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比我預想的花得少多瞭——所有的恐懼、絕望以及我的心碎。時間在一分一分地過去,比平常更慢瞭。我回到愛麗絲身邊時,賈斯帕還沒回來。我不敢跟她待在同一間屋子裡,怕她會猜出來……同時又不敢躲著她,因為同樣的理由。
我本來以為自己連吃驚的能力都沒有瞭,我的思想受盡瞭折磨,很難平復,但我還是吃瞭一驚,我看到愛麗絲伏在桌子上方,雙手緊緊地抓著桌子邊緣。
“愛麗絲?”
我叫她的名字時,她沒有任何反應,但她的頭卻在緩緩地左右搖擺,我看見瞭她的臉。她兩眼發呆,神色茫然……我的思緒飛向瞭媽媽,我是不是已經太晚瞭?
我趕緊沖到瞭她身邊,本能地伸手去摸她的手。
“愛麗絲!”賈斯帕厲聲喝道,接著就到瞭她身後,雙手抓住瞭她的雙手,把它們從桌子邊兒上拉開瞭。屋子那一頭,門輕輕的咔嗒一聲關上瞭。
“怎麼回事?”他問。
她把目光從我身上挪開,移到瞭他的胸膛上。“貝拉。”她說。
“我就在這兒。”我回答道。
她把頭扭瞭過來,兩眼鎖定瞭我的雙眼,表情依然莫名其妙地發呆。我馬上意識到她剛才不是在跟我說話,她是在回答賈斯帕的問話。
“你看見瞭什麼?”我說——無精打采、漠不關心的語氣裡根本就沒有問的意思。
賈斯帕目光銳利地看著我,我裝出一副茫然若失的表情等在那裡。他的目光困惑地在愛麗絲和我的臉上掃來掃去,理不出個頭緒來……因為此刻我已能猜到愛麗絲看見瞭什麼。
我覺出自己置身於一片平靜的氣氛之中,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我可以利用這種氣氛來控制和穩定自己的情緒。
愛麗絲也緩過勁兒來瞭。
“沒什麼,真的,”她終於回答瞭,語氣極為冷靜而且極其令人信服,“還是剛才那同一間屋子。”
她的聲音非常平靜,讓人感到有些難以靠近:“你要吃早飯嗎?”
“不,我到機場去吃。”我也非常冷靜。我到衛生間去沖澡,就像借來瞭賈斯帕那神奇的第六感似的,我能感覺出愛麗絲極希望把我支開——盡管她掩飾得很好——以便她跟賈斯帕單獨在一起。這樣,她便可以告訴他他們在幹一件錯事,他們會一敗塗地……
我準備得有條不紊瞭,把心思放到每一個細小的環節上。我把頭發垂落下來,任其飄擺,遮住自己的臉。賈斯帕營造出的祥和氣氛幫瞭我的大忙,令我思路清晰,想出瞭行動方案。我在袋子裡掏來掏去,掏到瞭那隻裝滿瞭錢的襪子,把錢倒進瞭衣兜裡。
我心急如焚地想去機場,很高興七點鐘我們就出發瞭。這一次我一個人坐在黑色轎車的後座上。愛麗絲靠在車門上,臉沖著賈斯帕,但太陽鏡後面的那雙眼睛,每隔幾秒鐘就會朝我這個方向掃一眼。
“愛麗絲?”我不冷不熱地叫瞭她一聲。
她很小心謹慎:“什麼事?”
“是個什麼情況?你看到的?”我兩眼盯著側面的窗外,語氣顯得有點兒厭煩,“愛德華說很難說……情況總是不斷變化的?”沒想到說出他的名字會這麼難。肯定是我這句話引起瞭賈斯帕的警覺,因為寧靜又重新彌漫瞭車內。
“對,情況總是不斷變化的……”她喃喃道——有希望,我想是。“有些情況比另外一些……比方說天氣,還是更確定一些,人更是難說。人傢不動,你就看不清人傢的動向。一旦人傢改變瞭主意——做出瞭新的決定,哪怕再小的決定——未來的一切都會隨之改變。”
我若有所思地點瞭點頭:“這麼說,隻有等詹姆斯決定來鳳凰城瞭,你才能看見他嘍?”
“對。”她同意道,又謹慎起來瞭。
如此看來,她要等到我決定到有鏡子的屋子去見瞭詹姆斯,才會看到我跟他在一起,我努力不去想她可能看見瞭別的東西。我不想讓我的驚恐引起賈斯帕更多的懷疑。不管愛麗絲看見瞭什麼,他們現在會加倍小心地註視我的一舉一動,我的計劃看來是不可能實現瞭。
我們到瞭機場,幸運之神站在瞭我一邊,也許隻是趕巧吧。愛德華乘坐的飛機降落在四號航站樓,也是最大的一個航站樓,大多數航班都在這兒降落,所以也沒有什麼好奇怪的。可這個航站樓正是我所需要的:最大,也最容易把人搞糊塗。三層上面有一個門,那將是唯一的一個機會。
我們把車停在瞭巨大的停車樓的四層。我在前面帶路,為的是比他們對周圍的環境再多熟悉一次。我們乘電梯下到瞭三層,三層是下旅客的地方。愛麗絲和賈斯帕花瞭很長時間看離港航班告示牌。我能聽見他們在討論紐約、亞特蘭大和芝加哥各自的利弊。這些地方我從來沒見過,而且將來也見不到瞭。
我焦急不安地等待著時機,腳趾敲個沒完,想停都停不下來。我們坐在金屬探測器旁邊的長排椅子上,賈斯帕和愛麗絲假裝著在看熱鬧,實際上卻是在註視著我。我在座位上稍微動一動,他們眼角的餘光都會迅速地跟過來,真是毫無辦法。我是不是該跑呢?在這樣的公眾場合他們敢粗野地阻攔我嗎?還是僅僅跟著我不放?
我從兜裡掏出瞭那個上面什麼也沒寫的信封,放在瞭愛麗絲黑色的皮包上面,她看瞭我一眼。
“我的信。”我說。她點瞭點頭,把信封塞到提包的搭蓋下面去瞭。他很快就會找到它的。
時間一分一分地過去瞭,愛德華到達的時間越來越近瞭。令人驚奇的是,我身上的每一個細胞似乎都知道他要來瞭,似乎都在盼望他的到來,這使得事情非常難辦。我發現自己在想著各種各樣的借口待下來,看到瞭他以後再逃。可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就算我有機會逃也是枉然。
愛麗絲幾次主動提出來要跟我一起去買早點。“再等等吧,”我跟她說,“現在還不餓。”
我兩眼盯著到港告示牌,看到一個航班接著一個航班準時到港。西雅圖來的航班眼看就快爬到告示牌的頂端瞭。
這時,就在我隻有半個小時就要逃走的時候,數字變瞭,他的航班提前瞭十分鐘,我耽擱不得瞭。
“我現在想吃瞭。”我迅速說道。
愛麗絲站瞭起來:“我陪你去。”
“要是我讓賈斯帕陪我去,你不會介意吧?”我問,“我感覺有點兒……”我沒把話說完。我的眼神很急切,足以傳達出我沒說出來的那半截話。
賈斯帕站瞭起來,愛麗絲的眼神有點兒發蒙,不過,令我感到舒瞭一口氣的是,我發現是發蒙而不是懷疑。她肯定是把自己所看到的變化歸咎到尾巴所耍的某個花招上去瞭,而沒想到是我會背叛他們。
賈斯帕靜悄悄地走在我旁邊,把手放在我後腰上,仿佛是他在領著我。我假裝對頭上的幾傢機場小餐館沒有興趣,我的頭卻在掃掠我真正想要的東西。看到瞭,就在前面不遠,在愛麗絲銳利的視線之外:三樓上的女衛生間。
“你介意嗎?”路過女廁時我問賈斯帕,“就一會兒。”
“我就在這兒。”他說。身後的門一關上,我撒開腿就跑起來瞭。記得有一次我曾從這個衛生間走丟瞭,因為它有兩個出口。
出瞭較遠的那扇門,隻要跑幾步就可以上電梯,而且如果賈斯帕待在他說的那個地方,是絕對看不見我的。我跑的時候沒顧得上往後看,這是我唯一的一個機會,就算他看見瞭,我也得繼續跑。人們盯著我瞧,但我沒工夫理他們。拐角的電梯已經等著瞭,我向前沖瞭過去,一部下行電梯眼看就要關門瞭,我趕緊將手伸瞭進去。我從惱羞成怒的乘客旁邊擠進瞭電梯,並看瞭看到一樓的按鈕是否已經有人按過瞭。燈已經亮瞭,門也關上瞭。
門一開我就又開始跑瞭,隻聽身後一片怨聲載道。從行李傳送帶旁邊的安檢人員身邊經過時,我放慢瞭速度,剛一經過便接著又跑瞭起來,因為已經看得見出口瞭。我無法知道賈斯帕是否已經在找我瞭。要是他循著我的氣味在追我的話,我將隻有幾秒的時間。我跳出瞭自動門,差點兒撞在玻璃上瞭,因為自動門開得太慢瞭。
擁擠的路邊沒看到一輛出租車。
我沒有時間瞭,愛麗絲和賈斯帕不是快要意識到我跑瞭,就是已經意識到我跑瞭。他們隻要一眨眼的工夫就會找到我的。
我身後幾英尺遠的一輛開往凱悅酒店的往返巴士正在關門。
“等一等!”我邊喊邊跑,還一邊在沖司機揮著手。
“這是開往凱悅酒店的往返巴士。”司機開瞭門,困惑地說道。
“對,”我喘著粗氣說道,“我就是要去那裡的。”我趕緊爬瞭上去。
他斜眼看瞭看我行李很少的樣子,隨後還是聳瞭聳肩,懶得追問我是怎麼回事。大多數座位是空著的,我挑瞭一個離其他旅客最遠的座位坐下,先是看瞭看窗外的人行道,繼而又看瞭看機場,它們慢慢地消失在車後。我禁不住想象愛德華發現我不見蹤影瞭以後,會站到路邊的什麼地方。我還不能哭,我告訴我自己,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我的好運還在繼續。在凱悅酒店門口,一對樣子很疲憊的夫婦正從出租車的後備廂往外拿他們最後一個小提箱。我跳下瞭穿梭巴士,沖向出租車,溜到瞭司機後面的座位上。那對疲憊的夫婦和穿梭巴士的司機都直愣愣地盯著我。
我告訴瞭驚訝的出租車司機我母親的地址:“我需要盡快趕去。”
“在斯科特斯戴爾[1]呀。”他抱怨道。
我從座位上方扔瞭四張二十美元的票子過去。
“夠嗎?”
“當然,孩子,沒問題。”
我背靠在座位上坐著,雙臂交叉放在膝上。熟悉的城市開始在身邊湧現,但是我沒有往窗外看,我盡力克制著自己。既然計劃都順利實現瞭,我決計別在這個時候有什麼閃失。都到瞭這個份兒上,也就沒什麼好害怕和著急的瞭。路都鋪好瞭,現在隻消走下去就行瞭。
所以,我沒有害怕,而是閉上眼睛與愛德華一起走完瞭二十分鐘的路程。我想象自己待在機場接到瞭愛德華,想象著自己踮起腳,恨不得盡快看到他的臉的情形。想象著他迅速而又優雅地在隔在我和他之間的人群中穿行,然後到瞭就幾步遠的時候,我和往常一樣不顧一切地跑瞭過去,躲進瞭他大理石般的臂彎裡,終於安全瞭。
我不知道我們要去哪裡,北方某個去處?這樣他白天就可以出來瞭。也許是某個非常遙遠的去處,這樣我們又可以一起躺在陽光下面瞭。我想象著他在岸邊上,皮膚像大海一樣熠熠閃光。無論我們得躲多久都沒關系。跟他困在一個旅館的房間裡,那將如同進瞭極樂世界一般。我還有那麼多的問題要問他,我可以無休無止地跟他聊個沒完,永遠不睡覺,永遠躺在他的身邊不離開。
此時,我可以非常清晰地看見他的臉……差不多聽得見他的聲音瞭。而且,雖然經歷瞭所有這麼多的恐怖和絕望,但轉瞬之間我還是體味到瞭幸福的滋味。我完全沉浸在自己逃避現實的白日夢中,全然忘記瞭時間在飛逝。
“嘿,門牌號是多少?”
出租車司機這一問打破瞭我的白日夢,所有繽紛絢爛的色彩都從我美麗的幻想中消失殆盡瞭,隻留下一個缺口等著由恐懼、淒涼和堅辛來填補。
“5821。”我的聲音聽上去跟讓人卡住瞭脖子似的。出租車司機看瞭我一眼,神情有些緊張,怕我有什麼怪事。
“那麼,咱們到瞭。”他急於讓我下車,很可能是怕我要他找錢。
“謝謝。”我低聲說道。沒有必要害怕,我提醒自己。房子裡面沒人,我得趕快,媽媽等著我呢,不知道嚇成什麼樣瞭,正指望著我來救她呢。
我跑到門口,本能地把手伸到屋簷下去抓鑰匙。我開瞭門,裡面漆黑一團,空蕩蕩的,跟平常沒什麼兩樣。我朝電話跑去,途中打開瞭廚房的燈。白板上寫著一個十位數,字體很小,但寫得很工整。我笨手笨腳地撥弄著數字鍵盤,撥錯瞭,隻好掛斷,重撥。這一次,我註意力隻集中在瞭按鍵上,仔細地依次按每一個鍵,成功瞭。我哆嗦著把電話拿到耳邊,隻響瞭一遍。
“喂,貝拉,”那個很溫和的聲音接瞭電話,“真快呀,我很感動。”
“我媽沒事吧?”
“她好極瞭,別擔心,貝拉,我沒跟她過不去。當然嘍,除非你不是一個人來。”語氣很輕松,很開心。
“就我一個人。”我這一輩子還從來沒有這麼一個人過。
“很好。好啦,你知道那個芭蕾舞排練房嗎,就在你傢附近?”
“知道,我知道怎麼走。”
“那好,咱們很快就會見面瞭。”
我掛斷瞭。放下電話,我拔腿便跑,跑出瞭門,外面驕陽似火,熱得跟蒸籠似的。
我沒有工夫回頭看一眼我的房子,我也不想看見它現在的這個樣子——空蕩蕩的,隻是一個恐怖的象征,而不是一個避難所。最後從這些熟悉的房間裡走過的那個人是我的敵人。
我眼角的餘光好像可以看見我母親站在那棵大桉樹的陰影下面,那是我小時候玩耍的地方,或者是跪在郵箱周圍的那一小塊松土邊上,那是埋葬她曾經試圖種植的所有花草的地方。這些記憶比我今天將要看到的任何現實都要美好,但我還是從它們身邊跑開瞭,朝拐角跑去,把一切都甩在瞭身後。
我覺得好慢啊,仿佛是在潮濕的沙子中奔跑一般——我似乎在混凝土上找不到足夠的落腳點。我絆倒瞭好幾次,一旦跌倒,便會雙手觸地,在人行道上擦出幾道口子,然後踉踉蹌蹌地站起來接著往前沖。最後,我好不容易來到瞭拐角,此時,再過一條街就到瞭,我跑啊跑,臉上的大汗直流,有些上氣不接下氣瞭。太陽火辣辣地曬著我的皮膚,白色的混凝土地面反射出的陽光太強瞭,晃得我眼睛什麼也看不見。我覺得自己被暴曬得很危險,其厲害程度已經超出瞭我認為能承受的范圍,我渴望得到福克斯鬱鬱蔥蔥的森林的保護,渴望得到傢的呵護。
拐過最後一個拐角,上瞭仙人掌街,我看得見排練房瞭,看上去和我記憶中的樣子一模一樣。前面的停車場一輛車都沒停,所有窗戶上的豎式百葉窗全都拉得緊緊的。我再也跑不動瞭——氣都喘不過來瞭,我已經徹底累垮瞭,嚇得不行瞭。但一想到我母親,我的腳還在一前一後地移動。
又近瞭一些時,我看見瞭門裡邊的牌子。是手寫的,寫在一張玫紅色的紙上,上面說舞蹈排練房因為放春假不開放。我握住把手,小心地拉瞭一下,門沒鎖。我拼命喘瞭一口氣,然後開瞭門。
通道漆黑一片,空無一人,很涼爽,空調在呼呼作響。塑料椅子沿著墻壁碼著,地毯散發著洗發香波般的味道。西側的舞池黑燈瞎火的,我可以透過開著的觀察窗看到。東側的舞池,房間大一點,裡面開著燈,但窗戶上的百葉窗被拉上瞭。強烈的恐懼感嚇得我真的有些魂不附體瞭,我的腳已經不聽使喚,不能往前邁步瞭。
這時,我聽到瞭媽媽的呼喚聲。“貝拉?貝拉?”歇斯底裡的驚恐語調和先前的一模一樣。我向門口沖去,朝著她的聲音沖去。
“貝拉,你嚇死我瞭!千萬別再這樣瞭!”我跑進那長長的、天花板高高的房間時,她的聲音還在繼續。
我環顧瞭一下四周,想找到她的聲音是從哪裡發出來的,我聽見瞭她的笑聲,循聲飛跑瞭過去。
她在電視屏幕上,在胡亂地撥弄著我的頭發,因為她那顆懸著的心總算放下來瞭。那天是感恩節,當時我十二歲。我們到加利福尼亞去看望瞭我外婆,那是外婆去世的頭一年。有一天,我們去瞭海灘,我在碼頭上往外探出去得太狠瞭。她看見我的雙腳在亂踩一氣,想找回平衡。“貝拉?貝拉?”她驚恐地朝我喊道。
這時,電視藍屏瞭。
我慢慢轉過身來,他靜悄悄地站在後門出口邊上,靜得我一開始都沒註意到他。他手裡拿著一個遙控器,我們彼此盯瞭對方很大一會兒,然後他露出瞭微笑。
他朝我走來,到瞭跟前,然後從我身旁過去並將遙控器放在瞭錄像機邊上。我小心地扭過頭來註視著他。
“對此我感到很抱歉,貝拉,不過你母親不用真的卷進整個這件事裡來,不是更好嗎?”他的語氣很客氣,很友好。
我突然明白過來瞭,我母親是安全的。她還在佛羅裡達,根本就沒聽到我的留言。她根本就沒受到過眼前這張白得不正常的臉上那雙暗紅色眼睛的驚嚇,她很安全。“對。”我說,聲音裡充滿瞭寬慰。
“聽上去你好像沒因為我騙瞭你而生氣。”
“我不生氣。”突然的欣快感使得我勇敢起來瞭。現在還有什麼關系呢?很快就會結束瞭。查理和媽媽將永遠不會受到傷害瞭,將永遠不用擔驚受怕瞭,我差點兒飄飄然瞭。我大腦中的分析區域正在警告我,說我壓力太大,隨時都有精神崩潰的危險。
“真是奇怪,你說的都是真話。”他的眼睛饒有興趣地打量著我的眼神。虹膜已經快要變黑瞭,隻有邊上還有一點兒深紅色瞭。他饑渴難耐,“我隻能跟你們不可思議的集會說這麼多瞭,你們人類有時候真是很有意思。我想我能領略觀察你們的趣味所在。真是令人驚訝——你們當中有些人對自己的自身利益似乎根本就沒有任何概念。”
他站在離我幾步遠的地方,抱著雙臂,好奇地看著我。他的臉上和姿態中沒有敵意。他的長相極其一般,臉上和身上絲毫都沒有什麼瞭不起的地方。隻是膚色很白,眼睛周圍有黑眼圈,這些我都已經習以為常瞭。他穿著一件淡藍色的長袖襯衫和一條褪瞭色的藍色牛仔褲。
“我猜想你要告訴我你的男朋友會替你報仇吧?”他問,在我看來他希望答案是肯定的。
“不,我不這樣看,至少,我讓他不要來瞭。”
“那他的答復呢?”
“我不知道。”跟這個溫文爾雅的獵手交談令我出奇的輕松,“我給他留瞭一封信。”
“真浪漫啊,最後一封信。你認為他會看重這封信嗎?”他的語氣此時稍微硬瞭一些,裡面藏著一絲挖苦的意思,給他禮貌的腔調增添瞭一些瑕疵。
“我希望會。”
“哼。嗯,看來咱倆的希望不一樣瞭。你瞧,這實在是有點兒太輕易,太快瞭。實話跟你說吧,我很失望。我原來指望有一個更大的挑戰的。畢竟,我隻是得到瞭所需的小小的一點運氣。”
我靜靜地等候著。
“維多利亞接近不瞭你父親,我就讓她查出瞭你更多的情況。既然可以舒舒服服地坐在我挑選的地方等著你送上門來,那麼滿世界跑著追你就沒有任何意義瞭。所以,在我跟維多利亞談過之後,我就決定到鳳凰城來拜訪一下你母親瞭。我聽你說你要回傢。一開始,我做夢都沒有想到你說的是真話。可後來我琢磨瞭一番,人類有時是很好預測的,他們喜歡去自己熟悉的地方,去安全的地方,所以,去你躲藏時最不該去的那個地方——你說你會去的那個地方,豈不是一步絕招嗎?
“當然啦,我也不是很有把握,隻不過是一種預感。我通常對自己追蹤的獵物都有一種感覺,一種第六感,如果你願意這樣理解的話。我進到你母親的房子時聽見瞭你的留言,不過我自然不清楚你是從哪裡打來的。得到你的號碼非常有用,可你有可能在南極洲,誰知道呢,除非你在附近,否則這妙招就無用武之地瞭。
“接著你男朋友上瞭一架飛往鳳凰城的飛機,維多利亞自然在替我監視著他們呢,在一場有這麼多玩傢的遊戲中,我哪能孤軍作戰呢?於是他們告訴瞭我我所企盼的東西:你終究還是會來這兒。我也做好瞭準備,我已經把你們傢可愛的傢庭錄像看過一遍瞭,接下來就隻是一個唬人的問題瞭。
“非常簡單,你知道,對我來說簡直就是小菜一碟,所以,你瞧,我期望你錯看瞭你男朋友愛德華瞭吧?”
我沒有回答,虛張聲勢的勁頭兒在消失。我感覺到他的幸災樂禍快到頭瞭。他不是沖著我來的,打敗我,一個脆弱的人,沒什麼可以值得引以為榮的。
“我給你的愛德華留幾句話,你不會太介意吧?”
他退後一步,碰瞭一下小心翼翼地擱在立體聲唱機上面的一個手掌大小的數碼攝像機。一個紅色的小燈亮瞭,表明已經在開始拍瞭。他調整瞭幾次,把取景框放大瞭。我驚恐地盯著他。
“對不起,不過,我認為他看到這個之後,會忍不住來追殺我的,我不會讓他錯過任何東西。當然,這一切全是因為他。你不過是一個人,一個不幸在錯誤的時間到瞭一個錯誤的地方的人,或許還應該補上一句,無可置疑地跟瞭一群錯誤的人。”
他笑著朝我走瞭過來:“在我們開始之前……”
他說這話的時候,我胸口感到瞭一陣惡心,這是我之前沒有想到的。
“我隻想戳一戳他的痛處,稍微戳一戳。結果從一開始就擺在那兒瞭,我擔心愛德華看見瞭,壞瞭我的雅興。這樣的事,唉,多年前發生過一次瞭。那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我到手的獵物逃掉瞭。”
“聽我說,那個吸血鬼當時真傻,對那個不幸的人是那樣的癡迷,結果做出瞭一個選擇。這樣的選擇,你的愛德華太軟弱瞭,是怎麼也做不出來的。那個老傢夥知道我在追他的小朋友,他是從他在那兒幹活兒的那傢瘋人院把她偷出來的——有些吸血鬼似乎對你們人類很著迷,這一點我永遠都搞不明白——他一把她救出來,就放到一個安全的地方瞭。她似乎連痛苦都沒有註意到,可憐的小東西。她被關在一個地下室的黑洞裡好長時間。要是放到一百年前,她可能早就因為能見幻象而被火刑處死瞭。十九世紀二十年代實行的是關進瘋人院,實施休克療法。她睜開雙眼時,青春煥發,仿佛以前從未見過太陽似的。那個老吸血鬼把她變成瞭一個強大的新吸血鬼,所以我也就沒有理由碰她瞭。”他嘆瞭一口氣,“我一氣之下把那個老傢夥給宰瞭。”
“愛麗絲。”我驚訝地低聲說道。
“對,你的小朋友。我在森林中的空曠地見到她時很驚訝,所以我猜想她的集會應該能從這一經歷中得到某些安慰。我得到瞭你,而他們得到瞭她,從我手裡逃掉的那個可憐的人,實際上是一個很瞭不起的榮譽。
“而且她的味道的確非常美。我依然很遺憾沒能品嘗……她的味道聞上去比你的味道還要好。對不起,我不是想要冒犯你,你的味道也很好聞,有點兒像花兒……”
他又朝我走近瞭一步,離我隻有幾英寸遠瞭。他撩起我一綹頭發,仔細地聞瞭聞,然後輕輕地拍瞭拍,讓這縷頭發還瞭原,我感覺到他涼絲絲的指尖頂住瞭我的喉嚨。他直起身來用大拇指迅速地摸瞭一下我的臉頰,他的臉上寫滿瞭好奇。我特想跑開,可身子跟凍住瞭似的,甚至無法退縮。
“不,”他一邊松手一邊喃喃自語道,“我搞不明白,”他嘆息道,“嗯,我想我們應該快點兒,然後我給你的朋友們打電話,告訴他們到哪兒找你,還有我的留言。”
我現在確實惡心瞭,痛苦即將來臨瞭,我從他的眼神中看出來瞭。他將不滿足於戰勝我,吃掉我然後一走瞭之,不會像我估計的那樣痛快地結束。我的膝蓋開始哆嗦瞭,我恐怕要倒下去瞭。
他後退瞭幾步,開始漫不經心地轉圈,仿佛是在想更好地欣賞博物館裡的一尊雕塑似的。他的臉色依然很單純,很友好,他在決定從什麼地方下手。然後他身子往前一彎,彎成瞭一個蹲伏的姿勢,這種姿勢我見過,然後他愉快笑著的嘴開始慢慢地變寬,寬到最後都不能稱其為笑臉瞭,隻見一口猙獰的牙齒露在外面,寒光閃閃。
我不能自已瞭——我想跑。盡管我清楚那是沒有用的,盡管我的膝蓋都軟瞭,已經嚇得六神無主瞭,我還是朝緊急出口猛沖瞭過去。
他一眨眼就到瞭我的前面,我沒看見他是用的手還是用的腳,太快瞭。我的胸口挨瞭重重的一擊——我感覺自己在往後飛,然後隻聽見啪啦一聲,我的頭撞在鏡子上瞭,玻璃翹起來瞭,有幾塊裂成碎片嘩啦啦地落到瞭我旁邊的地板上。
我嚇得昏頭昏腦的都不知道疼瞭,我還沒回過氣來。
他慢吞吞地朝我走瞭過來。“真是個非常不錯的效果,”他說,仔細地看瞭一下亂七八糟的玻璃碴兒,他的聲音又變得友好瞭,“我想這間屋子會給我的小電影帶來很好的視覺效果,這便是我挑瞭這個地方見你的原因。很完美,對不對?”
我沒理睬他,而是用雙手雙腳努力地在往另一扇門爬過去。
他立刻撲在瞭我身上,一隻腳正使勁照我的腿踩下去。我聽見瞭令人作嘔的咔嚓一聲,還沒覺得疼。但接著就覺得疼瞭,疼得我忍不住尖叫起來瞭。我蜷成瞭一團,去夠我的腿,他站在我身上,笑著。
“你願不願意重新思考一下你最後的請求?”他愉快地問道。他的腳趾在我斷裂的腿上蹭來蹭去,我聽見瞭一聲慘叫。我驚奇地意識到,這聲慘叫是我自己發出來的。
“你難道不情願讓愛德華設法來找到我嗎?”他提示道。
“不!”我啞著嗓子說道,“不,愛德華,別……”然後某樣東西砸在瞭我臉上,把我擲回到那些破鏡子裡面去瞭。
除瞭腿疼之外,我感覺到腦殼又讓鋒利的玻璃劃破瞭,然後一股暖暖的、濕乎乎的東西以驚人的速度在我頭發中彌漫開來。我能感覺到它在往我襯衣的肩部滲,聽見它在往下面的木頭上滴。它的味道令我胃裡翻江倒海。
我暈暈乎乎迷迷糊糊地看見瞭一樣東西,這樣東西突然帶給瞭我最後一線希望。他的目光,先前隻不過是急切而已,此刻卻因為一種無法抑制的需要而變得狂熱瞭。血——殷紅的鮮血淌過我白色的襯衣,很快在地板上積成瞭一片血泊——令他渴得快發瘋瞭。不管他當初的意圖是什麼,他都撐不瞭多久瞭。痛快點兒吧,我現在所能希望的就是這個瞭,血從我的頭部不停地湧出來,我的知覺也隨之正在慢慢地消失,我的眼睛在一點點地閉上。
我聽見瞭獵人最後一聲咆哮,仿佛是從水下發出來的。我的視線已經變成瞭兩條長長的隧道,透過這兩條長長的隧道,我能看見他黑色的身影正朝我撲來。憑著最後一點力氣,我的兩隻手本能地抬瞭起來,想保護自己的臉。我閉上瞭眼睛,任其擺佈。
[1] 斯科特斯戴爾(Scottsdale),地處亞利桑那州,比鄰鳳凰城,風景秀麗,是購物、休閑、旅遊的好去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