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邊形的小屋 第三章

晚上,美知男突然來訪。

我剛洗完澡,正躺在床上無所事事地聽收音機時,門鈴響瞭。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於是把收音機的音量調到最小,屏息凝神聽著外面的動靜。門鈴聲猶猶豫豫地每隔幾秒鐘就響一次,簡直沒完沒瞭。

我從貓眼偷偷觀望,看到美知男正站在門口。咖啡色大衣的腰帶系得緊緊的,圍巾在脖子上繞瞭兩大圈。

“抱歉,這麼晚瞭還突然打擾……”

他似乎確信我會開門似的。

“怎麼瞭?”

我把嘴湊到門縫邊,用盡可能低的聲音問道。

“也沒什麼,呃……找你……稍微有點事情。”

“有事?”

“嗯。也不是什麼大事,但我一直放不下。”

“我們之間已經沒有什麼瓜葛瞭。”

“唔,也許吧。所以,真的是件很無聊的事情。”

“就是為瞭這種無聊的事情特地跑過來一趟?”

“不,也不是特意過來的。我剛下班,稍微繞過來一下。”

他總是答非所問,明明厚臉皮還要假裝老實。他的話讓我越來越煩躁,這幾個月以來,每次跟他見面的時候都是這種感覺。

我們是在工作的大學裡認識的。交往瞭兩年多,經過一段混亂期,最後宣告分手。主動提出分手的是我,他為瞭修復這段關系做瞭很多努力。在我們每次長談之後,他都信誓旦旦地說“這是最後一次”,可是很快又會找出各種借口跟我見面。然後,就是無可挽回的爭吵。我發怒,他道歉,我厭倦,他嘆息。這樣的場景總是一次又一次上演。

終於在一個半月前,兩個人都再也無法忍受這樣的折磨,明確提出瞭分手。總之,那段混亂時期隻是讓我愈加討厭他。

“你請回吧。”

“你別想太多,時至今日,我再也不會說什麼‘咱們和好吧’這樣的話。”

“你這個樣子,我很困擾的。”

我的語氣和措辭,冷漠得連自己都感到一陣寒意。

“我不會做讓你困擾的事。隻要在玄關說幾句話就好,三十秒就夠。拜托你能不能先開門?”

他開始敲門。

我稍微考慮瞭下,打開瞭門。當然,我既不是因為同情站在寒冷走廊上的他,也不是想再見他一面。而是想著既然隻要三十秒就能解決,與其繼續耗時間,還不如盡快解決。

“打擾啦。”

他面露微笑,松瞭一口氣,抓住門把手就要進屋。隻聽到刺耳的“咣”一聲,他右腳的鞋尖被夾在門縫裡。掛著防盜鎖鏈的門隻打開瞭十厘米左右。這時,他終於意識到已經拉到極限的鎖鏈,臉上頓時陰雲籠罩,長長嘆瞭口氣。

“已經過瞭十秒嘍。”

我不想讓他看到自己剛洗完澡時不修邊幅的樣子,所以把半個身子躲在門後。

“啊,是哦,我馬上跟你說。”

他故意手忙腳亂地從大衣口袋裡掏出一個小袋子。

“我得把這個還給你,昨天打掃衛生間的時候從架子最裡面找到的。我以為你已經把東西都帶走瞭,沒想到還有落下的。一直留在我這裡挺奇怪的,我又不敢隨便扔掉……”

他兩手捧著袋子,好像那是什麼值錢東西似的。

那是一隻化妝包,確實是我之前遺忘在他傢的。化妝包是很久以前一傢化妝品公司的贈品,看起來很廉價,包上的花朵圖案已經褪色,拉鏈也開線瞭。

“裡面好像還有用瞭一半的指甲油哦。”

這個不用他說我也清楚,化妝包裡裝著淡雅的粉色指甲油、洗甲水、護甲油和指甲銼。

“這種東西,你隨便扔掉就行瞭……”

“那可不行啊,我跟你之間的事情,一點兒都不能隨便。”

他恭恭敬敬地把化妝包舉到我面前,好像在示意自己的做法是多麼有意義。可是,門縫太窄,化妝包一下子塞不進來。他“咦”瞭一聲,不斷變換著角度。化妝包裡傳來咔啦咔啦的聲音,勉勉強強終於被塞瞭進來。

美知男的臉頰和鼻頭泛紅,兩眼盯著我手上這隻寒酸的化妝包,一言不發,似乎在等我先開口說些什麼。跟一個月前相比,他沒有任何變化。剃得短短的頭發,一緊張就不停眨眼的習慣,還有那件大領子的過時大衣。一切都和分手時沒有什麼兩樣。

這件大衣不適合你,最好別穿瞭。還在交往的時候,我一直想跟他講,但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一開始是不想打擊他的自尊心,到最後已經毫不關心他穿什麼瞭。於是,他今天仍舊穿著那件大衣,自上而下扣好每一顆扣子,腰帶也系得緊緊的。

“下次要是再找到什麼東西就直接扔掉好瞭,不管是貂皮圍巾還是鉆戒,統統扔掉!”

“知道瞭。”

他勉強擠出笑容。那張扭曲的臉還沒來得及恢復到原先的正常表情,我已經“砰”地關上瞭門。

“再會。”

背部又開始作痛。持續的牽引治療也好,遊泳運動也好,都沒能緩解我的病情。疼痛毫無預兆地突然發作,滲透我的脊椎,就像是鋸齒狀的舌尖在反復舔舐著我的神經。哎,每次一旦發作,就隻能咬牙屏氣挨到疼痛結束為止。

我蜷起身子躺到床上,徹底關掉剛才被調小音量的收音機。雖然情況很糟糕,但至少沒有當著美知男的面發作,這已經是萬幸瞭。要是被他知道瞭我的病,事情又會變得很麻煩。他肯定會列舉出一大通正當理由,然後提出要照顧我。他永遠都是義正詞嚴,更何況,還是一個醫生。

我把化妝包放在枕邊,努力想要入睡卻怎麼都睡不著。背部的疼痛十分劇烈,美知男的突然造訪又擾亂瞭心緒。我隻好無奈地閉目養神。

我不禁回想起在美知男傢裡塗指甲油時的情景。

“我看你平時打掃衛生和做飯的時候都粗心大意的,隻有塗指甲油的時候倒是很細心啊。”

他饒有興趣地從一邊探過頭來。

“那當然瞭。隻要稍微有一點沒塗勻或是刮花,我都受不瞭啊。越看越在意,有瑕疵的那個手指就會越變越大似的。”

那是一個晴朗的周日午後,透過玻璃窗可以看到公園裡的植物一片綠意盎然。美知男負責的病人們病情穩定,暫時沒有急需搶救的人,所以他的呼機一整天都沒有響過。我們可以盡情地享受兩人時光。

我從左手小拇指開始,依次仔仔細細地塗抹著指甲油。稍有不順眼,就擦掉重塗一遍。然後,用沾瞭洗甲水的棉簽小心翼翼地把不小心沾到邊緣的指甲油擦去。整個過程中,美知男一直盯著我的指尖看。

“瞧你這認真樣兒,就像在觀摩罕見病例的手術一樣。”

“你的指甲轉眼就變成瞭紅色,可不是一種怪病嗎?”

我們相視一笑。十個手指全部塗完後,為瞭讓指甲油快點幹透,兩個人一起沖著指尖吹氣。他呼出來的氣暖乎乎的,帶著癢癢的觸覺。

我輕輕觸摸最後一個塗完的右手大拇指,確認已經幹透後,兩人放心地牽起手。對於我剛塗完指甲油的手,美知男總是特別溫柔。

當時的觸覺我仍然記得清清楚楚,可是兩人的感情卻覆水難收。我搖搖頭,背部越發地痛起來。

我緩緩伸出手,試著拉開化妝包的拉鏈。或許是因為生銹,拉鏈有些卡住。粉色的指甲油在瓶中分離成不透明的油和看上去有毒的紅色黏稠物質。側瞭一下瓶身,裡面的液體遲鈍地流動起來。

由於背部的疼痛一直沒有緩解,我有很長一段時間沒去遊泳。所以也就一直沒有跟美登利小姐碰面。那次之後,美知男再也沒有跑來找我。有一次,偶然在連接校舍和大學醫院的遊廊上看到過他,我低著頭默默地從旁邊走過。當時,他正捧著會議資料跟前輩醫生熱烈地討論著什麼,應該沒有註意到我。

指甲油連同化妝包一起都被我扔掉瞭。我把它和一罐快要發黴的番茄醬、開裂的醬油瓶和刷毛磨損瞭的舊牙刷一起扔進瞭黑色垃圾袋中。

大約十幾天後,我下班回傢順道去超市買東西,偶然遇到瞭美登利小姐。她似乎剛遊完泳,照例跟那個老太太在一起。

兩個人各自提著購物籃,慢悠悠地走在貨架之間。老太太總是走在前面,美登利小姐跟隨其後,兩個人幾乎沒有一邊並排走一邊交談的情況。看上去,就像是陌生的路人。但美登利小姐始終順從地跟在老太太身後,並保持一定距離,保證兩人絕不會走散。我躲在人群之中,悄悄跟蹤著她們。

老太太不時停下腳步,花很長的時間挑選商品。就算是買一罐蛋黃醬,她也要把每一種都拿在手上細看,比較價格,確認保質期,然後再把貨架上的所有蛋黃醬都看過一遍。本以為她終於選中瞭一種,誰知又放回到貨架上。最後,她挑瞭一個最小罐最便宜的蛋黃醬放進購物籃裡。美登利小姐默默地等在一邊,沒有一句怨言。她不時把購物籃放在地上,整理一下圍巾,或是撥弄一下價格牌,看上去有些無聊。偶爾也會買一點東西,但都是看也不看就直接扔進購物籃裡,仿佛在說“這些並不是真的想要,隻是來都來瞭,順便買一點回去”。

她們在收銀臺結賬的時候,我也跟得很緊,生怕跟丟瞭。意外的跟蹤完全打亂瞭我自己的計劃,我什麼都沒有買。但這已經不重要瞭,我實在無法把註意力從她們兩個身上移開。美登利小姐會以怎樣的方式跟老太太告別,之後又會回到什麼地方呢?

離開超市後,兩人沿著產業道路往南走。右手拎著裝泳衣的包,左手提著超市袋。兩個人依舊沒有交談,老太太自顧自地往前走,簡直把美登利小姐當空氣。美登利小姐則一直低頭看著柏油路面。氣氛雖然不算尷尬,但也說不上融洽。她們間的空氣淡淡的,甚至還透著一絲嚴肅。

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跟蹤別人,所以十分緊張。傍晚時分,四周漸漸暗下來。雖然開往工地的水泥車、沙石車和集裝箱車來來往往,非常熱鬧,但是由於沒有行人,我不知道該如何隱蔽自己。隻好一會兒站在行道樹邊發呆,一會兒停在公交車站假裝看時刻表,以此調節自己和她們之間的距離。可是,那兩個人根本沒有回頭張望。她們的目的地就像是一塊巨大的磁鐵,吸引著她們直直地向著那個地方。

問題在於,我為什麼要跟蹤她們呢?在超市遇見的時候,簡單打個招呼,然後繼續買自己的東西,本來事情就結束瞭。可是,我現在卻在寒風中徘徊。要是這時候背痛又發作瞭,怎麼辦?假使被對方發現瞭自己的行蹤,應該也不會怎麼樣。反倒是像這樣東躲西藏,生怕自己的腳步聲暴露行蹤,旁人看著一定覺得很滑稽吧。說實話,連我自己都感到可笑。

總之,她們兩人繼續往前走。我跟著走過自己就診的整形外科醫院,穿過通到海邊的十字路口,走上右拐的產業道路,一直走到運動公園。記得美登利小姐說過她就住在公園附近,看來兩個人是在往傢的方向走。她們的腳步慢慢變快瞭。

公園裡沒有人,也沒有風,濃密的樹林加重瞭天色的昏暗。天空一角掛著一輪彎月。樹叢的另一頭,能看到工地上的橙色燈光明明滅滅,像是一個遙不可及的世界在沖我眨眼。我被四周寂靜的綠色包圍,感到喘不過氣來。身陷這片寂靜之中,仿佛世界上隻剩下我們三個人。我甚至能清楚地聽到自己的呼吸聲。

也許是常走的固定路線,她們默契地穿過長椅,繞過公共廁所的後面和噴水池,明明很復雜卻走得輕車熟路。此時,比起跟蹤被發現,我更怕把她們跟丟,所以必須時刻集中精神。黑暗之中,隻有那兩隻白色的超市袋子比較醒目,成瞭唯一的標記。

公園附近有公寓嗎?我漸漸感到不安。可是眼下也不能停止瞭。比起一個人在這個昏暗的公園裡獨自折返,顯然跟著她們兩人繼續走來得更加明智——雖然我不知道還要走多久。

不知何時,我們已經走上瞭樹林中的小路。地上堆積的落葉沒過瞭鞋面。周圍是一片細長的、樹幹光溜溜的不知名樹木。寂靜與冷清,像冰凍的湖面一般填滿瞭樹幹之間的空隙。小路彎彎曲曲地通向樹林深處。我從來不知道運動公園裡還有這樣一大片樹林。在這裡,已經完全聽不到產業道路的嘈雜,也看不到工地上的燈光。隻有月亮孤零零地照亮夜空一隅。幸好,她們兩個不知疲倦地繼續埋頭往前走,既不猶豫,也不害怕。

我們究竟在樹林中走瞭多久?應該很久瞭吧。但我告訴自己,這是昏暗的夜色導致的錯覺。

突然,眼前豁然開朗。那是一片開闊的空間,三層高的鋼筋混凝土建築排列整齊,用柏油路間隔開來。各處散落著自行車棚、公告欄和花壇。一切都沐浴在柔和的街燈光線之中。我差點失聲大叫,慌忙用手捂住嘴。

老太太和美登利小姐走在街燈下,仍舊保持著前後距離,仍舊沉默不語。我看不到她們的表情,但可以猜到老太太多半是一臉裝模作樣的冷漠,美登利小姐則是謹慎冷靜的表情。建築物的側面墻上都印著英文字母。其中“B”字傾斜著,“F”缺瞭一角,看起來像是某傢公司的員工宿舍。隻是,明明有這麼多住宅,卻絲毫感受不到人的生活氣息。這裡沒有一扇亮著燈的窗,到處掛著破破爛爛的窗簾。花壇裡的花早已枯萎,陽臺的扶手上沾著鴿子糞。這些鋼筋水泥塊已經陷入沉睡之中。我不再刻意躲避,也不再註意自己的腳步聲。因為我發現越是跟著她們往前走,自己就越是融入到瞭這片環境之中。

“K”樓和“L”樓之間有一幢兩層建築,外形跟其他住宅稍有差異,占地面積更大一些。兩人走進樓裡,一下子就消失在瞭旋轉玻璃門背後。我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我也要跟進去嗎?進去之後怎麼辦?會被當作可疑人物吧?或許美登利小姐會原諒我,但老太太一定會歇斯底裡地追問個不休吧?就算被追問,我也回答不出任何理由。可是話說回來,她們為什麼會來這種地方?這兒這麼荒涼,明顯不像是普通住宅,她們要幹什麼呢?

我一邊思前想後,一邊膽戰心驚地走進大門,沿著臺階往上走。抬頭看到一塊招牌,上面寫著“員工宿舍管理事務所”,字跡已經褪去大半。二樓靜悄悄的,一樓右手邊的房間裡透出光亮。我朝那個方向走去。

窗戶上掛著厚厚的灰色窗簾。用手觸摸墻壁,水泥石灰墻撲簌簌地掉下碎片來。窗玻璃上積滿瞭灰塵,窗框上滿是銹跡。因為窗簾隻露出一道細縫,我看不清房間裡面的具體情況。隱約可以看到房間很大,裡面放著幾張細長的桌子和鋼管椅,天花板上吊著一盞熒光燈,此外還有滅火器、老式暖爐和冒著熱氣的水壺。或許是心理作用,感覺裡面還有人的動靜。我越發緊張起來。

“請進來吧。”

突然,有一隻手搭在我的背上。

《無名指的標本(無名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