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每和羽原做一次愛,都會給他講一個有趣又玄妙的故事,就像《天方夜譚》中的王妃山魯佐德一樣。當然,和故事中不同,羽原完全沒有在天亮時將她殺掉的想法(當然,她也從來沒在羽原身邊睡到過早晨)。她給羽原講故事,隻是因為她自己想那樣做。或許也是想慰藉一下每天隻能待在傢中的羽原。但是,不僅如此。或者說,更多的可能是因為她喜歡在床上與男人進行親密對話這個行為本身,尤其是在做完愛之後那段隻有他們兩個人的慵懶時間裡——羽原這樣猜測。
羽原將那個女人命名為山魯佐德。他沒有當著她的面說起過這個名字,但是在她來的那天,他會用圓珠筆在自己每天用來記事的那個小小的日記本上寫上“山魯佐德”,然後簡單地記下那天她給他講的故事——簡單到即便日後有人看到這篇日志也看不明白的程度。
羽原不知道她給自己講的那些故事是真實發生的還是憑空虛構的,抑或是真假參半的。要區分這真真假假是根本不可能的。在這些故事中,現實與推測、觀察與夢想似乎交織在一起,難以區分。因此,羽原並不一一追究這些故事的真偽,隻是一心傾聽她的故事。真實也好,謊言也罷,抑或是錯綜交織的真實與謊言,它們的區別對於現在的自己來說又能有多大意義呢?
不管怎麼說,山魯佐德掌握著一種引人入勝的講話技巧。不管什麼類型的故事,通過她的嘴講出來,都會變成一個特別的故事。她的語調、停頓的節奏和故事的展開方式都是完美的。她先讓聽者對故事產生興趣,再故意使壞賣個關子,引導對方思考和猜測,然後準確地給聽者一個他想要的結局。這種超凡的技巧,能讓聽者忘掉周圍的現實,即便這種遺忘是暫時的。她的故事,就像用濕毛巾擦黑板一樣,將羽原心中那些揮之不去的痛苦回憶或者他想要努力忘掉的憂心事擦得一幹二凈。羽原覺得僅是這樣便已經足夠。或者說,這才是現在的他最想要的。
山魯佐德今年三十五歲,比羽原大四歲,基本上是一個傢庭主婦(隻是她有護士資格證,好像偶爾在必要時會被叫去工作),有兩個上小學的孩子。丈夫在一個普通的公司上班。她傢距這裡有二十多分鐘的車程。反正這就是她告訴羽原的有關自己的(幾乎)全部信息。當然,羽原無從查證這些信息是否屬實。雖然如此,他也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一定要去懷疑這些信息的真實性。她沒有告訴他自己的名字。“也沒必要知道我的名字吧。”山魯佐德對他說。的確如此。她對於他來說始終隻是“山魯佐德”,暫時沒有因此產生什麼不便。她也從來沒有叫過他的名字——當然,她應該知道他叫羽原。她小心翼翼地避開他的名字,似乎覺得將他的名字說出口是一種不吉利或者不適當的行為。
無論用多麼友善的目光去看,山魯佐德的外表也都和那《天方夜譚》中的美麗王妃沒有絲毫相似之處。她是一個全身開始增生贅肉(就像用油灰填滿縫隙一樣)的地方城市的傢庭主婦,看起來已經穩步踏入中年的行列瞭。下頜已有幾分變厚,眼角刻著蒼老的皺紋。發型、服裝和化妝雖然並不敷衍,但也不會讓人感到眼前一亮。長相雖然不差,卻沒有特別吸引人的地方,給人一種平淡無奇的印象。一般人即便與她在大街上擦身而過或者同乘一個電梯,大概也都不會註意到她。或許十幾年前她也曾是一個充滿活力的可愛女孩,有那麼幾個男人會回頭看她一眼。但是,即便如此,那樣的日子也已經在某個時刻落瞭幕。現在還沒有跡象表明這個幕會被再次拉起。
山魯佐德每周來這個“房子”兩次。雖然她沒有固定在周幾過來,但從來沒有在周末來過。或許周末她需要和傢人待在一起。在現身的一個小時前,她肯定會打來電話。她會在附近的超市買一些食品,裝到車上帶過來。那是一輛藍色的馬自達小型車,老車型,後保險杠上有明顯的凹痕。車輪已經因污漬變得烏黑。她將車停在這個“房子”的停車位,打開後備廂,取出購物袋,兩手抱著,按響門鈴。羽原從門孔裡確認門外是她之後,打開鎖,解下門鏈,打開門。然後,她便直接去廚房,將自己帶來的食物分門別類放進冰箱,再寫一個購物清單,列出下次來的時候要買的東西。她看起來是個有能力的傢庭主婦,幹起活來很熟練,動作幹脆利落,不拖泥帶水。在做完事情之前,她幾乎都不開口說話,始終一臉認真。
在她做完這個工作之後,兩人誰也不開口說話,像被一種無形的海流推著似的,自然而然地走到臥室。然後,山魯佐德一言不發,迅速脫掉衣服,和羽原一起躺到床上。兩人擁抱在一起,幾乎不說話,簡直就像是合作完成一項被指派的任務,按照一系列的程序做愛。若是在月經期,她便用手為他解決,達到目的。她那熟練而又多少有些事務性的手法,讓他想起她持有護士資格證。
兩人做完愛之後,繼續躺在床上說話。說是說話,其實主要是她說,羽原隻是隨便附和幾句,或偶爾問個簡短的問題而已。然後,當鐘表的指針指向四點半的時候,山魯佐德就會收場(不知道為什麼,這個時刻總是在故事進入佳境的時候到來),哪怕故事還沒有講完。她從床上下來,將散落在地上的衣服拾起來穿上,準備回去。她說自己得去準備晚飯。
羽原在玄關送她離開,再掛上門鏈,透過窗簾的縫隙看著那輛臟兮兮的藍色小型車駛去。到瞭六點,他便從冰箱中拿出食材做點簡單的飯菜,一個人吃。他當過一段時間廚師,因此做飯對於他來說一點都不難。吃飯的時候喝巴黎水(Perrier)(他滴酒不沾),飯後一邊喝咖啡一邊看電影DVD或者讀書(他喜歡那種需要花時間去讀而且要反復讀的書)。除此之外,他也沒有什麼別的事情可做。沒有聊天的對象,也沒有打電話的對象。沒有電腦,因此也不能上網。沒有訂報紙,也不看電視節目(這有一個合理的理由)。當然,他也不能出去。萬一山魯佐德因為某種緣故不能再來這裡,那麼他將與外界斷絕一切聯系,獨自一人留在真正的陸中孤島上。
但是,這種可能性並沒有讓羽原感到特別不安。“這個狀況必須靠我自己的力量處理。雖然艱難,但是應該可以想辦法挺過去。不是我獨自待在孤島上……”羽原心想:“不是,而是我本身便是一座孤島。”他原本便已經習慣瞭獨處。即便孤身一人,他也不會那麼容易變得消沉。讓羽原感到擔心的是,如果事情變成那樣,他便不能和山魯佐德一起躺在被窩裡說話瞭。說得更直白一些,那就是他便聽不到山魯佐德給他講故事的續篇瞭。
在這個“房子”中安頓下來後不久,羽原開始蓄起瞭胡子。原本他便胡須濃密。當然他這樣做是為瞭改變一下自己的外觀,但是他的目的並不僅僅止於此。他之所以開始蓄胡子,主要是因為沒有什麼事情可做。如果有瞭胡子,他便可以經常把手放在下頜、鼻子下面或者鬢角,享受觸摸的感覺。用剪刀和剃須刀修剪胡子的形狀,也可以消磨時間。他這才發現,原來僅僅留個胡子,便能打發無聊。
“我的前世是條七鰓鰻。”一天,山魯佐德躺在被窩裡這樣說道。她說得那麼幹脆,就像對人說“北極點在遙遠的北方”一樣若無其事。
羽原完全不知道七鰓鰻是一種什麼樣的生物,長成什麼樣子。所以他也沒有特別講述自己的感想。
“你知道七鰓鰻怎麼吃鱒魚嗎?”她問道。
“不,不知道。”羽原回答道。就連七鰓鰻吃鱒魚這件事本身,他也是第一次聽說。
“七鰓鰻是沒有上下顎的。這是七鰓鰻和普通鰻魚最大的不同。”
“普通的鰻魚有上下顎麼?”
“難道你沒仔細觀察過鰻魚嗎?”她吃驚地說道。
“鰻魚倒是偶爾會吃,但是總沒有機會看到鰻魚的上下顎。”
“下次有機會好好觀察一下吧,去一下水族館什麼的。普通的鰻魚有上下顎,也有牙齒。但是呢,七鰓鰻是完全沒有上下顎的。相反,它的嘴長得像吸盤。它用這個吸盤吸附在河底或湖底的石頭上,倒立著身子來回搖擺,就像水草一樣。”
羽原開始在腦海中想象很多七鰓鰻像水草一樣在水底來回搖擺的情景。那似乎是一種脫離現實的光景。但是,羽原知道,現實往往是脫離現實的。
“七鰓鰻實際就是生活在水草當中的。它們悄悄地藏在那裡,等鱒魚從上方遊過時,便迅速遊上去,用吸盤吸附在它的肚子上。然後像水蛭一樣,緊緊地貼在鱒魚的身上,過上寄生的生活。它們的吸盤內側有一個像長著牙齒的舌頭一樣的東西。它們將它當成銼刀,使勁在魚的身體上打開一個洞,一點點地吃它們的肉。”
“我不太想變成鱒魚呢。”
“據說,在羅馬時代,很多地方都有養殖七鰓鰻的魚池。那些不聽話的狂妄奴隸會被活生生地扔進池子裡,被七鰓鰻吃掉。”
“我也不想當羅馬時代的奴隸。”羽原心想,“當然,什麼時代的奴隸都不想當。”
“上小學的時候,我第一次在水族館看到七鰓鰻,讀到介紹其生態的說明文字時,我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前世就是它。”山魯佐德說道,“因為,我有著清晰的記憶。我記得自己在水底吸附在石頭上,藏身在水草間來回搖擺,看著那些胖胖的鱒魚從上方遊過。”
“那咬鱒魚的記憶呢?”
“那倒沒有。”
“太好瞭。”羽原說道,“你七鰓鰻時期的記憶,就隻有這些嗎?隻是在水底來回搖擺?”
“前世的事,不會一股腦兒全都想起來的。”她說道,“幸運的話,遇到某個契機,就能想起來一點點。完全是突發性的,就像是從小孔裡看高墻對面的世界一樣,隻能看到那裡的一小部分風景。你能想起自己前世的一些事嗎?”
“一點兒也想不起來。”羽原說道。說實話,他自己也不想去回憶前世的事。現在周遭的這些現實,已讓他自顧不暇。
“但是,待在湖底挺好的。用嘴緊緊地吸附在石頭上,倒立著身子,看著從上面遊過的魚。我還見過一隻很大很大的甲魚呢。從下面看,它簡直就像《星球大戰》裡那種兇惡的太空船一樣龐大,烏黑。嘴又長又尖的大白鳥像殺手一樣對魚發動襲擊。從水底看那些鳥,它們僅僅就像是藍天上的流雲。我們待在水底深處,又藏身在水草中,所以那些鳥不能把我們怎麼樣,我們是安全的。”
“你能看到那種光景啊。”
“是啊,看得真真切切。”山魯佐德說道,“那裡的光、水流的觸感……我甚至能想起自己當時思考的事情,有時還能進入那個光景當中。”
“思考的事情?”
“是啊。”
“原來你在那裡還會思考啊。”
“當然。”
“七鰓鰻會思考什麼呢?”
“七鰓鰻啊,會思考非常七鰓鰻式的事情。按照七鰓鰻式的邏輯,思考七鰓鰻式的主題。但是,我無法將其置換成我們的語言。因為,那是為水中的東西而進行的思考。就像我們作為嬰兒在胎內的時候一樣,雖然知道自己曾在那裡思考過,卻無法用世間的語言把自己當時的想法表達出來,對吧?”
“莫非你能想起在胎內時的事?”羽原吃驚地問道。
“當然。”山魯佐德若無其事地回答,然後在他懷裡微微歪瞭歪頭表示不解。
“你想不起來嗎?”
羽原說自己想不起來。
“那改天我再給你講,我胎兒時期的故事。”
羽原在那天的日記中做瞭如下記錄:“山魯佐德、七鰓鰻、前世。”
即便別人看到這篇日記,大概也不知所雲吧。
羽原和山魯佐德第一次見面是在四個月前。羽原被送到北關東地區一個地方小城市的“房子”裡,住在附近的她作為“聯絡員”負責照顧羽原。她的職責是為不能外出的羽原購買食品和各種雜貨,送到“房子”中。有時也按照他的希望買一些他想讀的書、雜志和他想聽的CD之類的。有時她也會隨便找一些電影的DVD帶過來(隻是羽原不是特別理解她的選擇標準)。
羽原在那裡安頓下來之後的第二周,山魯佐德就像是在做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邀他上瞭床。避孕套也從一開始就準備好瞭。或許這也是她被安排的“援助活動”之一。不管怎樣說,這件事是對方主動提出來的,在一系列的流程中顯得順理成章。她在這個過程中沒有表現出一點不知所措或猶豫,他也沒有反對這個流程。他還沒有搞清事態的前因後果,便跟著山魯佐德到瞭床上,擁有瞭她的身體。
與她做愛的過程,幾乎稱不上是充滿激情的,但也並非從頭到尾都是事務性的。即便起初她做這件事隻是為瞭完成一項被安排的(或者是被強烈暗示的)職責,但是,從某個時刻開始,她似乎也能夠在這個行為中(即便隻是局部的)發現一定的愉悅瞭。羽原從她肉體反應的細微變化中感覺到瞭這一點。他對此也感到很高興。不管怎麼說,他並不是一個被關進牢籠的兇猛野獸,而是一個有著細膩情感的人。僅以滿足性欲為目的的性行為雖然在某種程度上是必要的,卻並不能讓人感到特別愉悅。雖說如此,羽原還是無法分辨,山魯佐德在多大程度上將自己與他的性行為當成自己的職務,又在多大程度上將其當成自己的私人行為。
不僅僅是性愛。她為羽原所做的所有日常性行為,到哪兒為止是規定的職務,又從哪兒開始是她出於善意的私人行為(從根本上來說,這是否能稱為善意還是一個問題),羽原都無法判斷。在各個方面,山魯佐德都是一個讓人很難看出其感情和意圖的女人。比如,她一般總是穿著材質簡單、沒有任何修飾的內衣,也許是一般三十多歲的傢庭主婦日常所穿的那種(當然,羽原以前從來沒有和三十多歲的主婦交往過,這始終隻是他的推測),是那種超級大賣場的促銷品。但是,有時她也會穿一件款式十分考究、性感撩人的內衣。不知道她是從哪裡買來的,那內衣無論怎麼看都好像是高檔貨,做工精致,使用美麗的絲綢材質,有精致的蕾絲邊修飾,深顏色。羽原無法理解這種天壤之別究竟是因何種目的或原因而產生的。
另外,還有一件事讓羽原感到困惑。那就是他與山魯佐德的性行為和她講的故事交織在一起,無法區分。他無法將其中的一件事單獨拿出來。自己與一個不是特別吸引自己的人發生並非特別激情的肉體關系,並以這樣的形式與這種肉體關系緊密地關聯在一起(或者說是縫在一起)。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羽原從來沒有經歷過這種情況,這使他心裡產生瞭一點輕微的混亂。
“十幾歲的時候……”一天,山魯佐德躺在床上,像告白似的說道,“我時常私闖別人傢的空宅。”
她的故事大抵如此。羽原此時也沒能說出合適的感想。
“你有沒有私闖過別人傢的空宅?”
“應該沒有。”羽原聲音幹澀地說道。
“那種事,做過一次好像就會上癮。”
“可那是違法的吧。”
“是啊,如果被人發現的話,就會被警察逮捕。私闖民宅加盜竊(或盜竊未遂),可是重罪呢。可是,我明知道那樣做不好,卻欲罷不能。”
羽原默默地等她接著往下講。
“趁別人不在的時候進入別人傢裡,最妙不可言的地方首先就是安靜。不知為何,真的是悄無聲息。那裡可能是世界上最安靜的地方瞭。我有那種感覺。在那種靜寂當中,一個人一動不動地隻是坐在地板上,就自然變回瞭七鰓鰻時期的自己。”山魯佐德說道,“那真是妙不可言。我的前世是七鰓鰻這件事,我記得好像跟你講過吧?”
“聽你說過。”
“和那種感覺一樣。我用吸盤緊緊地吸附在水底的石頭上,尾巴朝上,在水中來回搖擺。跟周圍的水草一樣。周圍真的很安靜,聽不到一點聲響。或者也有可能是我沒長耳朵。晴天時,陽光像箭一樣從水面上直射下來。那光有時會像棱鏡一樣晶瑩閃爍,四處發散。各種顏色和形狀的魚從頭頂慢慢遊過。我什麼也不想。或者說,我心中隻有七鰓鰻式的想法。那想法雖然模糊,卻很幹凈。雖然並不透明,卻沒有摻雜一點雜質。我是我,我又不是我。我沉浸在這樣的心情當中,不知為何,感覺真是好極瞭。”
山魯佐德第一次侵入別人傢裡是在高中二年級的時候。當時她在當地的一所公立高中上學,喜歡上同班的一個男生。他是一個足球運動員,個子高高的,成績也好。雖不能說特別帥氣,但看起來幹凈清爽,給人的感覺很好。但是,她的愛情就像大多數高中女生的愛情一樣沒有得到回報。他好像對班上的另外一個女生有好感,看都不會看山魯佐德一眼。他從來沒有跟山魯佐德說過話,甚至可能根本不知道她和自己是一個班的。但是,她無論如何也無法忘掉那個男生。隻要一看到他,她就喘不上氣來,有時甚至幾乎要吐出來。如果這樣下去什麼也不做的話,可能會瘋掉。但是,她也從來沒有考慮過向他表白愛意。即便表白也不可能如願以償。
一天,山魯佐德曠課去瞭那個男生傢。從山魯佐德傢步行到他傢大約需要十五分鐘。他傢裡沒有父親。他父親原本在水泥公司上班,但是幾年前在高速公路上遭遇車禍去世瞭。母親在鄰市的一所公立中學當國語老師。妹妹上初中。所以,白天他傢應該是沒有人的。她提前調查好瞭他的這些傢庭情況。
玄關的門自然是鎖著的。山魯佐德試著在玄關的門墊下面找瞭一下,在那裡找到瞭鑰匙。這裡是一個地方小城市的住宅區,悠然安靜,也幾乎沒有發生過什麼違法犯罪的案件。所以人們並不特別註意關門閉戶,經常會把鑰匙放在玄關的門墊下面或者附近的盆栽下面,以防有傢人忘帶鑰匙。
出於謹慎,山魯佐德按響門鈴後等瞭一會兒,確定無人應答,又往周圍看瞭一下,確定沒有鄰居看到,才用鑰匙打開門走瞭進去,從裡面將門反鎖上,脫掉鞋子,用塑料袋裝好,放進自己的背包裡,然後躡手躡腳地上瞭二樓。
他的房間果然在二樓。小小的木制床幹凈整潔。放滿書的書架、大衣櫃、書桌。書箱上面放著一個小型音箱和幾張CD。墻上有一幅巴塞羅那足球隊的掛歷,掛著一面像隊旗一樣的東西,除此之外墻上再也沒有一件像樣的裝飾品瞭。沒有照片也沒有畫。隻有奶油色的墻壁。窗子上掛著一幅白色的窗簾。房間收拾得十分整潔。既沒有亂放的書,也沒有脫下來的衣服。桌子上的所有文具都放在固定的位置。這很好地體現出這個房間的主人一絲不茍的性格。或者也有可能是母親每天都認真細致地收拾房間。也有可能這兩方面的原因都有。這讓山魯佐德感到緊張。如果那個房間又臟又亂,那麼即便自己弄亂一點也不會被發現。“要是那樣該多好啊。”山魯佐德心想。而現在隻能小心翼翼的。但是,與此同時,看到那個房間幹凈簡樸,整潔不亂,她也感到相當高興。這才像他。
山魯佐德坐在書桌的椅子上。許久,隻是坐在那兒。“他每天都坐在這個椅子上學習。”想到這裡,心便怦怦直跳。她將桌子上的文具——鉛筆、剪刀、尺子、訂書機、臺歷等所有這些東西一件件地拿在手中,來回撫摸,聞氣味,親吻。這些原本普普通通的東西,正因為是他的,在山魯佐德的眼中便顯得光彩奪目。
然後她一個個打開他的抽屜,仔細地檢查裡面的東西。最上面的抽屜裡,各種零碎的文具和紀念品之類的東西收納在小格子裡。第二個抽屜裡主要是他現在使用的各門課程的筆記本,第三個抽屜(最大的抽屜)裡面裝著各種各樣的文件資料、舊筆記本和試題答案等。幾乎全都是與學習或足球協會的活動有關的資料。沒有任何重要的東西。她沒有發現自己所期待的日記或者書信之類的東西,甚至連一張照片也沒有。這讓山魯佐德多少覺得有一點點不正常。這個人除瞭學習和足球以外,就沒有什麼別的個人活動瞭麼?或者還是他將那些重要的東西小心翼翼地藏在一個不易被人發現的別的什麼地方瞭?
即便如此,山魯佐德仍然坐在他的書桌前,隻是用眼睛追著他留在筆記本上的筆跡,心情便激動起來。再這樣下去,自己說不定會瘋掉。為瞭使自己冷靜下來,她從椅子上起身,坐在地板上,然後抬頭看著天花板。周圍依然很安靜,沒有一點聲響。就這樣,她將自己同化為海底的七鰓鰻。
“你隻是進入他的房間,碰瞭很多東西,然後便一直一動不動地待著麼?”羽原說道。
“不,不僅如此。”山魯佐德說道,“我想要一件他的東西,想把一件他日常用的或者身上戴的東西帶回傢。但是,不能是重要的東西。若是重要的東西,丟瞭就會馬上發現,對吧?所以,我決定隻偷一支他的鉛筆。”
“一支鉛筆?”
“對。一支用過的鉛筆。但是我覺得光偷不行。要是那樣的話,我不就成瞭單純的空宅竊賊瞭麼?那樣的話,此事為我所為的意義就沒有瞭。我就是所謂的‘愛的竊賊’。”
愛的竊賊——羽原想道。簡直就像是無聲電影的題目。
“所以,作為交換,我決定留下一件信物。作為我曾經存在的證據。作為那不是簡單的盜竊而是交換的聲明。但是,留什麼呢?我一時沒能想起合適的東西。我把背包和口袋翻瞭個遍,也沒找到一件適合做信物的東西。原本應該提前準備一件東西拿來的,但是之前我也沒想到這一點……沒有辦法,我隻好決定留下一根衛生棉條。當然,是還沒有用過的。帶著包裝袋哦。因為月經快來瞭,所以隨身帶著備用的。我將衛生棉條放進最下面那個抽屜的最裡面最難發現的地方。然後,這讓我感到很興奮。我的衛生棉條悄悄地放在他抽屜的最裡面。可能是太興奮瞭,那之後月經很快就來瞭。”
鉛筆與衛生棉條——羽原心想。或許應該寫在日志裡。“愛的竊賊、鉛筆和衛生棉條。”——肯定沒有人能理解這是在說什麼事吧。
“我當時頂多就在他傢待瞭十五分鐘左右。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私闖別人的傢,而且一直擔心有人突然回來,所以沒能在那裡待太長時間。我先觀察瞭一下周圍的情況,然後悄悄地從他傢裡走出去,鎖上門,將鑰匙放回玄關的門墊下面原來的地方。然後去瞭學校,小心翼翼地拿著他用過的鉛筆……”
山魯佐德不再說話,這樣停頓瞭一會兒。就像是在用眼睛逐一確認那時發生的每一件事。
“之後的一個星期左右,我每天都過得前所未有的心滿意足。”山魯佐德說道,“我用他的鉛筆在筆記本上隨意寫字。聞它的味道,親吻它,將臉頰貼在上面,用手搓。有時還放在嘴裡用舌頭舔。將鉛筆拿來寫字,它就會慢慢變短。雖然那令人難過,但是我也隻能那麼做。變短之後不能用瞭,再去拿一支新的就好瞭。我這樣想道。他書桌上的筆筒裡有很多用過的鉛筆。而且少一支他也不會知道。他可能也不知道抽屜的最裡面放著我的衛生棉條。想到這裡我便興奮不已,腰部產生一種奇怪的感覺,像是有小蟲子在爬,奇癢難忍。為瞭抑制那種感覺,我隻好在桌子下面將兩腿並在一起,使勁揉搓膝蓋。我想,即便在現實生活中他對我視而不見,即便他幾乎沒有註意到我的存在,那也完全沒有關系。因為我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已經將他的一部分據為己有瞭。”
“感覺有些像詛咒性的儀式呢。”羽原說道。
“對。在某種意義上來說,那也許真的是一種詛咒性的行為。後來我讀到一本那方面的書,有些感觸。但是,當時我還是高中生,沒有想過那麼深。我當時隻是被欲望沖昏瞭頭腦。做這種事,隨時都可能完蛋。如果私闖人傢空宅的時候被人逮個正著,不僅會被學校開除,而且倘若事情傳出去,可能都很難繼續在這個城市住下去。我曾數次這樣告訴自己。但是不管用。我覺得當時我的大腦已經不在正常工作的狀態瞭。”
十天後她又曠瞭課,朝他傢走去。上午十一點。她像上次一樣,在玄關的門墊下面取出鑰匙,進入他的傢中,上瞭二樓。他的房間依然很整潔,無可挑剔,床上的被褥鋪得整整齊齊。山魯佐德先拿瞭一支用過的長鉛筆,小心翼翼地放進自己的筆袋裡,然後提心吊膽地躺在床上。她整理瞭一下裙子的下擺,兩手並攏放在胸前,仰頭看著天花板。想到他每天晚上都在這張床上睡覺,便感到心跳驟然加速,無法正常呼吸瞭。空氣無法順利到達肺裡。嗓子幹得難受,一喘氣就疼。
山魯佐德受不瞭,從床上起來,將床單拽整齊,然後又和上次一樣,坐在地板上。“現在躺在床上還為時過早。”她告訴自己,“這對我的刺激太大瞭。”山魯佐德這次在他的房間裡待瞭大約半個小時。她將他的筆記從抽屜裡拿出來大致瀏覽瞭一遍,也讀瞭他寫的讀後感。那篇讀後感寫的是有關夏目漱石的《心》的。這是暑期閱讀指定圖書。稿紙上的字體工整且漂亮,很像一個優秀生寫的字,而且也沒有什麼錯別字和漏字。成績是“優秀”。這是理所當然的。字寫得這麼漂亮,無論什麼樣的老師,即便完全不看內容,也會想要默默給一個“優秀”的評價。然後,山魯佐德打開大衣櫃,依次翻看裡面的東西。他的內衣、襪子、襯衣、褲子、足球衫。每件衣服都疊得整整齊齊。沒有一件破損或留有污漬的衣服。
所有衣服都保持得幹凈整潔。是他自己疊的呢?還是母親疊的呢?可能是母親吧。她對每天都可以為他做這些事的母親產生瞭一種強烈的嫉妒之情。
山魯佐德將鼻子伸進抽屜裡,聞每一件衣服的味道。衣服上散發著一種經過認真洗滌和陽光晾曬的味道。她從抽屜裡取出一件素色的T恤,展開,將臉貼在上面。她以為衣服的腋下會有他的汗味。但是,卻沒有。即便如此,她仍舊長時間地將臉貼在那件T恤上,用鼻子吸入空氣。她想將那件T恤據為己有。但是,那或許太危險瞭。所有的衣服被整理和管理得這麼好。他(或者他的母親)說不定準確地記著抽屜中T恤的數量。如果少瞭一件,可能會引起一場不小的騷動。
山魯佐德最終決定不把那件T恤帶走。她按照原來的樣子重新整齊地疊好,放回抽屜裡。一定要小心,不能冒險。這次,除瞭鉛筆之外,山魯佐德決定將她在抽屜裡發現的一個足球模型徽章帶走。那好像是他小學時期少年足球隊的徽章,是一個老物件,而且看起來也不是那麼重要。即便丟瞭,他可能也不會發現。或者很久之後才會發現。她順便檢查瞭一下自己上次偷偷放在最下面那個抽屜最裡面的衛生棉條是否還在。還在那裡。
如果母親發現他抽屜的裡面放著一根衛生棉條會怎樣呢?山魯佐德想象瞭一下。母親看見之後會作何感想呢?是直接責問兒子:你為什麼會有月經用品?告訴我原因。還是會將這件事藏在心裡,進行各種負面的揣測呢?山魯佐德完全想不出在這種情況下母親會采取什麼樣的行動。但是,不管怎樣,她仍舊將衛生棉條擱在瞭那裡。不管怎樣說,這是她留下的第一件信物。
這次,山魯佐德決定留下自己的三根頭發,作為第二件信物。她在前一天晚上拔瞭三根頭發,用保鮮膜裹起來,裝進一個小小的信封裡封上口。她從背包裡取出提前準備好的信封,夾進抽屜裡的一本舊數學筆記本中。那是三根筆直的黑發,不是太長,也不是太短。隻要不去做什麼DNA鑒定,就不會知道那是誰的頭發。但是,一眼就能看出來那是年輕女人的頭發。
離開那裡之後,她直接去瞭學校,上瞭午休之後的課。然後在接下來的十天時間裡,她又過得心滿意足。她覺得自己占有瞭他更多的部分。但是,故事並非就這樣戛然而止。私闖別人傢的空宅,正如山魯佐德所說,會上癮。
講到這裡,山魯佐德看瞭一下床頭的表,然後自言自語似的說道:“好瞭,我差不多該走瞭。”然後她一個人走下床開始穿衣服。表盤上的數字顯示時間為四點三十二分。她穿上一件幾乎沒有任何修飾的實用性白色內衣,背過手去扣上胸罩的排扣,麻利地穿上牛仔褲,從頭上套上一件印著耐克標志的深藍色運動衫,在洗漱臺用香皂仔細地洗完手,用梳子簡單地梳理瞭一下頭發,開著藍色的馬自達離開瞭。
剩下羽原一個人。他也想不出有什麼特別要做的事,便像牛反芻食物一樣,在腦海中逐一回味她剛才在床上給他講的故事。他完全不知道她的故事接下來會朝著什麼樣的方向發展——她講的故事大抵如此。歸根結底,他原本也幾乎想象不出山魯佐德在高中二年級的時候是一個什麼樣子的女孩。那時,她的體型還很苗條?穿著制服、白襪子,編著辮子?
由於還沒有食欲,羽原便想在做飯之前讀一下那本還未讀完的書,但是無論如何也無法集中註意力。山魯佐德悄悄潛入那個二層獨棟人傢的情景,或者她將臉貼在同學T恤上盡情聞氣味的光景,不由得浮現在腦海中。羽原迫不及待地想要聽故事的續篇。
山魯佐德下次來“房子”是在隔瞭一個周末的三天後。她像往常一樣整理裝在大紙袋裡拿來的食品,檢查保質期,重新擺放冰箱裡的東西,確認罐裝罐頭和瓶裝罐頭的有無,檢查調味料減少的量,制作瞭下次的購物清單。冰上新的巴黎水。然後將新帶來的書和CD摞在桌子上。
“有沒有什麼東西不夠用或者想要的?”
“沒什麼特別想到的。”羽原回答。
然後兩人就像往常一樣上床做瞭愛。他適當地做瞭一番前戲,戴上避孕套進入她的身體(她從醫學的觀點出發,要求他從開始到結束一直戴著避孕套),經過一段恰當的時間射瞭精。這個行為雖然不能說是義務性的,但也不能說是特別用心的。她基本上總是在警惕這個行為中包含過度的激情,就像駕校的教練總是不希望學生在駕駛中投入過度的激情一樣。
山魯佐德以職業的眼光確認羽原以正確的方式將適量的精液射進避孕套中之後,開始講她的故事。
第二次私闖空宅之後,她又過瞭十天左右心滿意足的生活。她將那個足球徽章藏在筆袋裡,上課的時候不時地用手指撫摸一下。她用牙輕輕地咬鉛筆,舔鉛筆芯。然後,她想他的房間,想他的書桌,想他睡覺的那張床,想裝著他的衣服的大衣櫃,想他那質樸的白色短褲,想藏在他抽屜裡的自己的衛生棉條和三根頭發。
自從開始私闖別人傢的空宅,學校裡的學業幾乎都荒廢瞭。課堂上,她不是茫然地沉浸在漫無邊際的白日夢中,就是一門心思用手指擺弄他的鉛筆或徽章。非此即彼。回到傢之後,也沒有心思做老師佈置的作業。山魯佐德原本成績不差。雖然並不拔尖,但是由於她學習用功,所以成績基本上總是中等往上。因此,當她在課堂上被點名回答問題卻幾乎什麼也回答不上來的時候,老師們在發火之前,都首先表現出一臉詫異。有一次,老師還在課間將她叫到辦公室,問道:“怎麼啦?你有什麼心事嗎?”但是,她無法好好回答這個問題,隻好吞吞吐吐地說自己“最近身體不太……”。當然,她不可能說自己“其實喜歡上一個男生,白天偶爾會趁他傢沒人去他傢裡,偷來鉛筆和徽章,一門心思擺弄它們。滿腦子除瞭他之外沒有別的”,她隻能將這個沉重而陰暗的秘密藏在自己的心裡。
“我變得必須得定期私闖他傢的空宅瞭。”山魯佐德說道,“我知道那很危險。這種像走鋼絲一樣的冒險行為不可能一直持續下去。這一點我自己也很清楚。總有一天會被人發現,被人發現的話就肯定會被警察追究責任。想到這些我便害怕極瞭。但是,車輪一旦開始往坡下滾動便無法阻擋。第二次“訪問”過瞭十天,我的腳步又自然而然地朝他傢的方向走去。倘非如此,我感覺自己就會瘋掉。但是現在回想起來,或許當時我的大腦其實已經有些不正常瞭。”
“你常常缺課,也沒有出什麼問題嗎?”
“我傢裡是做生意的,工作忙,父母都幾乎沒怎麼註意過我。之前我從來沒有出過什麼事,也沒有直接違抗過父母的命令。所以我父母都覺得這孩子不管也沒關系。交給學校的請假條,我也輕而易舉地偽造成功。我模仿母親的筆跡簡單地寫上缺勤的理由,簽上名,蓋上印章。以前我就跟班主任老師說過自己的身體有些毛病,所以有時要請半天假去醫院。班上有幾個長期不來上學的學生,大傢都在為他們的事情傷腦筋,所以即便我有時缺半天課,也沒有人註意。”
這時,山魯佐德看瞭一眼床頭的電子表,又繼續講起來。
“我又從玄關的門墊下面取出鑰匙,打開門走瞭進去。就像往常一樣,不,不知道為什麼,那次傢裡比以往更加安靜。廚房裡冰箱的溫控器開開關關的聲音聽起來就像大型動物的嘆息,讓人感到莫名的驚詫。其間,電話鈴響瞭一次。聲音大得刺耳,我感覺自己的心跳都快要停止瞭。全身一下子冒出汗來。當然,沒有人拿起話筒。電話鈴響瞭十聲後就停瞭。鈴聲停止之後,沉默變得比以前更深瞭。”
那天,山魯佐德仰面朝上,長時間地躺在他的床上。這次她的心沒有上次跳得那麼厲害,呼吸也正常瞭。她仿佛覺得他就安靜地睡在自己的身邊,自己在陪他睡覺。伸一下手,手指似乎就能觸碰到他那強壯的手臂。但是,當然他其實並不在旁邊。她隻是沉浸在白日夢的雲朵當中。
然後,山魯佐德開始按捺不住,想要聞一下他的味道。她從床上下來,打開大衣櫃的抽屜,檢查瞭一下他的T恤。每件T恤都洗得很幹凈,在太陽下晾曬過,疊得圓鼓鼓的,像蛋糕卷一樣漂亮。污漬已被洗掉,味道也消除瞭。和上次一樣。
然後,她突然想到瞭一件事,說不定可以做到。於是,她急急忙忙地下瞭樓,在浴室的更衣處找到洗衣簍,打開蓋子。裡面放著他和母親、妹妹三個人要洗的衣物。大概是一天要洗的衣物。山魯佐德從裡面找到一件男式T恤,是BVD的白色圓領T恤。然後,她聞瞭聞那件衣服的味道。毫無疑問是年輕男性的汗味。沖鼻的體臭——在班上男同學的旁邊時,她曾經聞到過同樣的氣味。不是那種能夠讓人感到身心愉悅的氣味。但是,他的那種氣味卻讓山魯佐德感到一種至高無上的幸福。她將臉緊緊地貼在那件衣服腋下的部分,吸入它的氣味,感覺自己仿佛被他用兩隻胳膊緊緊地抱在懷裡,裹在他的身體中。
山魯佐德拿著那件T恤上瞭二樓,再次躺在他的床上。然後將頭埋進T恤中,盡情地聞著他的汗味。慢慢地,她感到自己的腰部有一種慵懶的感覺,乳頭也開始發硬。是月經快來瞭嗎?不,不可能。時間還太早。她猜測自己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性欲。她不知道應該如何對待和處理這種性欲。至少在這種地方什麼也做不瞭。不管怎麼說,這是在他房間裡,他的床上。
不管怎樣,山魯佐德決定將滲著他的汗水的T恤帶走。那當然是危險的。母親很可能會發現T恤丟瞭一件。即便她不一定想到是被人偷走瞭,但是應該也會納悶那件T恤跑到哪裡去瞭。既然傢裡打掃和收拾得這麼幹凈,那母親肯定是個收拾狂一樣的人。如果丟瞭什麼東西,她肯定會在傢裡到處找,就像一條受過嚴格訓練的警犬。然後,她可能會在寶貝兒子的房間裡發現山魯佐德留下的幾個痕跡。但是,即便明知道這些,她仍舊不想放下那件T恤。她的大腦沒能說服她的心。
山魯佐德心想:“那麼,我應該留下一件什麼東西呢?”她想到留下自己的內衣。那是一件十分普通、相對較新的簡單內褲,早晨剛換的。把它藏到壁櫥的最裡面就好瞭。她覺得作為交換品這是最合適的。但是,真正脫下來一看,她才發現褲襠的部分暖暖的,已經濕瞭。“這是因為我的性欲。”她心想。聞瞭一下,沒有味道。但是,不能將這種被性欲玷污的東西放在他的房間裡。要是那麼做的話,就等於是在作踐自己。她又穿上內褲,決定放一件別的東西。那麼,放什麼才好呢?
山魯佐德說到這裡,陷入瞭沉默。就這樣沉默瞭許久,一言未發。她閉上眼睛,靜靜地用鼻子呼吸。羽原也同樣沉默著,躺在那裡,等著她開口說話。
不久,山魯佐德睜開瞭眼睛,說道:“喂,羽原先生。”這是她第一次叫羽原的名字。
羽原看瞭看她的臉。
“喂,羽原先生。能再抱抱我嗎?”她說道。
“我想可以。”羽原說道。
於是兩人再次抱在一起。山魯佐德的身體狀況和剛才大不相同,很柔軟,連裡面的深處都很濕潤。肌膚也有光澤和彈性。她現在正在栩栩如生地回憶著當年自己私闖同學傢空宅的體驗。或者說,這個女人真的讓時間倒流,變回瞭十七歲的自己。就像回到前世一樣。這種事情,山魯佐德可以做到。她能讓自己那種超凡的講話技巧對自己產生影響。就像優秀的催眠師用鏡子對自己進行催眠一樣。
於是,兩人前所未有地激烈交合。用瞭很長時間,激情四射。最後,她迎來瞭明顯的性高潮。身體劇烈顫抖瞭數次。那時的山魯佐德似乎連長相都完全變瞭。就像從一條細細的縫隙中窺視到轉瞬即逝的風景,羽原的腦海中大致可以想象出山魯佐德十七歲的時候是一個什麼樣的少女。他現在像這樣抱在懷中的,是一個偶然封存在三十五歲的平庸主婦肉體中的十七歲問題少女。羽原很清楚。她在她的肉體中閉著眼睛,微微顫抖著身體,一心一意地聞著那件滲著男人汗水的T恤。
做完愛之後,山魯佐德沒有再說話,也沒有像往常一樣檢查羽原的避孕套。兩人沉默著,並排躺在那裡。她眼睛睜得大大的,直直地看著天花板。就像七鰓鰻從水底看明亮的水面一樣。這時羽原心想,如果自己在另外一個時空裡,是一條七鰓鰻,不是羽原伸行這樣一個被限定身份的人,而隻是一條連名字都沒有的七鰓鰻,那該多好啊。山魯佐德和羽原都是七鰓鰻,像這樣並排用吸盤吸附在石頭上,一邊隨著水流來回搖擺,一邊抬頭看著水面,擺出一副瞭不起的樣子,等著胖胖的鱒魚從上面遊過。
“那最後你放瞭什麼作為他的T恤的交換物呢?”羽原打破沉默,問道。
她仍舊沉浸在沉默中,過瞭一會兒才說道:“結果什麼也沒放。我身上沒有帶任何可以與他那件滲著汗味的T恤交換的東西,沒有一件東西可以與之匹敵。所以,我就隻是偷偷地將那件T恤拿走瞭。於是,從那一刻開始,我就成瞭真正的空宅竊賊瞭。”
十二天後,山魯佐德第四次造訪他傢的時候,門鎖已經換瞭新的。在將近正午的陽光的照射下,那把鎖頭驕傲地閃爍著金色的光芒,看起來十分牢固。而且,玄關的門墊下面已經沒有瞭鑰匙。大概是洗衣簍中丟瞭一件內衣這件事讓母親起瞭疑心。於是母親瞪著敏銳的眼睛仔細到處搜查,發現傢中發生瞭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可能有人趁傢裡沒人的時候進來過。於是,門鎖馬上被換掉瞭。母親所做的判斷非常準確,她的行動也極其迅速。
山魯佐德發現門鎖換成瞭新的,當然很失望,但是與此同時她也松瞭一口氣,感覺就像是有人走到她的身後,幫她從肩膀上卸下瞭一個重擔。她想,這樣一來就不用再私闖他傢的空宅瞭。如果門鎖沒有換,她肯定會一直像這樣侵入他傢,而且行動會越來越過分,遲早會落一個無法收拾的局面。她在二樓的時候,傢裡可能有人會有事突然回傢。若是那樣,她則無處可逃,也無從申辯。這種事情總有一天會發生。而現在,這種毀滅性的事態得以避免。或許應該感謝他那長著老鷹一樣敏銳的眼睛的母親——雖然一次也沒有見過她。
山魯佐德將他的T恤拿回傢,每天晚上在睡覺前都會聞它的氣味。她睡覺的時候將那件T恤放在旁邊。去學校的時候便用紙包起來,放到不會被傢人發現的地方。吃完晚飯回到房間,隻有自己一個人的時候,便把它拿出來,撫摸或者聞它的氣味。她擔心那件T恤的氣味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逐漸變淡,然後消失,但是沒有。他的汗味就像一個永遠不會消失的重要記憶,一直附著在那件衣服上。
山魯佐德想到自己以後不能再私闖他傢的空宅瞭(不去也沒關系),頭腦便一點點地恢復瞭正常。意識也變得正常瞭。在教室裡茫然地做白日夢的時候少瞭,老師說的話——雖然隻是一部分,也逐漸入耳瞭。但是,她在上課的時候,並非專註地聽老師講話,而是集中精力窺探他的樣子。她時刻都在關註他,看他的舉動是否有什麼異樣,有沒有表現出什麼神經質的神態。但是,他的舉動與平常沒有任何不同。他像往常一樣張開大嘴天真地笑,老師提問的時候便幹脆利落地回答正確答案,放學後熱情地投入足球協會的訓練。大聲呼喊,流很多汗。沒有任何跡象顯示他的周圍發生過什麼異常。真是一個十分正派的人。——她感到欽佩。沒有一點陰暗。
但是,我知道他的陰暗面。山魯佐德心想。或者是一個近似於陰暗的方面。可能別人誰都不知道。隻有我知道(說不定他母親也知道)。第三次私闖他傢空宅的時候,她在壁櫥的裡面發現瞭幾本巧妙地藏在那裡的色情雜志。裡面有很多女人的裸體照。女人劈開雙腿,慷慨地露出陰部。裡面還有男女交合的照片,是那種以十分不自然的姿勢交合的照片。粗大的性器插入女人的身體。山魯佐德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那種照片。她坐在他的書桌前,翻看那些雜志,津津有味地看著每一張照片。她猜測他可能一邊看著這些照片一邊自慰。但是,這件事並沒有讓她感到惡心,也沒有讓她對他隱藏的真實面孔感到失望。她知道那是一種自然的行為。人體產生的精液必須有一個排放的渠道。男人身體的構造就是這樣的(和女人來月經大體一樣)。在這個意義上來說,他也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十幾歲男孩,既不是正義的英雄,也不是聖人。山魯佐德知道瞭這一點,甚至反而感覺松瞭一口氣。
“自從我不再私闖他傢的空宅,過瞭不久,我對他的那種狂熱的愛戀漸漸冷卻,就像是潮水從平緩的海岸一點點地退潮。不知道為什麼,我已經不再像以前那樣熱情地聞他T恤的氣味瞭,一門心思來回撫摸鉛筆和徽章的次數也變少瞭。就像發燒治愈,燒退去瞭。那時我不是像生病,而肯定是真的生瞭病。那場病讓我發起高燒,讓我的大腦因此錯亂瞭一段時間。無論是誰,在人生中都會經歷這樣一段荒唐的時期。或許也有可能隻是發生在我一個人身上的特殊事件。喂,你可曾這樣過?”
羽原想瞭一下,沒有想到類似的經歷。“我想沒有那麼特別的事情。”他說道。
山魯佐德聽瞭,似乎稍微有點失望。“不管怎麼說,高中畢業之後,不知不覺間我便把他忘掉瞭。忘得一幹二凈,甚至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我甚至幾乎無法記起究竟是他的什麼地方那麼強烈地吸引瞭十七歲的自己。人生真是奇妙。有時自己覺得璀璨奪目、無與倫比的東西,甚至不惜拋棄自己的一切也要得到的東西,過一段時間或者稍微換個角度再看一下,便覺得它們完全失去瞭光彩。我開始疑惑不解,自己當時看到瞭什麼呢?這就是我‘私闖空宅時期’的故事。”
感覺有點像畢加索的“藍色時期”。羽原心想。但是,羽原也十分理解她想要說的話。
女人看瞭一眼床頭的電子表。回傢的時間快到瞭。她意味深長地停頓瞭一下,然後說道:“但是,其實故事到此還沒有結束。大概是在四年後吧,我在護理學校上二年級的時候,因為一個不可思議的機緣,又見到瞭他。她母親在這段故事中華麗登場,還夾雜著一點怪談的元素。我不知道你會不會相信,想聽嗎?”
“很想。”羽原說道。
“那下次跟你講。”山魯佐德說道,“說來話長,我差不多得回去做飯瞭。”
她下瞭床,穿上內衣、絲襪、背心、裙子和襯衫。羽原躺在床上茫然地看著她的這一系列動作。他覺得女人穿衣服的動作可能比脫衣服時的動作更有意思。
“有什麼想讀的書嗎?”山魯佐德出門的時候問道。羽原回答說沒有什麼特別想讀的。“我隻想聽你講接下來的故事。”他在心裡這樣想,卻沒有說出口。因為他感覺自己如果說出口,就永遠聽不到故事的續篇瞭。
那天晚上,羽原很早就鉆進瞭被窩裡,思考山魯佐德的事。說不定她不會再出現瞭。他擔心這一點。這並非絕對不可能發生。山魯佐德和他之間不存在任何私人的約定。他們之間的關系是偶然被某個人賦予的,也有可能因那個人一時心情的改變而隨時被剝奪。打個比方,他們的聯系僅僅就像是用一根細細的絲線連接起來的。或許某一天,不,是總有一天,他們的關系會宣告終結。那條絲線會被剪斷。或遲或早,區別僅此而已。而且,一旦山魯佐德離開,羽原就再也聽不到她的故事瞭。故事將會就此中斷,原本能講的幾個未知的奇妙故事,永遠不會再被講出來。
或許他還會被剝奪所有的自由,結果可能導致所有的女人都遠離他,不僅僅是山魯佐德。這個可能性很大。那樣的話,他就再也不能進入她們濕潤的身體,再也不能感知她們身體的細微顫抖。但是,對於羽原來說,或許最痛苦的,與其說是無法再進行性行為本身,不如說是無法再與她們共享親密的時間。所謂失去女人,歸根結底就是這麼回事。女人為男人提供一段特殊的時間。這段特殊的時間讓男人身處現實當中,同時又讓現實失效。山魯佐德為她提供瞭許多這樣的時間。她無限量為他提供的就是這樣的時間。而且,終有一天將失去這樣的時間,或許這是最讓他感到傷心的。
羽原閉上眼睛,不再想山魯佐德的事,開始想起瞭七鰓鰻——那些吸附在石頭上、藏匿在水草中來回搖擺、沒長上下顎的七鰓鰻。這時他也成為它們的一員,等待鱒魚遊過來。但是,無論等到何時,也沒有一條鱒魚遊過來。沒有胖的,也沒有瘦的,什麼樣的都沒有。不久,太陽落山瞭,周圍陷入深深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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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內衣品牌。1876年,由3位年輕人Bradley、Voorhees和Day用各自名字的開頭字母在紐約創立。
指畢加索在1900年至1904年之間以單色(陰鬱的藍色與藍綠色)作畫的時期,隻有極少數暖色作品例外。這些陰沉的畫作是畢加索於西班牙獲得靈感、在巴黎完成的,盡管在畢加索生前難以售出,現在卻都是畢加索十分著名的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