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運輝傢高朋滿座,柳鈞坐坐便告辭瞭。宋運輝倒是親自送出來,還問他東海一號進展如何。柳鈞心裡一直想問宋運輝如何在東海集團堅持瞭那麼多年,但最終還是沒有問,他想到宋運輝經常誇他堅持理念,他懷疑答案就是這個。可堅持理念這東西,知易行難,身邊的誘惑這麼多,前途的誘惑又這麼少,得有多少精神動力,才能將理念堅持下去呢?
崔冰冰也有大量朋友客戶需要拜年,柳鈞載著她到處跑,直把車後箱的禮物送空瞭,兩人才半夜回傢。這些禮物,當然一大半是過路神仙。當柳鈞這個個體戶看到流水般的禮物送到崔冰冰手上,頓時嘆為觀止。像他這種個體戶,可能收到幾件幾百塊錢的象征性小禮,而總體則是入不敷出,不像崔冰冰可以有來有往,頗有盈餘,還可以轉手交給柳鈞送人。這年頭,無禮簡直沒好意思出門見人。
開春起,房地產市場的熱度忽然蔓延開來,不僅買房子的人感受到熱度,連本身不想買房子的人面對報紙上的巨幅房產廣告,和房產展示廳門口漏夜排隊的購房人,不知不覺地也關註起房產來。這時候,市面上熱傳著一個中國老太和一個美國老太的買房故事,不少人的思想即使沒有被幾年前銀行按揭貸款消息的推出而打動,此刻也被兩國老太太的買房故事撞瞭一下腰。
但房地產市場的全面趨熱,並未帶動本市二手房中介市場的水漲船高,這到底有點兒出乎錢宏明的意料。姐弟倆商量之下,決定還是走原來的模式,與樓盤銷售內外勾結賺好處費。可是申華東傢的樓盤,錢宏英卻怎麼都打不進去,錢宏英自己想買幾套放著做投資,走瞭很多關系,也訂不到好的小套,最後還是錢宏明以自己買的名義,讓柳鈞幫忙問申華東要瞭一套。
錢宏英與弟弟不同,她這幾年卸下包袱後,也掙瞭不少錢。與弟弟一起開起中介公司後,為瞭裝點門面,接手瞭錢宏明早年買的寶馬三系車子在用,錢宏明感覺那車子已經太舊,勸姐姐再買輛新的,車錢從公司裡走,不要姐姐單獨掏腰包,錢宏英卻不肯,她不舍得。金錢太得來不易,節儉的習慣已經在她心裡生根,一時哪兒改得瞭。有時自己外出,她還心疼寶馬的油耗,寧可坐公交呢。去年自傢開公司,收入大增,可是吃穿支出也多不到哪兒去,弟弟是鼓動她將錢交給弟弟,去炒期貨,起放債,可是錢宏英還是選瞭自己最熟悉的投資:買房。
這個行業她做瞭那麼多年,裡裡外外全都熟悉,除瞭吃面子搶街面房,就是想辦法買小套型。開發商為瞭追求利潤,一般不願做小套型,因此每個樓盤開出來,先被哄搶一空的總是90平米以下的小套,錢宏英就專門想方設法買這種小套,公司資金投資的小套等價格上升便出手,自己投資的就不急瞭,做好按揭長期持有,慢慢地還貸,順便將房子簡裝一下租出去,錢在她熟練的手裡滾的很是順滑。
錢宏英的朋友挺多,她身邊也並非無人追求,連弟弟也有意給她介紹過男人,可是她對結婚並不熱衷,甚至有點兒逃避,她想不出如果與一個人長長久久地生活的話,能不能對那人隱瞞一段歷史,或者,隱瞞得瞭嗎。若是那段不堪的秘密泄漏瞭,結果會如何?錢宏英不願都想與秘密有關的一切,幹脆單身著,也算順應大勢。這年頭,據說有點兒事業的都叫女強人,女強人都嫁不出去,那麼多老大難,不多她一個。
工作,則是遊刃有餘。一個女人,有錢又有閑,不免學學瑜伽,跳跳芭蕾,學學插花,練練書法,雖然年紀越來越大,氣質卻是越發珠圓玉潤,與弟弟錢宏明走出去,都經常會被人誤會。
江南五月時候,已經繁花似錦,有業內友人邀錢宏英去東北吃新上市鮁魚做的餃子,錢宏英第一天接到邀請,第二天就背著雙肩包上路瞭。清早終於從上班族手中搶得一輛出租車,殺奔機場,好歹在最後一刻沖進安檢。她曉得這時候不用跑瞭,就好整以暇地快步登機。當然是已經沒瞭好位置,錢宏英老老實實走到後排,見她那排位置靠窗坐著一個補眠的胖男人,中間坐著一個看似年輕的男人,正扭頭對著窗借一些天光看資料。她想,挺用功的打工族。
錢宏英才剛揭開行李箱蓋,下面就有人問:“需要幫忙嗎?”
“謝謝,不重。”錢宏英心說今天真難得,出門遇到好人。她將背上雙肩包扔到行李箱,關上門,就低頭微笑想再表達一下謝意,可是一看抬頭看她的那個人,臉色一下變瞭。冤傢路窄,原來是柳鈞。
根據合同約定,騰飛在五月向安總公司進行一期技術交底,並申領二期的資金。柳鈞反正瞭解東海一號研發的所有細節,再說申領二期資金的事情也唯有他自己出馬,他索性一個人飛過去一趟,兩件事情並一塊兒做,又快又節省。不料飛機上撞見最不想見到的人。
正好空姐過來,兩人不約而同開口要求升艙,可是很不巧,今天飛機全滿。柳鈞鬱悶得一臉默然,心說跟誰換個位置呢。可偏偏他坐在中間,無法行動。錢宏英也想到換位置,可此時心煩意亂,想不出措辭,索性閉目靜坐,眼不見為凈。柳鈞鬱悶瞭會兒,隻能再看資料,此時怎麼也看不進去,隻得將資料收回包裡,也閉目假寐。可是誰又能真正睡著。而且柳鈞想到旅程兩個多小時,一直這麼老僧入定一般坐著,會死人。他心裡開始同情電視直播裡面那些開莊嚴會議的大人們,有些還在溫暖的室內穿著厚厚的民族服裝呢。
誰知,柳鈞還真睡著瞭。
聽到身邊傳來均勻的呼吸,錢宏英心中微微松一口氣,才敢活動一下手腳,找個合適姿勢。飛機早已沖上雲層,機艙完全亮堂。錢宏英小心看一眼旁邊的人,想不到這當年的毛孩子現在也老瞭,鬢角略顯霜花。她不禁想到自傢弟弟錢宏明,目前頭發已經白多黑少,焗黑瞭反而更顯古怪,索性天氣稍暖便剃瞭個光頭,別人除非貼近瞭細看,否則還真不大會留意白發茬瞭。這些人,都很操心,而且不是一點點的操心。
錢宏英嘆瞭聲氣,拼命想讓自己想別的事兒去,可是不大成功。腦子亂得很,總是往過去那些事兒上拐。人誰都不願做昧心的事兒,早年她告訴自己,最不是東西的是柳石堂,作孽的是姓柳的,而她隻是生存。可是偏偏在她爸送醫院那天,柳鈞將一件西裝套在又冷又精疲力竭的她身上。隻是西裝壓肩膀上的小小沖擊,她心中怨天尤人的外殼給擊碎瞭,捫心自問,她確實對不起柳鈞,她確實做瞭違背天良的事。可直面錯誤是痛苦的,好在有父母去世的打擊來掩飾,她在那段日子裡九死一生地煎熬,無法跟誰傾訴,隻能一個人煎熬。在弟弟無言的幫扶下,她總算走出來,活下去,拿工作塞滿生活。
錢宏英坐立不安瞭整整兩個多小時,連旁邊的幾個乘客都能看出她的煩躁。等明顯感覺到飛機下降的時候,她終於鼓足勇氣,推醒身邊的柳鈞。見柳鈞睡眼惺忪地看向她,錢宏英立刻清清楚楚地說瞭三個字,“對不起。”她見到柳鈞一臉迷茫,並未領會,她不管瞭,剛才這幾個說出,僅僅隻是她的表態,她並不指望柳鈞有任何和解表示,那不可能,她說出來就行瞭。
飛機正好落地,錢宏英立即起身取包,拿上就搖搖晃晃地往前走。
柳鈞眨巴瞭好幾下眼睛才醒過來,看著錢宏英的背影,他想到剛才明明聽到一聲“對不起”,什麼意思?可憐柳鈞剛蘇醒的腦袋塞車瞭好一會兒,一直塞到飛機停下,才想到,沒有原諒。他恨自己睡著,沒能當即反擊,讓錢宏英擺瞭一個姿態。雖然過去的德國女友曾經直言,此事最混賬的是他爸爸,第二混賬的是命,第三混賬的甚至也不是錢宏英,而是社會,和在死亡線上苦苦掙紮,忍心將生活重擔壓在未成年兒女身上的錢父錢母。少年錢宏英當年無奈舍身養傢,從另一個角度看,也是受害者,一個小姑娘得有多麼堅強才能隱忍這麼多年。可是道理柳鈞也懂,問題面對他媽媽的自殺,讓他如何能夠理智,如何能夠心平氣和。他煎熬多年,才能放過爸爸,原諒錢宏明,而對於錢宏英,沒有原諒。
柳鈞心裡好生憋氣。沉著臉走出國內到達大門,卻意外看到有人舉牌接他,竟是安總派來。柳鈞不得不想到此來的重大使命,忙壓下氣悶,換上笑臉,與來接他的人打招呼。安總如此客氣,柳鈞反而擔心第二筆資金的到位。
司機對柳鈞也很客氣,一直問柳鈞能不能做成東海一號,說公司現在沒有拳頭產品,都等著東海一號來撐門面呢。柳鈞很奇怪,道:“你們的技術力量很強的,怎麼會沒有拳頭產品。”
司機見怪不怪地笑道:“我們現在不是國傢抱著啦,沒有國傢給的單子,我們沒法跟你們這些公司競爭。做同一種產品,我們的成本就是比你們的高。高哪兒?高我們有那麼多的人要養活,你們一個人幹的活兒我們四五個人幹,你說怎麼行,技術科再研究什麼東西出來都養不活我們。安總說你們研制出來的產品國內以後隻有我們一傢做,可以賣大錢,對不對?我們全公司現在都指望你們啦。”
柳鈞本想說,你們就不能一個人幹一個人的活兒嗎,後來一想就閉嘴瞭。以前爸爸廠裡的工人他可以一個不剩地扔給楊巡,甩包袱,就是因為那些人幹不瞭現在騰飛的活兒。可是安總不能甩,這些工人都是正式工,都得養著,而且年紀一把的人還無法分流到三產去。可是真正能操作新設備的隻有四分之一到五分之一的人,即便安總三頭六臂,也無能為力啊。柳鈞開始理解安總的一些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