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宏明這輩子完蛋瞭。
崔冰冰即使剛剛起床,睡眼惺忪,聽得柳鈞前前後後一說,脫口而出的話卻異常冷酷,“江湖上不曉得對錢宏明的封口費開到多少瞭。”
“那幫人何必心急,給宏明一段時間,或許就柳暗花明瞭。真是典型的囚徒困境現象,都隻想自己脫困,結果全部陷於絕境。”
“憑什麼讓人像信任你一樣地信任宏明?關鍵時刻,我們還是以有形資產來確定可信度。中午外面吃去,我睡得手腳酸軟,沒力氣做飯。”
淡淡反對:“爸爸做,爸爸做糖醋排骨,做牛排。”
崔冰冰五官皺成一團,“哎喲,這個肉師傅,怎麼辦哦,以後難道也像我一樣胖嗎。外面吃去,你爸今天心神不寧,做菜會被熱油燙傷,太痛瞭,爸爸會哭的。”
柳鈞見崔冰冰一身寬袖大袍就準備出門,隻得兩眼望天,但不願熟視無睹。“嗯,睡一覺臉色特別好,皮膚可以跟淡淡比瞭。我記得剛給你帶來一件……”
“知道瞭。”崔冰冰磨牙霍霍地轉回身去換衣服。重新出來,總算有瞭點兒人樣。“休息天也不讓人自在。”
淡淡大言不慚地道:“媽媽還是淡淡好看,淡淡讓你抱吧。”
“我在傢地位真低啊,誰都可以騎我頭上。”崔冰冰繼續磨牙霍霍,任憑淡淡在她懷裡閃跳騰挪,就將一件真絲裙子糟蹋瞭。等一傢三口從車子裡爬出來,柳鈞已經後悔讓老婆換上真絲的。
三個人從停車庫的另一出口鉆出來,卻見到眾人在熱鬧地圍觀。走近瞭,聽有人說又是跳樓秀,還有人大聲喊“跳啊跳啊”,當然也有擔心的,但似乎激動地煽風點火的屬於多數。柳鈞抬頭一看,這不是錢宏明公司所在大廈嗎,隻見十幾樓處有一處平臺,上面站著一個人,從小面看上去,渺小得像是隨時可以被風刮下來。柳鈞心有所感,對崔冰冰道:“那些借錢給宏明的,不知有多少個人也有討薪民工的跳樓想法。”
“願賭服輸。那麼高利息的借貸,本身就是賭博。事前都以為自己英明神武,事後跳樓來不及瞭。”
崔冰冰話音未落,在眾人的抽氣聲中,跳樓者不顧窗口民警的勸告,直勾勾地跳瞭下來。下面的充氣墊都還來不及充足氣,人已經摔在地上,隻聽一聲悶響。兩人連忙帶淡淡離開,鉆進旁邊的一傢飯店,怕淡淡嚇到。雖然淡淡不當回事,還以為是超人,但旁邊一桌的人正熱火朝天地對著窗外議論此事,兩人都清清楚楚地聽到,原來跳樓的不是討薪民工,而正是借錢給錢宏明的債主。柳鈞聽得百味在心,無以言表。一頓中飯吃得心不在焉,又不敢當著淡淡的面與妻子討論。
等飯吃完,圍觀人群早已散去,出事地點也早已清理幹凈,一條人命的消失,在一個多小時候就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開車路上,又接到嘉麗來電,是崔冰冰幫助接聽。嘉麗說她不放心,已經買好機票,等會兒就出發,明天早上抵達上海,她爸媽會去機場接她,順便抱走小碎花,她獨自過來。
“我早料到你不可能放著這邊失蹤的丈夫不管,但我得提醒你,剛剛這邊有個人跳樓瞭,是宏明的債主,十幾層跳下來,當場嗚呼。”崔冰冰不得不字斟句酌,以免在淡淡面前說到一個“死”字。“你可以想象,當你出現在這兒的時候,那些沒跳的債主會怎麼對付你。來不來你自己決定吧,不過把小碎花交給你父母帶走,這是對的。”
知道竊聽容易,崔冰冰到底是不敢說出錢宏英的那句話。那頭嘉麗是下定決心要回來,沒有什麼豪言壯語,也沒有什麼煽情,她說她隻想離宏明近一點。
崔冰冰依然不跟嘉麗來婉轉的,“我猜測宏明應該躲在哪兒,他是聰明人,應該躲得很嚴實。但若是你回來,又遭到圍攻,甚至更可怕的事,你豈不是成瞭有些人釣宏明的最佳餌料。你傢是回不瞭的,你住賓館,肯定不安全,以你手頭的錢也住不起。住朋友傢,朋友當然歡迎,但是你得冷靜替朋友考慮一下,這肯定是引禍上朋友傢門。所以你回來幹什麼,純粹是惹事。你離起飛還有幾個小時,趕緊好好想想宏明送你們母女去澳洲的意圖。”
“我考慮仔細瞭,我有思想準備,我這幾天也已經查閱法律。宏明怕輸,怕坐牢,可他總要為他的錯失承擔責任。我會陪他等他。你們放心,不會連累你們。”
崔冰冰聽得抓耳撓腮,無法在電話裡解釋。這種事她與柳鈞隻要提一個頭便知道尾,可是跟嘉麗解釋起來就難瞭,尤其是眼下通話可能不安全。她依然是隔靴搔癢地勸說瞭一通,當然搔不到癢處,而且她也確實理解嘉麗回傢的心,換出事的是她老公,那麼她早在聽到消息的當天就殺奔回傢瞭,怎可能聽旁人的勸。當然,她也有理由,她有本事。她跟開車的老公道:“嘉麗是鐵瞭心地要回來。既然她要來,我們總不能不管她。唉。淡淡明天開始住外婆傢去。唉,怎麼辦哦。”
柳鈞一樣是愁眉苦臉想不出辦法,崔冰冰都已經把話說到這個份上瞭,嘉麗還牛拉不回,他們能有什麼辦法,畢竟是隔著一條電話線,好多問題無法說開。“今晚有個客戶來,眼下業務這麼緊張,我不敢任性離開不理客戶。可是明天嘉麗到……”
“你陪客戶,我等下就開車去上海,晚上睡一覺,明天正好有力氣回來。”
“你開車我最不放心,何況眼下這種多事之秋,任何車在高速上隨便玩你一下,你就麻煩瞭。我讓司機去。”
“以往宏明在的時候,我們親自管接管送,現在宏明才失蹤,她回來你就隻出動司機,她想得多,別讓她想到人走茶涼才好。我去吧,或者司機開車,我押車。”
“你這幾天這麼辛苦,才剛恢復過來,我心疼的。”
“完全是看宏明份上。想想跳樓的那個,我心有餘悸,宏明其實最知道你對他不設防的。總算他對你……”
兩人都無話可說,尤其是剛才剛剛看到一個大活人跳樓,雖說有老話願賭服輸,可賭出人命來,錢宏明怎麼都無法理直氣壯瞭。回到傢裡,柳鈞才道:“很奇怪,本地報紙對這麼大的事都沒報道,按說砸瞭一傢公司,又砸瞭一傢總店,那麼多人看見的,怎麼都上晚報瞭。今天有人跳樓,不知道報紙上該怎麼說。這事深不可測。”
“媒體越是沉默,越讓我堅定一個想法,我們隻幫朋友,絕不插手案情。”
“路上小心,你時刻幫司機一起留意著身邊車輛,註意車速……算瞭,還是我去,你幫我見客戶去,我相信你行的。”
“沒這麼可怕的,隻是嘉麗,不是宏明,也不是錢宏英。”
但是兩人像少年夫妻時候那樣的擁抱好一會兒,才告別。其實兩人心裡都清楚,不可測,才是最步步驚心。
崔冰冰去上海,柳鈞去本地機場。為瞭表示重視,他親自開車去接人,順便將淡淡放丈母娘傢,跟丈母娘說好這幾天都無法去接女兒。客戶見到他這麼客氣,自然是高興。飯桌上吃吃喝喝的時候,終於接到崔冰冰安抵的消息,柳鈞不禁先松一口氣,讓妻子早點兒休息,蓄養精神。
都是同行,客戶不免問起從柳鈞這兒出去的那位後來居上者的消息,業內已經風傳該公司債務纏身,老板電話時時關機,客戶問是不是真的。柳鈞說這是真的,先是工行忽然出手,在貸款到期時候將後來居上者從工行貸的所有貸款收回,卻不如願轉貸。這一打擊非同小可,其他行立刻聞風而動,最踴躍的還是私人借貸者,這幾天據說每天跟蹤後來居上者,盯著他一有錢就拿出來還款。
客戶問柳鈞:“柳總這邊還好吧?你們沿海經營方式就是大膽。”
柳鈞笑道:“我的手機如果不出現停停開開,那就肯定沒事。我們幾個朋友都說,最近這段時間即使躺醫院開刀都不敢關手機,一關手機就得被人懷疑財務出問題瞭。幸虧我除瞭投入技術時候潑辣一點,其餘時候很保守,這年頭就現金為王啦。”
“我們現在也很小心,周期長的業務寧可分割成小塊,免得忽然有一天電話打不通,人找不到,預付款打瞭水漂。對業務單位的選擇……唉,頭痛啊,隻好自己親自出來看,免得有所閃失。”
客戶的親自出來看,並不是鬧著玩的,而是來真的,就在這麼個周六的晚上,吃飽喝足,客戶提出去看看公司。柳鈞當場就出瞭冷汗,周六,而且晚上啊,一般情況下這就是休息天,在目前開工率不足的情況下,工廠更是名正言順地周六周日停工,周六晚上更是漆黑一片的。但客戶堅持要去,場面上說的是好不容易抽時間趕出來一趟,一定要抓緊時間參觀柳總管理的工廠,否則明天早上就得回去,又留下遺憾。柳鈞難以拒絕。他想到騰飛的熱處理車間沒法停火,總算是有人,就將客戶拉去騰飛。
客戶是個老內行,自己在這個行業裡跌打滾爬出來的,對現場熟悉得很,除瞭熱處理車間,整個廠區即使全部空空蕩蕩,客戶也能從細節的方方面面看得出這傢公司有沒有露出敗相。這就是他在眼下這種水深火熱時期必須親自出馬的原因。
柳鈞親自陪同,兩人一路聊天,看看走走,其實柳鈞也看得出客戶在關心什麼角落。圍看一臺進口機床的時候,客戶順手摸瞭一把窗臺,走出很遠瞭,才將話題扯過來,道:“你們最近閑下來也是讓工人拔草擦玻璃窗吧,我們工人個個被我罵我法西斯,這麼熱的天還讓他們拔草。最近我們公司衛生狀況突飛猛進,他們說下一步我該荒唐到命令他們打掃煙囪內壁瞭。哈哈。”
“我們目前還沒有,還隻是周末兩天不再有加班,如果哪天一周要停三開四瞭,我要學你這套,不過我更可能開展技術比武,抓緊時間煉內功。工廠有一股氣,這股氣千萬不能讓它松懈,我們即使遇到非常時期,無法提供足夠業務讓車間吃飽,也得想方設法不能讓工人的心閑下來。掃煙囪也不足為奇啊。”
“哦,你說的技術比武,有沒有方案……”
兩人從騰飛討論到騰達,又從騰達,特特意意半夜三更出現在後來居上者的新公司門口。兩個內行人隻是隔著電動門往裡就著路燈看一會兒,就感覺出裡面濃濃的衰敗的味道。路燈的完整與否,路上的垃圾是什麼垃圾,以及門口保安的風貌,全都是答案。不一樣,就是不一樣。眼下誰都艱難,同一行業的,誰都別裝胖子。但是不同的企業有不同的應對,不同的應對體現的便是管理者的底氣。管理者陣腳不亂,轄下的企業便是有活路。因為這樣的陣腳不亂,是需要有財力作為後盾的。這年頭,估計已經很少有人還相信有什麼精神勝利。
一大圈轉下來,早已凌晨。客戶為人很是實幹,拉住柳鈞商談合同細節,黎明時節,當場商定分割成小塊,但是若合作順利,尤其是資金來往順利,卻可以連成大塊的階段性合同。兩人都異常慎重,誰都不敢大刀闊斧,這種時期更應該將每一步踏穩,不敢有絲毫閃失。已經面臨外部因素引起的業務下降和開工率下降,再也不敢讓不必要的內部閃失成為駱駝最怕的一根草。
既然已經談成,客戶很爽快地讓柳鈞別送機瞭,大傢都安心睡覺,他回頭讓賓館叫醒後自己打個車去機場,反正彼此合作,來日方長。柳鈞也不客氣,但他出來後想到崔冰冰正一個人應付嘉麗回國的局面,很是不放心,到賓館總臺查得有早班飛機正好飛浦東機場,他就直接迎著天邊的朝霞去瞭機場。他從國內出口迷迷糊糊地摸到國際出口,還比崔冰冰早瞭一大步。
崔冰冰能理解柳鈞的擔心,她拍拍自己的肩膀,笑道:“來,盡管靠著睡,現在有堅實的我呢。”
“你來瞭,我就不站瞭,我去那邊坐著睡。等人來你叫醒我。”
崔冰冰摸出柳鈞身上所有值錢的東西,才放他去睡。她一個人站在線外等嘉麗,知道國際航班報到達後,還得等好一會兒才能見到人。可是她想不到能等那麼就還沒見人,可是看上面到達班級顯示,明明已經到瞭近一個小時。崔冰冰沒耐心瞭,去服務臺問那個航班的人走空瞭沒有。但是轉頭,卻看見嘉麗領著小碎花與三個男人一起出來,即使離遠遠的,崔冰冰也嗅得出那三個男人身上滿滿的公務味道。崔冰冰自覺地停步,看著嘉麗東張西望地最終看到她,但兩個人都不打招呼。嘉麗徑直走向她父母,將小碎花交給她父母,跟著那三個男人走瞭。
崔冰冰張口結舌地看著這一切,回過身來坐到柳鈞身邊考慮瞭好一會兒,才將柳鈞推醒,告知詳情。兩人也不敢逗留,立即啟程回傢。崔冰冰不知道嘉麗現在是怎麼想的,叫她別回來別回來,非要回來,現在應該後悔瞭。不過也可能,嘉麗那人可能會以為這樣才有意義,與她老公同甘共苦。
柳鈞一路還是睡覺,躺在商務車後座舒舒服服地睡。事已至此,反而擱下一頭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