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想明白瞭,事情就是這麼簡單。可即使想得明白,心裡總是不痛快的,誰都不願聽見希望的泡沫破裂的聲音。

隻是,柳鈞心頭有絲隱隱約約的擔憂,安總與其公司處境不同步的反常態度,讓柳鈞懷疑他在安總棋局中的角色,他更是綜合多年回國見聞,推測安總下一步的走向。他沒怎麼猶豫,不嫌麻煩又給安總打去一個電話,試探性地提出,他的公司正組建二線工廠,大量求購設備,性能良好的二手設備是首選,如果安總那邊手頭緊張需要變賣設備的話,他願意出良心價購買,而且保證現款現付,拖誰也不拖安總的。柳鈞聽安總在電話裡笑言很受用朋友的雪中送炭,但目前還不考慮變賣傢產,等哪天隻撐不下去瞭,肯定不會客氣。柳鈞聽得出安總並沒有考慮變賣機器設備的打算,那邊公司目前連工資都已經發不出,不少工人傢裡無法交冬天必須的暖氣費,這還不是撐不下去是啥,還要到什麼時候才算是撐不下去可以變賣傢產。

投石問路,要的就是石頭落地時候發出的一聲動靜,安總的反應,讓柳鈞進一步肯定安總下一步走棋的動向。他周日時候又去新屋DIY,崔冰冰抱著孩子跟去湊熱鬧,崔冰冰熱愛一傢人湊一起的感覺。柳鈞一邊自己攻廚衛吊裝用的特種耐腐蝕材料螺絲,一邊跟太太解說對安總的疑慮。崔冰冰對此見怪不怪,安總那點兒小心思早幾年在本地屢見不鮮瞭,多少中小國企都是這麼改制的,過去國企的一把手一轉身就變成現在私企的老板,銜接流暢得很,絕無障礙。

崔冰冰在銀行裡做,對企業那一套見多識廣,她給柳鈞很針對地舉瞭一個例子。比如某某醫藥公司,原屬國營,連續三年耐耐心心地虧損,虧得不少骨幹跳槽,企業眼見命若遊絲的時候忽然改制瞭,改得順應潮流符合民心。還是同一個老大,還是同一套人馬,結果當年就扭虧為盈,大盈特盈,盈得原先自以為很英明地跳槽的骨幹後悔不迭。回頭一看,原來那老大在三年時間裡耐耐心心地做著資產轉移,一步步地將企業拖成市政府心頭的雞肋。不過自04年地方國資委成立後,這種事情少瞭點兒,隱蔽瞭點兒。

崔冰冰所說的例子正與柳鈞考慮的相同,他笑道:“不過當年我爸接手躍進廠的時候,那廠子是真虧的。”

“這個吧,你就別撇清瞭,哈哈。你手機,東東找你。”

柳鈞聽完申華東的電話,一臉困惑地對崔冰冰道:“那光棍不知道想搞什麼花頭,說是想帶個在大學做語文助教的女友認朋友,我是個一看就是敦厚實在宜傢宜室的,正好證明他的朋友圈內都是好人,他因此也是好人。還讓我們千萬不要連姓帶名地叫他,務必叫他東東。”

“搞什麼,玩弄人傢圈外人,不地道。兄弟我不配合。”

“配合什麼?兄弟我可以配合嗎?”洞開的房門外傳來一個聲音。柳鈞扭頭一看,竟然是錢宏明一傢子惠然來訪。不過雖是周末,錢宏明穿得很居傢,可柳鈞一看就知道他穿的是紫標拉爾夫勞倫,反而嘉麗穿得幹凈簡單,真正居傢,小碎花也穿得不是很華麗。小碎花進門就沖著淡淡妹妹而去,很是小心地拿小手指摸妹妹的小臉。淡淡平日裡最煩有人摸她,可是對小朋友的撫摸卻甘之若飴,即使小碎花摸得很沒技巧,眉毛胡子一把抓,她也不惱,還手舞足蹈開心地笑。

“等會兒申華東帶女朋友來,讓我們都喊他東東,不要喊出他的姓。好像是剛一見鐘情一個女朋友,很緊張女朋友的態度,據說女朋友性格恬淡,他隻好竭力制造氣氛,裝成一個白手拼搏的好青年。宏明你把手表摘瞭,太晃眼。孩兒媽,你摘掉戒指,你看嘉麗也沒戴著。”

眾人一起笑著摘奢侈品,可也沒打算放過冒充純情的申華東。很快,申華東就到瞭,一起來的是一個眼神清澈的女孩子,叫曲未。不過曲未年紀已經不算小,大約快三十瞭,與申華東的氣質格格不入,倒是與嘉麗有三分相似。申華東見到錢宏明有幾分緊張,連忙上來握手寒暄,錢宏明瞭然,道:“我們給阿鈞送來幾張碟片,省得這個工程師每天隻懂看圖紙,不懂看藝術。”

申華東這才放心,“你可別討罵,阿鈞會追著教育你,藝術可以量化,他手底下的才是十足理智的藝術。”

“呵呵,有人可真能記恨的。”柳鈞笑著跟大夥兒解釋,“我上回跟東東搞腦子,說藝術啊審美啊都可以量化,辯論到最後,我搬出審美的法寶:黃金分割。喏,你看著這個人的線條順眼?那正是因為此人的上下身比例符合黃金分割。說明人的審美眼光雖然看似感性,其實統計下來,卻有規律可循,總結出來就是那麼一個數字。東東為此輸掉一頓飯,他懷恨在心。這小人。”

“你才是惡人先告狀,同志們,阿鈞那天抽掉皮帶吃我的,吃掉一隻澳洲紅龍刺身,兩份澳洲大鮑魚刺身,我正納悶他怎麼不怕拉肚子,他又自作主張點瞭一份黑胡椒紅酒烤澳洲小羊排,說是中和前面的兩份刺身。吃相那個窮兇極惡,冰冰你別笑,警告你以後睡前綁住他大嘴,省得他做夢捧住你胳膊當什麼啃。”

眾人都知道申華東的實力,知道這一頓吃吃不垮他,申華東的助教女友曲未卻一臉驚訝。唯有錢宏明厚道地追上一句:“這一頓吃下來,東東得吃一個月咸菜瞭。”

申華東立刻醒悟,說話之間露出馬腳瞭,他感激錢宏明的提醒。“豈止啃咸菜,我那一個月舉債度日。”

崔冰冰也聽出問題來,笑著扯開話題,“工科生的思維怪得很,我一直弄不懂,這不,問宏明借的碟片也是量化的,《七武士》,《七宗罪》,《八月狂想曲》,《十分鐘年華老去》,宏明你可真瞭解他。”

曲未進門後終於出瞭聲:“請問,等你們看完後,我可以借一星期嗎?都是太好的片子。”

“你拿出手機記一下我傢電話,有空可以和東東一起上我傢拿碟,我太太嘉麗收集不少原版碟片,不少碟片非常小眾,你可能會喜歡。”錢宏明態度和藹,言語周到,真正幫申華東拉攏曲未。錢宏明說電話號碼的時候,申華東也掏出手機記錄,柳鈞一看又是暗笑,追女友血本不小,連手機也換成中檔貨瞭。

“我的同學兼死黨就是東東的死黨,還等什麼來日有空,今天大傢都有空,你們門口叫輛出租車一起去宏明傢吧,我不奉陪,我們淡淡哭鬧起來嗓門大,騷擾你們。”

“呃,我開著公司的車子,不用叫出租。”申華東拍拍柳鈞,又拍拍錢宏明肩膀,見錢宏明很同意他領女友上門,才放心下來,前所未有地覺得錢宏明這個人不錯,很夠朋友,很體貼細致。

等大隊人馬一走,柳鈞終於可以放聲笑出來,“東東這回徹底認真瞭。”

“你怎麼看得出來?”

“東東以往做事很難得看女友臉色,這回幾乎是說一句看一次,顯然心裡非常在乎。”

“你從來不看我臉色說話,是不是很不在乎?”不過崔冰冰也沒想要答案,接著又問:“曲未看上去不是東東以前宣稱追求的驚心動魄的美,最多皮膚好點兒,五官端正點兒,舉止文靜點兒,可她皮膚再好也好不過二十來歲的,東東在乎她什麼,文學?”

“女人味兒!曲未有股子寵辱不驚的女人味兒,是那種如果相愛,不管生還是死,一輩子都在一起的女人味兒,不管愛人是富貴的申華東還是貧窮的申華西。像嘉麗也是一樣,這似乎是一種本能。”

“本能可貴,還是理智可貴?我的理智告訴我,不管生死,我都要和你在一起。這算不算沒女人味兒?”

“人們很難找到理智的,隻好偷懶尋找本能的。”

崔冰冰覺得此話言不由衷,但也隻能姑妄聽之。因為淡淡開始吵鬧,她得開始對付女兒。等淡淡吃飽喝足,睡在另一個小房間裡,崔冰冰才關門出來,對柳鈞道:“我在想一件事,你原本指望從東海一號上面與安總公司搶市場,現在安總有改制行動,等他成功後,你還有可能與他搶嗎?”

“我暫時不去想搶市場的事,畢竟他改制對我有利有弊,從此後他們也是私企,在產品進入大國營方面不會比我有優勢,而且我相信憑他那邊那些人的惰性,未必很快就能上道。我在想,安總曾經問過我什麼時候可以研制成功,他好像不急著要,最好零七年才交貨。是不是他的改制日程表排到零七年?希望研究成果等改制後得到應用?而且……很可能,與我公司科研合作的這筆資金,是拖垮他們公司的最後一根稻草。雖然他們的工程師經常有過來參與研究並瞭解進度,可是擋不住有些不明真相者的胡亂猜測,很可能我得替他們的改制承擔點兒什麼瞭。”

“安總難道不需要跟你打個招呼說明一下?”

“他手裡捏著最後一筆款的發放權,他不用擔心我的配合不配合。他定期審查我這兒的每一筆帳,清楚我的東海一號賬目單獨設立,查不出紕漏。他知道我剩下的事情唯有守口如瓶,而我一定會做到。”

崔冰冰驚道:“這人真是梟雄。”

“媽的,總是被迫道德敗壞,底線越來越低。”

“嘿,別這麼說,別這麼說,你主導,克服艱難險阻,最終研制成功東海一號的話,就是功德無量的大好事,些許前進中的曲折算什麼,一筆勾銷。”

“程序正確非常要緊。你別緊張,我說說而已,現在每天追求結果正確還來不及呢,哪有心思管程序。”

“你這人,心中條框太多,而且拿條框當回事兒,活得太累。不像安總他們,心中的條框是拿來約束別人的,那種人才能成為梟雄。”

“違背條框,內心矛盾地追求財富,快樂嗎?”

“你有選擇嗎?”

柳鈞被問得一愣,立即醒悟。“沒有。”現在他不是一個人,他隻是一個召集者,若是他的追求慢於同事們許多,他不能滿足同事們的追求,那麼結果可想而知,他將被拋棄。既然已經選擇走上這一條路,那麼退路隻有一條,那就是全盤放棄,可是那樣他又能做到嗎。柳鈞發現,原來他的觀念是如此的不三不四,不切實際。

可人就是這麼不三不四,明知不切實際的心無助現實,卻依然推崇著那份不切實際的心,就像嘉麗被最實際的錢宏明金屋藏嬌,就像曲未被過盡千帆的申華東深深在乎。

《艱難的制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