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柳鈞畢竟還不至於沒策略,不會無緣無故就召集中層以上管理人員開一場宣誓會,發誓不會以裁員來度過危機。作為一個管理人員,耐心,是必備的素質,他必須耐心等待時機的出現。而內心深處,其實更願意那時機不要出現。
趁著全公司上下因飯碗危機而人心惶惶,柳鈞與羅慶開會,商定調整崗位架構。羅慶工作積極主動,勇於表現,柳鈞逐年擴大對羅慶的授權,眼下羅慶已經成為公司的副總。崗位架構調整是羅慶提出,羅慶認為公司從無到有,又從幾十個人發展到而今的千人,卻依然沿用最初制定的架構,期間最多隻做瞭一些小的改動,導致公司管理重床疊架,職責不明,條理不清,人浮於事,內耗漸增。調整架構的構想早在去年已經有瞭定論,柳鈞也已拿出方案與各部門負責人討論可行性,原定於今年推廣實施。但是新勞動合同法的實施,讓架構調整困難重重,公司很難很難勸說員工做出與原有的勞動合同有所不同的崗位變遷,上升容易,下遷很難,即使平調也是非常困難。因此架構調整設想一拖再拖。反而,眼下彌漫在整個工業區的倒閉風和裁員風幫瞭柳鈞,當一個問題擺在面前,“調整崗位還是失去飯碗”,大多數人息事寧人地選擇瞭前者。餘下的少數,便容易各個擊破。
這一次的調整,柳鈞明刀明槍擺明瞭鐵腕,沒有回旋的餘地。鐵腕必然招致反彈,現在的人誰都不笨,尤其是騰飛騰達多的是受過良好專業教育的員工,反彈的人直接走瞭依法保護自身利益之路。柳鈞早就做好應對預案的,不外是根據勞動合同法做出補償。然而,為配合調整的強硬需要,他勢必不可能很順利地對賠償要求有求必應。但他擔心一件事。年初時候勞動局曾經重手做出警告,對於不遵守新法的公司開出巨額罰單,很多人私下議論,那罰單的數字足可以讓一傢公司倒閉。而且聽說這麼重手處罰的不止本地,而是全國同唱一首歌。企業任何與新法擦邊的作法,都會被勞動局放大瞭研究,放大瞭警告。柳鈞有點兒擔心公司的調整動作會被抓典型,他讓辦公室主任提前向勞動局投案自首,說明情況,回復卻是讓柳鈞目瞪口呆。官員口頭表示,眼下工業區的首要任務是保證企業存活,對於新法的執行暫緩,有些不是人命關天的勞資糾紛他們會酌情手下留情。雖然沒有文件,可是柳鈞相信他們確實那麼在說,那麼在做。他連忙向狐朋狗友廣而告之。說到原因,他想到錢宏明曾經跟他爭辯過的有關房改為什麼教改為什麼的利益站位,他根據錢宏明的理論推而廣之分析勞動局的口頭答復,原因就是那麼簡單。畢竟,財政收入還是要靠著企業的稅收的,企業首先是不能倒的。在企業不倒的前提之下,新法可以有力貫徹實施,但是當企業在目前的經濟大環境下搖搖欲墜之時,新法可以靠邊站。如此匪夷所思,令柳鈞一再感慨錢宏明分外冷峻的眼光。
出差開行業會議的時候,柳鈞接到公安局打來的電話,要求他去辦理嘉麗的取保候審。柳鈞隻記得律師為錢宏英做取保候審,但被錢宏英意外拒絕。可他們並未提出給嘉麗取保候審,怎麼公安局反而主動來電。他給律師去電核實,果然事出意外。他想到自己還得過兩天才回傢,就讓崔冰冰去辦理。崔冰冰沒時間,也沒精神關心這種事,索性一個皮球踢給掏錢請律師的公公柳石堂。
柳石堂急他人之所急,恨他人之恨,這個他人當然是錢宏英,他對嘉麗非常不滿。錢宏英自首去之前差點因弟弟之死而精神崩潰,破天荒地抓住他哭訴瞭一天一夜,咬牙切齒發誓出來後絕對不放過嘉麗。柳石堂當然不可能替錢宏英動刀子,讓他出面去保嘉麗,他心理很不平衡,總想做點兒什麼手腳。因此他不願律師跟隨,再說,他也不舍得那論分鐘計價的律師費,他相信他這個老江湖沒有邁不過的門檻。
果然,現在的機關辦事人員非常的熱情主動,一聽說他來保嘉麗,立即尊老愛幼地領著他辦完所有相關手續,他說他不是親戚不是朋友拿不出那麼多錢,就給他打瞭折扣。一直等到柳石堂被領到醫院將人領到手,才明白人傢那是甩瞭一個燙手山芋,嘉麗這種在案子裡無足輕重的人,眼下正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又是敏感的外籍身份,那是個誰都想甩的包袱啊。柳石堂犯難瞭,他想不出該怎麼處置閉著眼睛掛著吊針的嘉麗,可是不處置,在兒子正出差,兒媳還被他孫女拖著的情況下,唯有他來當這個嘉麗的老傢傭瞭,蒼天啊。
問兒子,兒子不知道嘉麗父母的聯絡方式,問公安局,問出來的卻是他兒子的地址電話,通過律師問錢宏英,也隻知道嘉麗父母所處的城市。柳石堂隻好帶著保姆,守在嘉麗的病床邊,等她睜開眼睛說話。崔冰冰本來不想沾手嘉麗的破事,可是看到公公如此犯難,隻得處理完工作之後,於夜晚九點多來醫院接替瞭筋疲力盡的公公。柳石堂看看心裡很滿意的要財有財,要身份有身份,要傢世有傢世的兒媳,再看看病床上閉目不醒的嘉麗,拖兒媳出去走廊說知心話。
“阿三,這事兒吧,你一定得在阿鈞回來前處理妥當。我告訴你啦,男人性子裡都犯賤,看見林妹妹都走不開身。裡面躺的那個,你千萬別讓阿鈞接手,阿鈞是老實頭,那女人不知多想沾上阿鈞找依靠呢,你要是不防著,到時候很麻煩。我走瞭,我讓醫生給她用瞭不少好藥,醫生說她會醒來,不是什麼死人的大病。”
崔冰冰何嘗不知道這個道理,她正討厭嘉麗幹嘛將聯系人設定為非親非故的柳鈞呢,幹嘛總抓著她老公不放,害她不得不將女兒扔老媽那兒,來醫院做胖丫頭。一直等到嘉麗終於在十一點多悠悠地醒來,兩個人的視線終於對焦,崔冰冰才有氣無力地吐出一口長氣,微笑道:“嘉麗,歡迎你出來……”
“宏明……宏明……真的……嗎?他們對我說話總是真真假假,我不相信。”
“是真的,宏明在生命最後一刻,一直與柳鈞連線通話,柳鈞好幾天都無法接受這個事實。你的懷疑我很理解,不過這已經是既成事實瞭。目前骨灰盒在我們這兒暫寄,我們不知道怎麼聯系你父母,又見不到你,宏明也沒留下遺言該怎麼處理他的後事……”
嘉麗從睜眼開始就哭泣,可是崔冰冰卻看到很少的眼淚,甚至可以說幾乎沒有眼淚,可明明嘉麗都哽咽得無法說話。崔冰冰怎麼勸都沒用,嘉麗哭瞭很久,才問:“宏明……跟柳鈞說瞭什麼?”
“你身體太弱,我暫時不方便跟你說,柳鈞將當時的通話做瞭個筆錄,打算以後交給小碎花的,你回頭恢復瞭再看。你背得出你父母傢地址電話嗎?讓我來立即通知伯父母你平安出來的好消息。”
“我爸媽會傷心死的。小碎花也會哭死。怎麼能通知他們呢。”
“是的,但他們遲早得知道此事,遲早需要面對現實,宏明也得盡早落土為安,是吧?別說是你擔心你爸媽和小碎花,連柳鈞都不敢面對呢,甚至他不敢面對你,出差去瞭。但現在是一傢人抱成一團的時候瞭。”
崔冰冰耐心地循循善誘,分析為什麼長痛不如短痛,又為什麼應該告訴傢人事實,而不是讓傢人在黑暗中盲目而焦慮地等待,還說隱瞞隻會讓事情越來越糟,此時大傢應該抱起來盡力實現宏明的願望。嘉麗終於在接近凌晨一點鐘時認可瞭崔冰冰的道理,將父母傢的聯系方式告訴瞭崔冰冰。終於拿到聯絡方式的崔冰冰幾乎不作停留,再和顏悅色地勸說瞭幾句,就將嘉麗交給雇來的看護,累得搖搖晃晃地回傢瞭。第二天一早,她就通知嘉麗父母來接手他們的女兒。
嘉麗的父母當然是立即趕來。崔冰冰一看他們火車到達的時間比柳鈞飛回傢的時間晚兩個小時,當即先斬後奏,將二老與小碎花接到他們原來的住處,因為房產歸屬二老名下,暫時未被搜出沒收。二老自然是急不可耐地想見女兒,崔冰冰好事做到底,親自開車將哭哭啼啼的三個人送去醫院。她問二老小碎花的學業怎麼辦,二老說正想辦法,目前小碎花拿著護照在老傢找不到對口學校。崔冰冰說她有辦法讓小碎花進好學校,但是隻在本市有辦法,二老一時決定不下來。
到瞭醫院,崔冰冰非常不客氣的掏出柳鈞的回憶筆錄,交給醒著的嘉麗。她告訴嘉麗父母,朋友們都很恨。崔冰冰放下人和筆錄就走瞭。嘉麗焦急地打開筆錄看,看到宏明說到他現身的原因,她慘叫一聲昏倒過去。嘉麗父母這才知道崔冰冰說朋友們很恨的原因,才知原來朋友們恨是乃是他們的女兒。如此,他們即使再有千難萬難,還怎敢向錢宏明的朋友伸手求援。
崔冰冰明人不做暗事,回傢就一五一十向丈夫匯報。柳鈞皺眉道:“會死人。”
崔冰冰冷笑道:“要不然怎樣,我不想哄著一個成年人,也不願供著一個成年人。看她那樣子,本來還想把自己甩給我們這些朋友瞭呢。或者你現在就去醫院挽回?”
柳鈞想瞭想,“就這樣吧。我明天過去一下,如果小碎花入學有問題,我們幫助解決,從住宿到學雜費,一直包到小碎花不想讀書為止。我還得提醒他們趕緊回老傢,這兒呆著,遲早被債主們撕瞭。”
“我去,我明天順道過去一下,不像你得專門找時間去。現在非常時期,你還是好好盯著公司,先管住自己的生存。”崔冰冰牢記老江湖公公的教導,說什麼都不能讓柳鈞看見嘉麗心軟。
柳鈞皺眉嘆息,“你幫我去處理吧,我現在不能想那件事,不願提,一想到,腦子裡就有悶響,晚上又得做夢被悶響驚醒,很神經衰弱。宏明隻提到讓我照顧小碎花,唉……我鴕鳥一把。”
崔冰冰揉揉丈夫的頭皮,將此事撂瞭,不再在丈夫面前提起。
但是崔冰冰再回醫院,卻沒見到嘉麗一傢。問到護士站,護士站裡的護士說昨晚有苦主來大鬧,吵著要昏迷的病人血債血還什麼的,還動起瞭手,一直到報警才拉開。那幫人還是虎視眈眈守到半夜才被警方勸走。病人傢屬不顧病人依然昏迷,趕緊出院跑瞭。崔冰冰想不到是這個結果,想到她見到的那個跳樓的債主,人傢那傢屬當然是放不過嘉麗。她轉去嘉麗父母住的地方,也沒看到人。打嘉麗父母的手機,也是關機,一傢人平地消失。
柳鈞一聽說,再也不敢鴕鳥,立刻飛車趕去崔冰冰從嘉麗嘴裡騙出來的老傢地址。也不知是他的車快,還是出發晚瞭,車子再快也沒用,反正他等到傍晚,還沒等到嘉麗一傢人回來。他完全是仗著車好,在小區保安的默許下愣是在艷陽下賴在嘉麗父母傢樓下。夜色四合,坐在車裡終於好過瞭許多,柳鈞不敢有些許走神,緊緊盯住黑暗中的樓道口。他隱約猜測到,嘉麗傢人可能成瞭驚弓之鳥,但是他不相信嘉麗傢人能不回傢一趟。
果然,半夜之後,世界幾乎沉寂,柳鈞困得眼皮打架,嘉麗的父親終於左右張望,鬼鬼祟祟地出現瞭。柳鈞跳出去,站到嘉麗父親面前,可是,任他再如何解釋,嘉麗的父親都不相信他是來幫忙的,因為嘉麗的父親更相信一種合情合理的可能,那就是錢宏明的朋友恨死嘉麗。兩人完全無法溝通,嘉麗的父親自然是不肯告訴柳鈞嘉麗怎麼樣瞭。
柳鈞隻能提出最後的要求:“您兩位老人傢在可預見的日子裡照顧嘉麗都忙不過來,讓我來照顧宏明的女兒。我是宏明最後聯絡的人,我對小碎花有責任,小碎花也從小恨我很親。你們可以相信我不會虧待小碎花。”
“隻要我們沒死,我們自己照顧好小碎花。”
“小碎花的學業很麻煩,她在澳大利亞上瞭半個學期,如果在這邊降級上學,又從一年級開始學,會比較吃虧。而且她學的是英語,轉回中文可能比較困難,我有出國留學經歷,可以幫小碎花扭轉過來。而且我有財力可以讓小碎花受最好的教育。宏明已經去世,小碎花的悲痛本來應該是嘉麗最能安撫,可嘉麗現在這種狀態,您三位最合適的都沒有精力照顧小碎花的心情,大約隻有我這個跟宏明從小一起長大的還算合適。我剛出差回來,很累,沒力氣花言巧語,隻有一句表態:一切隻為小碎花的未來著想。但隻要嘉麗恢復,她怎麼想,我們再安排小碎花。我有傢業,有身份,我的工廠擺在那兒,您隨時可以考察我,我不會信口開河。如果我有胡說,您也可以砸我的工廠,很簡單。您如果相信我,我今天就接瞭小碎花回去,從今後我女兒什麼待遇,小碎花隻好不差。我向宏明在天之靈保證,相信我,要不然宏明也不會臨終托付給我。”
柳鈞無視嘉麗父親的一再拒絕,拉住他搶著話頭一口氣說瞭所有的話。但嘉麗父親沉默。柳鈞也不知嘉麗父親是什麼意思,隻好最後來最直白的:“你們根本不用懷疑我,我不會跟你們搶小碎花,我自己有女兒。我完全是看你們現在照顧可憐的小碎花是有心無力,而我隻想為小碎花好,隻為小碎花。您也累瞭,這一天這麼大年紀都沒休息,我能理解,但我不能給您時間。小碎花剛剛知道她父親去世,她還很小,她需要有人安撫,必須立刻,這就是我趕來守候著您的唯一原因。小碎花交給我吧,我的三個實業的地址,我的傢庭地址,我父親的地址,我太太的工作單位,我都寫在這紙條上,您拿走,我們傢大業大,不可能為小碎花放棄那麼多。你隻要原因,有時間瞭,隨時可以回去找小碎花。伯父,我已經說到底瞭,可以相信我瞭嗎。”
嘉麗父親又是沉默瞭近十分鐘,柳鈞算是獲得嘉麗父親的初步許可,也是因為嘉麗父親也憑理智知道自己不可能既照顧不知昏迷到什麼時候的女兒,又照顧好外孫女,終於答應將小碎花交給柳鈞。把小碎花交到柳鈞手裡的時候,嘉麗的父親看到小碎花對柳鈞的信賴,更看到柳鈞的眼淚,嘉麗的父親終於無奈地信任瞭。
柳鈞一向反對老板親朋好友在公司出入,將公司辦得像作坊,但這一次為瞭小碎花開例,他在小學開學之前,上下班一直帶著小碎花。他怕小碎花落單,落單的小碎花會睜著大眼睛,沉默得像是沒有生命。他隨時聯系嘉麗父母,想為小碎花帶來她媽媽恢復的消息,可惜,嘉麗醒瞭,但嘉麗的魂追著丈夫不知去瞭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