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柳鈞一路還是睡覺,躺在商務車後座舒舒服服地睡。事已至此,反而擱下一頭心事。事前他最頭痛的一件事就是把嘉麗接回來後放哪兒。已經有債主命都不要瞭,其他債主看見嘉麗時候會做出什麼舉動,怎麼預測都不會過分。不要命的人也不會太在意法規約束的。那麼把嘉麗放哪兒都是危險,不僅嘉麗自己危險,收留嘉麗的人和地方也得遭殃,這是毫無疑問的。至於未來該怎麼做,有司機在側,他也不好多說什麼,不如睡覺。崔冰冰見此心有不甘,將椅子放倒也安心睡覺,沒有嘉麗在,她不用再替司機留意路況,幹嘛不睡。於是車廂內呼嚕聲此起彼伏,令枯坐開車的司機鬱悶不已。

直到回傢,崔冰冰才跟柳鈞道:“唯有希望嘉麗在裡面善用她剛在澳大利亞落草的身份瞭。她好像說這幾天都在研讀法律。”

“善用個啥,一個協助轉移資產就可以敲實瞭罪名。誰知道關裡面會出什麼事,還得替她跑跑關系。”

“別試圖動用我爹,我爹娘特討厭那種高利貸,錢宏明在他們眼裡就是吸血鬼。我去抱淡淡,你去不去。”

“你去吧,我把臨晨跟客戶討論好的合同整理一下,分好幾個小合同呢,現在都不敢簽大合同,不僅客戶不敢簽,我也不敢要。人還真是老瞭,以前兩天兩夜做計算,從實驗室出來還能遊泳,現在一夜不睡就不行。”

崔冰冰對自己的色相馬馬虎虎,而柳鈞的色相卻是她幸福的追求,她伸手拍拍柳鈞還未凸起的肚皮,看來看去還是滿意。“老個鬼。”遂放心出門。

柳鈞也猜到嶽父肯定不願幫忙,換他若不是錢宏明多年朋友,有人來跟他說有這麼個債主剛剛因為宏明潛逃而跳樓,他也是說什麼都無法原諒宏明這種人的。可是……總得幫幫嘉麗吧。他很快處理瞭合同,立刻打印出來,去公司敲瞭合同章,就寄去給客戶敲章。等他將這些工作處理完,崔冰冰已經回傢好久,招手讓他看電腦。

一條人命果然不同,這事兒在網上被傳得沸沸揚揚瞭。崔冰冰就已經找到瞭四個就此事議論紛紛的論壇,都開著窗口讓柳鈞來看。柳鈞仔仔細細地看瞭,有的是臆測,有的卻真能透露出點兒情況。但有一個原帖,卻讓柳鈞這個半知情人大驚失色,此人筆鋒太犀利,一個標題,就將錢宏明潛逃事件概括得驚世駭俗,上綱上線,簡直是語不驚人誓不休的味道。相信任何人看到這麼驚爆的標題,怎麼都會點擊進去看個究竟。裡面的內容也是非常火爆,將錢宏明坑害瞭多少多少人有所側重地放出來,外行人看上去隻覺得匪夷所思,倒不是罪大惡極。但柳鈞細細閱讀下面火熱的跟帖,皺眉跟崔冰冰道:“宏明得給這帖子害死瞭。不知道是他哪個仇傢整理的。”

“換我是債主,我也會整一份放上網,能怎麼為自己爭取,就怎麼爭取唄,總不能幹坐著等天上掉餡餅。”

“是啊,所以這篇文章以偏概全,也不說說原因是那麼多人欠宏明的,搞得宏明簡直是世紀巨騙一樣。不知道宏明看不看得見這邊的各種反響。”

“明天要是新聞出來,錢宏明妻子千裡迢迢回國投案自首,若再給配發一張披頭散發的照片,你說錢宏明會不會跳出來認罪,替代嘉麗出來。考驗錢宏明是真情還是假意的最佳機會來瞭。”

“總之……你一說嘉麗出關就被帶走,我已經沒想法瞭。我都不忍替宏明做選擇,他們中間還夾著一個小碎花。忘瞭問,小碎花跟她外公外婆走的時候,有沒有哭。”

“小碎花當然是哭,她已經有靈性瞭。嘉麗這回倒是沒哭,也很鎮定,視死如歸似的。我做菜去,阿姨這回把洗好的菜碼得挺整齊嘛。唉,你也帶淡淡來廚房吧,我們好歹是一傢在一起的。”

“我現在最希望宏明呆的地方上不瞭網,看不到報紙。”柳鈞此時與崔冰冰感受相同,一傢人能湊一起是多麼幸福的事情,他收拾收拾跟進去廚房,淡淡一看就跟上瞭。

但是報紙卻找上柳鈞。一傢從網上看到如此驚悚新聞的全國性財經媒體大牌記者找到申華東,說是已經選題獲批,正打包準備上飛機,希望申華東配合調查。申華東傢這種上市公司經常需要接觸媒體,當然大傢有來有往,他想到柳鈞很熟悉錢宏明,建議柳鈞出面會見一下記者,提供一些客觀公正的信息,免得被網上傳得太離奇。申華東說的網上傳得離奇的,正是柳鈞剛剛看過的那條驚爆標題。但柳鈞想來想去,拒絕瞭。他不知道別人已經掌握瞭多少材料,而若材料是從他嘴裡泄露出去,他死也不會原諒自己,他還是閉嘴為妙。他一直認為錢宏明一定沒死,一定還活著。

那傢全國性財經媒體的記者很是速戰速決,過來一趟收集瞭資料,錢宏明的新聞很快見報。柳鈞看瞭一下,標題也是很悚,但內容倒是有正有反,隻是語焉不詳,果然是知情的少。他幸好沒有接受采訪。於是,本地的報紙也開始有瞭關於此事的大幅報道,而非隻是描述有人跳樓原因一筆帶過。很快,也就才兩三天的時間,仿佛世界大變樣。

柳鈞曉得他爸隻看晚報,就找個時間拎去兩箱桃子,順便將有關錢宏明內容的報紙夾在桃子箱裡。錢宏英一看報道的數量就臉色蒼白,唉聲嘆氣地說她還是自首去得瞭。柳鈞將那張有關嘉麗回國自首的內容找出來,放到錢宏英面前。錢宏英一看,反而沒聲音瞭,隻會連連搖頭,好半天才道:“還好,宏明沒跳出來。這女人真是殺人不用刀子。”

柳鈞不便多留,放下桃子就走瞭。但是路上接到警方電話,讓他帶錢宏明所有傢的鑰匙和產權證,去指定地點說話。柳鈞心裡默默地回想錢宏英的那句話,隻能老老實實帶上所有東西去瞭公安局。他被審瞭個天昏地暗,所有他跟錢宏明的交往,幾乎盡在警方掌握。他簡直是一邊回答,一邊翻白眼,知道這都是嘉麗說出去的,還包括他給嘉麗存的那點兒私房錢。

他隻好將他與宏明的友誼從小學時候說起,他也找得到很多證人來證明他和宏明的友誼有多麼純潔多麼熱血,所以才會有這一包產權證的轉讓。而且他還有嚴格的交易手續和付款證明。但是這些隻是他的一面之辭,在警方拿不出反駁之前,他們倒是很講道理地將產權證留下復印件後還給柳鈞。但是沒完,柳鈞還得陪著他們去這些產權證對應的房子搜查。可是柳鈞這幾天本就忙得四腳倒懸,給這麼一折騰,公司的事情隻好先擱一邊,每天隻能電話解決問題。

當然,他替嘉麗存的那本定期一本通存折,毫無疑問地交給警方瞭。

搜查的最後一站,放在錢宏明失蹤前住的房子。開門進去,雖然那麼多日子沒有住人,裡面卻是因為密封良好而幹幹凈凈。相關人員進瞭這幢大屋大搜特搜,柳鈞被勒令坐在客廳顯眼處的沙發上,配合說明。看到電腦主機和手提電腦等一件一件的證物被歸類貼條,柳鈞除瞭在一邊指明這個屬於誰,那件又屬於誰,其他別無可說的。他提議其實應該請嘉麗來配合說明,他隻是個偶爾到訪的朋友,雖然現在名為這間屋子的屋主,可是他對這房子並不熟悉。還不如放他回去工作,他案頭的工作一定已經堆積如山。警方對他態度挺好,對於他的建議,他們隻是微笑拒絕。

柳鈞鬱悶地坐在沙發上,一上一下地拋著手中的手機,看看屋子裡的人,看看窗外的景,百無聊賴。又有電話進來,他將手機舉到眼睛面前,是一個外地的固定電話號碼,不熟悉,號碼後面一串8,估計是個不錯的酒店的總機。但是接通,裡面才傳來一個“柳鈞,辛苦瞭”,他的眼睛立刻瞪得滾圓,這不是錢宏明是誰。他連忙隱晦地道:“你好嗎,我正在現場配合調查,請你長話短說。”

“連累你。我現在聯系不到我姐,你替我設法發個信號,就發在我傢老屋窗下一顆老桂花樹上,你認識的,讓我姐出來自首吧。我已經做瞭安排,現在這個案子已經發展到捂都捂不住,我看報紙,從上到下都在關註,她進去應該不會再被黑。躲不過的,不如盡快做個瞭結。”

柳鈞忽然靈光一閃,“不會那個在XX網站的帖子,是你發的,你故意攪局的吧,把事情搞搞大,捂不住?”

“對,本來不想這麼做。我登陸嘉麗的封閉博客,看到她寫的回國安排,我隻能出此下策,我得保護她不被黑。拜托你一件事,以後請向我姐道個歉,我害她瞭。”

“我這手機可能被監聽……”

“那是當然,不監聽你還能監聽誰。”

“那麼你也打算自首?如果是,我立刻把手機轉給這兒的人。如果被監聽,也很容易被定位。”

柳鈞全身繃緊,反而是錢宏明好整以暇地道:“這些我都有考慮,我不打算自首。我的判罰估計不會輕,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坐牢二十年,而且可以預見不可能被設法保外……”

柳鈞卻見正在搜查的人忽然朝他圍過來,他毫不猶豫地看著民警對錢宏明道:“暴露瞭,你趕緊逃。”

柳鈞的手機被民警接手,他隻能眼睜睜看著民警勸降,可是他心中強烈地感覺到錢宏明是有意暴露行蹤。既不願自首坐牢,又故意暴露行蹤,算什麼意思。“不好,錢宏明想自殺。”

民警說瞭幾句,將手機遞回柳鈞,“他要跟你說話,你勸他不要自殺,又不會是死罪。”

“宏明,好死不如賴活,千萬不要自殺……”果然不出所料。柳鈞緊緊握住手機,生怕再給搶走。

“賴活沒意思,以後在可以預見的年月裡,都是穿囚衣過沒有尊嚴的生活,何必呢。我既然做輸,就得負責。誰讓我不自量力,做那些超過我能力的事情。我已經過瞭很多年我不該過的日子,夠本瞭。你知道我現在正喝著上好紅酒,住在不錯的套間,我剛好洗完澡,可以幹幹凈凈地行動瞭。柳鈞,再見,我把小碎花托付給你,小碎花的教育很重要,你也能給她一個陽光的生活環境,你千萬告訴她,她爸爸是無辜的,隻是無能而已。別給小碎花心頭留下陰影。怎麼編就看你瞭。等嘉麗出來,你讓她再嫁吧,別再想我,我不值得。我這兒盡快做個瞭結,主犯死瞭,他們都是被我七騙八拐蒙混的小角色,這個案子也應該很快就有結果,我姐和嘉麗可以盡快出來。唉,都是我拖累他們。”

“宏明,別……”柳鈞聽到電話那端似乎是走動和開窗開門之類的聲音,“宏明,你不無能,你還沒活夠本呢。你不能死,你死瞭我找誰競爭去,我這輩子一直追著你跑……”

“呵呵,柳鈞,倒過來才是,我一直羨慕你,我真想做個像你一樣開朗快樂的人……”

“你喝多瞭,宏明,你回屋,坐下,喝杯冷水,我們理智地談。不是,我一直追著你跑,你成績那麼優秀,我追得很累,記得初中時候一個女同學說我跟你比是繡花枕頭爛草包,這輩子的成績都不可能追上你。我不服氣,可是我性格臭屁,隻好……”柳鈞聽到電話那頭傳來猛烈的打擊聲,他連忙捂住麥克風跟身邊民警道:“我勸他投案,你們請讓那邊門外的人住手,他反正逃不瞭的,沖進去隻有逼他加快跳樓。”這邊又接著道:“你不知道我每次周末回傢什麼事都不做,就是關在傢裡死命啃書,你不知道吧,你還以為我每天隻知道打籃球,對不對?其實不是,我這是做給女同學看的,好吧,我承認。你那麼優秀,你害我一直苦追到今天。像你這樣的人即使進瞭牢獄也無所謂,你看瞭《肖申克的救贖》吧……宏明,你幹什麼,你進來,你別……”柳鈞聽到那邊更大的動靜。

但是在動靜聲中,錢宏明依然冷靜地道:“柳鈞,還有一件事拜托,幫我謝謝傅老師。其實你沒有體會過失去尊嚴地活著是什麼滋味,我體會過,我不想再過這種日子,生不如死。傅老師也是個失去尊嚴的人,你幫幫她,支持金錢就夠瞭。再見。告訴小碎花,爸爸很愛她。”

“不要掛斷……宏明……”

“我不會掛斷,我聽著你說話。”

“宏明,我們都很愛你,你有很多人愛……”

但是,一聲悶響通過一束一束的電波從遙遠的不知哪兒傳到柳鈞耳朵裡,隨即一切沉寂。

柳鈞如化石般凝滯,一隻手還維持著打手機的姿勢,唯有眼淚奪眶而出。

不知過瞭多久,他耳朵裡聽見遙遠的地方有一個聲音在說話,“嫌犯帶著手機跳樓……”

《艱難的制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