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事情總是有轉機的,隻要有人堅持不懈。現在的大清早,柳鈞和崔冰冰得加倍辛苦,因為傢裡多瞭一個孩子。柳鈞在廚房煙熏火燎地做煎餃,下餛飩,沒有聽到手機提示有短信。崔冰冰反而聽到瞭,從浴室出來看短信說的是什麼,卻看到一張照片,上面隻有一隻光溜溜的手比劃出一個“V”,是申華東來的短信。
“咦,東東這麼早跟你打什麼暗號,你看,搞定什麼瞭?”
柳鈞扭頭一看屏幕,“噗嗤”一聲笑出來,這是他最近幾天難得舒心的笑,“那傢夥,搞定陳其凡瞭。看得出背景嗎?準是床上。”
“嘔耶,你們這些鳥男人,這種事也能公開嗎,你們走著瞧。”崔冰冰將照片轉發到自己手機,她又轉手將照片轉發陳其凡。“哇塞,爆發枕頭大戰瞭,我很有興趣。東東今天準保全線潰敗。”她還不盡興,又叫柳鈞豎起小指頭,讓她拍一張,立刻傳給申華東。收拾完瞭申華東,這才哈哈大笑著去女兒的臥室,收拾兩個小的。
可是,進去卻見淡淡的床上不見人影,崔冰冰下意識地往床底下瞧。小碎花輕輕地道:“阿三,淡淡跟我睡瞭。”
柳鈞與崔冰冰商量著給兩個小孩同樣的環境,可是一個喊爸爸媽媽,一個喊叔叔嬸嬸,立刻親疏有別瞭。於是兩個大人忍痛在傢推行全盤西化,一個成瞭孩子嘴裡的阿三,一個成瞭孩子嘴裡的阿鈞,完全沒大沒小瞭。崔冰冰看過去,果然見淡淡擠在小碎花的床上,此刻還趴在小碎花的背上睡得很沉很香甜。崔冰冰一看就笑瞭,“小碎花,你晚上協助淡淡爬上來的?”一邊下手將淡淡撓醒。
“淡淡想跟我睡。我也想跟淡淡睡。”
“哦,原來兩個都是小壞蛋。怎麼辦,一人打一下手心?”
淡淡立刻尖叫一身鉆進小被子,貓瞭起來,小碎花認真地道:“不能體罰孩子。”小碎花的臉上沒有笑。
崔冰冰若無其事地笑道:“好,不體罰,我們撓腳底,哇。”她唰地掀開小杯子,出手如電,四隻小腳丫先後中招,兩個小人兒抱在一起笑成一團,尤其淡淡更是大聲地尖叫,大聲地笑,引得柳鈞都過來看是怎麼回事。兩個人都看見瞭小碎花的笑,但是兩人都沒點破,彼此會心一笑,依然若無其事地各幹各的。他們竭盡全力給小碎花營造常態,抹凈所有的特殊。他們相信小碎花未來的笑容會更多。
然而,公司的工作卻是千頭萬緒,架構的調整並非隻是將每個員工的崗位換個名稱那麼簡單,還需要協調,需要督促,需要磨合,需要考核,需要分析調整結果是否有利於工作效率的提高。於是原本該因為開工率降低而全體沒事幹,反而變得大傢都忙忙碌碌起來,由於不熟悉新架構而工作失誤的,而火燒眉毛的,尤其是中低層的管理人員更是忙得疲於應付。柳鈞居高臨下地觀察著,忽然想到最近上去的那些門戶網站普遍不是改版就是升級,也是熱鬧的不可開交,他無法不想到那些網站的管理者會不會也是趁淡季給大夥兒找事情幹,省得大夥兒閑出問題。
在這樣人為的忙碌中,開工率依然勢不可擋地下降,降得每一個老板全寒透瞭心。連宋運輝那邊也遭遇一樣的問題,梁思申跟柳鈞說,宋運輝急得大把大把地掉頭發,說眼下的經濟環境前所未有的惡劣。宋運輝還捎話給柳鈞,這種形勢下,活著才是硬道理。
可是,活著,並不容易。包括申華東,總有一天也終於笑不起來瞭。本地論壇無聊地閑扯本市若幹著名公司的境況,眾人踴躍提供素材,有人拍下瞭市一機廠車停車場的照片,和上班時間大門口的人流。那個有心網友倒未必有什麼惡意,但是他為瞭反駁另一個網友說的市一機才不會出問題,而從庫存照片裡挖出證據。去年這個時候廠車排隊,今年這個時候廠車寥寥無幾。去年上班時間大門口人流如鯽,今年上班時間大門口人頭稀稀拉拉。此人還認真地點瞭人頭和車輛,得出結論,市一機現在能有兩成的開工率已經算不錯。
所謂言者無心,聽著有意,這樣的新聞很快傳播開來。對於騰飛這樣的公司,這種消息再怎麼流傳都無所謂,可對於上市公司卻不一樣瞭,上市公司面向公眾。頓時,申傢父子為撲火,而忙得焦頭爛額,申寶田尤其是老革命遇到新問題,急火攻心,躺倒住院,劃歸崔冰冰的爸爸麾下。申華東少帥上馬,身後沒瞭一根定海神針,他拍板時候很是心神不寧。什麼賽車,早都丟到腦後去瞭。他的裁員計劃,更是因曝光在眾目睽睽之下,而不得不慎之又慎。
柳鈞也是時時刻刻關註網絡上的那個討論,借此獲取朋友圈外的消息,一直到那討論被網站刪除為止,還好,他的公司沒有上榜,但柳鈞估計原因是他的公司還不夠大,包括工業區比比皆是的倒閉企業,也沒人往網上扔。倒是從跟帖中獲知,那位從騰飛出走又後來居上者出逃到瞭加拿大。柳鈞清楚的是,工業區唯有政府出面解決後來居上公司的清欠問題。工業區曾經優先找到柳鈞去詢問有沒有意向接手做一回合並同類項,柳鈞哪兒接得住,他現在能活命已經上上大吉,怎還敢想擴張。工業區政府隻能愁眉苦臉地與債主們談政府主導下的破產重組。有傢工業區企業的老板正被債主盯得走投無路,也不知被債主綁架瞭多少回,傢裡的值錢傢夥早已被債主搬空,見人傢可以破產,可以有限責任,可以重組,老板心裡立刻燃起瞭希望,也想將公司破產掉,可是,等他執行起來,卻發現破產不是隨隨便便可以破的,破產需要的不是法律程序,而是政府批準。可他明明已經將公司停產,將人員遣散,早已資不抵債,回天乏術,他的破產申請不知為何被否決。他隻能繼續與債主們纏鬥,時不時地挨一頓揍,受盡侮辱,生不如死。此時,那老板再想失蹤,已經來不及瞭。
柳鈞總是回傢將這些消息與崔冰冰分享,崔冰冰則是給他更加真實可靠的消息,聽著那些壞消息,柳鈞的心態好瞭不少,原來有那麼多比他混得更差的,他起碼還沒有裁員,他算是混得強瞭。柳鈞一直想瞭解楊巡混得好不好,可惜,這方面的消息不多,起碼楊邐掌管的大酒店依然開門迎客,說明楊巡也正常存活。
終於,工業區那麼多倒閉或者停頓的企業影響到瞭大宗商品的價格。即使國傢統計局給出的CPI與PPI同比增幅依然高達7%以上,柳鈞卻從每天進出材料的比價上看到通脹的可能退潮。以前,他是追著供應商要材料,供應商都是擠牙膏似的給一點兒,下一次擠牙膏的時候價格必定有漲。但現在是開始有靈活的供應商追著他推銷庫存,希望他多多地進貨,多進貨,價格多優惠。反而,柳鈞不敢多進貨瞭。正如通脹之初,貿易商總是爭先恐後的建立庫存,大進小出,造成市面上供應短缺,價格越抬越高。那麼到瞭通脹結束,貿易商勢必爭先恐後地試圖趕在他人之前將庫存清理,市面上的貨物供大於求,價格爭相壓低。都是為瞭追求效益的最大化。
鋼材,銅材,甚至三巨頭壟斷的油品,都開始緩慢地出現價格回落。柳鈞認為這種價格回落現象應該不是偶然,隻要看看周圍凋敝的企業生產狀況,這種現象可能還得持續,甚至加速。可是看各大財經報刊雜志,專傢們還在就公佈的經濟數據發表議論,擔憂下一個月的通脹繼續延燒。而官員們也是繼續佈局,抵抗通脹造成的傷害。經過這半年多煎熬的柳鈞此時已經難以相信專傢,專傢幾乎成為信口開河的代名詞,他更相信自己的觀察,自己的分析,自己的判斷。
可惜,此時他心有餘而力不足,他縱能深刻分析現象,卻依然是被大勢卷裹的卒子。他的資金終於青黃不接,八月初發工資的時候,他算來算去,還與銷售和財務部門開瞭一個聯席會議,大傢都發現八月十日之前的應收款扣除必須支付的各種款項之後,騰飛騰達面臨工資無法按時發放的問題。會議上大傢都是一筆一筆地核對進項銷項,分析各種可行性,因此也都看得清清楚楚,保守估計,不到十五日,工資無法全部結清。
是羅慶,首先在會議上提出,不如將他的工資扣發,他的延後幾天無所謂。財務主管也提出同樣的建議,願意做出犧牲。柳鈞何嘗不想如此,可他還是在會上表態,大傢盡職工作,他作為老板,應該盡職支付工資,他不同意羅慶的建議,他在會上表示他會想辦法。
想辦法,無非是借錢,或者典當,也或者是變賣傢財。一想到借錢,就無法越過錢宏明,每一次在他困頓之中無償伸出援手的人,總是錢宏明,首先肯定是錢宏明。此時回想起來,往事歷歷,更是平添無數傷心。當然,他現在想借錢還是不成問題,隻要他開口,他爸和崔冰冰兩個就能把他的兩個月工資解決。但他考慮之後,決定將他的保時捷開進典當行。這隻是他在危機中需要給出的一個姿態,給員工拿著放大鏡審視的姿態:老板寧願變賣傢財,也不肯將發薪日延後一天。實際行動,勝過千言萬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