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拉卡是一名戰士。在此之前,她一直都在與她的丈夫、酋長和最好的朋友並肩作戰。他們還沒有被命名的孩子也出生在這個富饒卻又充滿敵意的世界裡,這改變瞭一切。這個嬰兒並不隻是她的孩子,也不隻是酋長的兒子——他是氏族的孩子。他是最近很長一段時間內誕生的唯一一個霜狼後裔。盡管他的膚色令人不安,但他已經得到瞭全體族人的深愛。除瞭她以外,進入艾澤拉斯的獸人幾乎都在整日進行戰鬥。
對於古爾丹,她有著和丈夫一樣的看法。他們都反對那名術士的邪惡魔法,以及這場針對人類的不義之戰。這更讓他們分別的每時每刻都如同一種折磨。在戰場中同生共死是一回事,而被留在後方等待,對未來全然不知的感覺實在是太可怕瞭。
仿佛是感覺到瞭母親的磨難,她的孩子開始在籃子中踢蹬小腿,睜開那雙美麗而特別的藍色眼睛,向她伸出瞭細小的拳頭。德拉卡輕輕握住他的一隻小手,吻瞭一下。“這隻手將來會擲出你父親的長矛——雷擊,或者也許你更喜歡用那把叫裂斬的大斧頭,嗯?”
孩子發出“咯咯”的聲音,似乎很高興他在將來能使用那些強大的武器。德拉卡心中的憂懼稍稍緩和瞭一點。“我珍貴的小戰士,”她喃喃說道,“你是一個真正的獸人,無論你的皮膚是什麼顏色。我們會教導你明白這一點。”
就在德拉卡昏昏欲睡的時候,帳篷口的皮簾子被掀起來。是杜隆坦,渾身汗水,喘息不定。無需言語,杜隆坦身上的每一個地方都在告訴德拉卡,他們的計劃破產瞭。
杜隆坦親密地抱住德拉卡,沉默瞭片刻,然後將剛剛發生的一切簡短地告訴瞭妻子。德拉卡什麼都沒有說,隻是不停地搖著頭。不,不,這不可能。奧格瑞姆不可能……他絕不會出賣他們。但丈夫的話不會有錯。
“你和孩子必須離開。”杜隆坦最後說道。他向嬰兒伸出手,雖然局勢如此緊張,他卻還是溫柔又小心地將孩子抱起,“馬上走!”
一個身影擋在門口。黑手!他的身上全是污血,但手中並沒有武器。他已經不需要武器瞭,那隻代替瞭他手臂的鋼爪能輕易斬斷任何敵人。他抓住杜隆坦的頭發,把杜隆坦向後拽去。被捧在父親手心裡的孩子號啕大哭。
“你這個叛徒,杜隆坦!”黑手吼道。
德拉卡的心在向她吶喊,要她攻擊敵人,但她隻是註視著自己的丈夫。杜隆坦沒有反擊,沒有拿起武器,自己的丈夫怎樣做,她也隻會怎樣做。
“不。”杜隆坦平靜地說道,一股安然篤定的氣勢從他內心中散發出來,“我們應該珍視我們的過去,就像你曾經的那樣。”
“那個時代已經過去瞭。”黑手憤怒地說道。然後,他放低瞭聲音,“我們現在隻不過是邪能的燃料。”酋長的臉上沒有怒火,沒有憎恨,隻有頹然和悲戚。
德拉卡在驚訝中開口道:“我們不是燃料,你也不是。希望依然存在,黑手。我們不必再沿著這條道路走下去。”
黑手看著他,瞇起眼睛,又轉過頭看著杜隆坦。在一片漫長壓抑的沉默中,三個人隻是站在帳篷裡,聽著孩子在哭泣。然後,黑手怒吼一聲,放開杜隆坦,把他推到一旁。杜隆坦立刻走到德拉卡面前,把孩子交給她。德拉卡緊緊抱住他們的孩子。黑手說話瞭,他的聲音中依然沒有憤怒,但即使如此,德拉卡還是因為絕望而感到心痛難忍。“我不想再毀掉無辜的生命瞭,年輕的酋長。”
德拉卡還是緊緊抱著孩子,目光從黑手轉向杜隆坦。杜隆坦挺起身子,站穩腳跟:“如果我交出自己……”
德拉卡伸出手,抓住丈夫的手臂,她的指甲深深紮進瞭杜隆坦的肉中。杜隆坦卻隻是看著酋長,繼續說道:“……你能放過我的族人麼?”
黑手沒有回答。德拉卡知道他無法回答。他是酋長,但他隻是古爾丹的走狗。黑手也明白這一點。所以他隻是掀開帳篷簾,等待著。
酋長必須竭盡全力做出對於氏族最好的決定,德拉卡回想起來。她拒絕哭泣,禁止讓她破碎的心發出聲音。她要讓丈夫看到她的勇氣。而且,她決絕地想道,我不會讓這一切就此結束。
當她最親愛的人轉向她,凝視她的眼眸時,她隻讓他看到瞭自己眼中的決心和愛。他們是霜狼,他們深知對方的愛意。他們不會在黑手面前惺惺作態。
無論發生什麼。
我已經想到瞭一個名字,她曾經這樣對他說。
等我遇到他……或者是她的時候,我就會把那個名字告訴他。
那麼如果我不在的話,強大的杜隆坦又會給他的兒子一個怎樣的名字呢?
“我給兒子起個什麼名字?”她問他,德拉卡顫抖的聲音讓自己感到懊惱,卻絲毫不感到羞慚。杜隆坦低頭看著自己的兒子,片刻之間,他的鎮定沉著消失瞭,他隻是用言語無法形容的溫柔輕輕撫摸他的小額頭,“古伊爾。”他說道。就在這一刻,德拉卡知道丈夫已經不相信自己還會回來。他用一根手指輕輕撫過德拉卡的下巴,然後轉向黑手,大步向帳篷口走去,離開瞭妻子的人生,卻永遠不會離開她的心。
黑手看著德拉卡,遲疑瞭片刻,面容陰晴不定,然後才轉身跟上杜隆坦。雷擊,曾經屬於杜隆坦、加拉德和杜高什的強大武器還躺在霜狼酋長放下它的硬土地面上。
***
麥迪文緩緩睜開眼睛,使勁眨瞭眨。他記得那場戰鬥,他與洛薩和萊恩並肩作戰,就像以前那樣。他記得那些獸人,還有那道閃電之墻。
但那時還有另一場戰鬥,一場他的朋友從未曾參與的戰鬥。在他援助他們之前,麥迪文被迫與一個戴著兜帽的人作戰。那個人仿佛是由雷雨雲凝聚而成,隻有一雙眼睛放射著灼灼綠光。
他竭力趕走腦海中的那個影像。他沒有屈服,他和朋友們一起堅持到瞭最後。他意識到自己已經回到卡拉贊,卻記不起是如何回來的。他轉過頭,看見瞭她。
“你。”
他的心中感到一陣溫暖,不由得向迦羅娜露出微笑。看到他醒過來,獸人女孩微微嘆瞭口氣,顯得放松瞭一些。麥迪文仔細端詳她。她很強壯,很漂亮,盡管她經歷過那麼多,承受過那麼多,卻依然是如此驕傲。“那位老人在哪裡?”
“他要我照看你。”迦羅娜回答。
“是嗎?”謝謝,莫羅斯。但寬慰之情並沒有持續多久,雖然幾乎害怕知道答案,但他還是不得不問道:“國王呢?”
“他還活著。”迦羅娜向他保證。
感謝聖光。但獸人女孩隨後的話徹底熄滅瞭他的喜悅。
“洛薩的兒子死瞭。”
不,凱蘭。麥迪文閉起眼睛,嘆瞭口氣。他由衷地感到心痛。他對這個孩子瞭解不多。洛薩總是喜歡將自己的這個孩子藏起來,不僅是對他,對於其他所有人也都是這樣。塔瑞亞王後出於關心,為凱蘭在國王衛隊中找到一個位置,洛薩自己肯定不會這麼做。
“我不相信杜隆坦知道這場伏擊。”迦羅娜激動地說。
麥迪文不假思索地說:“我同意。”但他現在隻是擔心隨後的局勢會怎樣發展。
“是我堅持要進行這次會面,”迦羅娜繼續說道,她深色的瞳孔裡寫滿瞭憾恨,“洛薩一定會恨我。”
麥迪文根據自己的經歷就能知道,六年時間足以改變一個人。他的確不知道洛薩是否會恨上坐在他身邊的這個獸人女孩。所以對此他無話可說。
“這讓你感到不安。”他隻是說道。
“他是一位強大的戰士,”迦羅娜的面色稍霽,“他能夠很好地保衛他的人民。”
啊,麥迪文想到。安杜因,原來如此。他又仔細思考瞭一下自己的感受,做瞭一個結論,並小心地說:“也能夠成為一個獸人的好丈夫。”
迦羅娜皺起眉,搖瞭搖頭。“我不是獸人,我也不是人類,我是詛咒,我是迦羅娜。”
她聲音中的自我厭惡和絕望讓麥迪文感到心痛。他為這個女孩遺憾瞭很長時間,然後做出一個決定。
“我年輕時,”麥迪文任由自己的心意變成話語流淌出來,“我經常會感覺到與親人的分離之苦。”他是肯瑞托的一部分,實際上,他是他們的設計品,是他們的寵物。他被迫離開至親傢人,直到兩個無法無天的傢夥成為他新的“傢人”。在他們的一場場精彩冒險之後……
“我去過很多地方,尋找智慧,與我發誓要保護的所有生命建立聯系。”迦羅娜專註地傾聽著,雙眼大睜,鼻翼微微翕動。獸人也會這樣專心嗎,麥迪文心中想道,一種他多年不曾感覺到的苦甜參半的痛楚攫住瞭他的心。
“在旅途中,我遇到過一個強大而且高貴的種族,他們之中有一位女性。她接受瞭我,隻是將我看做我。她愛我。”
麥迪文有些不想繼續下去,這是他的重擔,他強烈的喜悅和秘密,隻是他一個人的。但他不能這樣。無論過去,現在還是將來,這都不應該隻是他自己的秘密。他停頓瞭一下,穩穩地看著獸人女孩的眼睛,繼續下去。
“那不是我命中註定的人生,但它教會瞭我很多。如果你需要的是愛,”他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你就必須心甘情願地一直走到世界盡頭去尋找它。甚至要走出這個世界。”
迦羅娜看著守護者,各種情緒在她的臉上沖突、拼爭。生活中有一些事總是這樣相似。“你離開瞭你的愛人?”
“去找洛薩吧。”麥迪文用力說出這句話,就轉過瞭頭。即使是現在,即使隻是和這樣一個獸人女孩,有些事他還是無法說出口。麥迪文有很多話想告訴這個女孩,但現在不是時候。也許等以後吧,如果還有以後的話。
“我必須留下來照看你。”榮譽、忠誠,她曾經那樣熱愛這些東西……
麥迪文拍瞭拍她的肩膀,“這是莫羅斯的工作。”
麥迪文還很虛弱,但還是有力氣做他現在要做的事。他從軟椅上坐起身,晃動靈巧的手指,毫不費力地為迦羅娜召喚出一個圓環。此時洛薩會在什麼地方對他而言絕不是秘密。當然,施展這個魔法的力量,一部分來自於正在對他進行治療的魔法之泉,但依然有一部分力量來自於他自己幾近耗竭的身體。這是他的選擇,也是他的決定,在那麼多錯誤和災難毀滅瞭那麼多人生之後,他要讓一些美好變為現實,做一些對的事情。很久以前,他愛過,所以他知道這是真實的,是值得去為之付出努力的。他愛過,失去過,但從沒有忘記過,一天,一刻,一秒鐘也不曾忘記過。
為瞭他正在做的這件事,他會付出沉重的代價,但這沒有關系。有些事情,值得為之付出代價。
這是為瞭你,親愛的。
獸人女孩瞪大瞭眼睛,看著閃閃發亮的圓環憑空出現,脈動著一陣陣藍色的光輝。麥迪文伸出手,讓一點魔法能量凝聚在手中,幻化出一朵完美的小花。這朵花精致又美麗,是凝聚成實體的光。它的色彩不斷變幻,就像藍色火焰中的一點明炭。迦羅娜見過麥迪文施展魔法——危險的魔法,目的隻是為瞭造成殺傷性的攻擊。隻有這一次,這一點魔法是為瞭治愈,為瞭希望。迦羅娜懂得這一點,獸人女孩和守護者在此刻心意相通。她的大眼睛裡充滿瞭溫柔和驚奇。
“到圓環裡去。”麥迪文命令道。迦羅娜看看他,又看看圓環,仿佛被催眠一樣,慢慢站起身,以任何獸人都不會有的柔美身姿邁動輕盈的腳步向前走去。
“這,”麥迪文的聲音因為充滿感情而略顯沙啞,他來到迦羅娜面前,舉起那朵小花,“是我給你的禮物。”他放任自己享受這個時刻,同時又竭力不讓獸人女孩看出這樣做對他造成瞭怎樣的消耗。迦羅娜接過小花,綠色的手指輕柔地攏住魔法花朵,看著它,又看著麥迪文。
麥迪文向後退去,心中無比平靜。圓環向上放射出白色的光芒,變成一個光球,將迦羅娜安全地包裹在其中。白光越來越亮,幾乎讓人無法直視。然後,它消失瞭,連同迦羅娜一起。
麥迪文癱倒在地上。
艾澤拉斯的雄獅一直在喝酒。
他倒臥在獅王之傲旅店的吧臺上,周圍全是空酒瓶。一隻空酒杯掛在他的手指間。他的眼睛緊閉著,迦羅娜有些懷疑他已經暈過去瞭。
獸人女孩向前邁步,盡量不發出聲音,但洛薩還是聽見她的到來,睜開瞭雙眼。他沒有看迦羅娜,隻是盯著天花板。迦羅娜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來,也許麥迪文還是錯瞭,也許這樣做很愚蠢。一個人類怎麼可能喜歡一個獸人,尤其是一個要為他的獨子之死負責的獸人。
但迦羅娜想起瞭守護者的話。她就在這裡,她要和他談談。至少她能知道,她已經努力過瞭。
“我很抱歉。”
洛薩沒有回答。迦羅娜幾乎要轉身離開的時候,終於聽到瞭他的聲音。
“凱蘭的母親在生他的時候去世瞭,這麼多年瞭,我一直為此而責怪他。我不應該再責怪你瞭。”
他的聲音比迦羅娜預料的要清楚得多。迦羅娜能聽出來,他在努力裝出輕松平靜的口吻,但有過許多痛苦經歷的女孩輕易就能感覺到那聲音中錐心的痛楚。
這番話更讓獸人女孩睜大瞭眼睛,洛薩原來背負著這樣的重擔……她向洛薩走過去。洛薩坐起身,滑下吧臺,在迦羅娜面前向後退去。迦羅娜停住腳步,他的樣子看上去就像麥迪文一樣糟糕:膚色蒼白,隻有雙頰被酒精燒得通紅,一雙眼睛充血腫脹,身上的肌肉在不斷抽搐。他突然轉過身,將酒杯狠狠砸在墻上,酒杯在巨大的碎裂聲中變成瞭一千片。
迦羅娜懂得他的心。憤怒、哀傷和負疚感正絞纏著他的心,兇殘地折磨著他。現在,在她面前的他是一個失去瞭鎧甲的士兵,滿身傷痕,痛苦不堪,卻又無法掩藏。迦羅娜又向前邁出一步,撫摸他的臉,想要竭盡全力撫慰正在將他撕碎的痛苦。
“他還那麼年輕。”洛薩悄聲說道。他的眼睛因為哭泣而變得血紅。迦羅娜用溫潤的雙唇輕撫他滿是胡須的面頰,一邊小心地讓鋒利的獠牙避開他。然後,獸人女孩向後退去,凝視著他。“我一生裡,”他還在繼續說著,“都沒有這樣痛過……”
洛薩的最後一句話讓迦羅娜的心也碎瞭。他悄聲說道:“我隻想更痛……”
迦羅娜立刻明白瞭。這個名為“詛咒”的獸人女孩一生都遭到詛咒,充滿瞭痛苦。但無論是骨頭折斷,皮肉撕裂,都不是最痛的。最大的痛楚是無法被縫合,無法用藥膏救治的——來自靈魂的,來自內心的痛。不止一次,迦羅娜發現,肉體的痛苦至少能夠稍稍分散心靈遭受的折磨,讓自己的心能夠安靜下來,舔一舔自己的傷口。這樣做有時沒什麼用處,但有時的確會有效。
他向她抬起眼睛。一切關於愛的遲疑和猶豫都像陽光下的晨霧一樣,從她的心中消散幹凈。她屬於這裡,屬於這個時刻。
她向他伸出手,輕柔地撫摸他的面頰。他合上眼睛,溫熱潮濕的淚水從緊閉的眼瞼下滑落。她的動作非常緩慢,如果他不願意,她就會停下來,但她的指甲還是慢慢刺進瞭他的肌膚。
他睜開雙眼,在那雙藍色眼眸的深處,迦羅娜看到瞭欲望。洛薩伸出手,將她抱進懷裡,吻上她的雙唇。
然後,再沒有任何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