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蚊帳還是燒破瞭!
貞觀後來拿她外婆小鏡臺的紅緞圓佈補,拇指般大的紅貢緞,是老人傢事先鉸好放著,若有頭暉、患疼,將它攤藥膏,貼雙邊發鬢。
這一來大人有證為據,直以為她是認真功課呢!除瞭心上歡喜,不免也要勸她身體重要,以後再來時,總不忘用舊日歷紙包四、五錢切片的高麗參帶來。
如此半個月下來,貞觀因為常有忘記的時候,正經也沒含它多少;參片她用個小玻璃罐裝,一直到罐仔已滿,送參的事仍未停止。
貞觀想道:再這樣積下去,有一天真可以開參行,做店賣藥瞭。
才想到開參行,隻見銀城新婚的妻子走進來,貞觀不消細看,也知道又是送參的。
然而這次不同的是,隨著她人的出現,貞觀同時聞到瞭一股奇香。
“阿嫂,人參給阿嬤吃吧!我這裡還這麼多!”
新娘子笑道:“我不敢拿回去,阿姑還是收下來好,不然老人傢不放心,又要走一趟;若說前次的還剩存,更是要生氣瞭!”
貞觀說不過人傢,隻得收瞭;一面又問:“另外這一包是……?”
“阿姑猜猜看!”
貞觀吸吸鼻子,一時卻又說不出什麼來。
“是新娘子灑香水?”
“亂講!”
貞觀隻覺這香已浸漬瞭整個伸手仔,應該是很熟的一個名稱,照說不必再想,即可脫口叫出的!
新娘子見她難住瞭,竟欲伸手去解開結。
貞觀將伊拉住道:“不用看,這香味明明我知曉,是從小聞到大的!”
她同時在心裡盤算著幾個名字:沉香,不像,檀香,不盡是,麝香,也都不全是……
她難道會有藏香不成?
姑嫂兩人相視而笑,貞觀最後隻得說:“到底是什麼?簡直急死人!”
新娘子隻有揭謎底瞭,貞觀見她將打疊好的一個紅色小包裹,按著順序解開,裡面是——暗香色的一堆粉末,用水紅玻璃紙包著。
貞觀不能認,失聲嘆道:“這是什麼?”
新娘子笑道:“是槐根末,混著各樣香料,包——”
不等伊說完,貞觀已接下道:“包馨香用的!原來端午節到瞭!”
大概連她的外祖母都不能清楚說出:這項風俗習慣在民間已經沿襲下來多久瞭,貞觀甚至想:極可能高祖太爺公幾百年前自閩南移遷來時,就這樣瞭。
她是從六歲懂事起,每年到五月吃粽子前一天,即四處先去打聽:那處左鄰右舍,親戚同族,誰傢有新娶過門的媳婦,探知道瞭,便飛著兩隻小腳,跑去跟人傢“討馨香”;新娘子會捧著漆盒出來,笑嘻嘻的把一隻隻縫成猴仔,老虎,茄子,金瓜,閹雞等形狀的馨香,按人等分。
小時候,為瞭比誰討的馨香較多,貞觀常常是一傢討完又去一傢,身上結彩得叮叮咚咚,有鈕扣掛得沒鈕扣,一直到國小四年級,因為男生會笑她們,才不敢掛瞭,但還是照舊找新娘討馨香,隻差的藏放在書包或口袋裡……
五、六年集下來,那一堆的端陽香袋,後來竟也是丟的丟,散的散,不知弄到哪個角落瞭;如今貞觀隻還留著一隻黃老虎,一隻紫茄仔:老虎才龍眼般大,用黃色府綢佈紮做的,背面和腳的四處,各以墨筆劃出斑紋;尤其雙眼如點漆,還是隻聰明老虎呢!
這樣一隻聰明老虎,還差些給銀城他們偷去;是連男生看瞭都會愛,它通身上下的那種活意,也就隻有看過瞭才能說。
茄子則是紫貢緞縫的;光說選這佈料的心思,就好斷定做的人有多靈巧。茄仔因為本身皮發亮光,普通紫顏色的佈,還不能全像,不夠傳神,再看頂上的綠蒂,簡直就是菜園裡新摘的……
她特別珍惜的這一紫一黃,一向就收在母親那隻楠木箱籠裡,這香味真的是從小聞到大的——貞觀這一轉思,遂又問新娘道:“阿嫂準備自己做馨香嗎?要縫多少個呢?”
新娘子在過門後的第一個端午節,要親自做好馨香,分送鄰居小孩的禮俗,到她祖母的那個時代,似乎還很認真的執守著。往後到她母親、姨妗那一輩,勉強還能撐住。然而這幾年來,不知是年輕新娘子的女紅、手藝差瞭,還是真的沒空閑,竟然逐年改瞭;不是娘傢的母姊、兄嫂做好送來,就是新娘自己花點錢,請幾個針線好的阿婆代做——因此,當貞觀聽新表嫂說準備親手做二百個馨香時,整個人一下感覺新鮮、驚奇起來。
從前,她每聽阿嬤、嬸婆,甚至自己母親自誇當年自己初做新娘,新縫紮的馨香,有多工整,美妙時,居然出過這樣的應話:“怎麼就不分一個給我?”
大人們笑她:“阿貞觀,那時你在哪裡呢?”
她道是:“我就算不在,你們不會選一個好看的留著嗎?”
大人雖笑她說的孩子話,過後卻也覺得這話有理,於是彼此互詢的說:“對呀!怎麼就沒想到要留一個?做紀念也好呀!”
想來她這個表嫂膽敢自己做,定是身懷絕藝……
“阿嫂——”
貞觀不禁心頭熱起來:“現在先跟你訂,我可是要好幾個!”
新娘子笑道:“你好意思討?馨香是要分給囡仔、囝仔的!”
貞觀賴道:“我才不管!佈呢?佈呢?阿嫂,我陪你去佈店剪!”
新娘子說:“早都鉸好瞭,在房裡,現在才裁佈,那裡趕得及?”
貞觀看著眼前的新娘,忽然錯覺自己又回到從前童稚的時光?當她跑到人傢屋前,這樣抬頭看新娘,亦是如此問道:“有什麼樣款呢?有沒有猴仔?有沒有閹雞?”
“有!有!”
卻聽她表嫂連連回答:“鼠、牛、虎、兔……十二生肖全部有!”
【2】
端午節那天,每到日頭正中曬時,傢傢戶戶,便水缸、面盆的,一一自井中汲滿水,這水便叫做:午時水。
傳說中:午時水歷久不壞,可治瀉癥,肚疼等病痛。
另以午時水放入菖蒲、榕葉,再拿來洗面,浴身,肌膚將會鮮潔、光嫩,雜陳不生……
貞觀這日一早起,先就聽到誰人清理水缸的響聲;勺瓢在陶土缸底,努力要取盡最後點滴的那種搜刮聲。
照說是刺耳穿膜的,然而她卻不這樣感覺。
是因為這響聲老早和過往的生命相連,長在一起瞭,以致今日血肉難分。
再加上她迄今不減那種孩童般對年節、時日的喜悅心情,在貞觀聽來,那刮聲甚至要覺得它入耳動心。
灶下且不斷有蒸粽仔的氣息傳出,昨晚她阿妗、表嫂們也不知包粽仔包到幾點?
貞觀一路趿鞋尋味而來,愈走近廚房,愈明白腹饑難忍原來什麼滋味。
快到水缸旁,她才想起剛才的刮聲:水缸自然是空的……
正要轉換地方,銀月卻在一旁笑道:“洗臉的水給你留在那邊的桶裡!”
貞觀找著瞭水,一邊洗面,一邊聽銀月說:“銀城在笑你,說是這麼大人瞭,還跟阿嫂討馨香!”
貞觀正掬水撲面,因說一句:“哦!他不要啊?那為什麼從前他都搶快在前面,把老虎先討走,害我隻討到猴仔和金瓜?”
隻顧說話,冷不防吃進一口水,不僅嗆著鼻子,還噴壺似的,從鼻子灑出來。
銀月向前來拍一拍她的後背,正要遞毛巾給她時,忽聽新娘子走近說道:“五叔公祖人來,在廳上坐,阿公叫大傢去見禮!”
貞觀拭幹瞭臉,心想:這五叔公祖是誰呢?臺南那個做醫生的五叔公,難道還有父親嗎?
不對!
五叔公與外公是親兄弟,而外曾祖老早去世,照片和神位一直供在前廳佛桌上……
這個五叔公祖,到底是哪門的親戚?
然而,她很快的想通過來——什麼五叔公祖,多麼長串的稱呼,還不就是五叔公嘛?!隻因婦人傢的謙卑,後退,向來少與丈夫作同輩份稱呼;人傢新娘子可是按禮行事,她卻這樣不諳事體,大驚小怪的——新娘子聽說肖鼠的,隻才大自己一歲,就要分擔這麼大一個傢,真叫人從心底敬重。
嫁來這些時,看她的百般行徑,貞觀倒是想起這麼一句詩來:“其婦執婦道,一一如禮經”。
做女兒的,也許就是以此上報父母吧!因為看著新娘的人,都會對她的爹娘、傢教稱贊。
——大概她們人多,一下子又同時出現,加上久未晤面,五叔公居然不大認得她們,到是對貞觀略略有印象:“喔!就是水紅懷瞭十二個月才生的那個女兒?”
其餘幾乎是唔,唔兩聲過去,又繼續講他的來意;貞觀一些人陪坐半日,總算聽明白,五叔公是來討產業的。
當初外傢阿祖留的二十五甲魚塭,由三兄弟各得八甲,五叔公因娶的臺南女子,就在那裡開業,剩的一甲本來兄弟各持三分三的地,五叔公反正人在他鄉,這魚塭一向由外公與三叔公不分你我,互相看顧,如今五叔公年歲愈大,事情倒反見得短瞭;貞觀聽他末句這樣說道:“——我又不登產業,祖宅,這邊房厝,一向是大房、三房居住,臺南那邊,我還是自己買的,這多出來的一甲歸我們,也是應該!”
這樣不和不悌的言語,豈是下一輩兒孫聽得的?難怪貞觀外婆一面叫人去請三叔公夫婦,一面遣她們走開。——貞觀樂得躲回灶下來吃粽仔。
銀城從前笑過她是“粽肚”;從五月初四,第一吊蒸熟離火的粽仔起,到粽味完全在這個屋內消失殆盡,七、八日裡,她有本事三餐隻吃粽仔而不膩。
吃完粽仔,一張油嘴,貞觀這才舔著舌牙,回伸手仔來,到是安安靜靜看瞭它幾頁書。
然而,當她無意之中眼尾掠過表殼,心裡一下又多出一份牽掛:因為想到午時水來瞭。
貞觀咚咚直趕到後院古井邊,隻見新娘和銀山妻子,還有銀月姊妹眾人,正分工合作,或者汲,或者提的——貞觀小嚷道:“我呢?我呢?就少我一份啊?銀蟾要來,也不叫一聲!”
兩個表嫂笑道:“你讀冊要緊,我們一下手腳就好瞭!”
銀蟾卻說:“隻怕你不提呢!你愛提還不好辦?哪!這個拿去!”
說著即把桶仔遞給她——貞觀接過鉛桶,心裡隻喜孜孜,好一股莫名的興奮;已經多早晚沒摸著這項瞭!
她走近井邊沿,徐徐將繩仔放下,再探頭看那桶仔已到瞭井盡頭,便一個手勢,略略歪那麼一下,隻見鉛桶傾斜著身,水就在同時灌註入裡面去……
等貞觀手心已感覺到水在桶內裝著的分量,便緩緩的一尺、半尺,逐次收回牽繩;當鉛桶復在井面出現時,貞觀看著清亮如斯的水心,隻差要失聲喊出:啊!午時水!午時水!
如此這般,汲瞭又提,提瞭又倒,反復幾遍後,諸多水缸、容器都已盛滿。
貞觀再幫著新娘去洗菖蒲時,忽地想起一事,便說聲:“我去前廳一下就來!”
她其實是記起:頭先看到五叔公時,他右額頭上好象有那麼一個發紅小瘡;這下該趁早叫阿公留他,等洗瞭這午時水再走,不然回臺南去,五婆婆不一定還給他留著——廳裡出奇的靜;貞觀心底暗叫不好;五叔公一定不在瞭!
果然她才到橫窗前,隻聽著三叔公的聲音道:“哎!這個阿彥也一把年紀瞭,怎麼這種橫柴舉入灶的話,還說得出嘴,他也不想想?當初傢裡賣多少魚塭,給他去日本讀醫學院的!”
她外公沒說話,倒是三叔公又說:“其實親骨肉有什麼計較的?他需要那甲地,可以給他,可是為瞭地,說出這樣冰冷的話,他心中還有什麼兄弟?”
“唉——”
長長嘆息的一聲,貞觀聽出來是她外公的口氣:“這世上如今要找親兄弟,再找也隻有我們三個瞭,也隻有我們做兄長的讓他一些——唉,一回相見一回老,能得幾回做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