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這個大年夜,柳傢與崔傢的人第一次坐在一起,挑瞭一傢好飯店,吃價格不菲的年夜飯。飯店是崔冰冰於半年前訂下,就這,還動用瞭她的社會關系,據說好多人是去年吃完,順便就定下明年年夜飯的桌。三傢湊一起,才五個人,圍著個大圓桌,隻夠坐滿一半,扇子似的。大傢都寄望於崔冰冰的肚子,有柳鈞的外籍身份在,估計多生幾個沒問題吧。

吃完,各回各傢。大傢都有車,不需要柳鈞送,讓柳鈞還是專心做孕婦的專職司機。柳鈞讓崔冰冰坐後座去,崔冰冰不肯,她肚子還沒顯形呢,那麼小心幹嘛。不料回到小區,綠籬裡忽然竄出一隻狗,沒頭腦地往車頭撞。柳鈞幸好進小區已經減速,又是車技高超,一個大轉角,險險地擦著人行道臺階剎車。那隻狗顯然也是嚇呆瞭,瞪著眼站瞭好一會兒,才尖叫一聲,鉆回綠籬。

柳鈞停下車就急問:“沒事吧,別怕,什麼都沒撞到。”

崔冰冰一聽笑瞭:“嗟,拿我當公主?不過真險,今天要換成我開,不是沖上人行道撞墻,就是撞死一條生命。這地方本來野狗野貓沒那麼多,前年SARS一來,忽然多瞭起來。”

柳鈞不禁想起第一次去錢宏明門禁森嚴的新傢時,錢宏明說的那些話,僅僅為小碎花能無憂無慮地在草坪上玩,也值得花大錢買好物業的房子。“東東傢開發的原市一機地塊,據說很快要賣二期瞭,我回頭問他要套好位置的。一期的反響很不錯,不過聽說因為價格高,買瞭幾個月才賣完。二期的應該也不會緊俏吧,開個後門應該不會太為難東東。”

“市面墨黑瞭吧。”崔冰冰對給她開車門的柳鈞道,“年代不同啦,聽說二期還沒開,內部已經預訂得差不多,個個都是關系戶,牌子比你硬,你還是考慮考慮你在東東面前有多大面子吧。”

“怎麼會這樣?我還真是住在桃花源,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瞭。”車外月黑風高,柳鈞忙著給妻子披上羽絨服,沒往下深究,但一看樓道口黑魆魆的防盜門,和裡面黑魆魆的走廊,他買房的心更熾瞭。“你小心,先等著,我把樓道燈拍亮瞭你再進來。等會兒立即跟東東敲定,寧可物業費付多點兒,亮堂的樓道太要緊瞭,還有電梯,等你六個月之後還怎麼爬樓梯。”

崔冰冰其實身手依然敏捷,不過她享受丈夫前前後後奔走的體貼,果然聽話慢吞吞地走。“別看不起我的房子,當年買的時候可是全市排前三的呢,我以前好幾個同事在這兒買瞭一套。原先市面上都是些磚混的房子,這種半框架的一出來,據說成本很高,多一鳴驚人吶。想不到才幾年啊,淘汰得真快。改革開放之後,社會變得真快,快得資產折舊速度驚人,我們這代人,註定是勞碌命,註定得像個挨鞭子的陀螺一樣玩命地轉。”

雖然兩個人在上班時候都謹言慎行,年紀輕輕就有一身高管的氣派,不過回到傢裡,誰的話都不少,尤其是崔冰冰,總是麻雀一樣地說個沒完。眼下既然有老公鞍前馬後地操心著,崔冰冰自然是無憂無慮地搶著說話。

“我小時候住的還是老宅,市中心的老宅,多稀罕的,兩層木樓,別說是人走上走下咚咚響,每晚老鼠也在閣樓跑得咚咚亂響,可我從來不怕,幼兒園開始就一人睡一間。八幾年醫院分房子,我們搬進公房住瞭,就兩間臥室,一條走廊,吃飯在廚房擠著,衛生間是蹲坑。可那時候已經覺得是天堂瞭,起碼晚上不用擔心老鼠掉下來鉆被窩裡。你傢呢?”

“誰傢不是一樣,我還記得爸爸自己動手敲瞭一對沙發放新傢裡,人造革的,下面是發藍的彈簧,人跳上去‘錚錚’地響,現在這種沙發,扔掉都沒人撿。”

“是啊是啊,那時候還流行組合傢具,爸媽摳巴摳巴地掏出存折裡所有的錢買瞭一套,還放在我房間裡給我用呢,現在誰還要這種三夾板的東西啊,可那時候好像傢傢都有一套,當時髦貨。你看,全部存折買一套幾年後就扔掉的傢具,才幾年,就把過去所有的積蓄否定瞭。全部儲蓄買的黑白電視機也很快淘汰,還有單門冰箱、雙缸洗衣機、窗式空調、收音機、隨身聽……”

“您老喝口熱水再繼續發表辭舊迎新的感慨。”

柳鈞進門後開電熱水瓶,開油汀,滿屋亂飛,因為他實在是不相信文科生崔冰冰主持裝修的房子,最擔心人不在的時候將電器開著,結果電線或者插座給燒瞭。寧可人走關閘,回傢辛苦一點。

“所以你看,我們不僅沒有祖宗留下來的傳傢寶,還得因為目光短淺,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美真正的好,而不斷廢棄自己畢生心血掙來的資產,所以我們這代人特勞碌,掙的錢全填進垃圾箱這個無底洞裡,這不,好好的房子,也得成過去式瞭。我一個前同事看到現在的房價還行,剛把這小區的房子賣瞭,買股票去。喂,你今天話很少,什麼事?”

“我在懺悔,想到宏明盡一切可能為傢人提供最好生活環境,我卻光顧著工作,對你考慮不周。而且……我好像沒法做得比宏明好。”

“你心裡在跟錢宏明比?你們兩個的花錢風格怎麼能比,從事職業不一樣。”

“也是,我的資金都壓在固定資產裡,或者壓在庫存裡,不像宏明,做外貿的錢是活的,做期貨空倉瞭錢也是活的,包括做房產中介,也是。”

“我與你的理解不同,嘿嘿。我說出來你別生氣,根據我的觀察,做實業的人普遍比較摳,我想這與做實業的人一手一腳地做,一分一厘地算,分不開。最大方的就是做投機的,像錢宏明,炒期貨時候的錢是杠桿放大的,賺起來也是放大的,錢來得容易,花得也容易。做貿易的夾在兩者中間。你還真別跟錢宏明比花錢,未來我看他遊艇飛機都會買呢。申華東那兒的房子我看倒是不一定要買,過幾天就開春瞭,我還是想回到別墅住去,環境好,可以散步鍛煉,住市區不舒服。”崔冰冰看住柳鈞一笑,“當然,你如果想通過買房子與錢宏明比,我不攔你。”

“沒,沒,我跟宏明比什麼啊。”可柳鈞頓瞭頓,又忍不住道:“前天宏明剛跟我說,還是不考慮買超跑瞭,太招搖,讓人一看就知道是捆著兩百萬在街上跑。他說還是低調點兒,買輛寶馬M5,一般人就看不出太多噱頭,隻以為是寶馬五系的換瞭胎。天哪,M5,十缸,算上稅也是兩百萬捆身上跑啊,這還低調。”

“還說不跟人傢比呢,我看你是□裸的嫉妒,嫉妒他後發制人。”

“真不是嫉妒,我隻是……好吧,我心理不平衡瞭。我在想,明明我搞發明搞創造,我是創造價值的主體,可是這個社會不承認發明創造,不尊重發明創造,雖然我的利潤率在行業內已經是出類拔萃,可是無法跟做投機的比,我能不抓狂嗎。而且,東東上回跟我說,2004年他們整個企業的利潤,制造才占其中的二十分之一。他說今年估計這個比例還得拉大,因為房地產項目全面啟動,資本投資也開始有回報。我問他們那麼為什麼還保留著制造業,最耗精力,最磨人,最沒效益。他跟我說瞭一大通道理,門面,貸款,啥啥的需要,可就是已經在心裡放棄瞭兩傢實業。你說,他們還能安下心來投入巨資搞研發嗎。可是我為什麼覺得自己很傻呢?而且還越來越道德水平低下,殺熟嫉妒起朋友來瞭。”

“別亂想瞭,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命,你每天鉆在科學裡,我看你哪兒有心思考慮投機。我在MBA課裡,大傢曾經討論過一個議題,一傢制造公司,最高管理層應該由什麼專業的人來坐,是技術人才,還是經濟人才。吵瞭一堂課,沒個結果,教授就說看現實世界的實際選擇吧。我們於是把國際五百強過瞭一遍,你猜是什麼結果。”

柳鈞想瞭會兒,心不甘情不願地道:“經紀人才?”

“對。美國通用的韋爾奇提出‘股東利益’論,股東最終看重的是什麼呢,紅利。所以世界對高級管理人員有瞭最自然而然的選擇。”

“可是,股東有沒有想過長遠?沒有核心技術支撐的企業,有長遠的利益嗎?其實,世上也有微軟,還有Google,雅虎……算,我不去想瞭,你說得對,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命,我還是安心做實業。有羅慶回來輔助我,我們的經營情況已經很良好瞭,產品總算有瞭佈局,即使業外的,現在也已經有不少一聽說某種產品,想要高端,就知道來找騰飛。看起來我得讓羅慶去學MBA,這傢夥是那料。”

“你別害羅慶,他已經夠忙,他傢孩子才出生呢,再讀個MBA,你想忙死他太太啊。其實女人不怕忙,就怕先生心思不在自己身上,MBA想讀好的話,太分心。隨便混個文憑的又除外瞭。”

柳鈞點頭,又忍不住道:“其實……我做期貨做得挺好的,以前我和宏明模擬操作……算瞭算瞭,好漢不提當年勇。”

“嘻嘻,元旦從錢宏明傢出來,我還想你定力倒是好,錢宏明這麼炫耀,你一點兒感覺都沒有。原來心裡還是不舒服的。這個吧,我建議你還真要學學你的偶像宋大神,人傢還國企的呢,用的心一點不比你少,拿的收入卻比你少得多,性價比更低。而且他身邊還有個空手套白狼的高手太太,要吐血的話,他更得吐。你說他為什麼。”

“所以我佩服他。不過他太太就喜歡他這種人,說他腳踏實地。”

“我也隻喜歡你啊,傻駱駝。”

“我這麼風流倜儻,怎麼會是駱駝。”

“駱駝也很高很壯很威啊。”

說說笑笑,柳鈞終於不再多想,不過買套好學區房子的心就存下瞭。春節拜年時候跟申華東一說,申華東很爽快,拿出效果圖讓他自己挑,柳鈞挑瞭一套中庭的高層,由崔冰冰去辦按揭,總算瞭卻一樁心事。柳鈞又帶著崔冰冰去宋運輝傢拜年,驚愕地發現宋太太梁思申也懷孕,再一想也是,人傢美籍華人,不受計劃生育政策限制。

崔冰冰最近因為學攝影,為瞭將菜拍得美觀,就比較追求美器,對瓷器啊托盤啊之類有瞭點兒研究。到宋傢一看就看出門道,卻又看不出那些器物究竟水有多深,頓時眼花繚亂瞭,若不是忌憚宋大神,她可真想將面前每一隻盤子抓起來看看盤底究竟描著什麼印,坐那兒一顆心貓抓貓撓的。終於開口問梁思申瞭,梁思申卻說都是些高仿品,自己搜羅瞭照片找相熟瓷廠做的,順便開發一套三四隻的小系列。崔冰冰想到自己趁去上海述職時候趕緊買名牌的英國瓷器日本瓷器,這境界啊,沒法比。再看屁股下面做的,桌上擺的,地上滾的,無一看得出門道,又一看就知道很有門道的,崔冰冰明白瞭,這才叫富貴到極致之後的低調,錢宏明那算什麼啊。

崔冰冰面對錢宏明的奢華,又何嘗心裡平衡瞭,為柳鈞大大地不平,可今天到宋傢一看,對錢宏明完全沒瞭想法。她心裡笑嘻嘻地想,錢兄啊,任重道遠啊,俺崔冰冰先走一步。

《艱難的制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