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貞觀:
透早就去趕飛機,機場老是有一堆人,好象坐飛機不要錢的樣子;臨出門,祖母還這樣問我:你什麼時候再回來呢?我隻好說:下個月再看看——老人傢就很歡喜瞭。其實,真要回臺北那樣頻,薪餉袋幹脆寫:請劉××轉交遠東航空公司收——好瞭。機上供應早餐,可是,此傢航空公司的英文代號,FAT,乃肥也胖也,許多小姐、太太,看著看著,也就吃不下。
回來一切都好,郵差來收信瞭;簡此匆匆,你的如意考證得怎樣瞭?
大信〗
信尾畫一隻肥嘟嘟的飛機,表示不勝負荷;貞觀接信當時,立即提起筆來,一面笑,一面給他回信。
〖大信:
以下文字出自《世說新語》釋義,請參考:“如意出於印度,其端作手指形,亦有作心字形者,以骨角、竹木、玉石、銅鐵等為之,長三尺許,記文於上,以備遺忘,兼有我國蚤杖及笏之用。”
怎樣?二人各持一說,爭論不已,如今孰是孰非,你自己講吧!我也不會說!(懶得說)
祝
好
貞觀
大信,我忽然想離開這個世界一下。〗
後面加的那一句,有些莫名其妙;貞觀的意思是:你走瞭,我忽想把現世人身的這一切告個乏,請個假,做個段落,也跟你去一遭……
誰知這樣一句話,急得大信連連追來二封信,全是紅簽條的限時快遞:
〖貞觀:
今晨在海邊揀瞭一碗鐘螺,炒瞭一炒,正好給兄弟們佐飯。
才寫瞭上面一段,忽地接到你的信:你不是跟我一樣嗎?愈是困境,愈不願就此謝幕,遁形;怎地忽然悲觀起來?
趕快給我回信吧!即使隨便寫幾字,我才能放心!
如意乙項,早在意料之中,我就知道二人不會相差太遠,反正殊途同歸,所指一也!(真是興奮事)
快些回信吧!
祝你
快樂
大信〗
第二封是大信等二日過,見她無回音,又追著後面趕來的:
〖貞觀:
我這裡有本極好的書呢!要不要看?(包你喜歡)要借可以,有個小條件:你得先給我寫信!
昨天看棒球轉播錄像;世界少棒冠軍——臺北市隊。這下走到街上,手舞足蹈的,恨不得胸前、背後,掛個牌子,大書:臺北市人——才好。
剛剛收到留美同學的二封信;美國是個神秘的異鄉(英文則頗似五胡亂華時,南方、北方爭著相學的鮮卑文),生活其中的中國人,又是另一種特異的新種族(就是紅樓夢裡說的——反認他鄉做故鄉),像是浮萍、落地生根和思鄉草的混合——
看他們的心在故國與異國之間拉扯,我不免會想:是一定要出去吧?
十月底有場考試,想來是考不考也沒什麼關系,出不出去,也不怎樣,如果能找個心安理得的理由,我就不出去!
大信〗
貞觀一看信,顧不得什麼,提筆就寫:
〖大信:
怎麼可以不考呢?不考並不是花瞭報名費幾百元的事,不考是你輕易辜負瞭世間人;琉璃子阿妗說:不可隨便辜負一個人的;你想想:那個出題目的人,那個為你劃座位的人,那個寄準考證給你的人,那個為你送達證件的郵差;是有多少人的意在這個行為裡;書上說體天格物,你忍心嗎?
好好準備,好好讀書(讀書為瞭救國);不給你寫信瞭!
祝
高中
貞觀〗
信尾她本來還寫下:言念君子,溫其如玉——幾個字,後來細想,又將它劃掉,劃掉這且不算,因為字還看得見,她於是拿瞭剪刀,按著形狀,剪下一個小長條;這下信紙破瞭孔,她還是把它寄瞭。——貞觀原先想:就等十月底再說吧;誰知第四天,大信又來一封:
〖貞觀:
今晨在枕上得一聯:
一年容易;
千載難逢。
一年自是容易過;往下的一年,也要像這麼快就好瞭,人生旅途中,最最遙遠的,常常是現前的一切!
許多事情,我是自你起,才開始想的。
書應該照前約寄與你,可是你知我所謂的(好書)是什麼?隻是幾本化學書籍,你當然不愛看,我是情急之下逼出來的“計謀”,你不見怪吧。
這兩日澎湖多雲時不晴,聽說臺北大風大雨,從很激動的浪花,看得出來。
祝
愉快!
大信
又:有件事對你頗不滿;為什麼你總是把最好看的剪下來,留給自己看?〗
【2】
十月廿九日,大信請假回臺北考試;到隔天,他還打瞭電話約貞觀在“雙葉書廊”見面——
貞觀那晚是灰鞋、灰襪、灰裙子,上身是紅衫翻白領,她到達門前時,大信早站在架前翻書;他背著她,白袖子微卷起,穿一件梨色燈芯絨長褲;貞觀悄立身後,看他這身上、下,心想:果然進益瞭——
那天因為是他父親生日,兩人隻說話到九點,大信即匆匆趕回去;他送貞觀回門口時,還與她說是“回去我就寫信來!”街燈的柔光下,立在眼前的,是大信這個誠摯男子,然而不知為什麼,貞觀的心忽變做沉冷:她預感自己會好久,好久,再不能見著他瞭。
往後兩個月,貞觀再無大信的任何訊息,日子如常一天天過去,她奇怪自己竟能夠從其中活過來。
從早到晚,從朔到望,那一顆心哪,就像油煎似的;以油煎比喻,並無言過,那種凌遲和折磨,真個是油煎滋味!
元旦過去十日瞭,大信甚至連一個字,一張紙都無……
她再不要這般苦苦相等瞭;貞觀開始一張張撕去他的那些信:活瞭廿四年,生命中最寶貴,貯藏在至隱秘,至深處,性靈內的東西,她竟然可以撕毀。
一張下去,又是一張;人生的恒常是什麼呢?原來連最珍惜,最摯愛的東西,都可以負氣不顧瞭;她這樣想:
大信自然是懊悔;他人生的腳步原不是跨向她的,他隻是途合,是半路上遇著的,二人再談得相契,原先的路也不能因此不走——
愛是沒有懊悔的,有懊悔即不是真情;過瞭這些時瞭;貞觀還是年輕、負氣,她想:這一份情感,要是變做負擔,她真可以把它信手毀掉!
然而,情又是這麼簡單的事嗎?她和大信彼此互相印證瞭自己和對方多深……
撕過的信,錯疊成一堆,亂在桌上成幾處小丘;她已經心酸手軟,而完好待撕的,還有三、五束……
貞觀的眼淚,像雨點那般紛紛而下;她找來水膠與透明紙,沿著紙箋斷痕,一處一隙的,又將它補綴起來;字紙滲著淚,湛成暗黃的印子,層層、重重,半透不透——
慘情如此,她猶是想著大信的做人;這紙箋是他自傢中帶去自裁的,他說外頭的紙質粗糙。
貞觀尋瞭小羊皮夾織錦佈的一個蚌形荷包,將餘下碎不可辨的紙紙、屑屑全收瞭進去。這蚌形皮包是大信從前替她拿過的,上面有他的手澤……
〖人生有情淚沾臆;
江草江花豈終極。〗
就讓他去吧!讓他去自選;大信是世間聰明男子,他有他的看法和決定,他所堅持的,該也是她的認定吧!他一定有一個最好的方式,來處理人生中的舉凡大事。
就在這樣身心倒懸的日子裡,貞觀接獲自高雄寄出的一封陌生信:
〖貞觀小姐:
吾於退伍之際,受大信囑托,務必於返臺之後,立即去信與你,為的是深恐貴小姐有所誤會……
大信請假期間,因單位內失竊公物,致所有人、事,一律待查,此為公事,不必明告。
今詳情已知,唯其身體忽轉不適,故仍靜養之中,待其康復,當可返臺一趟,屆時當可面告一切,惟請釋懷與寬心。
耑此;即祝
安好
張瑞國〗
信初啟時,貞觀還長長吐瞭一口氣,等看到後來,人又焦心起來,是放瞭一顆心,另一顆心又懸瞭起來,也不知人到底生有幾顆心……
怎樣的大病呢?那個地方,舉目無親的……
一天過去,二天、三天、五天……貞觀是夜夜噩夢,到第六天,她再坐不住瞭;她終於鼓足勇氣,照著大信留下的信封袋,試撥電話與他母親;她這邊斷消息,那,傢中那邊,自然也是斷音訊!
兒子有事瞭,做母親的還能不知嗎?這些時,自己這樣折騰、傾翻瞭,那,那做母親的,就更不知要怎麼過瞭?
這幾夜,貞觀都夢見伊焦灼的臉;或者,伊還能挺得住,因為上有七十歲的老人需要相瞞,然而私下她是怎樣受的?
再說那個老祖母;大信是劉氏的長房長孫,是伊心上的一塊肉……從小到大,伊提過多少香、燭,帶著大信幾處去燒香——貞觀想著她的小腳一邁二邁的,千古以來,那種祖母疼孫的癡心情分,都化作己身生受——
貞觀原意是:探一下口氣,看著情形再辦,真瞞不過,就說是割盲腸開刀;隻要略通一點消息,隻要稍作安頓,叫那邊省去茫不知情的空牽掛,她就是對朋友盡義,對知己盡心——
二人在電話中說瞭半天,最後大信母親還是決定飛去探他;去一趟也好,不去,伊不放心,她也不放心;如果不是沒名沒分的,貞觀早就三更半夜都走著去瞭!
這就是母性。這就是親恩,兒女出事,原來最苦的爹娘……
貞觀掛下電話,才同時明白,孟子說的——不得乎親不可以為人,不順乎親不可以為子,原為的什麼!
事情當然是瞞著老祖母的;大信母親丟下傢中一切,冒著暉機難堪,獨自飛一趟澎湖;貞觀這邊則天天上龍山寺燒香;龍山寺供的救苦救難觀世音,貞觀每每在神龕前跪下,心中祈求的,也唯有大信能得早日平安無事一念;他是祂艋舺境內的子弟,觀音菩薩要庇佑啊——
怎知三天過去,當貞觀數算著大信母親幾時回來時,她倒先接著他的一張紙片,像一把利刃,刺進瞭貞觀的心:
〖你這樣做,我很遺憾!〗
那紙片,她橫拿不是,直拿不是,手隻是嗖嗖的抖,眼淚刷的一下,落在上面……
就這麼八個字,沒有稱呼,沒有具名……她沒有看錯吧?!她為他什麼都想著瞭,卻叫他這樣恨她;他真以為她是多事鬼,多嘴婆嗎?他真不知她的心嗎?往後五十年,當貞觀回想人生的這一切時,她如何能忍受,在大信出事之秋,自己竟隻是坐視、旁觀?
外人與自己,是怎麼分的?她真要隻是坐著看嗎?寧可他枉屈她,也不要她未對他盡心;以後想起,再來後悔。對與錯是極明的,應該做的事都應該去做,人生隻這麼筆直一次,弄錯瞭,再等下輩子補,還得那麼久……被曲解隻是痛苦,痛苦算來算去,也隻是生命的小傷;該做未做,人生卻是悔恨與不安,悔恨是連生命整個否認的,是一輩子想起,都要捶心肝——
大信是何等明白人,他豈有錯想的……她這樣知、惜他,而他回她的答案,卻是銷金毀玉的八個字——遺憾嗎?
貞觀問著自己,那眼淚就似決堤……
今天走到這個地步來,生命中的一切,都註定是要遺憾的瞭——她收拾好大信所有給她的信、物;那本她睡前都放在床頭的印譜和畢業紀念,是他冒著風雨送來的——
〖大信:
我已經沒有資格保有它們瞭……
才寫第一句,貞觀已是噎咽難言……她伏著桌案,半晌隻是不能起。
豈止此刻、此時;她是這一生,隻要回頭想著,就會疾首椎心,淚下涔涔:
——這兩本冊子還給你,可惜信已毀,無法奉還;這一輩子,我都會因此對你愧疚。
貞觀〗
撕破的那些,其實她大部分粘回來,然而她還是這樣嘔他,甚至在印譜裡寫一句:
〖風流雲散日,
記取黃自興。〗
黃是辦公室的同事,因為名字較眾人的好聽;貞觀竟用它氣他!
愛就是這樣好氣,好笑,她一陣風似的把對象寄出;以大信個性之強,以她知大信之深,這是如何的後果,她應該清楚,然而她竟是胡塗,她以為隻是這麼鬧鬧就會過去——
信寄出半個月,大信無有回音,貞觀知道他生氣,自己還是天天上龍山寺。
她這才瞭解,當年她大妗祈求天地、神明,護佑在戰火中的大舅,能得平安返來,是怎樣一副情腸;她是隻要他的人無事即好,隻要堂上二位老人,得以再見著兒子,卻沒有先為自身想過什麼——
大妗沒讀過書,她們那個時候的女子,都不能好好的讀它幾本書;然而她卻這樣的知道真愛,認清真愛……比起其它的人來,大妗是多麼高啊!
農歷過年,貞觀隨著潮水般的人們返鄉,回去又回來;年假五天,貞觀從不曾過這麼苦楚的年——初六開始上班;銀蟾看她沒心魂,回來第一句話就說她:
“你想過沒有,是你不對——”
“我不對?當然是我不對!我還會對啊?”
銀蟾看瞭她一眼,仍舊說道:
“本來就是你不對,你那樣做,傷他多厲害!”
“……”
銀蟾見她不語,膽子更壯瞭,連著又說:
“大信知書達理、磊落豪爽,你應該比我更瞭解啊!”
“——”
像是五雷劈心,貞觀一下悸動起來;她背過身去,開始拭淚:是我愧對故人,愧對大信;我竟不如銀蟾知他……
銀蟾續聲道:
“何況,他心情正壞,那裡經得起你這一下?”
“……”
“你還是寫信與他道歉!”
“……”
“你不寫,我來寫!”
“不要——”
“為什麼?”
“沒有用,沒有用啊!他在惱我——”
話未完,電話響起,銀蟾去接,隨即要貞觀過去;她比瞭一下,小聲說道:
“是他媽媽!”
貞觀怯怯接起,叫聲:
“伯母——”
大信母親在那邊說是:
“貞觀,大信有寫信給你麼?”
貞觀搖著頭,淚已經爬出臉來,對方又問瞭一次,她才想起這是電話,遂說是:
“沒有——”
“唉,這個孩子——”
他母親在電話裡怪起他來:“有時還真是個孩子,從來沒磨過,才這樣不曉得想——”
貞觀以手拭淚,一邊說道:
“——可能他沒閑——快要退伍瞭!”
“是啊,你不說,我也沒想著,就剩百餘天,六月就回來,等回來,我再說他——”
貞觀從掛下話筒,開始盼望時光飛逝過去;她以為隻要見著他的人,一切就會不同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