僵局

我睜開眼睛時,看到的是一道明亮的白光。我在一個不熟悉的房間裡,旁邊的墻上拉著長長的豎式百葉窗;頭頂上,刺眼的燈光令我視線模糊,什麼也看不見。我躺在一張硬硬的、凹凸不平的床上——床邊有扶手,枕頭平平的很板結,近旁某個地方有煩人的嘟嘟聲。我希望這意味著我還活著,死亡不應該有這麼不舒服。

我的雙手纏滿瞭光潔的管子,臉上和鼻子下面貼著什麼東西,我抬起手來想把它撕掉。

“不,不能撕。”涼絲絲的手指抓住瞭我的手。

“愛德華?”我輕輕地扭過頭,他那賞心悅目的臉離我的隻有幾英寸,他的下巴擱在枕頭邊上。我又一次意識到我還活著,這一次心懷感激,而且興高采烈。“哦,愛德華,真是對不起!”

“噓,”他制止瞭我,“現在一切都過去瞭。”

“出瞭什麼事?”我記不太清楚瞭,而且我努力回想的時候,腦袋就跟我搗亂。

“我差點兒就太晚瞭,我有可能會太晚的。”他低聲說道,聲音聽上去很痛苦不堪。

“我真是太蠢瞭,愛德華,我以為他劫持瞭我媽。”

“他把我們大傢都騙瞭。”

“我得給查理和我媽打個電話。”我糊裡糊塗地意識到。

“愛麗絲打過瞭。蕾妮在這兒——噢,在醫院裡,這時候去吃東西去瞭。”

“她在這兒?”我試圖坐起來,但我的頭轉得更厲害瞭,他用手輕輕地把我按回到瞭枕頭上。

“她一會兒就回來,”他保證道,“你需要靜靜地待著。”

“可你是怎麼跟她說的呢?”我驚恐地問道。我對安慰不感興趣,我媽來瞭,而受到瞭吸血鬼的攻擊正在康復。“你幹嗎告訴她我在這裡?”

“你摔下兩段樓梯,而後又從窗戶裡摔瞭下來,”他頓瞭一下,“你得承認,什麼情況都有可能發生。”

我嘆瞭一口氣,疼起來瞭。我盯著被單底下的身體看瞭看,那巨大的腫塊是我的腿。

“我傷得有多重?”我問。

“你斷瞭一條腿、四根肋骨,頭上裂瞭幾道口子,全身上下到處都有瘀傷,而且還失瞭好多血,他們給你輸瞭好幾次血。我不喜歡他們給你輸血——這讓你好長時間聞起來都不對勁兒瞭。”

“對你來說,這肯定是一個不錯的變化。”

“不,我喜歡身上的味道。”

“你怎麼做到的?”我輕聲問道。他立刻明白瞭我的意思。

“我不太清楚。”他把目光從我好奇的眼睛上移開,把我纏著紗佈的手從床上拿起來,輕輕地握在手中,小心翼翼,怕碰著瞭把我和一臺監測器連在一起的電線。

我耐心地等待著他說下去。

他嘆瞭口氣,沒有顧上我的凝視。“根本無法……制止,”他低聲說道,“無法做到,可我做到瞭。”他終於半笑著抬起瞭頭,“準是很愛你。”

“我的味道嘗起來不如聞起來好嗎?”我回瞭他一個微笑,把臉笑疼瞭。

“更好——好得超過瞭我的想象。”

“對不起。”我道歉說。

他抬頭看著天花板:“發生瞭這麼多的事情,唯獨有一件你最應該道歉。”

“我應該為哪件事情道歉呢?”

“為差點兒永遠離我而去道歉。”

“對不起。”我再次道歉。

“我知道你為什麼那樣做,”他的聲音聽瞭叫人感到安慰,“當然,你那樣做還是很不理智。你應該等我,你應該告訴我一聲。”

“你不會讓我去的。”

“沒錯,”他同意我的說法,語氣很嚴厲,“我是不會。”

一些很不愉快的記憶開始回想起來瞭,我發抖瞭,怔住瞭。

他馬上急瞭:“貝拉,怎麼啦?”

“詹姆斯怎麼樣瞭?”

“我把他從你身上拉開後,就交給埃美特和賈斯帕瞭。”聽得出來他極為後悔。

這話把我弄糊塗瞭:“我沒看見埃美特和賈斯帕在那兒呀。”

“他們得離開那間屋子……血太多瞭。”

“可你留下瞭。”

“對,我是沒走。”

“還有愛麗絲、卡萊爾……”我不解地說道。

“他們也愛你,你知道的。”

我眼前掠過最後一次看見愛麗絲的痛苦畫面,讓我想起瞭一件事。“愛麗絲看瞭錄像帶沒有?”我著急地問道。

“看瞭。”他的聲音變得不高興瞭,變成瞭滿腔的仇恨。

“她以前一直在黑暗裡,所以她什麼也記不得瞭。”

“我知道。她現在明白瞭。”他的聲音很平穩,可他的臉卻氣得發青瞭。

我試圖用我閑著的那隻手去摸他的臉,可什麼東西阻止瞭我。我低頭一看,原來是點滴的針管把我的手給絆住瞭。

“哎喲。”我疼得叫瞭一聲。

“怎麼回事?”他焦急地問道——分散瞭一點兒註意力,但分散得還不夠,他淒涼的神色還沒完全消失。

“針頭。”我解釋說,目光從我手上的一根針上移開瞭。我把註意力集中到瞭一塊變形的天花板上,不顧肋骨的疼痛,深吸瞭一口氣。

“連個針頭都怕,”他壓著嗓子喃喃自語道,搖瞭搖頭,“啊,一個殘暴的吸血鬼想把她折磨死,肯定錯不瞭,她還跑去見他。另一方面,卻怕打點滴……”

我轉瞭轉眼睛,高興地發現至少動動眼睛還是不疼的。我決定換個話題。

幹嗎在這兒?”我問。

他盯著我,先是困惑不解,接著眼裡就流露出瞭不高興的神情。他皺起瞭眉頭,眉毛都擠成瞭一團。“你想我離開嗎?”

“不!”我讓他的想法嚇壞瞭,馬上申明道,“不,我是說,我母親認為你幹嗎在這兒?我得在她回來之前編好故事。”

“哦,”他說,額頭又舒展成瞭一塊光滑的大理石,“就說我到鳳凰城來是來給你做工作,勸你回福克斯去的。”他那雙大眼睛看上去是那樣的真實誠懇,我自己差點兒都信瞭,“你同意見我,於是開車去瞭我與卡萊爾和愛麗絲住的旅館——當然瞭,我在這兒是有大人看著的,”他加瞭這麼一句,“可是你在去我房間的樓梯上摔倒瞭……嗯,接下來你就知道該怎麼編瞭。不過,你沒必要記住任何細節,你有很好的借口,說自己對更詳盡的細節不是很清楚瞭。”

我想瞭一會兒:“這個故事有幾處破綻,比如說,破窗戶就沒有。”

“不會吧?”他說,“愛麗絲可喜歡偽造證據啦,而且可以達到以假亂真的程度——你甚至可以起訴旅館,如果你想起訴的話。你什麼也不用擔心,”他說道,輕得不能再輕地摸瞭摸我的臉,“你現在要做的就是養傷。”

我過於沉浸在思考的痛苦或者說迷霧之中,對他的觸摸沒有做出任何反應。監測器不規律地發出嘟嘟聲——現在不止他一個人能聽出我的心跳失常瞭。

“那會很丟人的。”我喃喃自語道。

他哧哧地笑著,眼睛裡有瞭一絲好奇的神情:“嗯,我想知道……”

他慢慢地迎瞭過來,他的嘴唇還沒碰著我,嘟嘟聲就瘋狂地加快瞭。可等他的嘴唇碰著瞭我以後,盡管力量輕得不能再輕瞭,嘟嘟聲卻徹底停瞭。

他趕緊縮回去瞭,監測器報告我的心跳重新開始瞭,他焦急的表情才松弛瞭下來。

“看來,我吻你似乎得更小心翼翼瞭。”他皺起瞭眉頭。

“我還沒吻夠呢,”我抱怨道,“別為難我嘛。”

他咧著嘴笑瞭,彎下身來輕輕地把嘴唇貼在瞭我的嘴唇上,監測器瘋狂地叫起來瞭。

可接著他的嘴唇繃緊瞭,松開瞭。

“我想我聽到你母親的聲音瞭。”他說,又咧嘴笑瞭一個。

“別離開我,”我叫道,突然感到一陣沒有道理的恐慌。我不能讓他走——弄不好他會再次從我眼前消失的。

他看出瞭我眼中那一剎那的恐懼。“我不會的,”他嚴肅地保證道,然後莞爾一笑,“我會打會兒瞌睡的。”

他離開瞭我床邊的硬塑料椅,坐到瞭床腳那把青綠色的仿皮躺椅上,盡量地朝後躺著,閉上瞭眼睛,一動不動。

“別忘瞭呼吸。”我低聲地挖苦道。他深吸瞭一口氣,眼睛依然閉著。

此時,我能聽見我母親的聲音瞭。她在跟人說話,也許是某個護士,聲音聽上去疲倦而又不安。我恨不得從床上跳下來,跑去見她,讓她平靜下來,向她保證一切都很好,可是我的身體狀況根本就沒法跑,隻好耐心地等著。

門開瞭一條縫,她偷偷地從門縫裡看瞭一眼。

“媽!”我輕輕地叫瞭一聲,聲音裡充滿瞭愛意和慰藉。

她註意到瞭躺椅上愛德華靜靜的神態,踮著腳尖走到瞭我的床邊。

“他一直沒離開,是嗎?”她喃喃道。

“媽,見到您真高興!”

她彎下腰輕輕地擁抱瞭我一下,我感覺到熱淚灑落在我臉頰上。

“貝拉,你可把我急壞瞭!”

“對不起,媽。不過現在一切都過去瞭,沒事瞭。”我安慰她說。

“我真是高興,終於見到你睜開眼睛瞭。”她在床沿兒上坐瞭下來。

我突然想起自己一點兒都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瞭:“我睡瞭多久?”

“今天是星期五,寶貝兒,你昏迷一段時間瞭。”

“星期五?”我很驚訝。我試圖回憶是哪天……可我又不想去回憶那件事。

“他們必須讓你鎮靜一段時間,寶貝兒——你傷瞭很多地方。”

“我知道。”我能感覺到。

“算你走運,幸好有卡倫大夫在。他是個很不錯的人……雖然很年輕。他看上去更像模特而不像醫生……”

“你見過卡萊爾瞭?”

“還有愛德華的妹妹愛麗絲,她是個很可愛的女孩兒。”

“沒錯。”我全心全意地同意道。

她扭頭瞅瞭愛德華一眼,他閉著眼睛躺在椅子上:“你沒告訴過我你在福克斯有這麼好的朋友。”

我蜷縮成一團,然後呻吟起來。

“哪兒疼?”她焦急地問道,回頭看著我瞭。愛德華朝我的臉上瞥瞭一眼。

“沒事,”我說得很肯定,“我隻是得記住不能動才行。”他又接著假睡瞭。

我利用母親一時的分心,把話題從我一點兒也不誠實的行為上轉移開瞭。“菲爾在哪兒?”我迅速問道。

“佛羅裡達——哦,貝拉!你絕對想不到!就在我們要離開的時候,傳來瞭最好的消息!”

“菲爾簽約瞭?”我猜測道。

“對!你猜得真準!太陽隊[1],你能相信嗎?”

“那真是太好瞭,媽媽。”我盡可能熱情地說,盡管我幾乎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

“而且你會非常喜歡傑克遜維爾[2]的,”她滔滔不絕地說,我面無表情地盯著她,“菲爾開始談到阿克倫[3]時我還真有點兒擔心,擔心下雪以及其他情況,因為你知道,我很不喜歡冷,而現在是傑克遜維爾!常年陽光普照,雖說潮濕瞭點兒吧,但也不是那麼糟。我們找到瞭最漂亮的房子,黃顏色的,帶白色飾條,還有一個門廊,就像老電影裡面的那種,還有那棵巨大的橡樹,隻要幾分鐘就可以到海邊,你還會有自己的衛生間……”

“等等,媽!”我打斷瞭她。愛德華依然閉著眼睛,可他看上去太緊張瞭,一看就不像睡著瞭的樣子。“您在說什麼呀?我不會去佛羅裡達的,我住福克斯。”

“可你不用再住那兒去瞭,傻孩子,”她大笑道,“菲爾現在可以有很多時間跟我們在一起瞭……這個我們已經好好談過瞭,而且我要做的就是在外地比賽時兩邊來回跑,一半時間陪你,一半時間陪他。”

“媽,”我猶豫瞭一下,琢磨著如何在這件事情上把話說得盡可能圓滑,“我住在福克斯。我已經適應瞭在那兒上學,而且我還有好幾個很要好的女同學,”我跟她提起同學的時候,她又瞥瞭一眼愛德華,於是,我趕緊換瞭一個角度,“還有,查理也需要我。他一個人在那兒,挺孤單的,而且他根本不會做飯。”

“你想待在福克斯?”她問道,一臉的疑惑。這個想法在她看來是不可思議的。然後,她又回頭瞅瞭一眼愛德華。“為什麼?”

“我跟您說瞭——學校、查理——哎喲!”我聳瞭聳肩,這可不是什麼好主意。

她的雙手不知所措地在我上方來回晃動,想找個安全的地方拍拍我,湊合著拍瞭拍我的額頭,因為額頭上沒纏繃帶。

“貝拉,寶貝兒,你可是討厭福克斯的。”她提醒我說。

“還湊合吧。”

她皺起瞭眉頭,眼睛在愛德華和我之間來回地移動,這一次很有點兒故意。

“是不是因為這個男孩子?”她小聲問道。

我張開嘴巴想要撒謊,但她的目光死死地盯著我的臉,我知道,瞞不過她的眼睛瞭。

“他也是其中的一部分吧,”我承認道。至於這一部分具體有多大,就沒必要坦白瞭。“您跟愛德華說過話瞭沒有?”我問。

“說過瞭,”她猶豫瞭一下,看瞭看他一動不動的樣子,“我想跟你談談這事。”

噢。“談什麼?”我問。

“我看這個男孩子是愛上你瞭。”她指責道,聲音壓得很低。

“我也這麼看。”我坦白地說。

“那你覺得他怎麼樣呢?”她力圖掩飾自己極大的好奇心,卻很不高明。

我嘆瞭一口氣,望到瞭一邊。雖然說我很愛我媽,但這樣的談話卻不是我所希望跟她談的。“我對他非常著迷。”瞧——這話聽起來多像一個十幾歲的少女說自己的第一個男朋友。

“嗯,他看上去很不錯,而且,天哪,他長得太好看瞭,可是你還這麼小,貝拉……”她的語氣不是很自信。在我的記憶裡,這是我八歲以來第一次聽到她想以大人的口吻跟我說話。我聽出瞭以前跟她說起男人時她那理智卻又堅決的語氣。

“這個我知道,媽,您就別擔心瞭。不過是一時的迷戀罷瞭,轉眼就過去瞭。”我安慰道。

“這就對瞭。”她同意道,討她高興真是很容易。

然後她嘆瞭口氣,愧疚地扭過頭去看瞭看墻上的那個圓圓的大鐘。

“您是不是要走瞭?”

她咬瞭咬嘴唇:“菲爾待會兒會來個電話……我不知道你要醒過來瞭……”

“沒問題,媽。”我竭力壓低聲調,沒流露出舒瞭口氣的神情,以免傷瞭她的感情,“我不會孤單的。”

“我一會兒就回來,我這幾天一直睡在醫院裡,你知道的。”她自豪地說道。

“噢,媽,您沒必要那樣!您可以睡到傢裡去——我註意不到的。”止痛藥弄得我腦子暈乎乎的,即使現在我也很難集中註意力,雖然我已經睡瞭好幾天瞭。

“我膽兒太小瞭,”她不好意思地承認,“我們傢附近有人作案,我不想一個人待在那兒。”

“作案?”我警惕地問道。

“有人闖進離我們傢不遠的那個舞蹈排練房,一把火把它燒光瞭—— 一點兒東西都沒留下!而且他們還在排練房前面留下瞭一輛偷來的小汽車。你還記不記得過去常去那兒跳舞,寶貝兒?”

“記得。”我哆嗦得肌肉都抽搐瞭。

“我可以留下來,孩子,如果你需要的話。”

“不,媽,我沒事兒的。愛德華會跟我在一起的。”

她的樣子看上去讓人覺得,這或許正是她想留下來的原因。“我晚上會回來的。”這話聽上去像是保證,同時又像是警告,說這話的時候,她又瞥瞭愛德華一眼。

“我愛您,媽媽。”

“我也愛你,貝拉。走路時要盡量更小心一些,寶貝兒,我不想失去你。”

愛德華的眼睛還閉著,但他臉上閃過瞭一絲笑意。

這時一個護士匆匆地進來檢查瞭一遍我身上所有的管子和金屬線。我母親吻瞭一下我的額頭,拍瞭拍我纏著紗佈的手,離開瞭。

護士在檢查我的心臟監測器在紙上讀出的數據。

“你是不是很焦急不安,寶貝兒?你的心率剛才有點兒快。”

“我很好。”我想讓她放心。

“我會告訴你的註冊護士說你醒瞭,她一會兒就會進來看你的。”

她一關上門,愛德華就到瞭我邊上。

“你偷瞭車?”我抬起瞭眉毛。

他笑瞭,一點兒悔悟的意思都沒有:“是輛好車,非常之快。”

“你的盹兒打得如何?”我問。

“很有趣。”他瞇起瞭眼睛。

“什麼?”

他回答的時候兩眼望著地下。“我感到很意外,我還以為佛羅裡達……還有你母親……嗯,我還以為那是你想要的呢。”

我不解地盯著他:“可是你在佛羅裡達得成天躲在屋子裡,隻有在晚上才能出來,像個真正的吸血鬼那樣。”

他差點兒笑瞭,但沒笑出來,然後他的臉色嚴肅出來瞭。“我會待在福克斯的,貝拉,或者類似於福克斯的某個地方,”他解釋說,“某個我不會再傷害你的地方。”

一開始我沒怎麼聽懂,我依舊茫然地盯著他,他的話就像一個可怕的謎語一樣,一個字兒一個字兒地鉆進瞭我的腦子。我幾乎沒有意識到我的心跳在加速,雖然我的呼吸變得急促瞭,但我意識到瞭我的肋骨疼得在跟我叫苦瞭。

他什麼也沒說,卻警惕地註視著我的臉,一種跟骨折毫無關系的痛苦,比骨折還要厲害的痛苦大有令我粉身碎骨的危險。

這時另一個護士特意走進瞭屋子,她用一種很有經驗的眼光看瞭我一下,然後把目光移向瞭監測器,愛德華坐在那裡,一動不動,跟塊石頭似的。

“要不要再打點兒止疼藥,親愛的?”她友好地問道,輕輕地彈瞭彈點滴管。

“不,不要,”我喃喃道,盡力不讓聲音聽上去有痛苦感,“什麼也不需要。”我現在可不能閉上眼睛。

“沒必要硬撐,寶貝兒。最好別過度緊張,你需要休息。”她等瞭一會兒,但我隻是搖瞭搖頭。

“好的,”她嘆瞭口氣,“想打的話,就按呼叫鍵。”

她嚴厲地看瞭愛德華一眼,走之前,又不安地瞥瞭一眼監測儀。

他涼絲絲的雙手放在瞭我的臉上,我睜大眼睛盯著他。

“噓,貝拉,冷靜下來。”

“別離開我。”我結結巴巴地懇求道。

“我不會的,”他保證道,“我把護士叫回來給你打鎮靜劑之前,好好放松放松。”

可是我的心跳慢不下來。

“貝拉,”他不安地撫摸著我的臉龐,“我哪兒也不去,隻要你需要我,我就待在這兒。”

“你發誓不會離開我?”我小聲說道。至少,我爭取做到別氣喘籲籲的,我的肋骨在抽搐瞭。

他把雙手放在瞭我的臉兩邊,並把自己的臉貼近瞭我的臉。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而且很嚴肅:“我發誓。”

他呼吸的味道能起鎮靜的作用,似乎減輕瞭我呼吸的疼痛。他繼續凝視著我的凝視,這時候我的身體慢慢松弛瞭,嘟嘟聲也趨於正常瞭。他的眼睛今天很暗,更接近黑色而不是金色。

“好點兒瞭嗎?”他問。

“嗯。”我謹慎地說道。

他搖瞭搖頭,咕噥瞭一句什麼,我沒聽太清。有一個詞我覺得還是聽清瞭的,那就是“反應過火”。

“你幹嗎這樣說?”我小聲說道,竭力不讓我的聲音發抖,“你是不是厭倦瞭一直得救我?你是不是希望我離開?”

“不,我不想沒有你,貝拉,當然不想,請你理智一點。我救你也沒有問題——隻是我不希望每次都是我讓你面臨危險……是因為我你才躺在瞭這裡。”

“沒錯,都是因為你,”我皺起瞭眉頭,“都是因為你我才躺在這裡——還活著。”

“就差那麼一點點瞭,”他的聲音很小,“讓紗佈和膏藥給裹瞭個嚴嚴實實,幾乎都動彈不得瞭。”

“我不是指這一次死裡逃生的經歷,”我說,有些生氣瞭,“我是在想其餘的幾次——你可以隨便挑一次。要不是因為你,我就會在福克斯的墓地裡腐爛掉瞭。”

聽瞭我的話,他怔住瞭,但惶恐不安的神情並沒有從他眼中消失。

“不過,這還不是最糟糕的,”他繼續小聲說道,好像我根本沒有說話似的,“不是看見你倒在地板上……頭破血流,”他的聲音哽咽瞭,“不是想到我太晚瞭,甚至不是聽見你痛苦的尖叫——所有這一切難以忍受的記憶我都會永遠記住。不,最糟糕的是覺得……是知道我無法阻止自己把你害死。”

“可是你沒有啊。”

“我是有這種可能的,太容易瞭。”

我知道自己需要保持冷靜……可他是在試圖說服自己離開我,驚恐好像在我肺裡直撲騰,想蹦出來似的。

“答應我。”我低聲說道。

“答應什麼?”

“你知道是什麼。”我開始有點兒生氣瞭。他太固執瞭,老是想著不好的一面。

他聽出瞭我語氣的變化,他的神色緊張瞭。“我似乎下不瞭狠心離開你,所以我想你自己看著辦吧……不管那會不會要你的命。”他粗魯地補瞭後面這半句。

“很好。”他沒有答應,不過,有一件事我沒有忘記。驚恐已經快要控制不住瞭,我沒有力氣控制自己的憤怒瞭。“你告訴過我你是如何阻止的……現在我想知道為什麼。”我要求道。

“為什麼?”他警惕地重復道。

“你為什麼那樣做?你幹嗎不讓毒液留在我體內?否則現在我就會和你一樣瞭。”

愛德華的眼睛似乎變成漆黑的瞭,我記得這是他根本沒打算讓我知道的事情。愛麗絲肯定一直對自己所瞭解到的自身情況而心事重重……要不就是在他周圍時,她對自己的想法非常小心——很顯然,他沒想到她已經把變成吸血鬼的技術性細節告訴我瞭。他既感到意外,又很氣憤。他的鼻孔裡都冒煙瞭,他的嘴像石頭一般堅硬。

他不打算回答,這一點是顯而易見的。

“我承認在男女關系方面我是沒有什麼經驗,”我說,“但有一點似乎還是很合邏輯的吧……男女必須有些平等……比方說,不能其中一方總是從天而降,去救另一方的命吧?他們得相互搭救對方的性命,這樣才平等。”

他雙臂交叉放在我的床邊上,枕著自己的下巴。他表情平和,按捺住瞭火氣。很明顯,他認定自己不是在生我的氣。我希望有機會搶在他之前給愛麗絲報個信。

“你已經救過我瞭。”他心平氣和地說道。

“我不能總是當路易斯·萊恩[4],”我不依不饒,“我也要當超人。”

“你不知道自己在要求什麼。”他聲音很溫和,目不轉睛地盯著枕套的邊緣。

“我想我知道。”

“貝拉,你知道。我花瞭差不多九十年的時間思考這個問題,至今還是不太確定。”

“你希望卡萊爾當時沒有救你?”

“不,我不是希望那個。”他停瞭一會兒才繼續說道,“可是我的生命已經結束瞭,我什麼也沒獻出。”

“你我的生命,你是我唯一割舍不瞭的東西。”這種話我越來越會說瞭,承認自己多麼需要他不是一件什麼難事。

不過他非常冷靜,態度很堅決。

“我不能那樣,貝拉。我不會那樣對你的。”

“為什麼不?”我粗聲粗氣地說道,聲音沒有我打算的那麼大,“別跟我說太難瞭!今天之後,或者我想是幾天以前……反正,過瞭那一關,就應該什麼事也沒有瞭。”

他怒視著我。

“那疼呢?”他問道。

我的臉一下子蒼白瞭,那是沒辦法的事情。但是我盡力不讓自己流露出還清晰地記得那種滋味……血管裡那火燒火燎的滋味的表情來。

“那是我的問題,”我說,“我能挺過去。”

“可能需要敢於面對精神錯亂的勇氣才行。”

“這不是問題。三天,有什麼瞭不起的?”

愛德華又做瞭個怪相,因為從我的話裡他聽出瞭我所知道的情況遠遠超出瞭他的意料。我註意到他壓住瞭內心的憤怒,註意到他的眼神變成瞭思索的神情。

“查理呢?”他簡短地問道,“蕾妮呢?”

時間在沉默中一分鐘一分鐘地過去瞭,我絞盡瞭腦汁想回答他的問題。我張開瞭嘴,可是出不來聲音,於是我又閉上瞭。他等待著,露出瞭勝利的表情,因為他知道我想不出確切的答案來。

“嗨,那也不是問題,”我終於吞吞吐吐地開口瞭,語氣沒有我平時撒謊時那樣叫人信服,“蕾妮一向都是什麼對她有利就選擇什麼——她也希望我像她那樣。查理適應能力強,習慣於一個人過。再說,我也不能照顧他們一輩子,我還有自己的生活要過呀。”

“說得好極瞭,”他大聲說道,“所以嘛,我不會讓你的生活就此結束的。”

“如果你在等我奄奄一息的話,我告訴你好瞭!我早就奄奄一息瞭!”

“你會康復的。”他提醒我說。

我不顧吸氣引發的疼痛,深吸瞭一口氣,這才冷靜下來。我盯著他,他也盯著我,臉上絲毫沒有妥協的意思。

“不,”我慢吞吞地說道,“我康復不瞭的。”

他皺起瞭眉頭:“你當然會康復的,可能會留下一兩塊傷疤……”

“你錯瞭,”我堅持道,“我會死掉的。”

“說真的,貝拉,”此時他顯得不安瞭,“過幾天你就可以離開這裡瞭,頂多兩個星期。”

我怒視著他:“我現在可能不會死……但有朝一日總會死的。每過一分鐘,我就向死亡又靠近瞭一分鐘,而且我會變的。”

他聽懂瞭我的意思,皺起瞭眉頭,用長長的手指按著自己的太陽穴,雙眼緊閉:“那是註定要發生的事情,應該發生的事情。要是我不存在,這種事情又怎麼會發生呢——我不該存在的。”

我哼著鼻子說瞭一通,他驚訝地睜開瞭眼睛:“那叫愚蠢,就像去找某個剛中瞭彩票的人,拿瞭錢,嘴上卻說什麼‘夥計,咱們還是回到從前,該怎樣就怎樣吧,那樣比較好’,我不會吃這一套的。”

“什麼中彩票不中彩票的,我可不敢當。”他咆哮著說。

“對,你比中彩票強多瞭。”

他翻瞭兩下眼睛,繃緊瞭嘴唇:“貝拉,咱們別再討論這個問題瞭。我是絕對不會讓你受那無盡黑夜的折磨的,別再費口舌瞭。”

“如果你認為事情到此就瞭結瞭的話,那你就太不瞭解我瞭,”我告誡他說,“別以為我就認識你一個吸血鬼。”

他的眼睛又變黑瞭:“愛麗絲她敢!”

有那麼一會兒,他的樣子看上去非常嚇人,我不得不相信他的話是真的——我不能想象誰會有膽量跟他作對。

“愛麗絲已經見過瞭,對不對?”我猜測道,“難怪她說的那些事情令你大為惱火呢。她知道我會跟你一樣的……有朝一日。”

“她錯瞭,她也預見到你死瞭,可你不是也沒死嘛。”

是絕不會把賭註壓在愛麗絲身上的。”

我倆彼此盯瞭對方好久。除瞭各種機器的嗡嗡聲、嘟嘟聲、滴水聲和墻上那面大鐘的嘀嗒聲外,很安靜。他的表情終於放松瞭。

“這會給我們留下什麼結果?”我納悶道。

他嘿嘿一笑,一點兒也不幽默:“我想該叫僵局吧。”

我嘆瞭一口氣。“哎喲。”我喃喃道。

“你感覺怎樣?”他問,眼睛看著呼叫護士的按鈕。

“我很好。”我撒瞭個謊。

“我不信。”他輕言細語地說道。

“我不要又睡過去瞭。”

“你需要休息,爭論這些對你沒好處。”

“那就不爭瞭唄。”我暗示道。

“這還不錯。”他伸手去按按鈕。

“別!”

他沒理睬我的話。

“有事兒嗎?”墻上的揚聲器粗聲問道。

“我想我們準備好瞭,想再要點兒止疼的藥。”他冷靜地說道,沒理我憤怒的表情。

“我馬上派護士過來。”那聲音聽上去令我非常厭煩。

“我不會吃的。”我信誓旦旦地說。

他看瞭看掛在我床邊的裝藥液的袋子:“我認為他們不會讓你吃的。”

我的心律開始升高瞭,他看出瞭我眼裡的恐懼,失望地嘆瞭一口氣。

“貝拉,你有傷在身,需要放松,這樣才能養好傷。你幹嗎這麼倔呢?他們現在又不會再加針頭瞭。”

“我不是怕紮針,”我咕噥道,“我是怕閉上眼睛。”

這時他狡黠地笑瞭笑,用雙手捧住瞭我的臉:“我跟你說過瞭,我哪兒也不會去,別怕。隻要能讓你高興,我會守在這兒的。”

我也回瞭他一個微笑,不顧臉頰的疼痛:“你總是這麼說,你知道的。”

“噢,你會恢復過來的——隻不過是一時迷戀罷瞭,轉眼也就過去瞭。”

我不相信地搖瞭搖頭——弄得我有點兒暈:“我當時很震驚,蕾妮居然輕信瞭我的那句話,我就知道不會信以為真的。”

“那正是身為人類的妙處,”他告訴我,“情況總是在不斷地變化。”

我瞇縫起瞭眼睛:“別屏住呼吸。”

他正在哈哈大笑時,護士揮舞著一根註射器進來瞭。

“對不起。”她沖愛德華粗魯無禮地說瞭一句。

他站瞭起來,走到這間小屋子的盡頭,靠墻站著。他抱著雙臂,等候著。我的目光始終放在他身上,仍然有些擔心。面對我的凝視,他很鎮定。

“這是你要的藥水,寶貝兒,”護士一邊把藥水註進瞭我的管子,一邊微笑著說,“現在你會感覺好一些的。”

“謝謝。”我低聲說瞭一句,不是很熱情。沒多大一會兒工夫,我幾乎馬上就感到瞭睡意在我的血管裡滲透開來瞭。

“應該是這樣的效果。”我的眼皮垂下來的時候,她喃喃自語道。

她肯定已經離開瞭屋子,因為一樣又冷又光滑的東西碰瞭碰我的臉。

“留下來。”我的發音有些模糊不清瞭。

“我會的。”他答應道。他的聲音很好聽,就像一支搖籃曲,“正如我說過的,隻要能讓你高興……隻要對你最有好處。”

我試圖搖頭,但頭太沉瞭:“不是一回事。”我有氣無力地說道。

他大笑道:“現在別擔心這個瞭,貝拉,等你醒瞭,再跟我理論吧。”

我想我笑瞭:“好……”

我能感覺到他的嘴唇貼在瞭我耳朵邊上。

“我愛你。”他耳語道。

“我也愛你。”

“我知道。”他悄然笑道。

我稍稍扭瞭扭頭……在找東西。他知道我在找什麼,他的嘴唇輕輕地貼住瞭我的嘴唇。

“謝謝。”我嘆瞭口氣。

“隨叫隨到。”

其實我的神志已經一點兒都不清楚瞭,可我還在無力地與昏迷做鬥爭,還有一件事我要告訴他。

“愛德華?”我使勁將他的名字說得清楚一點兒。

“什麼事?”

“我把賭註壓在愛麗絲身上。”我含糊地說道。

然後黑夜將我淹沒瞭。

[1] 太陽隊指傑克遜維爾太陽隊(Jacksonville Suns),一支2A級小聯盟棒球隊,隸屬2A級南方聯盟,所屬母隊:洛杉磯道奇(Los Angeles Dodgers)。

[2] 傑克遜維爾(Jacksonville),佛羅裡達州最大的城市。

[3] 阿克倫指阿克倫飛行隊(一譯“亞克朗飛行”,Akron Aeros),一支2A級小聯盟棒球隊,隸屬2A級東方聯盟,所屬母隊:克裡夫蘭印第安人(Cleveland Indians)。阿克倫位於美國的腹地,俄亥俄州北部,為世界橡膠城。

[4] 路易斯·萊恩(Lois Lane),《超人》中的女主角,全名為Lois Joanne Lane-Kent。

《暮光之城:暮色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