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新年瞭,加油吧

在日本,辭舊歲迎新年是一項極其重要的習俗。元旦前夜,成千上萬的日本人都會湧入各地的佛寺,等著聆聽除夕之夜的鐘聲。佛寺裡的大銅鐘會敲響108下,每一下都代表著佛教世界裡的一種原罪(1)。人們相信,聆聽這鐘聲會凈化你的罪孽,讓你精神飽滿、光明正大地迎接新的一年。

隻要有可能,我每年都會去聆聽那鐘聲,未雨綢繆絕對沒害處。現在,有些佛寺還開設瞭網站,讓你在虛擬世界裡鳴鐘聽響。我曾去那種網站上試過,但總覺得效果是不一樣的。

佛寺的鐘聲鳴響之後,人們會成群結隊地到神社裡去朝拜,祈求在即將到來的一年裡吉祥如意。在這三四天(按日歷上的標記是5天)裡,沒有什麼人上班,許多人都回老傢去瞭,商業街和政府辦公區的街道上都顯得冷冷清清的。

不過,在這些活動來臨之前有一個公司生活中最重要的儀式,那就是“忘年會”——通常在12月上旬舉行的年底宴會。在這種場合,大傢一般都是一醉方休,這可不是隨便說說嚇唬人的。每個人——不論是員工還是上司——都會不拘禮節地玩個痛快。對讀賣新聞社的浦和新聞組來說,這個宴會通常都會變成一場醉漢的吵鬧。我的第一個忘年會也不例外。

那一次忘年會是在一傢當地酒館裡舉行的,點的菜很普通:魚(生的和熟的都有)、烤雞肉串、豆腐、咸菜、飯團子,因為浦和以出產鯰魚而聞名,所以還點瞭炸鯰魚。日本人一般不吃鯰魚(嫌它味道不夠細膩),但我很高興在我的盤子裡能看到讓我想起故鄉的東西。

第一幕進行得相當順利。每個新人都要表演一個節目。有人表演撲克魔術,有人把氣球扭成動物的造型。我好不容易把一枚面值500日元的硬幣拍起來,讓它落在我的鼻子上,大傢都覺得這是一個瞭不起的絕技。但隨著宴會場地一個接一個地更換,情況也變得越來越不妙瞭。

我們離開酒館,正準備朝一傢陪酒屋進發時,有右翼和天皇崇拜傾向的熊谷分部負責人木村似乎興奮瞭起來。木村身材敦實,燙得緊繃繃的發型讓我聯想到我那篇實習報道裡的壓酷砸。他沒喝醉的時候是個挺不錯的傢夥,不過,一喝醉就會變得脾氣暴躁起來,而他今天整個晚上一直都在又吃又喝。我們走進第二傢酒館的時候,他就不停地在找我的碴兒,我們剛坐下,他就朝著我冷笑道:“瞧你這模樣,阿德爾斯坦,我想不通我們怎麼會輸瞭那場戰爭。我們怎麼會輸給一群懶散的美國人?這群沒有修養、沒有文化、沒有信用的野蠻人。真搞不懂。天皇萬歲!天皇萬萬歲!”

在5年多的日本大學生活中,我沒有直接接觸過民族主義者。我知道有這樣的人存在,我知道三島由紀夫——日本的一個大作傢——是健美運動員,同性戀者,還是個民族主義者,我見過右翼團體開著黑面包車在街上轉悠,高音喇叭裡傳出刺耳的《天皇進行曲》;但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對付木村。我該說些什麼呢?說“對不起,我們贏得瞭戰爭”?

我給自己定過一個規矩:決不跟醉鬼爭吵,所以,我隻是不停地點頭,說些不置可否的話,就像日本人常說的“這當然是對它的一種看法”或者“也許是那麼回事吧”。

20世紀90年代初,歷史修正論者和木村這樣的天皇崇拜者一般都被人們看成是可愛的瘋子,沒有人拿他們當真。所以,木村在那裡瘋瘋癲癲地說著的時候,我也沒有拿他的話當真。

吉原和“花花公子”跟我交換瞭好幾次席位,想把我拉出火坑,可木村像老鷹抓小雞一樣跟著我轉。我們搖搖晃晃地向一傢陪酒屋走去的時候,木村拍瞭拍我的肩膀。

“我在公司簡訊裡看到你說你在練詠春拳。那就像某種中國武術,對不?”

“沒錯。”

“你聽說過‘少林寺拳法’嗎?”

“聽說過,那是宗道臣開創的日本武道,它的打法很有趣。”

“它是世界上最強大的格鬥術,是正宗的日本武道。”

“我確信它是一門瞭不起的武道。我喜歡詠春拳,隻是覺得那更適合我。”

“少林寺拳法是最強大的。”

我轉過身去,正準備跟山本一起往前走,就在這時,我用眼角的餘光看見木村沖著我來瞭一個回旋踢。

我作為一個習武者應該算挺爛的。我當時選練的詠春拳是以寸拳而馳名的武術,寸拳是一種短距離的沖撞,它利用拳頭下部的兩個指節發出最後的沖力。學瞭好幾年的詠春拳,我隻能做對三個動作,這種短距離拳擊就是其中之一。

我不假思索地轉過身去,擋住他飛來的那一腳,同時出拳打瞭他一個滿懷,把他打得四腳朝天躺在瞭地上。這是非常幸運的一拳,就像擊中瞭網球上的最有效擊球點一樣;我聽到一聲很爽的“啪”的沖擊聲,而且木村一瞬間竟然騰空瞭。

對一個老傢夥來說,木村算是相當靈活的瞭。他跳起來抓住我,一個鎖臂動作夾住我的頭,把我摔到地上。這時,我們一起來的那幫人都趕過來起哄。少林寺拳法的一些關節鎖很有威力,但我讓自己的身子在木村的鎖中松弛下來,一下子脫身而出,回敬瞭他一拳,正好打在他的喉結上。我趁他還在哽噎,一個翻身騎到他身上,借著酒勁,準備用手掌根搗爛他的鼻子……就在這時,小田中——一個平時像個可愛的不倒翁的資深記者——把我從木村身上拉瞭下來。他問我有沒有傷到哪裡,然後伸手拍掉我衣服上的泥土。

木村用手捂著喉嚨,還想朝我沖過來,其他幾個記者制止瞭他。他便張嘴罵起臟話來。

“嘿,是你先踢人的!”小田中對他厲聲喝道,“你還有什麼可抱怨的?你應該以身作則才是。”小田中是少數幾個敢站出來為年輕記者說話的人之一。在讀賣新聞社的等級體系中,斥責資深記者是要有一定膽量的。

在這節骨眼上,齋藤漫不經心地插瞭進來,用食指捅瞭捅小田中:“你還不閉嘴啊?讓他們決一雌雄不是挺好的嘛。”他笑著示意其他記者放開木村,木村現在顯得非常惱怒。

“有你這樣當頭兒的嗎?”小田中對齋藤喊道,“你不能讓資格老的捉弄新人!你應該教訓木村。你簡直是個混蛋——你這侏儒。”

聽瞭這話,齋藤抬手打瞭小田中一下,小田中回敬瞭他一下,差一點打到他的下巴。這下,一群人分成瞭四組:一組去制止木村,一組去制止齋藤,一組來保護我,還有一組去阻止小田中把齋藤打得血肉模糊。

結果,我隻得跟著山本和其他幾個記者走回傢去瞭。我們到一傢吉野傢快餐店裡吃瞭碗牛肉蓋飯。我有點擔心自己興許會丟瞭飯碗。

山本讓我放心,說事情不會像我擔心的那樣。“嘿,忘年會就是這樣。明天,大傢會把什麼都忘瞭的。嗯,不是真的忘瞭,而是沒有人會去談論它瞭,所以,你也別提這件事瞭。順便說一下,那一拳很漂亮。如果你的文章能寫得跟你的格鬥術一樣漂亮,你就不會那麼讓人討厭瞭。”

他說的沒錯。第二天,前一天晚上的事仿佛從未發生過似的。我從來沒有跟木村提過那件事,我們相處得比以前更好瞭。他開始親切地叫我傑克君,我也告訴自己決不要跟他討論政治。

在12月29日到來之前,我以為這一年就會這樣靜靜地結束瞭。那天,埼玉縣警方記者俱樂部裡隻有山本和我兩個人。他在沙發上翻看著漫畫雜志,我在錄入一篇報道在冬季開花的蘆薈的文章。我們從消防署的無線電波段上收聽到川口有火勢在蔓延,於是,我跳上一輛出租車趕往現場。

我到那兒時,火勢已經得到瞭控制。我正在做記錄的時候,聽到消防車上的民用電臺廣播說,離我們現在的位置不遠的地方發生瞭另一起火災。就在消防隊員沖向他們的消防車的時候,我率先朝那個公園跑去,那裡應該就是廣播裡說的火災發生地。

正當我拐進公園入口時,我差點撞上瞭一個走動著的人形火焰塔。我靠得太近,眉毛都被烤焦瞭一些。那團火像個動作遲緩的機器人似的圍著一架蹺蹺板繞圈子,從附近趕來的人們提著水桶朝他潑水,用滅火器朝他噴泡沫。一群孩子在他四周圍成一圈,出神地看著這一切。我在混亂中被弄得滿臉都是滅火泡沫,那名男子隨後縮成一團癱倒在地上,就像胎兒的姿勢一樣。四周彌漫著煤油、燒焦的熱狗和海鮮醬的味道。

那名男子還在喘氣,可以聽到他的喘息聲,看到他的胸部在動。他又呼吸瞭5次,然後就死瞭。

那一剎那,四下一片死寂,連孩子們都靜瞭下來。隻聽見數條街外傳來的汽車來往的聲音和皮膚破裂的噼啪聲,其他什麼聲音都聽不見。過瞭一會兒,大傢才開始談論該怎麼辦。

消防隊員兩分鐘後才趕到。一位醫務人員想看看那名男子還有沒有脈搏,但他的手被燒焦的身體燙瞭一下,痛苦地叫瞭一聲。另一位醫務人員拿出聽診器貼在看上去像是胸部的地方,隨後宣告那名男子當場死亡,並把一塊藍色防水佈蓋在瞭屍體上。這時警察還沒到。

我打電話給新聞組,讓他們知道我所在的位置,然後開始到人群裡去打聽發生瞭什麼事。三個看到全過程的小學生幫瞭我一個大忙——那個男子,穿著藍色工裝,騎著自行車進瞭公園,車筐裡載著一個裝有煤油的紅色塑料桶。他停下自行車,把煤油澆在自己頭上,然後掏出一盒火柴。他劃瞭好久也沒能劃燃一根火柴——它們都被煤油泡濕瞭;但他最終找到瞭一根幹的,便撿起一塊石頭,在那上面劃燃瞭火柴。手上的火柴碰到胸口的那一瞬間,他全身都著瞭。

孩子們想要形容那種聲音,卻因為那是像爆竹聲還是噼啪聲而爭執瞭起來。他們用“火達摩”這個詞來形容一個全身著火的人(“達摩”是指無腿無臂的佛像)。他們看上去對自焚一點也不感到緊張或震驚。對他們來說,這隻是一件有趣的事。

我跟現場的一個消防隊員聊瞭起來。

“真丟人,”他說,“每年到這個時候都會看到很多這樣的事情。這些人不願面對新年,還給假日添亂,對我們來說就是這樣。”

“好像這樣死很痛苦啊。”

“不,一般不會痛苦,因為你已經失去瞭知覺。不過,如果你不馬上死掉,那就會死得很慘。你隻能在極度的痛苦中茍延殘喘,你的身體會感染,然後會因毒性發作而死。所以,他死得還算及時。”

他把屍體拖進救護車的車廂後部,並祝我新年快樂。

我動身去當地派出所聽取瞭官方的說明。

自焚的人名叫原澤弘樹,48歲,生日在1月5日。他不僅要面對新的一年的到來,還要考慮怎麼過下一個生日。他住在離公園約5分鐘路程的地方。他的鄰居說,一傢汽車零件廠倒閉,他失去瞭工作,到現在已經失業好幾個月瞭。我還是難以想象,一個人怎麼會僅僅因為這件事就點火自焚。後來,我著手調查壓酷砸的高利貸體系時發現,把他推向懸崖的原因十之八九是欠瞭極其危險的人一屁股的債。

我打電話給留在記者俱樂部裡的山本。

他問瞭一個問題:“這傢夥名氣大嗎?”

我說:“沒名氣。”

“那就算瞭吧。”山本說。

我回到浦和去拿準備送給頂頭上司小野的禮物。他的第一個孩子剛出生,我們有點惡作劇地做瞭一件T恤衫,上面印有帶著他的相貌的通緝告示——未經許可造人罪犯。我帶著T恤衫和我的禮物去瞭他的公寓。

小野被我們的禮物逗樂瞭,他留我待瞭一會兒。他妻子給我們拿來瞭百威啤酒。小野呷瞭一口,齜牙咧嘴地說道:“你喜歡這種美國啤酒嗎?看到在打折,想買來嘗一下。味道糟透瞭!”

“沒錯,味道糟透瞭,”我笑瞭起來,“尿灰混合物。在密蘇裡,我們都這樣形容它。”

“尿灰混合物!不錯。我喜歡這叫法。它就是這種味道。”

我們把百威啤酒澆到盆栽植物上,開瞭兩罐朝日啤酒,在友好的氣氛中聊起天來。在日本健健康康地活著真不錯。

(1) 佛教認為人有108種煩惱,敲108下便可驅除一切人生煩惱。——譯註

《東京罪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