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六十一年七夕,剛好是陽歷八月十五日;上什十點,貞觀還在忙呢,辦公室的電話忽地響起來;銀蟾在對桌那邊先接瞭分機,她隻說兩聲,就指著話筒要貞觀聽;貞觀一拿起,說是:“喂,我是——”
“貞觀,我是大信。”
“啊,是你——”
“昨天傍晚到傢的,你有空嗎?”
“怎樣的事?”
“晚上去看你好嗎?”
“不是有臺風要來!”
“不管它,我母親說我一回來就帶個臺風回來。”
二人在電話裡笑起;大信又說:“我七點半準時到,除非風雨太大!”
掛下電話,一直到下班,貞觀隻不住看著窗口,怕的風太大,雨太粗;回傢後,兩人還一起吃瞭飯,等貞觀洗身出來時,已不見銀蟾;這樣的臺風天,不知她要去哪裡?
其實,又何必呢,她與大信,至今亦無背人的話可說;貞觀喜歡目前的狀況,在肅然中,有另一種深意——大信從前與廖青兒好過,促使他們那樣熱烈愛起的,除瞭日日相見的因素外,還有少年初啟的情懷——那種對異性身心的好奇與相吸。
大信因為有過前事,以致貞觀不願她二人太快進入情愛的某一種窠臼;她心裡希望他能夠分出:他待她與廖之間的不同,她是要他把這種相異分清楚瞭,再親近她——大信不僅知道她的意思,他更要貞觀明瞭:我今番與你,較之從前與那個人的好,是不一樣的……精神是天地間一種永恒的追求!
二人因為都持的這類想法,遂是心照不宣起來。除瞭這些,大信其實還有苦情。
他現在身無所有,雖說傢有產業,然而好男不吃分傢飯,他有自己做人的志氣。
大信原先的計畫,是放在深造一途,怎知半路會殺出個貞觀來;所有人生的大選擇,他都在這個時候一起碰上。
貞觀是現在才開始後悔:自己當初沒有繼續進學校,她要是也能出去,一切也就簡單,好辦;大信是驕傲男子,他是要自己有瞭場面瞭,再來成傢——如今給她承諾嗎,這一去四年,往後還不知怎樣;不給她承諾,別人會以為他的誠意不夠;貞觀再瞭解他,整件事情,還是違瞭他的原則本性。
然而,以他的個性,也絕沒有在讀書求進,不事生產的時刻,置下妻小,丟與傢中養的……
……剩的一條路就是:再下去的五年感情長跑!
男子卅而立不晚,可是到時貞觀已是廿八、九的老姑娘,生此亂世,他真要她不時戰兢,等到彼時?這畢竟是個動蕩的時代啊!
所有大信的這些想法,貞觀都理會在心的,更有一項是她還瞭解:感情不論以何種方式解釋,都不能有拖累和牽絆。
想來想去,貞觀還是舊結論:如果她是好的,則不論過去多少時間,相隔多少路程,他都會像那本俄國小說說的——即使用兩膝爬著,也要爬回來。
不是嗎?在這樣一個大風雨夜裡,他仍然趕瞭回來;不僅是鵲橋會,牛郎見織女;不僅大信是七巧夕夜生的,更重要的是:他們就相逢在這個美麗的日子裡。
門鈴響時,貞觀的心跟著彈跳瞭一下,多久未見著他瞭,過年到現在,整整六個月;她理一理裙裾,也來不及去照鏡子,就去開門瞭。
門甫開,大信的人立於燈火處;明亮的燈光下,是一張親切、想念的臉——“請進來。”
大信不動,笑道:“銀蟾不來列隊歡迎嗎?”
“很失禮——”
貞觀佯作認真道:“銀蟾出去瞭;不過我可以先搬椅子給你這兒坐著,等她回傢你再入來。”
她說完,回身要搬,大信已經跳過門檻來瞭,二人回客廳坐好,大信又探頭出窗,說是:“從前,我們都在對面吃飯的,真是——重來已非舊衣履。”
貞觀端來一杯茶,先放在他面前,這才笑道:“你真要感慨,也還不止這些!”
“你說呢?還有哪些?”
貞觀坐在他對面,兩手的食指不住繞圓圈,想想說是:“你自己才知呀,我怎麼知道呢!”
她說著,笑瞭起來,大信見此,也隻有笑道:“對啊,我還想:怎麼你不及早住到臺北來,要是從前你也住這裡——”
“欲怎樣?”
“就可以天天給你請客瞭!”
二人說不到廿分鐘的話,大信已經提議出去:“我們到學校走走好嗎?”
“——”
貞觀無言相從,隨即進房去換件紅、白細格洋裝,心裡歡喜他這種坦蕩與光明;臨出門時,她才想起有雨,遂又拿瞭雨傘。
學校就在巷口正對面,貞觀為瞭找弟弟,曾經幾次和銀蟾來過;然而那種感覺都不似今晚有大信在身邊!
大門口,進出的人不斷;大信則是一跨入即有話要說:“雖說畢業瞭,奇怪,感覺上卻沒有離開這裡,不時做夢會回來,你說呢!”
貞觀笑道:“是這裡的記憶太多,所以靈魂舍不得走;我祖母說的,靈魂會認得路,人入睡以後,它會選個自己愛的地方,溜溜飛去,不到要醒時,它也是不回來。”
大信笑道:“你這一說,我倒是恍然大悟瞭,我是人畢業,靈魂未畢業。”
二人又是笑,經過校鐘下,大信又說:“剛進學校時,我們都希望有天能敲這鐘一下,四年下來,也沒如願。”
“可以拿小石子丟它一下呀!”
“好象……有些野蠻!”
走過椰林,大信忽地停下來:“你看這些樹啊!白天我來過一趟,看到工友爬樓梯上去給它們剃頭,做工友有時還比做學生好,因為四年一到,不必馬上離開。”
臺風天的天氣,像一把極小的刀,劃過肌膚,皮下同時灌入大量的水質;人浸在涼意裡,也就變得通體透澈。二人走過操場,因看見前頭有集訓班的隊員小步跑來,大信乃道:“你聽見他們哼歌嗎?要是再年輕一些,我也跟他們唱瞭!”
貞觀笑道:“是啊,年輕一些;也不知你有多老瞭?”
大信其實已經輕輕哼起:“思啊想啊起,落雨洗衫無地披;舉出舉入看天時——”
貞觀忽說:“我正想送你一張唱片呢,怕你那邊地老天荒的。”
“好哇,我那邊隻有一張唱片,我隻帶那麼一張去!”
兩人同時意會出某一樁事來:“你要送怎樣的唱片?”
“你帶去的是什麼樣的?”
也是在同時,答案像雨點敲窗,像風打著身子的拍擊有聲:“懷念的臺灣民謠。”
停瞭好久,似乎再無人說話;一路上不斷有練跑的人擦身而過,貞觀靜走一程,才感覺雨又下起,臺風天的雨,是時有時無的。
她撐開傘,才看到身旁的大信正手忙腳亂;這人拿一把黑色自動傘,本來一按就可撐起,卻不知為瞭什麼的,忽然作怪起來;雨愈下愈大,大信的人在雨中,傘還是密合著。
貞觀無聲將傘移過他的頭上方,女傘太小,她的右肩和他的左肩,都露出傘的范圍,然而相識這麼久以來,二人還不曾有過這樣挨近的時刻。
水銀燈下,貞觀望著他專註修傘的臉,忽想起幾日前,他寄給她的那本“長生殿”;書的後兩頁,有他所寫“禮記”昏義篇的幾個字——敬慎重正而後親之——好笑的是他還在旁邊加瞭批註:經過敬謹、隆重而又光明正大的婚禮之後,才去親愛她,是禮的真義。有的人是習慣作眉批,有的則隻是信手寫下,更有的是喜歡某一句話時,身邊因隻有那本書,就拿它記著瞭;然而大信都不是。
貞觀相信:今晚之後,人生對他們是再也不一樣瞭!
【2】
第二天,果然是個飛沙走石的日子;銀蟾一早起,看看窗外,說是:“這樣天氣,怕不是要放假吧?”
貞觀昨晚十點回傢,一進門,她已經睡瞭,這下逮著自然要問:“昨晚你去哪裡瞭?刮風下雨的還亂跑!”
“和那個鄭開元出去呀!這個人什麼都好,就是出現的時間不對!”
“他哪時來的?怎麼我不知!”
“你人在浴室,我騙他說你和朋友出去,他本來還要坐一下,我隻好說我頭疼,這一來,他隻得帶我回去拿藥;嘻嘻,藥包全在這裡!”
銀蟾將青紙包的藥劑在她面前晃瞭一下,然後對準字紙簍丟進去,又說是:“這人其實也是不能嫌的——你很難說是他哪裡不好;可是世間事又常常這樣沒道理可說!唉,一百句作一句講,就是沒緣。”
貞觀說她道:“哪有你說的這麼復雜?他是大舅、阿妗的朋友,自然是我們一傢的人客,有時間來坐坐、說話,也是常情;你不可亂說!”
“既然這樣,下次他來,你再不必拿我作擋箭牌!”
“我跟他沒說話啊;每次他講什麼,我都隻是笑一笑,我是怕他難堪。”
她日本妗仔在過年前後,看到她和大信一起的情形,大概明白瞭什麼,自此,貞觀不會常有遇著鄭開元的巧合瞭;倒是那人偶爾會來閑聊,還告訴貞觀這麼一句話:我今年卅瞭,走過一些地方,也見過一些人,可是我所認識的女孩中,沒有一個你這樣的類型——銀蟾又問道:“你心當然是光明,可是他怎麼想法,你知麼?”
“還不失是個磊落的人,其它的就與我們不相幹瞭。”
吃過早點,貞觀又換瞭衣服,出來見銀蟾還不動,說她道:“你還坐啊?都要遲到瞭!”
銀蟾本來是縮著一隻腳在看報紙,給她一催,隻得站起說是:“跟你說放假你不信,我打電話問大伯——”
她的話尚未說完,人已走向話機,然而當二人的眼神一相會,銀蟾忽作悟狀道:“好,好,我去換衫,三分鐘而已!”
她是從貞觀的眼裡知會意思:別人或者放假也罷!我們可是自己,是自己還能作旁觀啊?
你就是不去看看,坐在這裡反正不放心;辦公室那邊的檔案,資料也不知浸水沒有——二人從出門到到達,一路真的是辛苦、患難;出租車開進水窪裡,還差些被半空掉下的一塊招牌擊中。連那車都還是站在風雨中,招瞭半個小時的手才攔到的。公共汽車幾乎都停駛不開;下車後,銀蟾還被急駛而過的一輛機車濺得滿裙泥濘。
偌大的辦公室,自一樓至三樓,全部停電,貞觀自底層找到最上,隻看不到她大舅,問瞭總機才知是去業務部門巡看災情和損失。
沒電沒水,一切都頹廢待舉的,電話卻仍然不斷;五個接線生才來一個,貞觀二人隻得進總機房幫忙。中什,琉璃子阿妗給眾人送來伊自做的壽司,又及時打出一通時效性的國際電話,到什後三點,一切的狂亂回復瞭平靜,眾人又清洗淤泥,待百項完妥,才分道回傢。
貞觀本來卻不過琉璃子阿妗,要跟伊回臨沂街吃晚飯,怎知銀蟾說是:“你去好瞭,我這身上下,不先回去洗浴,也是難過,就別說吃飯瞭。”
琉璃子阿妗拉她道:“阿姆那裡也有浴室,還怕你洗啊?”
“洗是洗,衣服不換等於沒洗;阿姆的內衣外衣,也無一件我能穿!”
說半天,二人最後答應明日下班去一趟,日本妗仔才放她們回住處。
一回來,貞觀還去洗瞭臉,銀蟾卻連脫下的涼鞋都不及放好,就栽到床上睡瞭;二人衫未換,飯未吃,蒙頭睡瞭它一場,也不知過去多久——貞觀忽地自睡夢中醒來,像借屍還魂的肉身,像夢遊癥狀的患者,腦中空無一物的被某種力量牽引著,她一直睡眼朦朧的走到大門前才住。
貞觀的腳步一停,人就站住瞭門扇前看,其實她整個心魂還是蕩蕩悠悠的,她根本還在睡的狀態未醒;大門是木板的原色,房東未曾將它上漆;門扉正中有個圓把手,貞觀看瞭半下,仿佛醉漢認物,極盡目力之能;奇怪呀,那鍍銅的圓圈如何自己會轉,真的在轉嗄——她“啪”的一聲,開啟瞭門。
是連自己都不很相信的——而這眼前景況所給予人的驚異與震撼,大到足以令醉漢醒酒;因為她看到大信站在面前:“啊,是你——”
二人一下都說不出話來。
“你——”
略停,貞觀笑道:“怎麼你不按門鈴?”
“我先摸瞭把手,才要按門鈴,你已經開瞭呀!”
貞觀這才相信她外傢阿嬤的話無錯!靈魂真的會飛;身心內有大事情時,三魂七魄會分出一魂二魄趕赴在前,先去與己身相親的另一具神魂知會,先去敲她性靈、身心的窗——剛才她睡得那樣沉,天地兩茫的,卻是大信身心內支出來的魂魄,先奔飛在前,來叫醒她;他的魂自然識得她的。靈魂其實是任性的孩子,每每不聽令於舍身,它都揀自己愛去的地方去——他於她真有這樣的親嗎?在這之前,她夢過大信在外的樣子和他在臺北的老傢,這兩處她都未曾去過,靈魂因此不認得路,極盡迂回的,才找著他。
“你……不大一樣呢!怎麼回事?”
“才起來;三分鐘以前,還天地不知的!莫名其妙就起來開門——”
大信看一下腕上手表,叫道:“我到門口時已經七點半瞭;哇,老天,你還未吃飯?走吧!順便請你喝檸檬水。”
“不可哪!得等我洗瞭身……”
“好啊,我就在這裡看月色!”
戶外的天井,離的浴室,約有十來尺,貞觀收瞭衣物,躲入浴間,一面說:“對不起,罰你站;銀蟾在睡覺,我很快就好瞭。”
十分鐘過,貞觀推開浴室的門,看到大信還站在那裡;她換瞭一身紫底起小白點的斜裙紗洋裝,盈盈走向大信,笑道:“有無久等?”
“有!”
“該怎麼辦?”
“罰你吃三碗飯!”
二人才出門,大信開始管她吃飯要定時,而且隻能多吃不能少吃:“一餐吃,一餐不吃的,胃還能好啊?巷口這麼多飯館,你可以包飯啊!”
“——”
貞觀一路走在他身邊,心內隻是滿著;大信從來不是嚕蘇,瑣碎的人,他的一句話是一句話……吃過飯,二人又往白玉光走;白玉光隔著校園團契一條街,隻要出巷口幾步,即可走到;貞觀腳履輕快,卻聽這人又說:“你那邊沒唱機,怎麼不叫阿仲動手做一個,電機系的做起來,得心應手——”
“——”
“學校活動中心,常常有音樂會,你們沒事可以常去——”
什麼時候,大信變得這般愛說話瞭?貞觀一直到跟他坐上冰果室二樓的椅子,心下才想明白:是親近一個人時,人就會變得這番模樣——剛才進來時,她是跟著他身後,貞觀見著他英挺的背影和肩膀,隻覺世事的一切,都足以相托付;他穿一件深藍長褲,青色佈衫……這樣刺辣辣的配色,也說不出它好看、難看。
這人反正隻將時間花在思考與研究,他哪有時間逛街,好好買它一件衣服?
二人面對面喝完果汁,大信始將他手上的大牛皮袋弄開,自內取出一小一大的裝訂冊子來,且四四正正,將之放於她面前:“這是什麼?”
“你看啊!”
貞觀動手去翻,原來是他手刻的印譜:“從高中開始,刻的圖章、印鑒,全收在這本大的上面——”
“——”
“小的那本是班上的畢業紀念;我刻瞭稼軒詞,戳蓋於上,化學系的同學,一人一冊……你說好不好呢?”
“——”
貞觀點著頭,一頁掀過一頁,掀到後來,忽地掩冊不語瞭;大信忙問:“你——,怎麼瞭?”
貞觀抬起眼來,又快樂又惆悵的望瞭大信一下,說是:“我不要再看下去瞭……”
“為什麼?”
“再看,就不想還你瞭!”
“哈——”
大信撫掌大笑道:“你別傻瞭,本來拿來就是要送給你的!”
貞觀的心一時都停跳瞭,血潮一下湧至其上;她停瞭半晌,才又問:“那你自己……不是沒有瞭?”
“我還有一本——”
貞觀的頭低下去又抬起來:“它這麼好……怎麼謝你?”
“謝反正是謝不完,那就不要謝瞭——”
大信說這話時,眼睛是望著她的;在這幾秒鐘內,二人的眼神會瞭個正著。……
是短短的一瞬間裡,貞觀懂得瞭前人何以有——地不老,情難絕——的慨嘆;她移瞭視線,心中想的還是大信的形象。
啊,他的鼻子這樣端正,厚實,他的兩眼這樣清亮;天不可無日月,看相的說:眼為日月,是日月不可不明;眼神黯者,不好,眼露光者更不好,因為兩者皆敗事;心術不正的人,是不可能有好眼神的,好眼神是:清澈而不迷蒙,極光而不外露。……另外還有他的嘴,哈,這麼大的嘴,吃一口抵三口;貞觀不禁笑瞭起來:回傢後,就畫一張闊嘴男孩的漫畫,等他回澎湖再寄給他——“你笑什麼?”
“不與你說!”
“君子無不可說之事;其實你已說,你的眼睛這樣好,天清地明的,什麼都在上面!”
“啊——啊——啊——”
貞觀舉手摀眼,然後笑道:“不給你看瞭。”
卻聽大信笑她:“你還是沒藏好!哇,看到鼻子瞭,也看到嘴巴,你的嘴巴這麼小,怎麼吞七個丸子?”
貞觀迭的收瞭手, 目笑道:“吞七個丸子也不稀奇!有人能塞一隻雞呢!”
“哦——”
大信稱奇道:“真有這樣大嘴巴的人嗎?”
他這樣說著,當然知道貞觀說的自己,倒也“呵呵”不住的:“你去過故宮嗎?”
“無!”
“這個月排的是古玉展,我想去看,你要不要也去?”
“好啊!君子如玉,當然要去!”
大信笑道:“那——星期天我來接你;你幾點起?”
“五點!”
“五點?——”
大信咄聲道:“彼時,雞還未啼呢;臺北的雞也跟人一樣晏睡晏起的——”
貞觀原意是開他頑笑,這下坦承道:“沒有啦,跟你鬧的——”
“呵呵——”
大信說得笑出來:“我就知道!”
貞觀手上正拿的一串鎖匙,有大門的,房間的,辦公桌的,鐵櫃的;她哦的一下,將鎖匙鏈子整個蕩過去,輕打瞭大信的手背;大信縮著手,裝做被打痛,等望一眼貞觀的表情,馬上又好笑起來。
【3】
這日八月廿,正是星期天。
八點正,大信準時來敲她的門;貞觀一切皆妥,隻差未換衣裳,她歪在床上想:西門町到公館,坐公車要廿分,扣去等車的時間,大信得幾點起啊?!他會不會遲到,公車的時間很難按定它,因為得看上、下的人多少——大信第二次敲門時,貞觀才噫的跳起來,開門探出半個頭去:“你這樣早?”
“豈止是呢,我還在樓下晃一圈,才上來的!”
“你看到銀蟾瞭?”
“是她給我開的門!”
“請坐一坐,我就好瞭。”
十分鐘過,當貞觀再出現大信的眼前時,她已是白鞋、白襪、白衣衫的一個姑娘,隻在胸前懸隻鏤花青玉墜,正是她外婆給的金童玉女。
白洋服和半打絲襪,都是琉璃子阿妗上月返日本之後給的,貞觀從有這襲衣衫開始,一直未曾穿它,她如今是第一次穿給大信看。
果然她從他清亮的眼神裡,捕獲到新的一股光輝,像灶裡添柴之後,新燒出來的熱量:“不敢相認瞭——”
大信說這話時,有一種端正,一種怯意;說怯意其實不對,應該說是羞赧;然而說羞赧,卻又是不盡然,貞觀仍問道:“怎麼講呢?”
大信略停一會,才言是:“不是有——直見性命——這樣的事嗎?”
貞觀不語;大信又說:“晤見本身時,人反而無主起來,變得不知前呢!後呢!”
貞觀不知羞呢,喜呢,隻佯作找銀蟾,浴室、廚、廁、房裡,真個沒有:“你幾時見銀蟾的?”
“七點五十九。”
這廝果然又早她一步出去;二人隻得關門閂戶的,走出巷口,到對面搭車;一過斑馬線,正是“博士”的店門口,大信忽地喊住她道:“你小等,我去買枝原子筆。”
貞觀點點頭,看他開步而去,未幾又回,於是問他道:“那個小姐還認得你麼?”
“哪個?”
“你從前天天買橡皮,人傢以為你——”
“哦——”
大信笑出來:“除瞭老板,其它都是新面孔,也許走瞭。”
他說著,將筆放入口袋,貞觀這才看見袋中靜躺的幾張折紙;每次見面,他身上都備有這二項,是有時說著什麼瞭,還要畫兩筆給對方看,貞觀每每寫下幾行字,他都是小心折好帶回去——快到站牌瞭,大信又說:“我去買車票——”
“等等——”
貞觀喊住他;她正從小皮包裡摸到一張阿仲的學生定期票:“你和他滿像的,就用這一張!”
大信鄭重道:“學生時代,偶爾調皮一下,可是,革命軍人,不可以這樣的——”
如果地上有個洞,貞觀真的會鉆進去,她怎麼這樣欠考慮呢;等大信買票回來,貞觀的臉還是紅的;他怯怯道是:“大信,很對不起你;我真不應該——”
大信笑道:“其實換我做你,大概也會脫口而出,拿妹妹的車票給你坐呢!你別亂想瞭——”
○南的老爺車,一路顛顛倒倒的,貞觀坐在大信的身旁,偶爾拿眼望一下他的側臉;他今天穿的白上衣,細格長褲,遠看、近看,都是他這個人在放大著——對面坐一個抱書的婦人,正閉目養神;大信輕聲與她說:“她是系裡的老師——”
“嗯——”
“還好沒給她認出來!”
“她閉著眼睛嘛!咦,你這樣怕先生?”
“有什麼辦法?她看瞭我們就要傳教,我們看瞭她就要跑;是躲起來——”
貞觀噗哧這一笑,對面的婦人因而睜眼醒起;貞觀不敢看她,隻得低下頭。
等她偷眼望大信時,看他極其自在,於是小聲問道:“你給她認出來沒有?”
“好象尚未——”
正說著,車子正轉過小南門,大信趁此起身拉鈴,沒兩下,二人都從前門下瞭門,“怎樣?”
“好險!”
二人笑著走過鐵道,來到中華路,正有一班大南2路的開來;貞觀上瞭車,大信跟著上來,坐到她身邊;他帶著一本水彩畫頁,沿途翻給她看,又說又指的:“幫你認識臺北;這是圓環,這是延平北路的老房子,這是基隆河——”
貞觀笑著幫他翻紙頁;偶爾手指頭碰著瞭,隻好縮回來;翻完畫冊,大信問她:“你喜歡臺北嗎?”
“現在……還不能回答!”大信小住又問:“卅年後,你寫臺北,要寫哪一段呢?”
“——”
貞觀沒說話;她心內想:大信,你不知道嗎?不知眼前的這一段,豈止的卅年,我是永生永世都要記取的;你為什麼還問呢!當真你是呆子?
然而,當她一轉思,隨即又在心內笑起:看你這人!你豈有不知的?!你這是水中照影,明指的自己嘛!
“不說嗎?”
“嗯,不說,一百個不說!”
車子轉彎時,遠遠即見著故宮瞭;大信問她道:“看到沒有?你感覺它像什麼?”
“紫禁城!”
下車後,大信替她拿過小金線珠包,極認真的研究一番,說是:“你們女生的道具太多;這是哪裡買的,滿好看——”
貞觀撐起粉紅繡花陽傘,笑道:
“哪裡也買它不到,這是我一串金珠一卷線,鉤瞭兩個月才鉤好的!”
二人沿著臺階而上,大信隻不替她撐傘,貞觀一走一拭汗,走上頂點才想起他目前的身分。
到瞭門口,大信掏錢去買票,然後哄她道:“你看,人傢外頭掛瞭牌子,陽傘與照相機不可攜入!”
“在哪裡?寫在哪裡?”
貞觀收瞭傘,近前來看門口的黑漆銅字;說時遲,那時快,大信忽地搶過她的傘,溜的一下進瞭入口;貞觀尚未分清楚怎樣一回事,他已站在裡面對著她笑。
怎樣活脫的一個人!他偏是不說要幫著拿傘,他就是這樣靈動,這樣貼心!
館內是五千年來中國的蕩蕩乾坤;黃帝、堯、虞舜、夏朝、商殷;直到東西周、秦、兩漢……而後隋、唐;那些遙遠的朝代,太平盛世間錯著亂世,全都回到眼前,近在身邊瞭。
貞觀每櫃每櫥,逐一細看;大信則挾傘於腋下,一面拿紙掏筆,以文喻,以圖解的。
“看到否?那是魚躍龍門;前半段已化龍身,後截還是魚尾巴……”
“嗯,嗯,魚尾還拍著呢!”
“這是白菜玉!”
“真虧他怎麼想的?”
“這是五花肉,看瞭你一定肚子餓!”
“胡說,我不敢吃肥的!”
逛完水晶球,二人又擠到如意這邊來;大信問她道:“我來考考你,那物作何用處?”
“奏板啊——”
貞觀是十分把握:“臣子上朝面聖持的!”
“才不是——”
大信笑她道:“呵呵,考倒瞭!”
“不然——你怎麼說!”
大信笑道:“你說的是笏;如意是用來搔癢的!”
貞觀叫道:“騙人!騙人?!怎麼可能呢,差得幾多遠?!……你是不是又來騙我瞭!”
大信笑道:“這個不行騙人,你想想它的命名,很容易瞭解的事。”
貞觀想著有理,卻又疑心道:“我……反正不能想象,奏事何等正經,卻說成這樣用途!”
“搔癢也是正經啊!”
“好,你慢些說,待我回去考證!”
爭論無結果,等出瞭故宮,已近什後一點;二人同時回首望著,大信忽問她:“進去到出來,有何感想?”
貞觀慨然道:“原先隻道是:漢族華夏於自己親,如今才感覺:是連那魏晉南北朝,五胡亂華的鮮卑人都是相關連——”
大信還帶她在附近吃瞭面食,二人才搭車回臺北;車上,他哼著歌,一曲連著一曲;貞觀坐在他的右側,看著他半邊的臉。
他的眉毛濃淡適中,眼神最是清亮,眼白中的一點小紅絲,還是這大半天才看出來……
心好,相貌好,聰明,忠厚;這些還不足以喻大信的人,貞觀最看重他的是:他長於繁華,而拙樸如是;文采之中更見出本真與性情;你看,他穿這樣一件佈衣,袖口隨意一挽,腕上載隻怪手表:“你看,我這手表是不是很難看?”
“大概是吧?”
大信以手觸額:“老天!第一次給自己買東西就這樣?傢裡那些妹妹全叫難看死瞭!”
“其實——也不錯——”
“好,再問你,你知道指南宮嗎?”
“知道!”
“去過嗎?”
“去過——月初時,和銀蟾陪琉璃子阿妗去的;阿妗沒吃過齋飯,三人專程去吃!”
大信忽問:“你相信我去過指南宮燒香嗎?”
“——”
貞觀不語,停瞭一下,她開始怪他道:“你為什麼要去那裡呢?聽說去瞭就會壞姻緣,怪不得你們會分手,你怎麼帶她去呢?真是的——”
大信卻是捧腹笑起:“呵呵,我去過沒錯;我是跟我祖母去的——”
“啊——你——”
貞觀小嚷著;一面握著拳頭在半空作捶打狀,嘴兒全咬得紅瞭;大信笑道:“好,好,不開玩笑瞭。”
二人在西門町下來,轉乘欣欣7路的車;回公館已經三點一刻;大信問她:“累不累,是不是要休息瞭?”
“還好——”
“去吃點水果吧!晚上就不能出來瞭——”
“……”
“明天八點的飛機;一大早就得起來!東西都還未收!”
“……”
貞觀木然跟他走入白玉光,假日的什後,這兒的生意反而清淡。
擴音機正放著“鑼聲若響”的歌,前頭刨冰的小妹,正咿唔亂哼:
〖日黃昏,
愛人仔要落船,
想著心酸,
目睛罩烏雲;
有話要講盡這瞬;
誰知未講喉先填;
情相累,
那會這樣呢?——
船燈青,
愛人仔在港墘,
不甘分離,
目睛看著他;
——〗
歌曲播完,貞觀亦把西瓜吃盡;對面的大信,以刀叉撥數黑籽,一面說:“沒吃過這樣難吃的西瓜,你的呢?”
“大概不比你的好多少!”
“好,再叫兩杯檸檬水!”
“……”
喝著檸檬水,二人隻是靜無一語;汁液從麥管進入食道,杯裡的水,逐次少瞭,二人仍舊相坐對看:“你想過沒有?刻印的人,他的字是顛倒寫的!”
“嗯,你這一說,我才想的!果然是這樣!不然正的寫,圖章反而不是瞭——”
大信笑著取出紙、筆,當下反向寫下自己的名、姓:“我的名字,很好刻——你的,也很好刻!”
他說完,就在那三個字旁邊,又寫下她的名姓……
像突然有一記拳頭打在心上,貞觀望著並排的六個字,隻是怔忡起來。
要說就去說與清風,要訴就去訴與明月。
廿四年前,南、北兩地,二個初為人父的男子,一後一前,各為自己新生的嬰兒,取下這樣意思相關的名字,貞觀、大信,大信、貞觀;女有貞,男有信,人世的貞信恒常在——禮記教人:父死不再改名,因為名字是父親取給的——此刻,貞觀重思她對父親的無限敬意與感恩;父親們彼此未盡深識,各分兩地,卻有這樣的契合,而今日,她得以與大信成知己……
貞觀捏著手巾,待大信折好那紙,重行放入衣袋的當時,偷偷拭去眼眶邊的一滴小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