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柳石堂既然鼓足勇氣對兒子坦白,自然是不會無功而返。他跟兒子上車,一路絮絮叨叨給兒子介紹他的發現,目的就隻有一個,他要告訴兒子,他感覺錢傢資金狀況不正常,讓顧及朋友義氣的兒子千萬別上錢宏明的當。
但車子才進入工業區,柳石堂就噤聲瞭,他驚訝地看著工業區入口處整齊而老舊的標準廠房群落,驚訝地問兒子:“你看到沒,那裡圍的一群人在幹什麼。”
柳鈞頭也不回地道:“又一傢工廠老板卷鋪蓋瞭唄。這種租借標準廠房的小工廠最容易卷鋪蓋,設備不值幾個錢,廠房是租的,一看市道不好連夜卷鋪蓋走,扔下一堆工人沒處討工資。山東韓國小企業跑瞭不少,東莞港臺小企業也跑瞭不少,我們這兒不多,還好,才剛開始。”柳鈞有意打斷爸爸很是不堪的羅唣,盡量將話說得詳細。
“誒喲,這種廠往往還人最多。最近股市跌掉三分之一,國傢又沒打壓工廠,怎麼也會……老板也去炒股啦?”
“你們股民看到什麼政策都往股市上套,當然看不到政策對企業的影響。今年企業負擔新增三座大山,一是新勞動合同法的實施,門口那些勞動密集型工廠最吃不消。二是關稅上調,門口那些廠大多是做外貿公司發出來的單子,這下也吃到苦頭瞭。三是銀行的銀根緊縮,國傢本意是借此壓縮投機資金,但這種資金誰能分得那麼細,到瞭下面還不是一刀切,連帶我們工廠的流動資金貸款也一起壓縮瞭。可這些還是明的,大傢都清楚的,那些房產稅土地使用稅的征收調整,還有各級政府借口調整地區產業結構搞出的這檢查那達標,都要我們工廠拿錢出來。我經常對著自己的賬簿,想那些小加工廠怎麼活命的,果然,一個個吃不消跑瞭。”柳鈞將車停在車棚,一口氣說完,才拔出鑰匙,“爸,今天我很忙,沒時間陪你,你是隨便坐坐,還是這就回去?”
“你叫個司機送我回去吧,我又沒什麼事。”
“我看看司機在不在,這幾天柴油又鬧油荒,兩個司機經常得一整天出去排隊加油,一次才給加20升,有時候排一天一夜才能加滿一箱油。柴油機用的油桶也常年空著,批不到正常價格的油。今年這日子真是過得古怪。”
柳石堂糊塗瞭一下,果然是不管事就不知道柴米油鹽貴,“你回頭,把我送到工業區後面的公交起點站,我坐公交回去好瞭,這種天氣權當出來散心。別不好意思,你爸又不是七老八十的,坐趟公交還不算受罪。”
“爸,你明明是個好老頭,幹嘛總找錢宏英去夾纏不清,你自己也是知道猥瑣的,一直不敢告訴我。你說你何必啊,這是糟踐你自己。”
柳石堂但笑不語,任兒子怎麼說都不回一句嘴,也不反駁一句,可就是不聽兒子的。柳鈞拿他爸一點兒辦法都沒有,隻好鼓著腮幫子將老爸在公交起點站一扔,扭頭就走。可又忍不住,旋一圈折回身,擦著他爸停下,威脅道:“我算是已經麻木瞭,你要繼續的話,我跟阿三講,明天開始淡淡就不單獨交給你,免得學壞。”
“噯,不行,我改。”一說淡淡不讓領,柳石堂隻得屈服。
“口說無憑,你已經答應我好多次,可沒一次是言而有信的。這一次我不會相信你。”
“可你讓我玩什麼呢,你們不肯跟我一起住,那些五六十歲的老太婆我不喜歡,我就愛逗個錢宏英玩玩,又沒拿她怎麼樣的,我一大把年紀還能怎麼樣啊,是她自己心浮氣躁做賊心虛總以為我還想拿她怎麼樣,你不曉得這個人外強中幹起來有多好玩。好吧,我不去逗她,你得給我找點兒事情做做。”
柳鈞鬱悶地瞪著他爸,“你可以養狗養貓,種花養魚,還可以去會所喝茶打牌,人傢不都是這樣過的嗎。”
柳石堂笑嘻嘻地道:“行啦,你回去吧,我上車去。你今天陪我講這麼多話,我一天都不會閑得慌啦。”
柳鈞怔怔地看他爸上車,搖搖頭嘆聲氣離開。他忽然發現他已人到中年,人說人到中年□乏術,上有老下有小,一個人的時間怎麼都不夠分。想起來,他確實忽視瞭他爸,好像更多時候是跟著崔冰冰泡在嶽父母傢裡。總覺得他爸人精一個,能將自己照顧得挺好,平時就少瞭過問,原來他爸也是有親情需求的。柳石堂卻是坐在緩緩出站的車上,透過玻璃笑瞇瞇地看著兒子。兒子的七寸太容易抓瞭,他估計兒子這會兒正猛烈反省呢。
柳鈞果然是內疚瞭會兒,但是很快想到錢宏英問他爸借錢的事,估計與錢宏明這回借錢給人轉貸轉不出來有關。又是準備將妻女送出國,又是讓錢宏英加緊借錢,甚至不顧被逗弄,顯然錢宏明那兒的問題有點嚴重。柳鈞想瞭會兒,可惜他對於錢宏明由十幾個公司組成的融資架構完全不熟悉,什麼忙都幫不上,唯有旁觀。他隻是奇怪,錢宏英借錢已經借到紅眼的地步,為什麼錢宏明卻不再如過去一樣一個電話打過來問他調個五百萬什麼的。應該說,雖然他現在因為熱處理分廠才剛開工,而非產生效益,已經耗盡一切原有資金儲備,可是開一份信用證出來幫錢宏明還是做得到的。也可能他猜測錯誤,錢宏明其實應付得過來。
他看看時間,估計錢宏明這個夜貓子此時未起床,就給錢宏明發一條短信。想不到短信很快回來,錢宏明告訴他這回能周轉得過來。於是柳鈞便丟開瞭手。但是錢宏明很為柳鈞的短信而高興,借錢這種事,人們唯有躲避唯恐不及,也隻有真朋友才會真心關心他是不是周轉得過來。尤其是他知道柳鈞現在手頭緊張,如今全國銀根抽緊,銀行對誰都一視同仁,他相信柳鈞傢即使有阿三在,貸款也得受到點兒影響。柳鈞那公司架構清楚,哪兒是賺錢的,可以賺多少,他基本上看得算是清楚,曉得柳鈞實力如何。唯此,關心的短信才真正可貴。
不過錢宏明終於還是在圈外找到可以送妻女去澳洲的人,是他的大學同學,女,已經在澳大利亞定居,平時已經沒有來往瞭,可難得這位女同學居然度假帶國外出生長大的孩子回國來看長城,看建設得差不多的奧運會場館,他一獲知這個消息就喜出望外,趕緊帶嘉麗和小碎花飛去北京與同學見面。同學很幫忙,當場聯絡上錢宏明準備讓嘉麗落腳城市的華人朋友,嘉麗總算可以成行。
崔冰冰替柳鈞置辦瞭一份體面的厚禮送給傢裡母女。而且為瞭保密,錢宏明無法送妻女去上海,出行也無法興師動眾,崔冰冰和柳鈞先分頭將嘉麗的幾隻行李箱偷運出來,藏在傢裡。在最後一天,崔冰冰借瞭銀行貼滿黑膜的奧德賽商務車,由柳鈞開車,夫妻倆帶上淡淡,將嘉麗母女和滿滿一車行李送去上海機場。神不知鬼不覺的,即使有誰看見嘉麗母女上車,也絕不可能想到她們此去乃是遙遠的澳洲。
嘉麗從上車開始,一直在哭,崔冰冰也沒什麼可勸的,她估計她的勸說不中嘉麗的胃口。柳鈞也無法勸說,他瞭解嘉麗的哭有多重含義,可是當著兩個小精怪一樣的孩子的面,讓他怎麼說得出口。好在終於有錢宏明的電話打來,嘉麗抱著電話說個不停,其實嘉麗也沒怎麼說,主要還是錢宏明在電話那頭不斷叮囑,兩人竟絮絮叨叨反反復復說瞭一程。
崔冰冰除瞭與兩個孩子說話,就是沉默,一直沉默到將嘉麗母女送入關,才長長舒一口氣,終於送走,以後她不用擔心丈夫總被別的女人理所當然地捉差,她在回程的路上高興得很,跟著CD與淡淡對唱。不僅是崔冰冰,連柳鈞都舒瞭一口氣,嘉麗在的時候,車廂可真是一片壓抑啊。他也不管母女唱歌唱得興奮,插話道:“阿三,你認識陳其凡這個律師嗎,女的。”
“知道,有背景,有魄力,據說牛得不行。怎麼,向你伸出玫瑰還是橄欖枝?”
“嘿,好像我人見人愛花見花開似的,也隻有你喜歡罷瞭。是東東打聽得陳其凡今晚與幾個朋友聚會,準備裝路過,去混一席。我好不容易從東東嘴裡撬出聚會飯店,我們晚上如果趕得及,瞧熱鬧去。東東以前追求過陳其凡,後來插入一個風情萬種的女主播,兩人告吹。我看東東這回能不能成功回心轉意。”
“喲,這種盛會絕對不能錯過,你訂座沒有,東東怎麼想想吃回頭草的,我們要不要賭一把。”
“東東傢最近在股市損失慘重,他甚至需要賣掉一部分原始股份換取現金流正常運轉,在房市也死樣活氣,買的兩塊地王退不得進不得,他心情很不好,因為他傢的那些大刀闊斧的投機相關行為大多是他主謀策劃,他現在難見傢中老父,哪還有心情泡妞,這時候才想起陳其凡的好處來。其實我前年已經勸他回去找陳其凡,他不采納,人都是這樣,不到黃河心不死。至於結局,需要賭嗎?”
“呃。不過我一個單身朋友說,她二十七歲到三十歲那陣子是最想嫁的,那時候真是急得隻要有個平頭整臉的來追求,她都熱情反饋,認真考慮。真正過瞭三十,尤其三十四五開始,反而無所謂瞭,還嫌談戀愛麻煩辛苦。陳其凡也到這年齡瞭吧,東東未必容易。”
柳鈞想都不想地道:“賭什麼。一個月的早餐?”
崔冰冰一想,便立刻泄氣,說什麼也不肯打賭。眼看老公一臉得意,她真是很有一拳揍過去的沖動。“菩薩保佑,菩薩保佑,陳其凡今天別讓東東得逞,別給東東一絲臉面,別給東東一個搭理。”
但崔冰冰雖然一路臨時抱佛腳,等掐著鐘點趕到飯店,還是挺給申華東面子,好歹抑制住心中沖動的魔鬼,不去搗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