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貸款可能得逞的喜悅需要與人分享,他知道他爸爸一向是晝伏夜出的主兒,即使出差也不可能影響他爸爸的生活規律。而且他也想象得出,若是他爸爸進今天三陪林立的包廂會做出什麼,但是他不會學,他在心裡極端抗拒這樣的行為,他媽媽便是死於此。然而他無法要求爸爸,在他進入行業一年多,近兩年之後,他已經能理解爸爸的墮落。這一行,想繼續做下去,就是逼良為娼,他不知道他未來會走到哪一步。

果然,他爸爸的電話一打就通,一通就聽到背景是花天酒地的聲音。

柳石堂聽柳鈞講貸款審批的前前後後,連忙道:“趕緊準備現金,封兩個紅包,分別送。也可以送一個,問他擺平整個審核程序的人要多少,一起拿給他去分。”

“看上去……好像……可能不用給紅包。我請宏明在場幫我看,他也說股份制小銀行這方面還行,隻可惜額度不大。”

“是不是你不願幹?可惜我一時三刻回不來,隻能大年夜趕回傢瞭。也行,春節時候我去拜訪他們。挺好,這下流動資金又活瞭點兒。這樣吧,你趕緊趁年前把一部分高利貸還瞭,還可以少付一些利息。”

“我打算一步步來,明天就去找高利貸,談春節假期半息,談春節後降息,他們這半年也撈夠瞭,我們該過河拆橋。如果談不成,我們換一傢高利貸的,呵呵,不過他們高利貸的都稱自己在做的是融資。”柳鈞又把跟新找上門的兩傢私人融資談話內容匯報給他爸。完瞭補充一句,“其實小銀行貸款利息上浮幅度不小,加上貸款成本紅包,其實私人融資並非全無可取之處。”

柳石堂聽來聽去,就是兒子不肯掏紅包。但柳石堂不追問瞭,這事兒他會插手。烏鴉有白的嗎,肯定有,但人若是抱著對方是白烏鴉的僥幸心理去辦事,一準兒灰頭土臉如出門撞黑烏鴉。柳石堂將話題扯過去,“最近利潤一直在產出,而且積累得挺好,我還是建議你穩紮穩打,把借高利貸的錢先還掉一部分。背著這麼高的利息,我們做出來的隻夠付息,不合算,想著都不舒服。”

“爸爸,這是因為你沒做理性分析。留著高利貸,我們可以用它的產出沖掉所有費用,然後銀行貸款方面就是實打實的產出。引進三百萬銀行貸款同時去掉三百萬高利貸,與引進三百萬銀行貸款同時保留三百萬高利貸,這兩種情況下的利潤凈值,還是後者高。然後,後者還可以讓我們的生產規模上升,報表更好看,在銀行的進出記錄也更好看,貸款很需要看這些。”

“可是規模擴大,人擴招,設備增加,你吃得消嗎,我看你現在已經沒時間休息瞭。”

“規模小,我才得事事親力親為,規模大,就可以設立專人負責某些環節,我隻要抓住專人就行,專人的工資可以因規模而負擔得起。目前看來,市場的容量也吃得消我們的規模。再有一點,我打算買車,也會占用一部分資金。”

“對,對!一定要買輛好車,越噱頭越好,就你以前開的寶馬M3?反正車子買來你也可以拿去抵押換錢,一定要買貴的。我們有廠,我們又不是沒錢。”

柳鈞想不到爸爸對錢宏明買寶馬的事如此耿耿於懷,忍不住加料一貼,“宏明剛買瞭市府邊號稱頂級豪宅區的三室兩廳,一百五十平方米。”

“不理他,他買再多,也不及我們工廠一座。我們這種人就是開拖拉機出去,也沒人敢不凈我們。你早點睡覺,高利貸暫時不還,我們擴。”

柳鈞掩嘴而笑,忙放下電話以免爸爸聽到,爸爸又改主意。可也不免想到,他拼命地擴大規模,難道心裡沒有一點兒與錢宏明別苗頭的意思?

春節前夕,事情多得數不勝數,柳鈞原本想早上去餘珊珊傢上門請罪的,可是行政經理一個電話讓柳鈞不得不放棄請罪念頭,急火火打車去公司上班。原來是好幾個外地員工每逢佳節倍思親,要求提前放假,公司不答應的話他們請事假回傢,同時也要求公司延長春節休假時間,因為他們難得回一趟傢,扣除舟車占用時間,剩下與傢人團聚的時間不多。行政經理不敢答應,因為柳鈞的工作計劃訂得很緊,再說公司一個蘿卜一個坑,這好幾個員工一走,生產就近乎癱瘓。但是外地員工聯合起來堅持上瞭,拿出車票給行政經理看,他們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要再不行,辭職,當場辦理。行政經理唯有搬救兵。因為這些員工都是久經培訓,老板豈舍得讓他們辭職。

柳鈞能理解工人們思鄉心切的心情,再說公司外地員工不少,他的公司經不起那麼多人辭職的折騰,對此唯有妥協,同意原定七天的假期不變,但節後可以請事假到初十,節前可以請事假到年二十八。於是行政經理非常尷尬,似乎他做瞭惡人。

但是柳鈞的決定隻滿足瞭一部分人,卻滿足不瞭另一部分。還是有三個人再度提出,他們傢鄉習俗是元宵之前不能出門,所以他們必須請假到元宵之後才能趕回來上班。柳鈞這下子火瞭,他讓這三個人愛怎麼辦就怎麼辦,反正他不可能批準事假到元宵,那麼曠工超過三天就按規定開除,沒二話。大傢這才回去上班。

柳鈞請行政經理到他辦公室,關上門安撫情緒。行政經理氣呼呼地道:“我們公司夠寶貝員工,他們怎麼還沒良心,仗著我們教他的三分手藝,竟然倒轉逼宮。他們倒是換個公司試試,哪兒有我們這麼好說話好待遇的。”

柳鈞道:“對不起,是我事先沒考慮周到,像他們一般不舍得坐飛機,乘火車即使回最近的安徽,路上也得去掉兩天。七天還真是不夠團聚用。但是真有元宵之前不得出門的風俗嗎?”

“有肯定是有啦,可是現在有幾個年輕人是規規矩矩照老規矩做事的呢,無非是看柳總好說話,得寸進尺。”

“現在算曠工處理,他們還會過年後不回來嗎?”

行政經理幹咳一聲,謹慎地道:“我有個經驗,不過比較下三流,請柳總斟酌。一般企業為瞭防止員工春節後流失,采取的措施是年終獎發一部分,大部分拉到春節後發。而且最好是到四月之後,四月之前是招聘高峰期,過瞭四月招聘崗位少瞭,人心也安瞭,再發。”

柳鈞搖頭,“未必有用吧,你看我們都還沒發年終獎呢,他們為瞭回傢已經提出可以辭職。”

“其實,我根本不相信他們會在年終獎發放之前離開。出來打工為什麼,就是為著一個錢字。要不是為錢,他們在傢呆著當傢作主,何必辛辛苦苦出來打工。所以他們把眼前的錢看得最重,隻要告訴他們前面有那麼一筆錢可以拿,他們什麼條件都可以答應,隻要條件稍微合理……”

“可是等等,我給他們每個人上各種保險,他們難道不想想未來退休後的福利?現在周邊有幾傢公司是這麼規規矩矩給上保險的?他們隻要呆在公司做下去,前途非常好,他們難道不想想?”

“柳總,這裡面有個大問題,他們戶口不在這兒,根據人才政策,他們拿不到這邊公安局落戶許可。沒法落戶的話,他們退休以後享受不瞭醫療保險,也不可能退休後按月領取退休金,而是根據政策隻能拿到很小一部分一次性補償。我以前跟柳總提起過,給柳總看過資料,提醒柳總外地員工沒必要上保險,我們交那麼多錢,其實於外地員工無用。被柳總拒絕瞭。所以外地員工不大會太在意我們交保險,反而看得見數目的年終獎更能約束他們。”

“你給的資料,我當時忙,沒看,想等等再看,結果忘瞭,不好意思。”柳鈞嘴裡道歉的時候,心裡嘀咕不已,可從行政經理言語的背後,他看出,員工們利用瞭一把他的真誠和善意。他因為有感於前進廠時候員工與他爸爸的對立,以及有感於市一機員工與老板的對立,他原想創造一個合作真誠的氛圍,他首先以合理合法的規章制度對待工人,結果,人善被人欺,他過於烏托邦瞭。他想到當初楊巡在市一機分廠為抓進度而破口大罵的情形,難道他也必須這麼做?

可是,想到剛才的場景,想到場景背後員工們的用心,還有偷圖紙的員工,以及還不知道孰是孰非的孫工和廖工,還有工亡員工傢屬,柳鈞的心涼瞭,而火氣騰騰地竄上來瞭。前面已經說出口的請假問題,他不再提起,但是年終獎,他隻發每人一千,其餘部分等年後回來,與四月份工資一起發放。入鄉隨俗唄,要不然,他就是員工們心中的傻瓜。員工要罵,罵吧。他想通瞭。

一頓忙碌,尤其是被新產品開發拖住身子,中午吃飯時候想到餘珊珊,打電話過去想道歉,依然是不接。柳鈞氣悶不已,為什麼他的善意他的真誠總是碰壁?難道給他解釋的機會都沒有?他火大瞭,既然餘珊珊不肯接電話,他嘗試使用手機短信。他嫌漢字繁瑣,就用英語發瞭一段,大意是解釋一下他昨晚所做的事,當時因為都等著他開席不方便說太多,也不便當著那兩個人說太多私事以免誤解。柳鈞打得手指抽筋,才將該說明的意思都說完,發送。心裡火冒三丈地想,餘珊珊若是再不回電,到此為止。他心裡撿起一句俗答答的話,天涯何處無芳草。

很快,餘珊珊回信瞭。“是的,你的工作最重要。”

柳鈞一看,無言以對,將短信一刪瞭之。工作難道不重要?

《艱難的制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