天的發貨時間,按照合同我以為這下得賠慘瞭,好在這是中國啊,謝天謝地,甲方今天聽說我已經發貨,什麼意見都沒有,還說本來就在收貨時間上打瞭餘量。僥幸得不行。這部分預想中的損失免瞭。我最心疼的第二個損失是銀行貸款又得再議瞭,好不容易銀行才伸過一根觸角,唉。”
“資金周轉得過來嗎?”
“這回的事故有點兒打亂我的資金計劃,跟銀行的通瞭一下氣,答應讓我拿私房的房產證抵押貸款。幸好我爸財主頗老,有點私蓄。”
“五十萬以內的周轉以後不用跟我客氣,盡管跟我提。”
柳鈞愣瞭一下,驚訝地看看正專心開車的錢宏明,心想錢宏明得有多大實力,才能舉重若輕地說出這麼一句來。錢宏明卻是驚訝地看著另一個方向,他剛趕到的停車場的另一端,楊邐匆匆下車,大步邁進的姿勢說明心中的急切。他推推柳鈞,讓柳鈞看楊邐。“楊四小姐很熱衷跟你在一起。”
“她最近幫瞭我不少忙,她似乎……對我有意思。”
“小心楊巡打斷你的腿。這種人不是隨便可以惹的。以後再也不幫你叫她見面。”
柳鈞聳聳肩,不置可否。坐瞭會兒車子,他反而行動更不便,反正當著錢宏明也不用裝好漢,一徑吱哩哇啦地鉆出車門,拖著腳走出停車場。楊邐見此卻是一臉瞭然,起身親自替柳鈞拖開一把椅子,道:“對不起,我忘瞭提醒你,處理這種事,保安沒有經驗不管用,需要隨身帶兩名保鏢。”
“什麼啦,他自找的,膽敢挑戰黑帶教練,給揍得沙袋一樣,幸好我及時趕到把他攔下,要不然他還得不要命地繼續挑戰。”
柳鈞嬉笑,打開菜單看吃什麼。楊邐卻是一愣,但隨即又是瞭然,“這才是開始呢,你得準備打持久戰,隨時應付工亡傢屬逢年過節想起來瞭,過來燒香哭鬧一番,還得想盡辦法從工傷保險基金那兒將撫恤金賠償金摳出來。”
“走這個程序大約要多久。”柳鈞從誘人的菜單裡依依不舍地抽出眼神。
“少則三個月,多則一年,還未必給你批下來。總之一次一次的鑒定會議,煩得你最後恨不得自己掏錢賠死者,當作公司沒交工傷保險私瞭算瞭。”楊邐見柳鈞驚訝地看她,“不信?”
“可這是政府強制設立的保險基金,以政府的信譽為擔保……”問話的是錢宏明,他比柳鈞更不明白。
“我憑經驗相信楊小姐。楊小姐所說的,也正好符合我總結出的理論。請問楊小姐吃點兒什麼?我記得你愛吃醉河蝦和水煮魚頭。”
錢宏明不禁在一邊擠眉弄眼,柳鈞這人渾身都是身不由己的桃花。他等楊邐說瞭菜名,就自己快速點瞭塞得飽肚子的菜,打發小二走瞭。楊邐早追問上瞭,“什麼理論?”
“我從正式回來工作起,就發現國內的人非常有不安定感,對周圍抱有警戒,做事疑心很重,即使在公園裡鍛煉,我也是被老太太們不知道掂量試探瞭多少遍才被解除危險信號。我以前一直不以為然,以為國內經過那麼多運動後信任缺失,到今天才知道還有其他深層次的原因。”
偏偏此時先上來一盤椒鹽排骨,柳鈞當即止住話頭先填飽肚子再說。錢宏明笑道:“吃相!”楊邐卻微笑,將盤子往柳鈞那兒推瞭推。
終於兩塊排骨下肚,柳鈞對楊邐道:“先從我跟你大哥的沖突說起。那件事本來很容易解決,法律有明文規定,打官司一清二白。可正是由於政府主導的執法機構的缺位,讓我們不約而同自力更生尋找解決辦法,不惜動用江湖人士。同樣還是執法機構的缺位,像這回工亡傢屬圍攻我公司,我們跟派出所預打招呼,他們竟然說讓我們自己協商解決,最後我們不得不也動用江湖人士。正是因為可信賴機構的缺位,所以有的人特別敢做,知道敢做就有大好處可撈,而有些人被迫做出極端的反擊手段,結果兩敗俱傷,最終雙方的成本付出都不小,很少有人真正撈到好處。也正是因為不相信機構會保護自己,人們個個都警戒得跟刺蝟似的,寧可用不信任來保護自己。我至今簽瞭很多供銷合同,買的不敢打預付款,賣的不敢無預付款開工,結果搞得交易成本居高不下,每個合同都預留風險成本,甚至我們的內銷報價還高過外銷的,異常畸形。這就是我第一點要說的,執法機構缺位導致的高額社會成本。對不對?”
楊邐見柳鈞一開頭就拿兩傢的沖突作例子,臉上訕訕的,但聽柳鈞接下來就事論事,立刻認真地聽住瞭。柳鈞的解釋,無形中也解脫瞭少許她心中對柳鈞的內疚。她聽得連連點頭。但錢宏明卻不斷地將菜盤子往柳鈞面前挪,試圖打斷柳鈞,讓他好好吃菜,少少說話,隻是不成功。柳鈞憋瞭那麼幾天,滿肚皮都是牢騷。
“那麼工傷保險的賠付難,是你說的第二個原因?”楊邐最欣賞這種能將事例抽象到理論高度的人。
“是的,你剛才說的工傷保險賠付難提醒瞭我。社會保障體系的缺位,是我回國後遇到好幾件事的深層原因。工人們短期心理嚴重,抱著撈一票就走的心理,缺乏精益求精的態度。所以有我爸以前企業的員工不是想著如何做好工作,而是想得如何要挾老板,謀取額外收入。我有外地員工急需傢用,首先想到的是不顧企業死活,他想到的是個人撈飽瞭換地方做工便是,因為本地的勞保約束不瞭他,也管不瞭他的後半輩子。還有工亡傢屬,明明有規定的工亡保險,可是他們不相信依靠正常途徑能拿到,寧可相信暴力。你看,社會保障體系的缺位,給企業經營無形中背負巨大社會成本。最可氣的是,最受打擊的是守法企業。弄不好又是造成劣幣驅逐良幣的結局。”
錢宏明終於忍不住道:“你的傷膏味道已經很打擊我胃口啦,拜托別再調戲政府,沒用,隻會讓我胃部痙攣。”
“剛才是你強烈要求我形成理論,說給你聽。”
“問題是你三句不離政府,我就可以斷定你總結也是白總結,總而言之兩個字:沒用。”
“但我隻要摸清原理,以後便可以舉一反三,避開‘沒用’這個陷阱。”
“可惜你的理想主義讓你很難將一些事情定義為‘沒用’。”
“沒關系,一,我皮實,二,南墻是好老師。”
“我替你辛苦死。”
柳鈞多的是針鋒相對的話,可他忽然沒瞭脾氣,塞一口芥藍止住爭辯,隻給錢宏明兩個字,“你對。”
一直在旁邊觀戰不語做君子,但心裡替柳鈞打氣的楊邐,被這個急轉直下的“你對”搞得也沒瞭脾氣。但她思量之下,對錢宏明道:“總得讓人有宣泄的機會嘛。”
“男人講究悶騷。”錢宏明點到為止,開瞭句玩笑。
“悶騷傷肝,我不做悶騷男。但楊小姐,我接下來是不是得被迫悶騷著幫工亡傢屬辦理艱巨的申請補償手續?”
“不,你隻要悶騷地挑撥工亡傢屬自己去糾纏工傷理賠人員就行。”
“柳鈞不忍心的,別看他被工亡傢屬刺激得想殺人,等一覺睡醒他又是糯米心腸一個,南墻撞不死他。”
“不要刺激我。”柳鈞無奈地看著總是揭發他的好友。
楊邐微笑道:“柳總讓公司出面,可能還不如傢屬不要命地糾纏有效。”
錢宏明笑道:“看,理論用於實踐瞭沒有?舉一反三瞭沒有?”
楊邐正色道:“錢總同志,今天不適合說這些。”
錢宏明依然笑道:“你別以為柳鈞是氣球,他沒那麼嬌貴,信不信他轉身就在女朋友面前神氣活現。”
楊邐依然面不改色,“柳總跟女朋友真不容易,這麼千山萬水地隔著……”
“早不是瞭。”柳鈞自己回答,“你還記得餘珊珊嗎?你們市一機出去的,我前陣子公司開工告一段落,千辛萬苦聯絡到她。”柳鈞終究是對楊邐有所保留,不肯將與餘珊珊一直有所交往的底細透露出來,免得楊巡懷疑上餘珊珊。
“她……她……她很漂亮。”
“謝謝。”柳鈞不再多說。錢宏明也不再故意找話題提示楊邐,柳鈞已有女友。在錢宏明看來,柳鈞最薄弱的環節乃是處理人際關系,不過他的幫忙點到為止,多則無益。
“女朋友不反對你打拳嗎?跆拳道究竟怎麼分級別的?”楊邐很快就恢復鎮定,若無其事地引開瞭話題。
錢宏明餐後送柳鈞回公司,兩人在公司門口看到死者的父母愁眉苦臉地守著一爐三柱香。錢宏明一直要柳鈞直接進去公司,但柳鈞沒答應,席地坐到死者父母面前,先拜瞭三拜,才要錢宏明回傢去。錢宏明看看及時盯防在一邊的保安,有點兒忐忑地走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