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鈞終於明白崔冰冰為什麼一晚上都笑瞇瞇的,態度好得不像四大行信貸員,敢情她就在偷看他的好戲,那心情,自然是要多愉快就多愉快。想通這點,柳鈞鬱悶得直撓墻,生氣爸爸一直瞞著他。
因此崔冰冰再次邀約上門面談的時候,柳鈞一口回絕瞭。正好他也有事,宋運輝親自打電話過來,讓他去設備小修現場看特種閥門安裝調試,基本上就是大考中的口試。雖然柳鈞的產品已經在實驗室模擬環境下經受住考驗,可是誰都知道現場情況千變萬化,弄不好頭頂掉下一頂脆生生的安全帽,也會砸得設備失靈。
柳鈞帶上負責設計的孫工,和這個設計班子的其他三位,一車擠瞭五個人趕去東海集團。他們去的時候,閥門已經安裝。孫工愛不釋手地撫摸法蘭,看看周圍塔罐林立的環境,再看看他的寶貝閥門,心情別提多激動。柳鈞也是一樣,可他現在不再是個單純的工程師,他還得代表騰飛,他得拿出騰飛總經理的樣子來,因此他隻能比較克制地拿火眼金睛掃視著周圍,指出那部件是進口的,這部件也是進口的,於是愈發顯得他的國產貨卓而不群。
但騰飛一行很快就被帶著橙黃安全帽的東海集團安全員趕到安全線之外,原來是開機瞭。見到這種陣仗,騰飛一行都是肅然,即使原本胸有成竹,在隆隆升騰起來的機器聲中也變得忐忑起來。柳鈞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深深意識到東海的工廠環境與騰飛大不相同,這一機器開啟,可不是一臺兩臺,而是看不到邊的一片,無數的管道瞬間充滿氣液,無數的輪軸瞬間飛轉。他這才能理解上回東海設備總工對他的解釋,確實,若是他的閥門稍有閃失,維修時停工的就是眼前一大片,這種損失,他擔負不起。宋運輝當初答應放行他騰飛這種小公司研制的特種閥門,實在是天大地大的恩惠,答應的宋運輝該承擔多大的風險啊。也隻有宋運輝答應,他的產品才能進入東海這種大公司的門。柳鈞心裡直呼僥幸。
一會兒,有一幫領導模樣的人經過,其中就有宋運輝。他們邊走邊看,走到柳鈞一行身邊時候,宋運輝跟柳鈞道:“不錯,開機階段不出問題,就跟飛機能夠安全起飛一樣不容易。你去會議室等我,我巡視一圈過去找你。”
“讓我們跟著看行嗎,我們保證不亂走亂摸,技術人員多看多長見識,方便以後設計更適合的產品。”
宋運輝笑道:“得寸進尺。好吧,跟著,不許走丟,隻能走我們大隊人馬踏過的路。”
這一路,騰飛一行人看得眼界大開。
一行走出作業區,機器聲稍微輕下來,宋運輝就停住說:“我們就在這兒說幾句吧。幾年前我曾擔任系統內設備國產化的重任。可是等我們將產品設計出來,卻遇到無法在國內加工,或者尋找配件的難題。有些是設備太龐大,國內設備的動力不夠做物理加工,有些則是國內設備的加工精度不夠。到最後說是國產化瞭,結果關鍵部件全是進口,是個十足的偽國產,最終造價並不比整機進口低。那次任務幾乎成瞭我的心病。小柳的公司敢於走自主創新之路,我大力支持。希望小柳你們耐得下寂寞,抵得住誘惑,在自主研發這條路上繼續走下去。我們東海,我再三提示,從社會效益而言,我們必須發揮產業領頭羊作用,繼續廣泛發掘優秀的自主研發產品,為國產化創造條件。從經濟利益而言,鼓勵國產化和鼓勵競爭,都是有效降低我們成本的必由之路。老王,你考慮一下,把這個思路形成文件。”
一位姓王的官員領命。而騰飛一行人在如此宏大的工廠背景下,聆聽宋運輝對他們的鼓勵和支持,一個個激動得心潮澎湃,隻覺得自己成瞭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的斯人。但宋運輝隨即就轉過頭來,似笑非笑地對柳鈞道:“今天讓你們到現場看著,為的是讓你們充分瞭解所提供產品的責任之重,同時,有問題,也方便我現場發落,呵呵。”
“真是太感謝東海集團瞭。”柳鈞不禁激動地說起他最初的產品進入市場之時,被心懷成見的企業以國產貨拒絕,他後來如何冒充外企才得以打入。聽得宋運輝等人臉上駭笑。可是宋運輝等人回思他們自己平日裡選擇配件的思考,以穩妥起見,他們可能與柳鈞說的那傢企業是一樣的思路。所以,國產化任重道遠,最需改變的正是人們心中固有的成見。
宋運輝很喜歡柳鈞他們吃蟹賞桂花的安排,他說屆時一定與梁思申一起成行。柳鈞心想,連宋運輝這麼一本正經的人都喜歡這個玩賞計劃,那個工作狂錢宏明一準兒也會答應出來散心,他有好一陣子見不到錢宏明瞭,頗為想念。果然,錢宏明很喜歡,可是一會兒又來一個電話,說是對照行程表,那天他正在火車上,他希望柳鈞捎上因為他不在傢,一直關傢裡不大出小區的嘉麗,讓嘉麗偶爾也能放下小碎花出門曬曬太陽透透風。柳鈞好生為難,以前他對此也不以為意,但上回在醫院被申華東誤解後,他開始警惕,首先便是不願錢宏明因此誤會。可是錢宏明首先取笑他的謹慎,柳鈞無奈,隻得為朋友兩肋插花,而不是插刀。
回到公司,行政經理喜滋滋地通知柳鈞接駕,說原掌管科教文衛,現政協李副主席,明天上午下來調研。行政經理非常快樂地猜測,可能是騰飛的高新技術企業申請上達天聽瞭,既然這麼快就有大人物降臨,那麼說明騰飛的申請很可能獲得認證通過。柳鈞心裡卻是咯噔一下,他倒是忘瞭將他申請高新技術企業與那崔冰冰聯系到一起瞭。現在眼看著連李副主席都親自上門,那麼他是不是該插草標賣身瞭,否則一個老大的政協副主席這麼迅速降臨他的小公司幹嘛,不明擺著假公濟私,假調研之名行相親之實嗎。
柳鈞心裡生出無數的反感,他吃多衙門裡公差的苦頭,著實見不得那裡面人的工作作風,結果好,他爸背著他攀高枝,李大人上來就是一個公器私用。且不說李大人心中有沒有把他的高新技術企業認定與婚姻掛鉤,先說李大人通過辦公室下發通知做調研形式來相親,他首先看不慣,這其中,太多復雜的味道。
可是反感歸反感,李大人通過辦公室下達的調研通知他不能不當回事,官府大小公差出巡到騰飛,哪次不是點名要他陪同的,他有拒絕的權利嗎。唯有賭氣地逐一否決行政經理提出的什麼拉橫幅工人列隊歡迎等儀式,一切正常,甚至連貼個小通知都不幹,就讓李大人他們悄悄地進村,打槍的不要。可是柳鈞一邊反感,一邊擔心他的高新技術企業認定申請。若是他惹李大人生氣瞭,會不會申請泡湯?而那可是實實在在的稅收優惠啊。還有……崔冰冰遞過來的那隻貸款大光餅……
柳鈞一頭兒糾結,一頭兒反感,等被電話叫醒,才想到為此事浪費瞭半個多小時。可偏偏,電話又是崔冰冰的。崔冰冰已到公司大門口,因為沒有預約,被攔在門外。柳鈞頭痛,這對母女,無論是哪個,都不是他能得罪得起,現在很好,隻因他爸的一個擅自決定,母女倆將他的公司當成後花園,愛來就來。
柳鈞不高興在辦公室等崔冰冰。崔冰冰則是入研發中心如入無人之境,勝似在傢閑庭信步,對騰飛工程師們投註的目光視若等閑,直取剛穿上實驗室天藍大褂坐到砂輪面前磨刀片的柳鈞身邊。眼前的柳鈞在崔冰冰眼裡非常特殊,她是一個文科生,跟著父母從小接觸的環境也算是五花八門,可是充滿陽剛的機械工廠卻是去得少。而一般的機械工人大約不大能進崔冰冰的法眼,眼前這個則是不同,戴著有弧度的防飛濺鐵屑用平光鏡,正專心打磨一塊不知什麼鐵片,形象異常陌生而新穎,卻並不將她的到來當回事的柳鈞,在崔冰冰眼裡比戴最時髦墨鏡的人更性感。等到柳鈞好不容易關掉刺耳的機械,摘下眼鏡,崔冰冰看到柳鈞看著她不懷好意地笑瞭。
柳鈞本來對崔冰冰的到來很是頭痛,可是一看崔冰冰的裝扮,上面亮黃T恤,下面深藍牛仔,腦袋裡立刻閃過一件熟悉的東西,那就是最常見的那種在堿性溶液裡浸瞭半截的PH試紙,他的心情才算轉好一點兒。
“這種工作,你不可以吩咐別人去做嗎?”崔冰冰很有耐心,等柳鈞全部操作看似結束,才問一句話。
“樂趣。今天什麼事?你今天沒有預約,我恐怕沒有時間給你。”
“上回跟你交談結果,我發現你對你公司的資金運作沒有一點兒規劃。我來給你做方案,報答你把我的車修好。”
“車子保養之後,有什麼感覺?”柳鈞一邊問,一邊坐到鉗桌前面動手操作。
“輕好多,精確地說,聲音輕好多。”崔冰冰自來熟,自己跟去搬凳子坐下。
“不出所料,我也估計你最多隻有這麼一個感覺。我暫時沒有資金規劃的需要,等以後有需要一定請教。”
“可是我來找你,跟你說瞭那麼多話,卻一點兒事情都沒幹,會不會害你被你們員工閑言碎語?不如你隨便丟個賬本給我看……”
“所以我並不建議你來。還有你媽媽,政協李大人是不是你媽媽?剛來電說明天來調研。我這麼小的廟,你說她特特意意大熱天出城來一趟,能看什麼,很不值得。你回傢幫我說一聲,最好別來。”
“嘻嘻,她專程來看你,這個忙我可幫不上。李阿姨不是我媽,我爸媽都是醫生,他們跟李阿姨是多年朋友,我跟李阿姨女兒是同學加朋友加同事。我同學很煩惱她媽限令她跟你相親,她有個她媽看不上的心儀對象,我為朋友兩肋插刀來攪局,不過看看你是個做實在事的,不忍心陷害你,就這樣。要我給你出謀劃策,搞壞你在李阿姨面前的印象嗎?”
“你今天不屈不撓地來見我,不會為這事吧?早說。”聽得崔冰冰與李大人無關,柳鈞當即對崔冰冰另眼相待。“晚上我請你吃飯,你傳授秘訣給我。既然你專傢來瞭,不能讓你空著,跟我去財務室,無比見什麼幫我什麼。”
“喂,你沒見過我同學,別否決得那麼快。萬一一見鐘情呢。我得問清楚,免得到時候雙方一朝面對上眼瞭,悔得全部指責我搞破壞,一起追殺我。兄弟,皇親國戚呢,以後你想貸款直接找我們行長呢。”
柳鈞佯裝擦汗,“吃不消,吃不消。再加一碼,周日請你吃蟹賞桂花。”
崔冰冰這才滿意,快樂地扔下柳鈞,讓他忙他的,她自個兒活蹦亂跳地找去財務室。她何須人陪。柳鈞也滿意,周日吃蟹加上活潑的崔冰冰,省得他單獨與嘉麗相處。
崔冰冰在財務室快樂地等著吃飯,一等就等到夕陽西下,饑腸人在天涯。她堅決要求跳上柳鈞那輛據說性能特殊的車子,不斷偷眼看著辛苦瞭一天柳鈞,七扯八扯地找話說。但她隻要一問道車子特殊在哪兒,柳鈞就一口拒絕解釋。崔冰冰隻好問柳鈞愛吃什麼,她太瞭解本市飯店,由她領路。
柳鈞毫不猶豫,“想吃最最地道的本地菜。”
崔冰冰橫他一樣,她早摸清柳鈞的傢底,曉得柳鈞這句話背後的意思。媽媽去世那麼久,大男海又是出國又是創事業的可能不怎麼會做菜,因此說是最想吃本地菜,其實想的是媽媽的味道。她猶豫瞭會兒,“飯店一般吃不到,敢不敢去我傢?”
“你會?”
“廢話,江湖上去打聽打聽,誰不知道神廚阿三。聽我的,我們去超市先買兩個包子填肚,然後買菜去我傢燒。走進超市,你想吃什麼盡管點,反正你掏錢。”
柳鈞高興得噓溜溜吹口哨,“阿三,我愛你。”
在超市裡,兩人買菜買得夫唱婦隨似的。崔冰冰在挑雞毛菜的時候,忽然感覺對面有點兒異常,抬頭,見是一個大美女對他們怒目而視。崔冰冰機靈,眼珠子一轉,悄悄粘到在比較兩盒蘑菇的柳鈞身邊,與柳鈞指指點點研究蘑菇哪盒更鮮美。等崔冰冰再抬頭,她得意地笑瞭,大美女憑空消失。她也得意地吹個口哨,可惜聲音蔫而不響,獲柳鈞一枚譏笑。走出超市的時候,柳鈞很自覺地將所有塑料袋拎在手上,這讓崔冰冰非常滿意。
柳鈞原本以為到瞭崔冰冰傢,他應該打個下手。不料從進門起,他就做起瞭修理工,從換燈泡到修水龍頭,到平衡桌椅,到修理櫥門,崔冰冰單獨居住的傢與她的車子異曲同工,整一個繡花枕頭爛草包。等崔冰冰來喊吃飯,他還鉆在浴室洗臉臺下纏生料帶,而臺盆下面放著一隻掛滿銹跡的塑料盆子,崔冰冰就是用這種辦法解決漏水問題。崔冰冰連聲說不好意思,柳鈞反而見怪不怪瞭,能無恥到不懂換機油把傳動件燒墨黑的人,他早對崔冰冰沒有指望。
不過這一頓飯吃得極其的爽。崔冰冰果然給他做瞭一桌清清爽爽的本地菜,無論是甜酸油咸,都是他久違的味道,與飯店拿出來的重油重味精極不相同。兩人開一瓶紅酒,邊吃邊聊,崔冰冰因為看瞭柳鈞的賬本,這回給柳鈞提出很多建議,而且她因工作關系見多識廣,她的例子新手拈來,讓柳鈞受惠不盡。
眼看一桌菜慘遭席卷,紅酒瓶也是見底,柳鈞依依不舍地看著紅燒帶魚的盤子,猶豫道:“給我一點兒米飯行嗎?你燒的帶魚太好吃,這些湯汁不能倒掉,我拌飯吃。”
崔冰冰目瞪口呆,“魚湯拌飯?你不嫌腥?沒煮飯,還以為這些菜夠吃瞭。”
“我們買瞭面條,我去下點兒面。”
“我……來。”崔冰冰瞪著眼睛夢遊般飄向廚房,實在不敢相信有人敢用最腥氣的帶魚湯拌面條。可是,她端上面條一撮後,就見識到瞭。“大哥,野貓見你也得自愧不如吧。”
“太好吃瞭。阿三,你傢還有不少東西需要修理,我今天沒工具,等下我再掃一遍,記個單子,周六繼續上門服務。唯一要求,你再燒一桌給我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