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1月17日
母親開車送我去的機場,一路上,車窗都敞開著。盡管其他地方還是冬季,但鳳凰城當天的氣溫卻是七十五華氏度,天空蔚藍,萬裡無雲。我穿著自己最喜歡的蒙提·派森T恤衫,上面印著燕子和椰子,這是兩年前過聖誕節時媽媽給我買的,已經不再合身,不過這倒也無所謂,我將很快不需要再穿T恤衫。
華盛頓州西北的奧林匹亞半島上,有一個名叫福克斯的小鎮,那裡幾乎常年籠罩著烏雲。這個微不足道的小鎮上的雨水比美利堅合眾國的其他任何地方都要多。我母親就是從這個小鎮和它那陰鬱而又無處躲藏的陰影之下帶著我逃出來的,當時我才幾個月大。就是這個小鎮,每年夏天我都不得不去待上一個月,直到我滿十四歲那年。就是在那一年,我終於拿定主意不再去那裡;結果最近三個夏天,我爸爸查理沒辦法,隻好帶我到加利福尼亞度假,在那裡過上兩個星期。
然而,不知為何,我居然才發現我將自我流放至福克斯,直到完成我的高中教育。一年半啊!十八個月!感覺就像是被判監禁。十八個月的艱難時光。我隨手關上身後的車門,發出的聲音就像金屬柵欄哐的一聲被鎖住那樣。
好吧,在那裡不過是一出男孩的情景劇罷瞭。我的想象力也太活躍瞭,我媽媽很愛這麼說我。當然啦,這種自我放逐是我自己的選擇。
但我並沒有因而感覺好受一些。
我喜歡鳳凰城,喜歡陽光,喜歡酷熱。我喜歡這座活力四射、雜亂無章、不斷擴張的大城市。我喜歡跟媽媽住在一起,在那裡我是被需要的。
就在我進入美國運輸安全局的安檢口之前,媽媽對我說:“你沒有必要這樣做。”這話她已經講過一百遍瞭。
我媽媽說我們長得那麼像,我甚至可以拿她當刮胡子的鏡子。這並不完全準確,雖說我的確一點兒也不像我爸,但是媽媽的下巴很尖,嘴唇飽滿,這跟我不像,不過我們確實有一雙一模一樣的眼睛。她那雙眼睛帶著一種孩子氣——大大的、淡藍色的眼眸——使她看起來像我姐姐,而不是我媽媽。人傢一直這麼說我們,她超愛這一點,盡管她假裝不喜歡。而我這雙淡藍色的眼睛讓我看起來沒有那麼年輕,或許還有些……猶疑不決。
看著她那雙天真爛漫的大眼睛,我心裡一陣驚慌。從小到大都是我照顧媽媽的。我的意思是,肯定有那麼一段時間,我還穿著尿佈,我不用管賬單、文書工作、做飯以及需要頭腦冷靜的一般性事務,但我不記得有這樣的時候瞭。
離開媽媽讓她獨自一人去生活真的是正確的嗎?原來看起來是的,過去幾個月我掙紮著做出這個決定。但現在我覺得這個決定不對勁兒。
當然,眼下她有菲爾,賬單可能會有人及時付掉,冰箱裡會有吃的,汽車沒油瞭有人加,迷瞭路也有人可求……她不再那麼需要我。
“我真的想去。”我撒瞭個謊。我一直都不太會撒謊,不過這個謊,我最近一直在撒,撒瞭好多遍瞭,聽起來都快跟真話差不多瞭。
“代我向查理問好。”
“我會的。”
“我很快就會來看你的,”她許諾道,“你想回傢的話,隨時都可以回——你說一聲需要我,我馬上就回來。”
不過,從她眼中我能看出這樣的諾言會讓她做出怎樣的犧牲。
“別為我操心,”我勸她,“一切都會很好的。我愛你,媽媽。”
她緊緊地摟瞭我一會兒,接著我穿過瞭金屬檢測儀,她就走瞭。
從鳳凰城到西雅圖要飛三個小時,然後從西雅圖換乘小飛機往北飛一個小時到天使港,再南下開一個小時的車就到福克斯瞭。坐飛機我倒不怕;不過,跟查理在車上相處的那一個小時卻令我有點兒擔心。
查理對這件事情的態度從頭到尾都非常積極。我過來跟他一起生活,在某種程度上是永久地一起生活,這還是頭一次,他似乎真的很高興,而且他已經為我在高中註冊瞭,還打算幫我弄輛車。
跟查理在一起肯定很別扭。我倆都不是那種所謂的性格外向的人——很可能跟我媽媽一起生活這個是必須的。但除此之外,我不知道有什麼好說的。我不喜歡福克斯,這一點我從來都沒有掩飾過。
在天使港著陸時,天正下著雨。我沒有把它看作是某種不祥的征兆,下雨在福克斯是不可避免的。我已經跟太陽說過再見瞭。
查理開著巡邏車來接我,這也是我預料之中的事。查理是善良的福克斯人民的斯旺警長。我盡管手頭不寬裕,但還是想買輛車,主要就是因為我不想讓一輛頂上有紅藍燈的警車拉著我滿街跑。交通不暢,警察的功勞誰都望塵莫及。
我晃晃悠悠地下瞭飛機以後,查理笨拙地單手擁抱瞭我一下。
“見到你很高興,波,”他不假思索地伸手穩住瞭我,笑著說,“你變化不大嘛。雷妮好嗎?”
“媽媽還好。見到你我也很高興,爸爸。”當著他的面直呼其名總不太好。
“離開她,你真的還好嗎?”
我們都心知肚明,這個問題跟我個人開心與否無關,而是與我是否逃避照顧她的責任有關。這也是查理從不跟媽媽爭奪監護權的原因——他知道她需要我。
“是的。如果我不確定的話就不會來。”
“有些道理。”
我隻有兩個行李袋。我在亞利桑那州穿的衣服,對於華盛頓州來說大都太不擋雨瞭。我和媽媽把我們的錢湊起來,給我新添瞭冬天穿的衣服,但仍然不是很多。其實我自己一個人就能拿,但查理堅持幫忙拿一個。
突然間,我一個踉蹌,差點兒失去平衡——其實我並沒有真的保持過平衡,自從我突然開始猛長個子以來尤其如此。我一腳踩在瞭門的邊緣,袋子拋瞭出去,砸到瞭正準備進來的一個男人。
“哦,對不起。”
那個男人比我大不瞭多少,他比我矮多瞭,他抬起下巴時差不多到我胸口的高度。於是我看見瞭他脖子兩側的文身。一個頭發染得烏黑的小個子女人在他的另一邊惡狠狠地盯著我。
“對不起?”她重復道,好像我的道歉有冒犯之意似的。
“呃,有事嗎?”
然後這個女人註意到穿著制服的查理,她都沒開口,隻是看瞭那個男人一眼,就讓那個男人後退瞭半步,而且突然顯得稚嫩瞭好多,然後那個女人黏糊糊的紅唇噘瞭起來。他們沒有再說一句話,低著頭繞過我,朝小小的航站樓走去。
我和查理同時聳瞭聳肩。我們待在一起的時間並不多,但我們的某些舉止卻完全一樣,真是有趣。
“我弄到瞭一輛適合你開的好車,真的很便宜。”我們系好安全帶上路後,查理宣佈道。
“什麼樣的車?”我問道。他放著簡簡單單的“好車”不說,偏說“適合你開的好車”,這讓我起瞭疑心。
“噢,實際上是一輛卡車,一輛雪佛蘭。”
“你從哪兒弄來的?”
“你還記得住在拉普什的邦妮·佈萊克嗎?”拉普什是太平洋岸邊的一個很小的印第安人聚居區。
“不記得瞭。”
“夏天的時候,她和她丈夫常常跟我們一塊兒去釣魚。”查理提示道。
難怪我不記得瞭。不讓痛苦、多餘的東西進入我的記憶,是我的拿手好戲。
“現在她坐輪椅瞭,”見我沒反應,查理繼續說道,“所以開不瞭車瞭,她主動提出來要便宜賣給我。”
“哪年的車?”從他臉上表情的變化,我看得出這是個他不希望我問的問題。
“哦,邦妮已經在發動機上下瞭大力氣——才幾年的車,真的。”
我希望他別太小瞧我瞭,別以為我這麼輕易就可以打發。“她什麼時候買的?”
“她是一九八四年買的,我想是。”
“她買的是新車嗎?”
“哦,不是新車。我想是一九六五年以前的新車——最早也是一九五五年以後的。”他不好意思地承認道。
“查……爸爸,我對車可真是一竅不通喲。要是出瞭什麼毛病,我自己不會修,請機械師修吧,我又請不起……”
“真的,波,那傢夥棒著呢。現在再也沒人能生產這樣的車瞭。”
那傢夥,我思忖道,可能有好幾種意思——最起碼,也是個綽號。
“多便宜算便宜?”說到底,這才是我不能妥協的地方。
“噢,兒子,可以說我已經給你買下瞭,作為歡迎你回傢的禮物。”查理滿懷希望地用眼角餘光偷偷看瞭我一眼。
哇,免費的!
“您不必這樣破費的,爸爸。我本打算自己買一輛的。”
“我不介意,我想讓你在這兒過得高興。”說這話的時候,他兩眼盯著前面的路。查理不習慣大聲表達自己的感情,在這一點上,我完全繼承瞭他。所以我回話的時候,也是兩眼盯著正前方。
“那樣真的太好瞭,爸爸。謝謝啦,我真的很感激。”沒有必要再來一句:我在福克斯會感到高興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他不必跟我一起遭罪。再說,饋贈之馬莫看牙——面對這白撿的卡車,我又哪能嫌發動機差呢?
“好啦,不必客氣瞭。”他喃喃道,他讓我謝得不好意思瞭。
我們聊瞭聊潮濕的天氣,這可不是什麼可以讓人聊個沒完的話題。接著,我們默默地看著窗外。
風景還算得上是漂亮。放眼望去,滿眼皆綠:樹是綠色的,樹幹上的苔蘚是綠色的,樹枝上濃密的樹葉是綠色的,地上的蕨類植物也是綠色的。就連從樹葉之間濾下的空氣,也都染上瞭一層綠意。
太綠瞭——簡直是另外一個星球。
終於,我們到瞭查理的傢。他還住在那套兩居室的小房子裡,是他跟我母親結婚之初買下來的。他們的婚姻也就僅有那麼一段日子——新婚宴爾的那幾天。在他那依舊如初的房子前面,停著我的新——對瞭,應該說是對我而言的——新皮卡。褪瞭色的紅色,大大的流線型擋泥板,還有一個圓形的駕駛室。
我竟然很喜歡它。我對自己的這一反應倒有點兒驚訝,因為我對汽車真不在行。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它開不開得走,但我能從它身上看到我自己的影子。而且,它是那種結結實實,永遠也不會被撞壞的肌肉車,就是你在車禍現場看到的那種結實玩意兒:自己身上的漆都沒被蹭掉一點兒,而周圍卻一片狼藉,全是毀在它手下的外國汽車的碎塊兒。
“哇,爸爸,它超贊的!謝謝!”這次的熱情可是真心實意的。這輛車不僅僅酷得非比尋常,而且我早上也不必冒雨徒步走兩英裡,或者同意搭警長的巡邏車去上學,顯然,後者是最糟糕的情況瞭。
“我很高興你那麼喜歡它。”查理生硬地說道,又不好意思瞭。
隻跑瞭一趟,我就把所有東西全都搬到樓上去瞭。我住西邊面向前院的那間臥室,這間屋子我很熟悉;我一生下來,它就歸我瞭。木質地板,淡藍色的墻壁,尖頂型的天花板,褪瞭色的藍白格子窗簾圍著窗戶——這些都是我童年的一部分。唯一變動過的地方,就是隨著我慢慢長大,查理把嬰兒床換成瞭一般的床,添瞭一張寫字臺。現在這張寫字臺上有瞭一臺二手電腦,外帶一根連著調制解調器的電話線,電話線是順著地板走的,另一頭插在離得最近的電話插孔裡。這是我母親提出來的一個要求,這樣,我們聯系起來就比較容易瞭。另外,我兒時的那把搖椅還放在角落裡。
唯一的一間小浴室在樓梯頂上,我隻好跟查理共用瞭,不過以前我也跟媽媽共用過,而那肯定更糟糕。她的東西多得多,並且頑固地抵制我整理它們的一切努力。
查理最大的優點之一就是爽快。他讓我自個兒整理行李,安頓下來,這要是換瞭我母親,是萬萬不可能的事。一個人待著真好,不必面帶微笑讓自己看起來很愉快。當我沮喪地凝視著窗外如註的大雨,任由自己的思緒變得沉重,倒也不失為一種解脫。
福克斯高中總共僅有三百五十七個——當然,現在是三百五十八個學生;而我傢那裡僅初中部就超過七百人。這裡所有的孩子都是一塊兒長大的——甚至連他們的爺爺奶奶在蹣跚學步的時候就在一起。我則是從大城市新來的男孩,這會招來別人的好奇,以及竊竊私語。
倘若我是那種酷酷的男生的話,說不定我還會很享受呢。像個萬人迷,具有王者歸來的氣質。事實無須掩飾:我不是那種人——既不是足球明星,又不是班長,更不是騎摩托車的壞男孩。我隻是長得好像很會打籃球的那種男生,但隻要一走路就會露餡兒。我一直是那種被推進更衣室的小個子,但到高二的時候突然瘋長瞭八英寸。我太安靜,太蒼白,對遊戲、汽車、棒球統計數據或男生本該很著迷的其他事情一無所知。
不像其他男生,我沒有許多發展興趣愛好的閑暇時間。我得努力使收支平衡,下水道堵塞得自己動手通,還要負責采購一個星期的食品。
或者說,我以前一直是這樣。
所以,我跟同齡人處不好。或許,事實是我跟誰都處不好,就這麼回事。就連我媽媽——這個星球上與我最親密的人——也不曾真正地瞭解我。有時候我在想,我眼裡所看到的和世上其他人眼裡看到的是不是同樣的東西。就好比,我看到的是綠色的東西,而其他人看到的卻是紅色的。又或者,我聞到的是醋的味道,而他們聞到的卻是椰子的味道。也許,我大腦中的一些地方短路瞭吧。
但原因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結果。明天不過是剛剛開始。
那天晚上我沒睡好,當我終於迫使自己的大腦什麼都別想之後還是睡不好。房頂上的風雨聲一陣緊過一陣,根本就沒有減弱的意思。我把舊棉被拽上來蒙住瞭腦袋,後來又在上面加瞭個枕頭。可我還是直到後半夜,等雨好不容易減弱,變成瞭毛毛雨時才睡著。
早上,窗外除瞭濃霧還是濃霧,我能感覺到幽閉恐懼正在向我慢慢襲來。在這裡,壓根兒就看不到天空,就像我想象過的那個囚籠一樣。
跟查理一塊兒吃早飯是一件靜悄悄的事。他祝我上學好運,我謝瞭他,知道他祝瞭也是白搭。好運總是躲著我。查理先出門去瞭警察局,那才是他老婆,也是他的傢。他走瞭之後,我在舊橡木方桌邊坐下,把屁股放在三把不配套的椅子中的一把上,端詳起查理的小廚房來:墻上嵌著深色的護墻板,有幾個鮮黃色的櫥櫃,地上鋪著白色的油氈。什麼都沒變。櫥櫃上的漆是我母親十八年前刷的,當時她是想給房子裡面增添一些陽光的感覺。在微型傢庭活動室裡的小壁爐上方掛著一排照片,第一張是查理和我媽媽在拉斯韋加斯的結婚照,然後是一張我出生後我們一傢三口在醫院的合影——一個樂於助人的護士幫忙照的,接著的一連串全都是我在學校裡的照片瞭,最晚的一張是今年才照的。這些照片上的我看起來好尷尬——發型一塌糊塗,戴著牙套,還有終於痊愈瞭的粉刺。我得想想辦法,看怎麼能夠讓查理把它們挪到別的地方去,起碼我住在這兒的時候不能讓它們就這樣掛在這兒。
在這棟房子裡,誰都看得出查理從來都沒有真正把我母親忘掉過。這令我很不自在。
我不想太早去上學,可我沒法在這房子裡多待瞭。我穿上瞭外套,是那種很厚且不透氣的塑料質地,有點兒防護服的味道,然後一頭沖進瞭雨裡。
隻是還在下著毛毛雨,房子的鑰匙一直藏在門邊的屋簷下面,我取下鑰匙再把門鎖上的工夫,是淋不透我的。我的新防水靴濺起的泥水很惱人,聽不見一般情形下腳下小碎石發出的嘎吱聲。
皮卡裡面倒是挺幹爽。顯然,不是邦妮,就是查理,已經把車清潔過瞭,盡管裝瞭軟墊的皮座椅上還是能聞到些許的煙草、汽油和薄荷油的味兒。令我感到安慰的是,發動機一打就著,不過聲音很大,剛發動時突突作響,空轉時更是達到瞭最大音量。嗨,這麼老的一輛車肯定有一兩處缺陷的。嘿,那老掉牙的收音機還響呢,這可是一個意外收獲呀。
找到學校沒費什麼事。學校和許多其他建築一樣,就在公路邊上。隻是它不太看得出來是所學校——隻有一塊牌子標示這裡是福克斯高中,示意我進去。看上去就像一溜用栗色磚修建的配套用房。有許多樹和灌木,我一開始沒看清它們的規模。這哪兒像什麼學校呀?我心想。鐵絲網柵欄在哪兒?還有金屬探測器呢?
我把車停在瞭第一棟樓前,樓上掛著一塊小牌子,上面寫有“行政辦公室”字樣。沒看到別的車停在這兒,所以我斷定這裡是不讓停車的,不過我還是決定去問問路,而不要像個白癡似的在雨中繞圈子。
裡面燈火通明,而且比我想象的要暖和。辦公室很小,有一個小小的接待區,那裡放置著一些帶襯墊的可折疊椅子,地上鋪著帶橘色斑點的商務地毯,佈告和獎狀混亂地貼在墻上,一個大立鐘發出清晰而響亮的嘀嗒聲,在大塑料罐子裡的盆景生長得異常茂盛,好像這兒的戶外缺乏植被似的,所以它們才在這裡長得到處都是。這個房間被一個長櫃臺分割成兩部分,櫃臺前凌亂地放著裝滿瞭紙張的金屬網簍,臺子的面板上用膠帶胡亂地貼著色彩明亮的廣告傳單。臺子後面有三張辦公桌,一個身體渾圓、戴眼鏡的禿頂男人坐在其中一張上。他穿著一件T恤衫,這件T恤衫使我立刻覺得自己穿得太多瞭。
禿頂男人抬頭看著我問:“你有事嗎?”
“我是波·斯旺。”我通報瞭姓名,並且看見他的眼中立即閃過明白瞭的眼神。大傢都知道我要來,無疑我已經成為這個小鎮上閑聊時的話題瞭。警長的兒子,那個跟警長那輕浮的前妻一起生活的兒子,終於回傢來瞭。
“當然。”他說道。他在自己辦公桌上那堆放歪瞭的文件中翻瞭半天,才翻到要找的那幾份。“我這就把你的課程表給你,波弗特,還有一張校園的地圖。”他把好幾張紙拿到臺子上給我看。
“呃,請叫我波。”
“哦,沒問題,波。”
他幫我仔細檢查瞭一下我的課程,在校園地圖上把去聽每一節課的最佳路線都一一標瞭出來,然後給瞭我一張紙條讓每個老師簽字,要我在放學前再把簽過字的紙條交回來。就像查理一樣,他沖我笑瞭笑並希望我喜歡福克斯。我也沖他笑瞭笑,而且盡瞭最大的努力讓他相信我的微笑不是裝出來的。
我出來朝車邊走去時,別的學生開始到校瞭。我開車沿交通線繞學校轉瞭一圈。我高興地看到多數車都跟我的車一樣破,一點兒不浮華。在傢裡,我住的居民區是為數不多的幾個低收入區之一,而這些居民區都隸屬於天堂谷行政區管轄范圍。在學生停車區,看見一輛新梅賽德斯或者保時捷是很尋常的事情。這兒最好的車是一輛亮閃閃的沃爾沃,鶴立雞群。不過,一到停車位,我還是馬上就把火熄瞭,省得它那雷鳴般的聲音把人們的註意力吸引到我身上來。
我在車裡看瞭看校園地圖,想當時就在車上把它記住。這樣的話,就有希望不需要一天到晚走到哪兒,都得把它貼在鼻子前面瞭。我把所有東西都塞進瞭書包,又將書包帶子挎在瞭肩上,吸瞭一大口氣。不會那麼糟的,我對自己撒瞭個謊,不過,老實說這可不是什麼生死攸關的情況——不過是高中罷瞭。沒有人會咬我一口。最後,我深呼一口氣,從車裡走瞭出來。
我往人行道那邊走去的時候,臉一直縮在帽兜兒裡。人行道上擠滿瞭十幾歲的孩子。我開心地發現這件樸素的黑夾克並不顯眼,盡管我對自己的身高無能為力。我聳起雙肩,一直低著頭。
一到自助餐廳,三號樓一眼就可以被看到。東邊的角上有一個白色的方塊兒,方塊兒上用黑漆寫著偌大的一個“三”字。快到門口時,我覺得自己的呼吸漸漸有點兒急促瞭。我跟在兩個穿著男女皆宜的雨披的學生後面走進門。
教室不大。我前面那兩個人一跨過門就停下來,把雨衣掛在瞭一長排鉤子上。我也照他們那樣做。那是兩個女孩子,一個膚色瓷白,頭發金黃;另一個皮膚蒼白,頭發淺棕色。起碼,我的皮膚不會很顯眼瞭。
我把紙條拿上去交給瞭老師,她身材瘦削,頭發稀疏,桌上的名牌顯示她是梅森女士。看到我的名字後,她呆呆地看著我——不是什麼鼓勵的反應——我自然唰地一下紅瞭臉,我的臉頰和脖子上毫無疑問形成瞭不好看的紅點點。至少她沒有把我介紹給全班同學,而是直接把我打發到後面一張空著的課桌旁去瞭。我努力使自己縮在這張小小的課桌裡,盡可能不引起別人的註意。
坐在後面,增大瞭這班新同學盯著我看的難度,可是不知怎麼回事,他們還是做到瞭。我一直低著頭,看著老師發給我的閱讀書目清單,都是相當基礎的:勃朗特、莎士比亞、喬叟、福克納。我全都讀過瞭。這很令我欣慰……同時又讓我覺得無聊。我不知道媽媽會不會把我原來寫的那一夾子論文給我寄過來,或者說不知道她會不會認為那是作弊。老師嗡嗡嗡地講課時,我在腦子裡跟媽媽進行瞭各種各樣的爭論。
下課鈴響瞭,一個身材瘦長、像是有皮膚病、頭發黑得像抹瞭發油一樣的女生從過道的另一邊傾過身來對我說:“你是波弗特·斯旺,對吧?”她看上去過分熱情,像那種典型的象棋俱樂部成員。
“波。”我糾正道。距我隻有三張課桌之遙的同學,全都扭頭看瞭我一眼。
“你下一節課在哪兒上?”她問。
我不得不與書包裡的課程表核對瞭一下。“嗯,政治課,有關傑弗遜政府的,在六號樓。”
這時,不管往哪個方向看,我都避不開好奇的眼神。
“我去四號樓,可以告訴你怎麼走……”確實是過分熱情,“我是艾麗卡。”她補充道。
我很勉強地笑瞭笑。“謝謝。”
我們取瞭上衣,走進瞭雨中。上課時,雨早就又下起來瞭。我們後面好像有幾個人跟得非常近,就像在偷聽我們說話似的。我希望自己不是在犯多疑癥。
“這麼說,這兒跟鳳凰城很不一樣嘍?”她問。
“非常不一樣。”
“那兒不怎麼下雨,是不是?”
“一年三四次。”
“哇,那會是個什麼樣子?”她感到很驚訝。
“陽光燦爛。”我告訴她。
“可你曬得也不怎麼黑呀?”
“我母親是半個白化病患者。”
她疑懼地打量瞭一下我的臉,我嘆瞭一口氣。烏雲密佈的天氣跟幽默感似乎不相融。像這樣幾個月下來,我肯定會忘記怎麼挖苦人。
我們繞著自助餐廳往回走,去往南邊體育館旁邊的教學樓。艾麗卡一直把我送到門口,盡管樓號標得清清楚楚。
“好瞭,祝你好運,”我拉把手的時候她說,“說不定我們還會一起上別的課。”她的聲音聽起來滿懷期待。
我對她微微一笑——用那種不會令人鼓舞的方式,然後轉身進瞭教室。
這天上午餘下的時間,基本上都是這樣過去的。教我們三角課的老師是瓦納女士,不說別的,就因為她教的這門課,我無論如何都會很討厭她的,而且她也是唯一要我站到全班面前做自我介紹的老師。我說話結結巴巴的,臉也紅瞭,而且回到座位上去的時候還讓自己的靴子給絆瞭一下。
兩節課下來,每個班上我都已經認得好幾張面孔瞭。總有某個膽子比其他同學都大一點的同學,會向我做自我介紹,問我喜不喜歡福克斯。我試圖回答得很圓滑,但絕大多數時候我不過是說瞭一大堆謊話。反正我從來不需要用那張校園地圖。
每一節課,老師都會叫我波弗特,盡管我立即糾正他們,但結果仍令人沮喪。我努力瞭好多年才從波弗特的陰影下走出來——真是太感謝您瞭,外公。在我出生前的幾個月您就去世瞭,這使我媽媽覺得有向您致敬的義務。在傢鄉甚至沒有人還記得波不過是個昵稱罷瞭。現在我又得從頭來過。
有一個男同學上三角和西班牙語這兩門課時都坐在我的旁邊,他還和我一起去自助餐廳吃午飯。他個頭很小,還不到我肩膀,但他那一頭亂蓬蓬的鬈發把我們在身高上的差距縮小瞭不少。我記不住他的名字,所以他嘰嘰喳喳地談論老師和同學時,我都會微笑和點頭。實際上,我並不想聽下去。
一張餐桌上坐滿瞭人,都是他的朋友,我們坐在桌子兩邊不起眼的地方——沒法抱怨這裡的禮節。他把他們的名字一說完我也就全忘瞭。他們似乎覺得他邀請我是一件很酷的事。英語課上的那個女同學艾麗卡在餐廳的另一頭沖我揮瞭揮手,然後他們全都大笑起來。看來,我已經成瞭笑柄。對我而言,這很可能是個新紀錄。不過,他們當中似乎沒人心懷惡意。
就是在那兒,我坐在餐廳吃午飯,試圖跟七個好奇的陌生同學聊天的時候,我第一次見到瞭他們。
他們一共五個人,坐在自助餐廳的一個角落裡,那是這間長長的屋子裡距我坐的位置最遠的地方。他們沒有說話,也沒有吃東西,不過他們每人面前都有一盤沒有動過的飯菜。他們不像絕大多數別的同學那樣呆呆地看著我,所以,盯著他們看很安全,無須擔心和那些非常好奇的眼神接觸,但吸引我註意的並不是這些。
他們絲毫沒有相似之處。
有三個女孩子。其中一個個子超級高,坐著也能看出個子很高,可能跟我一樣高——她的腿長得看不到底。她看起來可能是排球隊的隊長,我很確信誰不想攔她的扣球。她有一頭烏黑的卷發,在腦後胡亂地纏成一個馬尾辮。
另一個女孩長發披肩,她的頭發是金黃色的。她不像黑色頭發的女孩那麼高,但很可能要比與我同桌的大多數人高。她給人一種總處於神經緊繃狀態的感覺,緊張不安說的就是她這種人瞭。這感覺很奇怪,但出於某種原因她使我想起幾周前看過的一部動作片裡的女主角,在電影裡她拿著一把彎刀幹掉瞭許多壞蛋。我記得那時候我並不相信這是真的——女主角不可能幹掉那麼多壞蛋,最後還獲勝。不過,現在我認為我信瞭,如果那個角色是這個女孩扮演的話。
最後一個女孩的個頭還要小一些,頭發的顏色介於紅色和棕色之間,但又與兩者都不相同,像那種金屬色,那種古銅色。她看起來比其他兩個年紀小一些,那兩個看起來像是大學生。
那兩個男生正好相反。高個子的那個——肯定比我高,我猜大概超過六英尺五英寸或七英寸——顯然是學校的體育明星、舞會之王,在器械室裡能拿起任何他想要的器械的那種人。他筆直的金發在腦後綰成瞭一個髻,但一點兒女性的感覺都沒有——這在某種程度上使他看起來更有陽剛之氣。對這所學校或者任何我能想象的學校而言,他顯然都太酷瞭。
矮個子的那個瘦長結實,烏黑的頭發理成板寸,像是在頭皮上留下的一圈影子。
他們完全不同,卻又如出一轍。他們每個人都像粉筆那麼蒼白,是住在這個不見陽光的小鎮上最蒼白的學生,比我這個“白化病人”還要蒼白。盡管他們的發色各不一樣,但他們的眼睛全都很黑——從我這裡看過去,他們的眼睛看起來是黑色的。他們的眼睛下面有深深的眼袋——紫色的陰影,像瘀青一樣。說不定他們五個剛剛熬通宵學習瞭呢。或許他們斷裂的鼻子剛剛痊愈。隻不過他們的鼻子及其特征都是筆直且棱角分明的。
但所有這一切都不是吸引我目光的原因。
我之所以盯著他們瞧,是因為他們如此不同,又如此相似的臉都美極瞭,美到瞭人間難覓的程度。女孩和男孩都很美。他們的臉是你在現實生活中絕不可能看見的——隻有在時裝雜志的噴繪頁和廣告牌上才有希望看到,或者像是在博物館裡,從前的繪畫大師筆下所描繪的天使的面龐。很難相信他們是真人。
我斷定最美的是那個古銅色頭發的女孩,盡管我料想全體女性都會給那位電影明星般的金發男生投一票。不過,她們會弄錯。我的意思是,他們所有人都美極瞭,但那個女孩並不僅僅是美麗。她絕對堪稱完美,而且是那種令人心煩意亂、焦躁不安的完美,完美得令我的肚子有些難受。
他們全都望著一邊兒——沒有看著對方,沒有看著其他同學,也沒有看著我所知道的任何一樣特別的東西。這使我想起那些拍廣告時擺出富有藝術性的姿勢的模特——帶有某種美學意義上的厭倦感。我註意到,小個子男生端著盤子站起來瞭——蘇打水原封未動,蘋果一口沒咬——用一種輕靈而優雅且僅屬於T型臺走秀的步伐,大步走開瞭。我目不轉睛地看著,很好奇他是否在鎮上有一傢舞蹈公司,直到他把自己的盤子倒掉,然後悄悄地從後門溜瞭出去,速度快得超出瞭我的想象。我把目光迅速移回到瞭其餘的幾個人身上,他們仍然坐在那兒,還是老樣子。
“他們是誰?”我問西班牙語課上的那個男生,他的名字我記不起來瞭。
他抬起頭來,想看看我所說的他們是誰——盡管他可能早就從我的語氣中聽出來瞭——突然她看著我們,就是那個完美的女孩。她的目光隻在我的鄰座身上停留瞭一眨眼的工夫,然後那雙黑眼睛就轉向瞭我。長眼睛,眼角上揚,睫毛濃密。
她迅速把視線移開,比我還要快,雖然我窘得立即低下瞭頭。投來那匆匆的一瞥時,她臉上沒有任何感興趣的表情——就仿佛他叫瞭她的名字,她本能地抬瞭一下頭,心裡卻早就決定不理睬他一樣。
我的鄰座不好意思得咯咯直笑,和我一樣看著桌子。
他壓低聲音回答瞭我的問題:“那是卡倫傢和黑爾傢的孩子們,伊迪斯·卡倫和埃麗諾·卡倫,傑薩敏·黑爾和羅伊爾·黑爾。走掉的那個是亞奇·卡倫。他們跟卡倫醫生和她丈夫一起生活。”
我用眼角餘光匆匆瞥瞭那個完美的女孩一眼,隻見她正看著盤子,用她那白皙而修長的手指把面包圈撕成小塊。她的嘴動得非常快,豐滿的嘴唇幾乎沒有張開。其餘的三個人依然望著一邊兒,不過我感覺到她在悄悄地跟他們說著什麼。
古怪的名字,而且很老式。爺爺奶奶們才用這種名字——就像我的名字一樣。不過,也許是這兒的一種潮流呢——小鎮上的名字?我終於想起來瞭,我的鄰座叫傑裡米,一個非常普通的名字。在我的傢鄉,歷史課班上就有兩個叫傑裡米的男生。
“他們全都……長得很好看呢。”這是怎樣的輕描淡寫啊!
“對!”傑裡米大笑著表示認同,“隻是,他們全都在一起——我是指,羅伊爾和埃麗諾,還有亞奇和傑薩敏。你知道嗎,就像約會那樣?而且,他們還住在一起。”他竊笑道,若有所指地挑瞭挑眉毛。
我不知道為什麼,但他的反應使我想為他們辯護。或許,隻是因為他品頭論足的口吻太重。但我又能說什麼呢?我對他們一無所知。
“哪幾個是卡倫傢的孩子?”我問,“他們看上去不像有血緣關系……好吧,我的意思是,有點兒……”
“噢,他們沒有血緣關系。卡倫醫生其實很年輕,才三十出頭。卡倫傢的孩子全是收養的。姓黑爾的兩個是姐弟倆,雙胞胎——金發的那兩個——他們也算是領養的孩子。”
“作為領養的孩子,他們年齡偏大瞭一點吧。”
“羅伊爾和傑薩敏他倆現在都是十八歲,可他倆很小時就跟卡倫先生在一起生活瞭。我想他一定是他們的叔叔。”
“他們真是心地善良的好人——這麼年輕就照看這麼多的孩子。”
“我想也是。”傑裡米勉強地答道,我感覺他寧願不做任何積極的評價。仿佛他出於某種原因不太喜歡那個醫生和她的丈夫……從他看他們收養的那些孩子的眼神中,我可以推測可能也有嫉妒的成分。“不過,我認為卡倫醫生生不瞭孩子。”他補瞭一句,仿佛這樣可以讓他們的善良打點兒折扣似的。
整個交談過程中,我不止一次把目光移向那素昧平生的一傢人坐的那張桌子。他們依然望著四壁,沒有吃東西。
“他們一直住在福克斯嗎?”我問。我在這裡過夏天的時候怎麼沒註意到他們呢?
“不是的。他們兩年前從阿拉斯加的某個地方搬到這裡來的。”
我頓時湧起瞭一陣同情,也感到瞭一絲慰藉。同情,是因為盡管他們貌若天仙,卻是外地來的,而且他們顯然沒有為當地人所接納。慰藉,是因為我不是這兒唯一新來的,而且無論按什麼標準,我無疑也不是最令人關註的對象。
我再次打量他們的時候,那個完美的女孩,卡倫兄妹中的一個,抬頭和我的目光不期而遇,這一次,她的表情中透著明顯的好奇。我趕緊把目光移開瞭,在我看來,她眼神裡似乎有著某種未能得到滿足的期待。
“紅褐色頭發的那個女孩子是誰?”我問。我試著漫不經心地朝那個方向掃瞭一眼,假裝我是在查看餐廳。她還在盯著我看,但不是像今天其餘的同學那樣呆呆地看——她露出挫敗的表情,讓我不明就裡。我也再次低下瞭頭。
“她是伊迪斯,一個辣妹,這是當然的,不過你可別浪費自己的時間。她不跟任何人約會的。顯然,這裡的男孩子沒有一個配得上她。”傑裡米酸酸地說,然後又哼瞭一聲。我很好奇她拒絕過他多少次。
我咬住嘴唇,掩飾笑意。然後,我又瞥瞭她一眼。伊迪絲,她已經轉過瞭臉,不過我覺得從她臉頰的弧度來看,給人的感覺是,她也在微笑。
又過瞭幾分鐘,他們四個一起離開瞭桌子。他們個個都是那樣風度翩翩——就連那個金發的舞會之王也是。看著他們一起走路讓人感覺很奇怪。那個叫伊迪絲的女孩再也沒有看我一眼。
我跟傑裡米和他的那些朋友在飯桌上坐瞭很久,我一個人是坐不瞭這麼久的。但我可不想來學校上課的第一天就遲到。一個我新認識的同學禮貌地提醒我他的名字叫埃倫,接下來的一節生物學課他跟我同班。我們一塊兒走著去上課,路上沒說話,估計他可能像我一樣也很靦腆。
進教室後,埃倫坐到瞭一張有著黑漆桌面的實驗桌邊上,實驗桌和我以前坐過的那些一模一樣。他旁邊已經有同桌瞭。實際上,所有桌子旁邊都座無虛席瞭,就剩一張還有個空座,緊挨著中間的過道。我認出瞭坐在那唯一的空座旁邊的是伊迪絲·卡倫,因為她那不同尋常的金屬色頭發。
我的心跳開始加速,比平時要快許多。
順著過道去跟老師做自我介紹並讓老師在我的紙條上簽名的時候,我一直看著她,同時還努力掩飾不讓人看出來。就在我從她身邊經過時,她突然僵硬地坐在座位上一動不動。她猛地仰起臉看著我,速度快得嚇瞭我一跳,露出我所見過的最古怪的表情——不隻是生氣和狂怒,還充滿敵意。我連忙將目光迅速移開瞭,心裡非常震驚,臉一下子紅瞭。我被過道上的一本書絆瞭一下,害得我撞在一張桌子的邊兒上。我的狼狽相引得坐在那張桌子旁的女生咯咯直笑。
我剛才的判斷是對的,他們的眼睛很黑——煤一般的黑。
班納夫人在我的紙條上簽瞭名,給我發瞭一本書,沒說介紹之類的廢話,也沒有提到我的全名。我可以斷定我們會合得來的。當然瞭,她別無選擇,隻能讓我坐到教室中間的那個空座上去。我坐到她旁邊去的時候,始終都看著地面,既感到迷惑不解,又有點兒狼狽不堪,我很想知道自己到底做錯瞭什麼,居然惹來她那樣充滿敵意的怒視。
把書放到桌上然後坐下來的時候,我沒有抬眼,但我眼角的餘光還是看到瞭她姿勢的變化。她的身體挪向另一邊,離我遠遠的,都坐到椅子的最邊緣瞭,臉也扭到瞭另一邊,好像聞到瞭什麼臭味兒似的。我偷偷地吸瞭吸氣,感受著我的襯衣所散發的洗衣液的味道。完全不像是什麼難聞的味兒呀?我把椅子挪到右側,盡可能地讓她多一些空間,也努力讓自己能專心聽講。
不幸的是,這節課講的是細胞解剖,我已經學過的東西。不管怎樣,我還是認真地做瞭筆記,始終低著頭。
我忍不住偶爾偷瞟一眼坐在我身旁的那個奇怪的女孩。在那堂課上,她那僵硬的姿勢一刻都沒有松弛下來過,坐在椅子邊兒上,能離我多遠就多遠,用頭發擋住她的臉。我可以看到她左腿上的那隻手緊緊地攥成瞭拳頭,蒼白的皮膚下一根根肌腱都繃得凸出來瞭。她也一直保持著這個姿勢,從未放松下來。她把白襯衫長長的袖子卷到瞭胳膊肘,前臂上的皮膚光潔細膩,肌肉卻驚人得結實強健。我情不自禁地註意到那種皮膚有多麼完美。既沒有斑點,也沒有疤痕。
這節課好像比別的課拖的時間都長。是因為這一天終於快熬出頭瞭的緣故,還是因為我在等她那緊攥的拳頭松下來的緣故呢?她的拳頭始終沒松下來,她依舊靜靜地坐著,靜得好像她根本沒呼吸似的。她是不是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啦?她平時都是這樣嗎?我對自己今天吃午飯時傑裡米那番酸葡萄似的判斷產生瞭懷疑。沒準兒他並不隻是怨恨別人。
這和我不可能有任何關系,她壓根兒就不認識我呀。
班納夫人在快下課的時候把一些之前做的小測驗發給大傢。她遞給我一份,讓我傳給那個女孩。我不由自主地瞟瞭一眼卷子頂部——一百分……發現我原來在腦海裡拼錯瞭她的名字。是伊迪斯,而不是伊迪絲。我從沒見過這種拼寫,不過這樣似乎更適合她。
我把試卷推過去的時候低頭偷看瞭她一眼,接著馬上就後悔瞭。沒想到她又在瞪著我,兩隻黑色的眼睛裡都充滿瞭厭惡。從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憎恨嚇得我迅速把目光從她身上移開,身子膽怯地靠在椅背上。這時,我腦子裡突然掠過瞭“要是目光能殺人”這句話。
正在這時,鈴聲大作,把我嚇得跳瞭起來,伊迪斯·卡倫已經離開瞭椅子。她的動作優雅得像個舞者,她纖細體態的每個線條與其他的一切相得益彰,她背對著我,別人都還沒離座,她就已經出瞭門。
我僵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茫然地目送著她的背影。她這個人也太厲害瞭。我開始慢慢地收拾自己的東西,竭力抑制住內心的疑惑和愧疚。為什麼我該感到內疚呢?我又沒做錯什麼。我怎麼可能做錯事呢?我根本就沒見過她啊。
“你是波弗特·斯旺吧?”一個女聲問道。
我抬眼一看,隻見一張可愛的娃娃臉正友好地沖著我微笑,她淺黃色的頭發被發膠整整齊齊地固定成瞭一簇一簇的。她顯然不認為我身上有臭味兒。
“波。”我糾正她,也沖她笑瞭笑。
“我是麥凱拉。”
“嗨,麥凱拉。”
“你下節課在哪裡上,需要我給你帶路嗎?”
“呃,我要去體育館。我想我能找到。”
“那也是我的下一節課。”她似乎很激動,盡管在這麼小的一所學校裡,這並不是多大的巧合。
我們一塊兒向上課的地方走去。她是個話癆——主要是她講我聽,這讓我感到很輕松。她十歲以前就住在加利福尼亞,所以她能理解我對陽光的感受。後來才知道,我們倆也是英語課同學。她是我今天遇到的最好的人瞭。
不過,我們進體育館的時候,她問道:“你有沒有用鉛筆或其他什麼的戳伊迪斯·卡倫?我從來沒有見過她那樣。”
我面露怯色。這麼說來,我不是唯一註意到伊迪斯的奇怪表情的人。而且,顯然伊迪斯·卡倫平時也不是這樣。我決定裝傻。
“你是說生物學課坐我旁邊的那個女生嗎?”
“對,”她說,“她看上去好像很痛苦的樣子。”
“我不知道,”我回答說,“我沒跟她說過話。”
“她很古怪。”麥凱拉在我旁邊耗著,遲遲不去更衣室,“要是我當時有幸坐在你旁邊的話,我肯定會跟你說話的。”
我沖她笑瞭笑,進瞭男更衣室。她很友好而且明顯對我有好感,但這還不足以讓我遺忘之前忐忑不安的一小時。
體育老師克拉普教練給我找瞭一件運動服,但並沒讓我穿著上今天這節課。在老傢,隻要求學生上兩年的體育課。而在這兒,體育是四年的必修課。福克斯對我而言,簡直就是一座人間地獄。
我觀看瞭同時進行的四場排球賽。一想起我打排球時曾受過多少傷,遭受過多少痛苦,我就有點兒惡心。
最後的一遍鈴聲終於響瞭。我慢慢走到行政辦公室去交還我的紙條。雨勢已經減弱瞭,但風很大,而且更冷瞭。我拉上夾克衫的拉鏈,把沒拿東西的那隻手塞進口袋裡。
走進那暖和的辦公室後,我差點兒轉身就出來瞭。
伊迪斯·卡倫站在我前面的辦公桌邊,認不出她那頭凌亂的古銅色頭發是不可能的。她似乎沒有註意到我進來的響聲,我貼著背後的墻壁站著,等待那位謝頂的接待員閑下來。
她正在用她那天鵝絨般的聲音小聲地同他理論。我很快就抓住瞭他們爭論的要點。她想把第六節生物學課調到別的時間——任何別的時間都行。
這可能跟我無關。肯定是因為什麼別的事情,發生在我進那間生物學教室之前的事情。她臉上的表情肯定和另外一件令人惱火的事情有關。她跟我素昧平生,絕對不可能突如其來地對我產生如此強烈的厭惡之情。我這人盡管不夠風趣幽默,但也不至於被反饋這種強烈的反應。
門又開瞭,冷風突然灌瞭進來,把桌上的報紙刮得沙沙作響,吹動著我的頭發。進來的女生隻不過是走到桌邊,往鐵筐裡放瞭一張紙條就又出去瞭。可是伊迪斯·卡倫的背都僵直瞭,接著她慢慢地扭過頭來瞪瞭我一眼——她的臉完美得不可思議,連讓她看起來更具人性的一丁點兒瑕疵都沒有——犀利的目光裡充滿瞭仇恨。霎時間,我感到瞭一陣由真實的恐懼所引起的古怪離奇的震顫,我嚇得胳膊上的汗毛都豎起來瞭。她隻瞪瞭我一秒鐘,可這一瞪比剛才那陣刺骨的寒風還要冰冷。她扭回頭看著接待員。
“那麼,沒關系,”她用如絲般柔和的聲音匆匆說道,“我看得出來那是不可能的瞭。多謝您幫忙。”說完,她轉身就走,沒有再看我一眼,然後就消失在門外瞭。
我像機器人似的來到桌前,但這次我的臉不是變紅而是變白瞭,並把簽瞭名的紙條交給瞭他。
“你第一天過得怎樣啊,小夥子?”他問道。
“挺好的。”我撒瞭個謊,聲音有些沙啞。我看得出他好像不太相信。
來到停車場的時候,那裡幾乎就剩我那輛車瞭。車似乎像一個避難所,已經是我在這個潮濕的綠色地獄裡所擁有的最接近傢的東西瞭。我在裡邊坐瞭一會兒,一臉茫然地盯著擋風玻璃外邊,僅此而已。可是,很快我就被凍得需要取暖器,於是我轉動鑰匙,引擎咆哮著發動瞭。我朝回查理傢的方向駛去,一路上竭力什麼都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