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但崔冰冰雖然一路臨時抱佛腳,等掐著鐘點趕到飯店,還是挺給申華東面子,好歹抑制住心中沖動的魔鬼,不去搗亂。可是陳其凡不給申華東面子,柳鈞他們才剛在鄰近飯桌落座,她就面無表情地與朋友說聲抱歉,拎起大包走瞭。好在申華東臉皮挺厚,自信十足,而且企圖強烈,嬉皮笑臉地追瞭出去。崔冰冰一見就更不願跟柳鈞賭,烈女怕纏郎,這是千古法則。

倒是錢宏明一聽說柳鈞已經回傢,就趕來湊瞭一桌。吃飯時候一直坐立不安,念叨怎麼還沒到怎麼還沒到。柳鈞倒也罷瞭,崔冰冰看得驚訝萬分,以前還以為錢傢夫妻的恩愛是錢宏明裝的,算是騙術高明,現在才知錢宏明還真有愛。這邊一頓飯吃完,嘉麗那邊還沒消息,錢宏明很想扯住柳鈞陪伴坐立不安的時光,可是柳鈞有大客戶來電,現在已經有空瞭,希望見面,因為明天就得乘飛機離開。錢宏明隻能放手。

柳鈞那個大客戶,來得特殊。

歷年從騰飛出走的人裡面,有幾個自己開起工廠,做與騰飛差不多的產品,業績有好有壞。其中有一個從生產管理崗位走出去的做得最好,魄力也最大,他們總是以比騰飛定價低一籌的定價策略拉走許多騰飛的客戶,發展到去年前年,若是以產品銷量確定公司規模的話,那傢公司的規模已經後來居上。去年初,那傢公司投入巨資,比騰飛更早一步更大魄力地擴張規模,引進大量先進進口設備,意圖打造航母級制造基地。今天是那傢公司新制造基地開機典禮,邀請許多相關人士出席,騰飛的這位大客戶自然也在其中。但這位大客戶會得做人,吃完那邊的慶祝飯,就溜出來與這邊的騰飛老總柳鈞敘舊。

這種敘舊,柳鈞著實不願去,這簡直是被人拿後來居上者的魄力來反襯他的保守。可那是大客戶,他又不得不去。大客戶見面倒是很客氣,那是個做大瞭的私營業主,拉著柳鈞一個勁兒地說,他用的產品分三個檔次,出口的,都用騰飛產的配件,內銷高檔的,用騰達的,放量的才用那傢後來居上者的,他最信任的還是騰飛的產品,可他也得考慮成本的。

柳鈞訕訕地笑,“可是第三檔的量最大,真讓人心理不平衡。我有時候真佩服他們,這個價怎麼保住成本。我就做不到,隻好守著高價。您總說我不肯降價,我是真沒法降。”

大客戶道:“你也可以做到,兩個秘訣,一,跑量,量大瞭成本自然降下來;二,偷工減料,我相信你要做偷工減料的話,他們不是你對手。有時候我已經明示你這一批可以偷工減料,你也不肯,不過這樣也好,我把高檔加工放你那兒,放心。”

柳鈞繼續訕訕的,“品質管理這件事,易放難收。即使你們願意收,我也不敢有絲毫放縱。不過我算算成本,他們真有這個資金積累做那麼大的制造基地嗎?”

“借的,當然是問銀行借的,我問瞭一下,買地才付瞭20%的款,土建和設備的錢全是借的,我相當佩服他們這個魄力,尤其是現在銀行一再加息,貸款利率居高不下。我也有點兒做不到。”

“我最佩服的還是他能問銀行借得到錢,現在銀行卡得真緊,他那種借貸按理該首當其沖。”

“我也佩服,不過側面瞭解瞭一下,好像用到不少民間融資,你們這兒民間富裕,借貸比我們那兒容易多瞭。柳總的新分廠,也是用類似方式籌集建設用款?一般你們可以通過什麼方式借款,利率多少,要不要抵押,找誰擔保,一次大概可以借多少?”

大客戶一問就是一串,柳鈞笑道:“我隻在公司才剛成立時候借瞭一次,利率太高,感覺有些吃不消。現在的民間借貸行情還真不大清楚。我太保守,這回籌建熱處理分廠大部分用的是自有資金積累,等分廠開工,我的錢也用完瞭,還欠銀行一大筆,隻好每天精打細算地運作流動資金,前陣子凍雨影響收款,害我差點西墻要補,東墻卻拆不出磚來,操心,也非常影響今年的研發投入。說起來,我也是佩服他們敢放著那麼高的資產負債上新項目,換我早連覺都睡不著瞭,我的資產負債表很克制,不敢超。”

客戶沉吟瞭一下,道:“我讓同事別跟著,就是想單獨跟你柳總談。南方那麼多出口小廠倒閉,大多數據說是因為接不到業務。我公司也是,現在做的外單都是去年的訂單,做到今年下半年得沒瞭,新訂單不是沒有,但小,以前這種小單子我看都不看,但今年形勢我看玄,我讓他們再小單子也下,唯一要求是預付款,我連信用證都不大敢相信,就怕外方找空子拒付……”

“我的高端成套機組已經遭遇一次退票,幸好有預付款,損失還不算慘重。不過那三臺遭退票的機子已經做好,卻隻能打上牛油在公司倉庫裡封存,暫時賣不掉。聽說好幾傢公司遇到類似情況,包括我那些國外零配件供應商也有倒閉的。我原本認為國內不大會有問題,可現在看看,歐美的金融危機可能會通過進出口市場傳導到我們國傢。”柳鈞有意補充瞭一句,“我最近已經嚴控資金流,不敢輕舉妄動。”

“我就是擔心這件事,現在問銀行借錢的,怕銀行轉貸轉不出來,銀行今年銀根明顯收緊。我想問柳總,找私人借錢的,你們這兒最近情況怎麼樣。柳總,隻我們兩個人,請你務必知無不言,我有一筆合同剛剛簽下,預付30%,今天看瞭他們新廠規模後,一直不敢下決心打出預付款。我們這一行裡面誰不知道誰的底細啊,他們那麼大的負債,萬一根子給銀行或者私人借貸的給抽瞭,不是得拿我的預付款補西墻去瞭嗎。”

柳鈞心裡立刻明鏡兒似的,原來客戶剛才繞來繞去就是想打探後來居上者的底細。他微笑道:“這個我還真不方便背後說人壞話。我跟您說說我們這兒私人借貸的錢從哪兒來,您自己判斷。有些是問私人高息籌集,他們用更高利率放出去,吃息差。這部分的錢比較穩定,暫時不會受銀根收緊的影響,但這樣的錢數量有限;有些是效益比較好的企業甚至機關,手頭有大量現金,存銀行拿那麼低的利息心有不甘,也有些企業比較容易拿到銀行貸款,手頭也有錢,他們一般是通過中間人將錢存到指定銀行,然後通過銀行將這筆存款指定貸給下傢……”

“這種就容易受這回銀根收緊的影響瞭。這種的數量不小,那些煙草公司啊電力局啊,小金庫的錢哪兒來的,都指著這種。”

柳鈞點點頭。“還有玩信用證的貿易融資,開遠期信用證,一般操作得好的話,近90天到180天裡面這錢的使用權就拿到瞭。一般他們進口的大多數是國內不具優勢的大宗商品,容易變現,有些還可以到期貨市場套現,以進一步壓縮這種貿易融資的成本。許多外貿公司即使註冊資金不很高,也能開出不菲的信用證。他們可以自己使用這筆錢,也可以通過代理進口的方式來變相地給其他企業融資。”

“這回,銀行盯緊這種融資方式瞭吧?我們也有,都是你們沿海進出口發達地區的知名外貿企業找過來,還大多數是國企的底子。”

“已經有人開不出信用證,銀行今年初開始警惕這種虛假融資。”

客戶點頭,“靠這種辦法貸出來的錢都已經用到像今天開工的工廠那種地方去瞭,如果到期歸還舊的信用證之後,新的開不出來,你們這邊這條民間借貸的資金鏈不是得從中斷裂瞭?”

“是的,這條資金鏈上的有些人已經很著急。沿海靠這種方式做貸款的還真非常不少。”

這一回,客戶是看著柳鈞深深深深地點頭。“你們南邊的人真能想,什麼空子都能讓你們鉆到極致。多謝,多謝,柳總下次去我們那兒,我先敬你三杯酒。總算摸清楚你們這邊的情況。有些事情吧,我雖然知道你們這邊在做,可總是隔著一層紗,找不到準頭,不曉得你們已經走到哪一步,這下清楚瞭。柳總研究得真透。”

“我算是信息不靈的,但即便如此,好歹是身處其境,春江水暖鴨先知瞭。”

客戶道:“我現在懷疑國外訂單為什麼量小,他們可能也怕我們中國這邊出事,寧可一次少簽點兒合同,避免風險。”

柳鈞與客戶對視一眼,心中都是有數。柳鈞估計客戶明早就會找後來居上者,將合同撕瞭重簽,找各種理由將大合同分格成小塊,以有效規避風險。他也提醒自己,下階段也得如此,一方面是風險考慮,一方面則是盡可能地減少庫存,保證手頭握有現金,別讓資金鏈太過緊繃。因為看銀根收緊這勢頭,誰知道銀行接下來會走哪步棋呢,要是也收回他一筆兩千萬貸款,他就死定瞭。雖然他有阿三做後盾,可他擔心胳膊拗不過國傢政令這條大腿,阿三也會有心無力。

然而,令柳鈞意想不到的是,大客戶第二天下午,原該是已經上飛機在天上飛的時間,主動打車找上騰飛,將本是簽給後來居上者的合同分割成小塊,其中一小塊交給騰飛,而且老老實實按騰飛的報價簽。柳鈞心裡很有點兒意外,可也覺得這是情理之中。他當即打電話將此事告訴羅慶,讓羅慶在未來的談判中也運用類似策略。

柳鈞以為自己運籌於帷幄之中,決勝於千裡之外,多少有點兒沾沾自喜,可幾乎是不等他喜上眉梢,鄰近城市傳來經常登報的知名大集團債務纏身,轟然倒下的消息。顯然,在他剛開始動作的時候,有人已經危機纏身。柳鈞立刻想到錢宏明,顯然錢宏明前陣子遇到的轉貸不靈、信用證開不出等事件並非個案,而是在周圍普遍地發生,迅速地蔓延,深刻地打擊上瞭。他想到有傢客戶與那傢知名大集團有業務往來,常年給那傢知名大集團提供備品備件,便打電話去詢問詳情。詳情其實不出所料,爆炸式發展,導致債臺高築,沉重的利息榨幹現有利潤,以及有一傢銀行忽然收回近兩億的貸款,資金鏈斷瞭,頓時所有的問題集中大爆發。

而這傢知名集團的倒下,牽連到許多民間借貸人士,和那些人身後提供資金的個人與集體。

柳鈞想打電話問問錢宏明有沒有涉及,但很可怕,錢宏明的電話百年難遇地關機。更可怕的是,錢宏明的手機從下午到傍晚,一直沒有開機。柳鈞越打越是擔心,連回傢洗澡時候還把手機放在客廳桌上,以便一有響動就能聽見。

崔冰冰領女兒回傢,一進門就見到丈夫的手機在叫,她理所當然地接瞭。柳鈞探頭一看崔冰冰已經接瞭,繼續關門洗澡。這個電話是嘉麗打來,嘉麗也是找不到錢宏明,非常焦急,實在熬不住,隻能來問柳鈞。崔冰冰也不清楚是怎麼回事,但她反感嘉麗屁大的事兒也來找柳鈞,就說柳鈞出門呢,手機遺忘在傢裡沒帶上,等柳鈞回來她會告知,三言兩語就結束瞭。等柳鈞出來,她隻跟柳鈞說是嘉麗電話,解決瞭。柳鈞忙著應付小碎花撲上來親熱,也就沒當回事。等一傢三口終於都靜下來,他才想起再打錢宏明電話,那邊卻是轉成電話正忙瞭,他就留瞭條短信,不再擔心。

崔冰冰聽柳鈞這麼一說,卻一拍腦袋想到剛才回傢,見到小區路邊停著錢宏明的賓利,又大又結實,太顯眼瞭,她想忽略都不行。柳鈞揣上手機就趕緊下去找,果然見錢宏明的賓利停在小區路邊,占著挺好的一處車位。他走到車邊,再打錢宏明電話,卻清晰地聽到車子裡傳出鈴聲,一看,車窗開瞭小小的一絲縫兒。很快後車門打開,錢宏明在裡面懨懨地道:“柳鈞,進來。”

柳鈞佯笑,“誒喲,別在裡面幽會吧。”

“幽會就不來你傢小區瞭,不是自撞槍口嗎。我正找你,來得正好。”

“一下午不開手機,幹嘛?”柳鈞進去,但坐在駕駛座,聞到好好的新車裡,一股濃烈的煙味。

“就在這兒睡覺,等你回傢。”錢宏明在黑暗中摸索幾聲,將一包厚實的東西遞給柳鈞,“柳鈞,你看看,這裡是我自上班以來買的沒抵押出去的房子的房產證和土地證,包括我正住著的那套市區房。我最近缺錢,希望你買下這些房子。”

柳鈞將大包接住。“剛聽說XX集團倒瞭,門口被討債的堵死。不會跟你也有關吧。”

“這個跟我沒直接關系,但是肯定會掃到風尾。”

“你現在有多困難,我可以怎麼幫你多少。你別拿房子給我,我不會要你的抵押。”

“你手頭拿得出多少錢,我大致清楚,幫不到我。我前陣子一直在試圖挽救,買這輛賓利就是博取信任,證明實力。但想不到政策越來越緊,我試圖填補的洞越來越大,另一方面,我借出去的錢卻越來越難收回來。我看這樣下去就是把我零割賣瞭也填不滿這虧空。現在我手頭沒別的資產,一部分給嘉麗帶去澳大利亞,不多,剩下的就是這些房子,我隻敢找你變現,找別人的話,我可能今晚就得給得到音訊的人發落瞭……”

“你是不是打算拿著房款潛逃?”

“這是最壞打算。但我跟你討論過,我還是認定國傢不可能一直將銀根這麼緊著,我等貸款重新放開的一天。我拿賣房子的這筆錢先調劑調劑,等著,隻要形勢有好轉,我就可以立刻翻身。這房子唯有放到你名下,我才可以現在還每天住著,也不會有人知道房子已經改名,等未來形勢好轉我也可以把房子贖回,隻有你能替我守住這些。”

“你把房本拿回去,這些錢我照數給你。”

“不,房本得給你,一定要給你,萬一我輸個精光,起碼我還能從你手裡討一個地方住。而且,萬一我輸成負翁,債主肯定先拿我的房子,放到你名下他們就沒辦法瞭。其實這些已經是不很值錢的房產瞭,除瞭我現在住的。兩套別墅早已給抵押給銀行,上海的房子也已經抵押。隻剩下這幾套房子。你上去跟阿三討論一下,我明天等你答復。我走瞭,你下車。”

《艱難的制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