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1】

為瞭大妗,貞觀這是二上關仔嶺——第一次來是小學五年級;全班四十七個同學,由老師帶隊,大夥兒開瞭四、五桌齋飯,分睡在男、女禪房,後來因男生人數超多,就住到大仙寺去,女生則歇在碧雲庵;十二歲是又要懂,偏又不很懂的年紀,碰瞭男生瞭,無論手肘、鞋尖、衣襟、桌角,都得用嘴吹一吹,算是消毒過瞭才行;然而到瞭山上,卻也是你幫我提水壺,我為你削竹杖的,兩相無猜忌。

貞觀已不能想象:自己十二歲時的模樣——因此這一路上來,遇有進山拾柴的男、女小孩,都忍不住問人傢幾歲;若有相仿佛的,便將自己比人傢,再問她大妗像啊不像。

傢中諸女眷,除瞭阿嬤外,隻有她大妗自始至終未曾燙過發,眾人或有慫恿她去的,她也隻說:我都習慣瞭——她梳著極低的髻、緊小、略彎,像是根香蕉;她大舅回來以後,連貞觀也都感覺她的發型該換,舊有的樣子太顯老瞭,像二妗她們燙短的,真可以年輕它幾歲,然而她還是故我,別人也許真以為她習慣瞭,然而貞觀卻是明白,大妗直留著這頭頭發,是要給阿嬤做鬃用的;老人傢梳髻得用假發,原先的兩個,逐個稀松、幹少,大妗是留得它,隨時要剪即可剪與婆婆用度——她大妗轉過臉來,那個貞觀熟悉的小髻倒遮過臉後去瞭。

“像啊!極像的,尤其那個穿紅的;你忘記你也有那款式的一領紅衫?”

她大妗這一提醒,貞觀果然想起來,是有那麼一件紅衣,燈籠袖、荷葉邊、胸前縫三顆包佈扣子,是她十歲那年,她二姨趕著除夕夜做出來,給她新年穿的。

為什麼童年,就是那樣熾盛的心懷?三、五歲時過年,是不僅要穿新裳,還要竹筒裡剔出二角來瞭,自己去買一朵草質壓做的紅花;通常都是大紅的,也有水紅色,再以發夾夾在頭上……初一、初二,直到過瞭初十,四處再無過年氣氛,隻得將花揪下來,寄在母親或阿嬤的箱櫃裡,然而每每隔年向大人要時,那花不是不見即是壞損、支離,隻得掏著錢筒,再買新的——新年簪花這事,也和端午節的馨香一樣,她直到十一、二歲,才不敢再戴,因為男生或有路上看到瞭,隔天就到學校說,貞觀一進教室,他們早在黑板繪個形象笑人——十二歲時的大信,又是什麼樣子呢?

去冬在臺北,貞觀幾趟跑龍山寺,每次經過老松國校,看到背肩袋,提水壺的小男生,就要想到大信來,他該也曾是那般恂然有禮的小童生……

為什麼想來想去,都要想到他才罷休?

從關仔嶺下車,走到這兒,三人停停、歇歇,也差不多廿分有瞭;碧雲寺隱約可辨,她大妗卻已經落到身後去。——貞觀回頭望她們,見二人正走到彎坡路,銀蟾大概口渴,就在路旁奉茶的水桶邊站住不動。她先倒的一杯捧與大妗,自己才又倒瞭一杯,臨端到嘴邊,忽的停住瞭,遠遠問著貞觀:“你要不要也來喝?”

貞觀揮一下手,看她們喝茶,自己又想回剛才的事來:小時候,銀川他們養蠶,一到吐絲期,眾姊妹、兄弟,都要挨挨、擠擠去看;蠶們在吐盡瞭絲,做好瞭繭,即把自身愁困在內——如今想來,她自己不就是春桑葉上的一尾癡蠶?……地不老,情難絕,……她今生隻怕是好不起,不能好瞭!她不是不知道大信個性上的缺失:他常有一些事情下不瞭決定,而且自小順遂,以致他不能很完全的擔當他自己,偏偏又是固執成性,少聽人言——其實隻要再給他們一年,她和他的這場架就吵不起來;她認為他時,大信才從廖青兒的一場浩劫出來,他被傷得太厲害,以致他與她再怎麼相印證,他總不敢立即肯定:自己是否又投入瞭愛的火窯裡再燒炙,因為他才從那裡焦黑著出來!

就在他尚未澄清,過濾好自己時,事端發生瞭,他那弱質的一面,使得他如是選擇;事實上,他從未經歷這樣的事,他根本不知道怎麼做才能最正確——然而,情愛是這樣的沒有理由;與大信相反的是,貞觀自小定篤、謹慎,她深識得大信本性的光明,她認為她看的沒錯,而一切的行事常是這樣的無有言悔;最主要的是貞觀認定:這天地之間,真正能留存下來的,也隻有精讀一物;她當然是個尊崇自己性靈的人。

這一路上來,她心中都想著:到瞭廟寺,就和大妗住下來吧!大妗也有她存於天地的精神;放縱、任性的人,會以為自制、克己者是束縛,受綁的,殊不知當事者真正是心願情甘,因為這樣做,才是自己。

銀蟾呢?

當然要趕她回去;不經情劫、情關的人,即使住下來,又能明悟什麼呢?

貞觀就這樣一路想著上山,碧雲寺終於到瞭,她在等齊二人之後,再反過頭看,頓覺人間的苦難,盡在眼下、腳底——山上是清泉凈土,山下是苦苦眾生!

她大妗這是三上碧雲寺;早先伊已二度前來,入寺的相關事情,都先與廟方言妥。貞觀跨過長檻,才入山門,隨即有兩個小尼姑近前引路,三人彎彎、拐拐,跟著被安置在西間的禪房。

那房是極大的統鋪床,似傢中阿嬤的內房,不同的是這邊無一物陳設,極明顯的離世、出傢——大妗被領著去見住持;貞觀二人縮腳坐到床中,又伸手推開窗戶:“哇,這樣好,銀蟾,我也要住下不走瞭——”

銀蟾跟著探頭來看,原來這兒可瞭望得極遠,那邊是灶房,旁邊是柴間,有尼姑正在劈柴;另一邊是後山,果園幾十頃的……銀蟾忽問她:“那邊走來的那個,奇怪,尼姑怎麼可以留頭發?”

“你看清楚,不行亂說——”

銀蟾自說她的道:“若是這樣,阿姆就可以不必削發瞭——”

正說著,一個小尼姑進來點蚊香,她笑著說起:“山上就是這樣,蚊仔極多——”

銀蟾見著人,想到問她:“師傅,寺裡沒有規定一定要落發嗎?我們看見還有人——”

那小尼姑笑道:“落發由人意願;已削的稱呼師,尚留的稱呼姑,是有這樣分別!”

二人點瞭頭,又問瞭澡間位置,遂取瞭衣物下石階來;澡間外有個極大水池,貞觀等跟著取水桶盛水;銀蟾與她合力提進裡間,尼姑們遞給她肥皂、毛巾,又指著極小,隻容一人身的小石室說:“就是這兒瞭;進去關好門即可!”

生活原來有這樣的清修;小石室一共一、二十間,尼姑們出出、入入,貞觀見她們手上提攜,才知得人生也不過是一桶水,一方巾——銀蟾亦閃身入旁室,二人隔著小石壁洗身,隻聽得水潑著地,水聲沖得嘩啦響——“貞觀——”

“嗯——”

“這水是山泉吧!”

“怎麼說呢?”

“我灌瞭一口,好甜哪!”

浴畢,二人又借瞭小盆洗衣,才挾著那盆回房來晾;一進門,先不見瞭大妗的衣物。

“會是怎樣呢?”

“大概是伊拿走!伊有自己的清修房間,這裡是香客住的!”

二人正呆著,忽聽得鐘聲響,點蚊香的尼姑又隨著進來:“女施主,吃飯瞭;齋堂在觀音殿後邊旁門,你們從石階下去,可以看到——”

貞觀看一下表,才四點半;吃得這麼早,半夜不又餓瞭!

“師傅,我們大妗呢?”

“伊還在住持那裡,衣服都拿到她的房內;你們用過齋飯,再到那一頭第三個門找伊,那兒有二彎石階,平臺上聞得到桂花;……不要闖錯瞭門瞭!”

“那,師傅你呢?”

“不,施主先吃,我們在後;這也是規矩——”

菜是四素一湯;方桌,長板凳;貞觀挨著銀蟾坐下,那碗那匙,都是用粗質陶土,然而到得今日,她才真正領略它的幹凈、壯闊——銀蟾第二次去盛飯回來時,貞觀問她:“小姐,你到底要吃幾碗……”

“三碗不多,五碗不少——你小聲一些行嗎?害得人傢盡看我!”

吃過飯,才五點剛過;銀蟾乃說:“吃得這麼早,大概八點就得睡瞭,我們去哪裡好呢?阿姆不知回房未?”

二人翻過大雄寶殿前的石階,直取小徑,再上偏旁的夾門,又拾另一級石階上去。

“怎麼有這許多石階呢?”

“這兒本來就是深山之內!是尼姑們搬沙、運土,一石一階,開出來的——”

平臺上有個尼姑正在收甕缸,貞觀看明白是一些醃菜;二人問知道房間,走近來看,卻是落瞭鎖。

“你說呢?”

“就在門口站一下呀!”

銀蟾轉一下身,怡然道:“這兒真可以聞見香花,好象也有茉莉;咦!我們住的禪房就在那裡呢,你掛在窗口的那件黃衫都還看得見!”

貞觀無響應;銀蟾問她道:“你是怎樣瞭?”

貞觀舉手指門邊,說是:“你看它這副對聯!”

那字體極其工整,正書道:

〖心朗性空寒潭月現

覺修戒定妙相圓融〗

兩人又站瞭一下,還是未見她大妗,銀蟾還要再等,貞觀卻說:“回房去吧!也許大妗去找我們!”

二人折回這邊,遠遠即發覺:房內無人;因為裡面漆黑一片;銀蟾忍不住道:“到底是阿姆丟掉,還是我們丟掉?”

“大概事情未瞭;你以為出傢,離世這般容易?”

“那我們現在去哪裡好?”

“到後山去!那邊有許多大石頭可坐!”

二人踏上小通徑時,月亮已經露出來;貞觀踩著碎步,一走一抬頭,卻聽銀蟾問她:“怎樣?真要把阿姆留在這裡?傢裡的人其實要我能再勸得伊回去!”

貞觀說:“傢裡十幾張嘴都留伊不住瞭,我們又怎麼說?再說,也是眾人癡心,傢中上、下,誰不知道許瞭願就要還的,明明知道,還要強留伊——”

“也是舍不得伊的人啊!”

“銀蟾,你也覺得大妗委屈?”

“我……我不會說!”

“其實,銀蟾,別人或許不知大妗,我們與伊吃同一口井水,還會不瞭解,伊不是看破,伊才是情癡!”

“——”

“卅年來,她祈求大舅的人能得生還,她相信流落異地的丈夫,在戰火、疾患之時,一定也許過重返傢門的願,這是她知大舅;如今他的人回來瞭,願,誰來還呢?琉璃子阿妗於大舅有救命之恩,大妗隻差沒明講:你豈有丟著人傢的?還是我替你去吧!”

月光下,石頭們一顆顆瑩白、潔凈,兩人並排坐著說話,心中忽變得似明鏡、似銅臺。

“銀蟾,你看!!那是什麼?”

銀蟾近前兩步,說是:“是大雄寶殿後門的一副對聯;你要聽嗎?”

“快,你快念來我聽!”

正說著,猛地鐘聲又響;貞觀忽地坐不住,向前自己來看:

〖大寺鐘聲警幻夢

仙山月色浸禪心〗

【2】

山中十餘日。

貞觀二人天天到後山摘花;山內有水流不懈,尼姑們取熟瞭的竹子,將它裡面的骨節打通,再鋸好相等長度,做成許多圓竹筒,然後以鉛線捆綁好,一管接一管的,自源頭處將水引回寺裡後院的幾隻大水缸。

她們還去幫尼姑提水、澆菜;寺裡前、後,也不知種有多少菜蔬;貞觀有時手拿葫瓢,心中繞繞、轉轉,又想著這樣的一封信來:

〖——十月四日種下一包芥藍菜籽,昨天終於冒出芽來,小小怯黃的芽,顯得很瘦弱、嬌嫩;隔壁人傢的蘿卜,綠挺、茁壯的呢!頭兩天,一直不發芽,急得要命,原來是種子沒用沙土覆蓋,暴露在外面;生命成長的條件是:1黑暗,2水,3溫度,4愛……太光亮瞭,小生命受不瞭的,我對它們是亂愛一把,早晚各澆一桶水,看到種下去的種子發瞭芽,心裡很高興。——〗

晚上,她和銀蟾就去前殿聽晚課,誦經是梵文,二人當然是聽不知意,可是完後有半個小時是教書、認字的;識字的尼姑教不識的勤念。

她們都揀最末的兩個座位,真像是書塾裡兩個寄讀生:

“世間有百樣苦,隻沒有賢人受的苦!”

“生氣的窮,怨人的苦!”

“賢人不生氣,生氣是戇人!”

“有理不爭,有冤不報,有氣不生!”

“生怎樣的性,受怎樣的苦;要想不苦先化性,性圓、性光、性明灼!”

她大妗坐在最前座;五十多歲的婦人,那神情專註,一如童生——貞觀想起:大殿正前,有佛燈如心,心生朵朵蓮,那光和亮就是她大妗的做人;伊是真留有餘無盡的巧,還給造化;是連下輩子,也還是個漂亮人啊!

這半個月內,她大舅連著三上關仔嶺,一次和銀山來,一次是單獨自己,最後那次和琉璃子阿妗;她大妗接待二人在禪房,也不知三人說瞭什麼,再出來時,貞觀看大舅和日本妗仔都紅著眼眶,倒是伊仍然不改常態;最多的情原是無情哪!

這一晚是山中最後一晚,這一課也是最後一課;時間一直往前走,貞觀坐身長凳上,隻覺留戀益深:教字的師太念著字句,底下亦和聲念起:“眾生渡盡,方證菩提;地獄未空,誓不成佛——”

“——”

似油抹過銅臺,貞觀那心,倏地亮瞭起來。

豈止的身界、萬物,豈止是世人、眾生;是連地藏王菩薩,都這樣的癡心不已!

夜課結束,二人回禪房歇息;秋深逐漸,山上更是涼意習習。

銀蟾攤開被,坐在一旁像嬰兒似的打著呵欠,看是貞觀不動,問道:“你要坐更啊!”

“我還不困——”

“你是舍不得走?”

“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

“是要拉你走,不是也要拉你走!”

貞觀笑道:“要走我自己不會?你又不是流氓婆——”

二人才躺身下來,卻聽門板響,銀蟾去開,果然是她大妗:“大妗,你還未歇困啊?”

“唔,來看看,你們明早回去,就跟阿公和眾人講,大妗在這兒很好,叫他們免掛念——”

“我們會——”

伊的小髻未剪,貞觀坐在床沿看她,隻覺得眼前坐的,並非佛門中人,伊仍是她塵世裡的母妗;伊有出世的曠達,有入世那種對人事的親——“大妗還有什麼交代的?”

“嗯;在傢……也都說瞭——”

“阿姆在這兒,自己要保重!”

“我會——”

貞觀送伊出來時,伊閃出身,即止住貞觀不動:“外面淒冷,你莫出來;還有,大妗有句話一直未見,你年紀也不小,有時也得想想終身,不要癡心任性的,遺你母親憂愁——”

“大妗,我知曉——”

伊走後,貞觀躺身回床,隻是無一語;銀蟾於是問道:“你怎樣?”

“無啊!”

她關瞭燈,又悄靜躺著,直聽得銀蟾的鼻息均勻,才又坐身起來;推窗見月,這樣冷涼的晚上,真的是大信說的——涼如水的夜裡:

〖永夜拋人何處去,

絕來音,香閣掩,

眉斂,月將沉;

爭忍不相尋,

怨孤衾,

換我心,為你心,

始知相憶深。〗

她到底還是落淚下來——

《千江有水千江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