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個人當場拍板,明天周六不休息瞭,立刻行動,拿下楊巡嘴裡被迫吐出來的肥肉。
雞蛋挑骨頭地審核報表,逐字逐句修訂合同,沒辦法,因為四個人不信任楊巡,不相信報表是真實,不相信賬目如報表那麼簡單,不相信賬面上除瞭抵押貸款,沒有其他私人借貸。大夥兒集思廣益,制定一份排除性非常強的合同。
從宋傢出來,天已經很晚,淡淡在媽媽懷裡睡著瞭,小碎花上瞭車也靠著崔冰冰睡覺。車子也夜色中靜默地馳出一段路,崔冰冰終於忍不住開口說話,這一晚上,她太開心,抑制不住,雖然為瞭不吵到孩子們,她隻能小聲說話。
“今年我最擔心的,壞賬,可以拜拜啦。一個更大的泡泡,看來準備開始吹瞭,大泡泡套小泡泡,哼。”
“我總算可以存活瞭。諷刺的是,原來救樓市還真曲線救瞭我。”
“別想那麼多啦,活著是硬道理。我們幸好遇到好人。”
“我隻是感慨一下,以顯得我還有點兒底線,人真是越來越庸碌不堪瞭。到傢我們開瓶酒,慶祝一下,太開心。明天就可以大膽撥款給中心,他們做理論研究已經做得發瘋瞭,不知多想摸到金屬的邊兒。”
“晚上喝酒不好,酒精散不走,傷肝,媽媽說的。”小碎花迷迷糊糊地插嘴。
“我們喝完酒,再跳會兒舞,酒精就散光瞭,不會傷肝。行嗎?”
“也不行,晚上運動太多,睡覺會踢被子,會著涼的。”小碎花把媽媽的叮囑記得很牢。
柳鈞不禁笑道:“呵呵,好多規矩,踢被子就換睡袋嘛,沒關系。隻要平時多運動,著涼喝幾杯熱開水就好瞭。嗯,當然,很小的時候是不行的,上小學之後就不用管那麼多啦。撒開瞭玩,把身體玩得棒棒的。”柳鈞雖然與嘉麗唱反調,不過顧及瞭小碎花的心理,以時間為線,將過去與今天區劃開來。他想將小碎花的性格扭得開朗。
於是,到瞭傢,柳鈞給淡淡洗臉擦腳睡覺,崔冰冰火速炒出兩隻下酒菜,小碎花堅決拒絕睡覺,一定要看兩個大人喝酒跳舞。小碎花自以為很頑劣,很不聽話,不料兩個大人覺得她說得有道理,給她熱一杯牛奶,一起吃喝。小碎花很不理解。可是有熱鬧可湊,睡意頓消。
音樂響起,杯酒下肚,兩個大人甩掉鞋子一邊自嘲老骨頭,一邊手舞足蹈,大學時候跳的太空舞集體舞都給挖瞭出來,隻要能跟得上節奏。想笑,又怕吵到關裡面睡覺的淡淡,可越是壓抑,心越出格,人越想笑。小碎花起先還文靜地旁觀,後來被柳鈞一把拎起來,也終於加入群魔亂舞,越跳越放開,後來簡直是丟掉小淑女風格,跳得張牙舞爪。三個人一會兒貓舞,一會兒蛇舞,再玩大象舞,本來就心裡快活,亂跳下來更是捂著肚子亂笑。
工廠的困難遠未到頭,柳鈞的困難暫時見底。短暫的快樂之後,面對社會上猜測這回危機之後何時復蘇,復蘇是“L”型、“U”型、還是“V”型,柳鈞則是最擔心他的復蘇是“W”型,因為他暫時看不到前路有多起色,而他還需付多少個月的輪休工資,他還需繼續打價格肉搏戰,他還得投入研發中心。畢竟,他認為地方政府再拉樓市,應該也是起色有限吧,消費能力受限,再高也不會高哪兒去,他能從合作買房地產公司中獲得的利潤,不知夠不夠支持他堅持到制造行業的黎明。他,會不會像錢宏明那樣,也在黎明之前倒下。
即使想著都心寒,柳鈞還是得努力。努力尋找生意。
“四萬億”伴隨“國十條”呼喇喇而來,果然不出梁思申所料。柳鈞感覺周圍所有人都好好研讀瞭國十條,研讀的目的是判斷對自己有什麼好處。但很多人也問,經濟下滑成這樣,四萬億怎麼拿得出來,會不會隻是一句口號,隻是一個安撫人心的數字。申華東的爸爸申寶田冷然道,“簡單,印錢”。觀點眾說紛紜,柳鈞決定相信申寶田這個老法師。但是對於“國十條”的第一條,申寶田卻更加冷然地道,“誰出錢”。
相關行業針對四萬億很快做出反應,柳鈞沒有料錯,工程機械方面首先有瞭動靜。開始,市場部門接到詢價電話瞭,開始,業務員的出訪獲得意向回復瞭。但是隻見打雷不見下雨,全都還在觀望,不敢輕易開工上馬,以免在這種苦寒冬日裡積下要命的庫存。
這個時候,活著的企業就顯現出瞭優勢。打電話有人接,來公司看得到機器在轉,工人沒被裁員,首先說明一種實力,說明不需要擔心業務放出去後,傳來對方忽然倒閉的消息。這個時候,誰都小心翼翼,不敢有任何閃失影響利潤。普遍心理是“穩”字當頭。
隻是四萬億還停留在紙上,具體投入到哪兒還隻是宏圖,因此業界都隻能等待,密切關註四萬億的落實,老老實實配合四萬億的步調。等待是一種煎熬,不可知的等待更是一種痛苦,可前路漫漫,立項,報批,審核,等等,都需要時間。別無選擇,全都必須在下滑的開工率打壓下繼續等待。
今年,整個2008年,從聞所未聞的凍雨冰災開始,天災人禍接踵而至,一路嚴寒,冷到年底。
這一年,柳鈞失去最好的朋友,卻還得在年底前出國洽商的時候撞見宿仇楊巡。更令人頭痛的是楊巡見到他就陰魂不散地纏上瞭他,兩人原來搭乘同一班去往美國的飛機。柳鈞見楊巡絲毫沒有離開他的意思,便清楚此人估計想利用他做一回全程翻譯瞭,可真做得出來。他看看楊巡攜帶的兩隻巨大行李箱,不懷好意地道:“楊總該不是卷包潛逃吧。傢當都帶上瞭?”
“我逃?”楊巡反而是一臉驚訝,“我為什麼要逃到國外去。背幾千萬塊錢跑美國買幾間房子收租?還不如跳飛機來得痛快。我去美國看兒女老婆,他們快放假瞭,好多天,我這回總算有時間陪陪他們。我告訴你,人在青山在,隻要公司不倒,所有債務都隻會停留在紙面上。我又不是你同學,我有實業,都是響當當的實業,債主再不心甘情願,這個時候也隻能跟我綁一條船上,等我的實業活過來,他們更怕我。”
“既然如此,又何必賣房地產公司,目前看來那是最早生金蛋的雞。”柳鈞心裡卻嘀咕,老婆不是離瞭嗎。
“沒辦法啊,周轉資金沒瞭,這種時候債主不追債,可也沒錢再給我,賣別的未必找得到下傢,隻能割肉房地產。我賣掉房地產公司,去除貸款部分,還能到手五六千萬。我們做生意的,越苦的時候,手頭越不能缺活錢,越苦的時候越需要燒香拜佛。尤其是年關將近,你可以其他時候手頭沒活錢,也斷斷不可以年底沒有紅包錢。你不是剛回國時候,你回國這麼多年做下來,不會不明白我的意思。你出國幹嘛去。”
“去談一筆業務。一傢集團整體裁掉一個分廠,打算把這傢分廠的產品轉移到勞動力低廉的地區來做。我跟他們過去存在業務聯系,他們相信我有ODM的實力,故此邀請我過去商談。”
“ODM是什麼?”
“就是老美提供產品規格參數,我來設計和生產。這傢的技術要求比較復雜,系列變化很快,一般難以接手。我順便看看他們裁掉的分廠有沒有可利用的二手設備。”
“噢,這倒是你的優勢。”楊巡說話歸說話,手上一點兒不含糊,抓過柳鈞手中的資料,將登機牌換到一起。“一路無聊得很,坐一起有個照應。”
“你不坐商務艙?”
“省省啦,都窮人傢出身,還沒那麼嬌貴。我有朋友趁這時機到國外挖技術人才,這回老美失業不少人,據說這個時候挖華裔專業人才,價格可以降不少。我有心趁長假挖幾個。可又擔心,要是挖來的人跟你剛回國時候一樣傻傻的不好用怎麼辦。說實話,我傢老三也是一畢業就出國,跟你一樣德性,我老婆後來才出的國,幾年美國呆下來專業知識倒是上進瞭,腦袋變簡單瞭……”
“不是腦袋變簡單,而是各地有不同的思維,各地用力的地方不一樣。我們看你還覺得你鬧騰得可笑呢。你前妻對此應該最有瞭解。你要真想引進技術人才,你最好先自己改變一下思想,給人創造一個合適的環境。我看你不行,你的觀念裡面不尊重知識,沒有一個以技術求發展的理念,你就是把人才供起來也沒用。說白瞭,你沒那根弦。技術人才靠腦袋出活,要是你管理不順,人傢在腦袋裡偷工減料,你管都管不住。”
柳鈞見楊巡若有所思地看著他,即使登機時候也似乎滿腦門都是問號,他坐下就毫不客氣地問:“說到你痛處瞭吧。再跟你說,我的研發中心我都不需要去,他們自覺加班加點,公司現在這麼困難,他們替我分憂解難。你要是心裡沒那根弦,花再多錢引進人才,也隻會是被動幫人才在國內同行中揚名,做修橋鋪路的傻活兒。”
楊巡依然抱臂看著柳鈞,看得出柳鈞說得不假,這正是他遇到的問題。“那……你怎麼對待他們?”
柳鈞言簡意賅:“創造力無價。”
楊巡的眼光不由自主地往柳鈞的手上掠過。他在飛機的起飛聲中沉默。好久,看空姐開始活動瞭,他才開腔,“你這話……這市道還是有點兒變瞭,以前知識分子沒那麼重要。現在我們這行搶人,挖人,千方百計留住人,花越來越大價錢……”
“說半天就是沒一個字說到培養人。我這好幾年,八成技術人員是公司自己培養出來,其他兩成是公司開創時期挖來,但他們知識中的一半也是通過公司有意識地培訓才獲得,比如今天若是去美國為一個展會的話,可能坐你身邊的就不是我,而是我幾個工程師瞭。包括梁姐,她原本想在我們公司撿起數學,然後考研去哪傢名校讀數學碩博,可最後不願去瞭,因為我中心本身就與一位數學教授有簽約,隨時可以接受咨詢,而且我中心的學術氣氛要濃厚得多……”
楊巡也打斷柳鈞的話:“可你這幾年賺得並不多,看你的發展,我都替你著急。隻有我妹這種人才會說你腳踏實地,她不懂創業才那麼說。”
“我經營水平有限。近來跟著我的副總學習經營,受益匪淺,創業也需要有觀念。”柳鈞不明白為什麼今天他和楊巡似乎都特別坦白。
楊巡點點頭,“我給你指一條路,你近水樓臺,一個巨無霸國企,一個權貴,宋傢夫妻掃掃門縫子,就夠你受用。到現在為止才合作一筆收購我房地產公司的生意,你算沒用。不過很明顯這筆生意是他們提攜你,他們幹嘛便宜你?因為權貴在你手下玩數學還拿工資?”
“你看,你三言兩語就暴露馬腳瞭吧。他們不是你想象的那麼低俗,他們認識創造力的真正價值,他們清楚這是這個國傢的希望。宋總幫我的可不止這點,他促成我F1系列研究這個大工程,若沒有他,這個研究在我當時想都不敢想。他提名讓我獲得各種科技獎,獲得獎金,獲得政策。關鍵是我不擅長鉆營,不懂得抓住機會跟政府要求更多,我實在是想不出來怎麼要,後來還是被我副總提醒。前不久宋總又竭力舉薦我公司,這回,我不會再讓機會溜走瞭,我要爭取政策。呵呵。”
“宋總?最先賞識你的是他?不是因為你和梁還有小申都是飛車黨?”
“你會不會還以為我送瞭宋總和梁姐很多好處?”兩人對視,柳鈞從楊巡眼裡看出一絲恍惚。“或許,你的世界隻有利益相關,但我們的世界裡有一些傻傻的東西。比如你近來才意識到知識無價,因為這個社會發展到現階段,人力成本上升趨勢已不可逆轉,無論國內外的市場競爭越來越靠科研技術。隻是眼下的大環境並不支持這種腳踏實地的競爭方式,有很多傻傻的人內心很焦慮,很著急,很想盡一己之力稍微改變一下這樣的結構問題。我們都在努力,我非常感謝宋總支持我的努力。他是個很有精神感召力的人。”
“你千萬別再提‘傻傻的人’這四個字,你還是說‘有識之士’吧,我雖然文化低,還聽得懂。要不然這話傳到宋總耳朵裡,我回國還不得讓宋總擰下頭顱。”楊巡虛晃一槍,卻沒真正答復柳鈞的話,隻是凝神看向機頂,傳遞出不想說話的信號。
但柳鈞不肯說停就停,“不是傻傻的是什麼。”
“對,這形勢下面,你應該拋下工廠,好好開發我那塊地,有你賺的。梁思申就是會趁火打劫,你跟著她沒錯。我等到把地賣給她,才得知形勢變化,悔得腸子都青瞭。你還跟我提精神感召力,不要聽,我才是真傻,沒看清她那麼急背後有陰謀。”楊巡不看柳鈞。
“你寬寬心吧,我掙的那些錢,全養工廠和研發中心瞭,梁姐因為這個支持我的,我們的研發中心要是倒瞭,不僅僅是我個人的損失。所以我說他倆是好人,那是真的好人。”
楊巡終於將目光移回來,看向柳鈞。“那塊地即使再升值,又能升到哪兒去,明年這大形勢也不對。你不要命瞭?這市場形勢要是再持續一年,你拿命填窟窿?”
“你這下明白中心的科學傢們為什麼不計報酬地替公司分憂解難瞭吧。因為我們有個共同的理念,科研,在這個環境下生存太不易瞭,我們身在其中的人首先得有這個自覺。很傻,是不是?可有那麼一幫心智成熟的成年人正身體力行,你不會懂。”
楊巡的目光又不由自主地往柳鈞的手指上溜一圈。他感覺應該是那隻戴婚戒的手指,可他已經不確定瞭,這麼多年,他已經遺忘一些小小細節。現在才開始有點兒理解當初的沖突究竟是為什麼,原來他搶瞭這種人心目中的無價之寶——創造,而不單純隻是一個利益。這些個人,還真是想法怪異。
“你下一步打算怎麼辦?靠梁宋支助,不是長遠之計。困在你那兩傢工廠裡,也不是回事。你作為老板,你可以抱著創造不放,可你不能放棄創業,你的身份首先是老板。”
“是的。可我還能做什麼?可以向你請教嗎?”
“你跟著梁宋投資房地產,就很對,照這思路繼續做下去,做大,賺大錢,然後擠出一段牙膏給你的研究中心,就顯得你很崇高很有想法——不,理念瞭。我當然是諷刺你,可我說的也是大實話。”
柳鈞嘆息,看來唯有如此瞭。最近銀行一再找他,希望他這個目前還存活的,看上去生存力還行的企業冒險在明年一開始就大量貸款,作為老朋友,幫助銀行解決貸款任務,也不管他而今一個月的業務量才多少,吃不吃得下這麼大量的貸款。說政策要求定點投放。至於他貸款後肯定資金滿溢,溢到其他經濟領域,銀行就決定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瞭。
“這幾年,發展得最好,資金回報率最高,又最清閑的是梁思申。另一個人是宋總姐夫的老婆,就是你認識的豪門老板娘,從一開始就認準買店面房,買瞭出租,然後再買。我挖兩個礦的人還羨慕她,這世道,怨不得你也來搞房地產。”
柳鈞搖搖頭,無話可說。
“我開瞭礦,才知道社會還是需要你們這種人的。我們礦下隨時有危險,設備要是出故障,就是人命關天。國產貨真不敢放心,還吹什麼中國制造轉向中國創造,看看你活得這麼不容易,誰會自討苦吃做創造去。人還是追著利益的跑的,創造沒利益,聰明人就都讀經濟系去瞭,賺飽瞭才假模假樣回來搞研究,這世上沒聖人。包括你研究中心那些科學傢們,你暫時讓他們同甘共苦,還行,時間久瞭,他們就跟你拜拜瞭。當然你現在已經不傻,不會不明白這個理。你好好幹吧,以後需要什麼投機倒把秘訣,盡管讓我妹來找我。讓我也崇高一回。”
柳鈞微笑,看起來楊巡對梁思申有氣說不出呢,隻好拐彎抹角嘲諷。看到楊巡這樣,柳鈞心中對楊巡的氣不知不覺地消減,全身漸漸地去掉戒備。“想讓你兒女怎麼發展?”
“總之不會學你。”楊巡頓瞭一頓,卻又道:“像你一樣也行,反正老爸我有財力供他們揮霍。”
“很吃苦。”
“不會比我更吃苦,還讓人看不起。背後不知道多少人罵我。”
柳鈞會心微笑,看楊巡也是微笑。面對面地,兩人都輕輕笑出聲來。
飛機在翻滾的雲團上孤獨地飛行,仿佛脫離萬丈塵埃。科技的力量,讓人類飛得更高,飛得更遠。開放社裡,人類思想的變革已成大趨勢。
楊巡在睡前嘀咕瞭一聲,“我們中國一定也能造出大飛機,我們有人。”
“會的。”柳鈞閉目微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