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女人的男人們

半夜一點剛過,我就被吵醒瞭。深夜的電話鈴聲很鬧心,聽上去好像有人氣勢洶洶地用粗暴的工具要砸破這個世界。作為人類的一名成員,我非要上前阻止這種行徑不可,於是,下床走到客廳,拿起瞭聽筒。

這是一個男人的聲音,他用低沉的聲音告訴我,一個女人已經從這個世界上永遠消逝瞭,說這話的人是她的丈夫,至少他是這麼說的,又說他的妻子是上周三自殺的。他說這件事情無論如何都非得告訴我不可,這一句“無論如何”的語氣,給我聽上去的感覺,似乎沒有一絲一毫的感情,猶如為瞭發電報而碼出的文字一樣,話與話之間幾乎不留白,完全像一則通知,沒有任何修飾,就劃瞭句號。

對此,我說瞭什麼呢?我肯定是說瞭什麼的,現在卻想不起來瞭。不管怎樣,反正在那之後,有過一段沉默,兩個人好似各從路的兩端,往路中深邃的洞窟窺視一樣,誰也不說什麼,就這樣把電話悄悄掛瞭,就像把易損的美術品輕輕地放在地板上。隨後,我站在原地沒動,無意義地用手握著聽筒。白色的T恤衫下,還穿瞭一條藍色的拳擊短褲。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會知道我,難道是她把我的名字當作“過去的戀人”告訴瞭她的丈夫?為瞭什麼呢?那他又是怎麼找到我傢的電話號碼的?電話本上並沒有記錄呀!這通知為什麼偏偏找到我?為什麼她丈夫偏偏要給我打電話!非要告訴我她已經死瞭?我覺得她生前在遺書上不會這麼囑咐的,我跟她的相處已是很遙遠的事瞭,自我們分手後,一次面都沒見過,連電話也沒打過。

其實,這也無所謂,問題是他什麼都沒有跟我說明,他隻是告訴我他的妻子自殺瞭,也不知他是從何處弄到我傢的電話號碼的,並以為沒必要為我提供更多的信息。他的意圖似乎是讓我居於知道與不知道之間,這究竟是為瞭什麼?難道是為瞭讓我想起什麼嗎?

這會是什麼樣的事情呢?真弄不明白,隻是心中的問號一個個在增多,就像小孩兒在筆記本上隨手按下一個個的橡皮印。

這麼想下來,她為什麼自殺呢?究竟選擇瞭什麼方法絕命的呢?實際上,我至今也不具有這方面的知識,即使想調查,也不知從何著手?我並不知道她住哪裡?其實,我連她結婚都不知道,當然,也不知道她新的姓。(那個男的在電話裡沒說名字)結婚又有多久瞭?有沒有孩子(們)?

不過,我還是原封不動地接受瞭她丈夫所說的事實,絲毫沒起疑心。她跟我分手後,仍然活在這個世界上,跟誰(多半)戀愛,與對方結婚,爾後,在上周三由於某種理由,決然以某種方式斷送瞭自己的生命。不管怎麼說,在他的聲音裡,的確有一種東西與死者的世界深深相擁。在寂靜的夜晚,我親耳聽到那活生生的傾訴,感受到那一生相系的弦被繃得緊緊的,也看到瞭它刺眼的閃耀。從這層意義上說——先不管這是有意還是無意的——半夜一點剛過,他打來電話是對的。假如是中午一點的話,大概不會有這種感覺。

我終於把聽筒放好,回到床上時,妻子醒瞭。

妻子問:“什麼電話?誰死瞭?”

“誰也沒死,是個打錯瞭的電話。”我以十分困倦的,並以拖長間隔的聲音答復瞭她。當然,她才不信呢,因為在我的聲音裡隱含著對逝者悼念的跡象,要知道剛剛得知一個人過世的消息,帶來的震撼是有強烈的感染力的,不知不覺地在答話中會有細微的顫抖,傳在電話線上,變為語言的回響,讓外界都與之同時共鳴。不過,妻子沒再說什麼,我們在黑暗中躺下來,在寂靜中細心傾聽對方的心聲,各懷各的心思。

她,對我來說,是相處的女友中第三個選擇自殺的人。雖然這不用一個個地去追究,但這已是很高的致死率瞭。其實我並沒有跟很多女性交往過,令我難以置信的是,她們是那麼年輕,為什麼這樣接二連三地斷送自己的生命呢?難道是非要斷送不可?!我完全不能理解!反正不是因為我的原因,不是因為我的參與就好,或者她們並沒把我設想成目擊者和記錄者就好,我內心裡就是這麼想的。

這讓我說什麼是好呢?她——第三位的她(沒名字不方便,專此暫且叫她M)——無論怎麼揣度,她都不是容易自殺型的人。因為M一直是被世界上倔強的水手們守護的女人。

M是個怎樣的女性?我們是在何處相識的?做瞭什麼?關於這些,無法詳述。對不起,如果要把事情全講清楚瞭,在現實中就會引起許多麻煩,大概會給周圍(還)活著的人帶來麻煩。所以,作為我,在此隻能這麼寫,在很久以前我跟她有過一段非常親密的時期,但在某個時間段,因故與她分手瞭。

說實話,M是我在十四歲的時候相識的女性。即使實際上不是這樣,但至少在此可以假定成這樣。我們是十四歲時在中學教室裡相識的,確確實實是在上生物課的時候。不是在學習菊石,就是矛尾魚的課程,反正都是那些內容。她坐在我旁邊的座位上。我說:“忘瞭帶橡皮,你要是有多餘的,能借給我嗎?”她聽罷,就把自己的橡皮切成兩塊,給瞭我一塊,還沖我笑笑。就這麼一瞬間,我愛上瞭她,她是我當時所見過的女孩兒當中最漂亮的一個,我就是這麼認為的。我想這就是M之於我的存在,我們就是這樣在中學的教室裡初次相識瞭。管它什麼菊石,還是矛尾魚的課程,有關這類東西統統成為強大的中介,悄悄地連接瞭我們,現在想來,很多事情都是自然而然發生,是令人信服的。

我十四歲,就像剛被打造出來似的,很健康,當然,每當溫暖的西風吹來的時候,就會勃起。無論怎麼說,正是這個青春萌動的年齡。不過,她並沒讓我勃起,因為她凌駕瞭所有的西風,而且很輕松。不對!不單單是西風,她很精彩,精彩到能把從所有角度吹來的風都打消掉,隻留下她這一風向。在如此完美的少女面前,我的方寸已亂,甚至是不幹凈的,怎麼能勃起呢?能讓我生來第一次擁有如此心情的女子,她是第一個。

我感覺這是我與M的初次相識,實際上也許不是這樣,但隻要我這麼想瞭,總覺得事物的主體就銜接起來瞭。我十四歲,她也十四歲,這正是情竇初開、邂逅相逢的年齡,對我倆來說確是動瞭真情,而且堅信真應該這樣相識。

可是,後來的M,不知不覺地消失瞭,到底去瞭哪兒呢?我看丟瞭M,也不知為何。趁我有點兒走神的時候,她已離去,並消失在瞭某個地方。似乎剛才還在那裡,可當我發覺的時候,她已經不在瞭,或許在哪兒受到狡猾的小水手的搭訕,帶到瞭馬賽,或者象牙海岸之類的地方。我的失望比他們橫渡的大海還深,比任何大烏賊、海龍藏身的大海還要深。我甚至非常討厭自己,對什麼都不敢相信瞭。這算怎麼回事!我曾經那麼愛過M,那麼珍惜她,那麼需要她,可我為什麼會走神,忽視瞭她呢?但是,這事反過來說,自從那以後,M對我又無所不在,隨處可見。她隱含在各種場所裡,各種時間段和各種人當中,這隻有我知道。我把那一半橡皮放在塑料袋裡,一直帶在身邊,小心翼翼,如同護身符一樣,又像是測試角度的圓規,隻要口袋裡有瞭它們,無論走向世界的何方,遲早都能找到M,我就有這樣的自信!她隻是被混世水手的花言巧語騙瞭,被拖上瞭一條遠航的大船,帶到遙遠的地方,因為她是一個容易輕信他人的人,一個毫不猶豫地把新橡皮一分為二,並把另一半送給別人的人。

我從很多地方,也從很多人那裡企圖找到她的碎片,當然,這也不僅僅是碎片。無論收集多少,碎片還是碎片。她在我的心目中總像海市蜃樓一樣逃逸,舉目所見的是無限的地平線,無邊無沿地延伸,為此我疲於奔命地追趕,一直不停地移動。追趕到孟買、開普敦、雷克雅未克,還有巴拿馬。找遍瞭所有的港口城市,可當我找到那裡時,她卻隱藏起來瞭。凌亂的床頭還留著一點兒她的體溫;她圍過的漩渦模樣的圍巾還掛在椅子背上;剛剛翻看的書放在桌子上,書頁還是打開的;衛生間裡曬著一條半幹不幹的絲襪,可她人已不在。全世界那些敏捷的水手們察覺到瞭我的樣子,於是就火速地把她帶走,隱蔽瞭起來。當然,這時的我已經不是十四歲瞭。我曬得黑黑的,身體更強壯瞭,胡子變得濃濃的,已經開始明白瞭暗喻與明喻的區別。可是,我的某個部分卻沒變,還是十四歲。十四歲的我永遠有一部分不變,我強忍著,等待溫柔的西風撫摸我無邪的性器。在那西風吹起的地方必定有M的存在。

那就是我的M!

一個不會安定在一個地方的女性,但也不會斷送自己的生命。她不是那種類型的人。

在此,自己究竟想說什麼呢?我自己也不知道,也許正在寫一個虛假的本質。不過,若想寫虛假的本質就像與誰到月亮後面約會一樣,黑洞洞的,沒有任何標記可識別,而且大而無邊。我想說的是M在我十四歲的時候,值得墜入情網的女性,可我愛上她其實是後來的事,那時的她(雖然遺憾)已經不是十四歲瞭。我們弄錯瞭相識的時期,就像記錯瞭約會的日子一樣。

然而,在M的心中,仍然住著一位十四歲的少女。少女作為一個總體——絕對不是一個部分——就在她的心中。如果凝神註目的話,我能偷看到在M心中來回晃動的少女身影。跟我在一起的時候,眼見她在我的懷裡變老,又變成瞭少女。她總是自由來往於人間的時差中。我喜歡這樣的她,在這個時候我會一下子把她緊緊地抱住,讓她痛。也許是我用力過猛瞭,但我非得這樣不可,因為我不想把她交給任何人。

當然,我失去她的時刻又到來瞭,因為全世界的水手們都會盯著她,我一個人守不住。誰都有走神的時候,人必須要睡覺,還必須去洗手間,連浴袍也需要換洗,洋蔥要切,四季豆的蒂要掐掉,車輪胎的氣壓夠不夠,也要查看,就這樣,我們各奔東西瞭。其實,是她離開瞭我,她周圍確實有水手的身影,那是一個單身的,往大樓墻壁上攀登的,濃密而又自律的影子。浴袍、洋蔥和車胎,其實都是隱喻那影子的碎片,就像遍地撒下的圖釘一樣。

她走瞭,那個時候,我有多懊惱,墜入瞭多深的深淵,一定是誰也不知道的。不是,是沒理由知道的,連我自己都想不起來。我有多痛苦?讓我的胸口有多痛?在這個世界上,要是有一臺機器能把人的悲哀測量出來就好瞭,這樣就能把悲哀化為數字留下來。最好這臺機器能有手掌這麼大,因為我每次檢查車胎氣的時候,就想起這些事。

結果,她死瞭!深夜裡的一個電話告訴瞭我。雖然我不知道她死的場所、方法、理由和目的,但M自己下這樣的決心,且已執行完畢。靜悄悄地從這個現實世界(大概〉退出瞭。無論全世界有多少水手,用盡多少花言巧語,都無法從黃泉的深淵中救出M,哪怕是用上勾引拐騙等不端的方法,也都救不出來瞭。在夜深人靜中,如果你用心傾聽,也能聽到遠方水手們的挽歌。

當我在得知她死訊的同時,隻覺得自己也失去瞭十四歲時的我,就像棒球隊永遠缺席的一個球衣背部號碼一樣。十四歲這一部分從我的人生中連根拔起,被帶走瞭,還被塞進瞭某處堅固的保險櫃,上瞭一把復雜的鎖,扔到海裡,沉入瞭海底深淵。從今往後,哪怕是十億年,保險櫃的門也不會打開,隻有菊石和矛尾魚在默默地看守。令人舒服的西風也停息下來瞭。全世界的水手們發自內心地悼念她,連同那些不喜歡水手的人們一起在哀思。

當我知道M去世的時候,我覺得自己是世界上第二孤獨的男人。世界上最孤獨的男人一定是她的丈夫,我把這個席位讓給瞭他。我不知道他是怎樣的一個人,多大歲數,在做什麼,或者不做什麼,連一點兒信息都沒有。我所知道他的事情隻有一件,那就是說話的聲音很低。不過,盡管知道瞭他的聲音低沉,也不清楚有關他的事情。他是水手嗎?還是跟水手作對的人?如果要是後者的話,他算我的同胞之一。如果要是前者的話……我還是同情他的,能為他做點兒什麼就好瞭。

不過,我不應該接近過去女友的丈夫,我既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的住址。他也許已經沒有瞭名字和住址,因為不管怎麼說,他是世界上最孤獨的男人。我在散步時,經常坐在獨角獸的雕像前(我經常散步的幾條路也包括瞭這個有獨角獸雕像的公園),一邊望著涼颼颼的噴水,一邊總是考慮那個男人的事情。世界上最孤獨該是個什麼樣子呢?對此,我隻是自己在想象。雖然我能體驗到這世界上第二孤獨是什麼心情,但還不知道世界上最孤獨該是什麼樣子。大概世界上第二孤獨與最孤獨之間有一條深溝,不僅深,而且寬度很大,大得嚇人。試看那些從一端飛往另一端的鳥群的屍骸,往往在溝底堆積成山,因為它們飛不過去,中途墜落瞭下來。

某一天,你突然變成瞭沒有女人的男人們。這一天的到來,有時連一點點跡象都沒有,也沒有預感與征兆,沒有敲門,沒有提醒你的咳嗽,而是唐突地造訪你的跟前。一個轉角,你知道自己在那裡所擁有的東西,但已無法返回。如果一旦拐過彎,那對你來說,就變成瞭一個隻屬於你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裡,你被稱為“沒有女人的男人們”。無論到哪兒,都是形單隻影,冷冰冰的復數形式。

變成沒有女人的男人們,到底有多悲傷,心有多痛,這隻有沒有女人的男人們才能理解。失去瞭溫柔的西風。十四歲永遠——十億年是接近永遠的時間——被剝奪瞭。聽到的是遠處水手們難過而痛心的歌聲。跟菊石和矛尾魚一起潛伏在昏暗的海底。半夜一點剛過,往誰的傢裡打電話。半夜一點剛過,有人打來電話,跟不相識的人在知與無知之間任意的中間地帶碰面。一邊測量車輪胎的氣壓,一邊把眼淚灑在幹燥的路上。

我在獨角獸雕像前,默默地為他哪一天能恢復過來而祈禱。非常珍重的事情——我們偶然叫它“本質”——雖然不能忘記,但我為他能忘掉周邊無關緊要的事實而祈禱。甚至想到自己若能把遺忘這件事也全都忘掉,那該多好!我發自內心地這麼想。很瞭不起吧?因為世界上第二孤獨的男人去想世界上最孤獨的男子,為他而祈禱。

可是,他為什麼特意給我打電話呢?絕對不是對我的非難,隻是單純的報信吧?說起來這也有些緣由,至今我還抱有這一疑問。他為什麼知道我?為什麼在意我?回答大概很簡單。M把我的事情,把我的什麼告訴瞭她的丈夫,能想到的僅此一點。但我想象不到她把我的什麼事情告訴瞭他。作為過去的戀人(特意對她丈夫),在我身上究竟有什麼值得一說的價值,有什麼意義呢?這跟她的死有重大關系嗎?我的存在是不是多少投射瞭一些陰影在她的自殺上呢?說不定,M告訴瞭她的丈夫我的性器形狀漂亮。她在下午的床上,常常欣賞我的陰莖,就像愛撫印度王冠上鑲嵌的一塊寶石一樣,小心翼翼地放在手掌上。她說:“形狀真美。”這是不是真的,我不知道。

正是出於這個原因,M的丈夫才給我打的電話嗎?為瞭對我的陰莖表示敬意,在半夜一點剛過。這怎麼會呢?根本就沒有這回事。另外,我的陰莖怎麼看都是個登不瞭大雅之堂的代用品。說白瞭,很普通。想起來,M的審美眼光以前就有很多次叫人搖頭。反正,她跟別人持有不一樣的奇妙的價值觀。

大概(我隻是猜)她說出瞭自己在中學教室裡把一半橡皮給瞭我?沒有其他意思,更沒有惡意,隻是作為一個普普通通的小記憶。但不用說,她的丈夫聽到這個,產生瞭嫉妒。哪怕M跟滿滿的兩輛公交車的水手都交往過,但他始終強烈地嫉妒我得到的那半塊橡皮。這不很正常嗎?兩車倔強的水手又算得瞭什麼。M和我都是十四歲,在當時,隻要西風一起,我就會勃起,而她把一半橡皮給瞭我這樣的人,這下可不得瞭瞭,就像為瞭龍卷風獻出一打老朽的庫房一樣。

自從那以後,每當路過獨角獸的雕像前,我總會坐一會兒,思考沒有女人的男人們。為什麼會在那個場所呢?為什麼是獨角獸呢?那個獨角獸也許是沒有女人的男人們的其中一員。這說起來,也是因為我從未見過成雙的獨角獸。他——絕對是——老是一個人,猛然挺起銳利的角,直指天空。我覺得那就是沒有女人的男人們的代表,也許就應該是我所背負的孤獨的象征。我們也許應該把這獨角獸做成一枚徽章別在胸前和帽子上,然後在全世界的馬路上悄悄行進。沒有音樂,沒有旗幟,沒有紙屑。大概(我用“大概”這句話用得太多瞭,大概)。

變成沒有女人的男人們是非常簡單的事情。深愛一個女人,隨後,她消失於某處,這就行瞭。在很多場合(眾所周知),帶她走的全是老奸巨猾的水手們。他們用花言巧語騙女人們,什麼馬賽啦,什麼象牙海岸啦,麻利地帶她們走掉,我們眼睜睜地看著這些卻無能為力。或者她們自毀生命而與水手們斷瞭瓜葛,對此,我們真是無奈,就連水手們也無能為力。

不管怎麼說,你就這樣變成瞭沒有女人的男人們,一閃念的工夫。於是,一旦變成沒有女人的男人們,其孤獨的色彩就會深深浸染你的身體,猶如滴落在淺色地毯上的紅葡萄酒酒漬。無論你有多麼豐富的傢政學的專業知識,清除那些污點都是困難的活兒。顏色隨著時間推移也許會褪色,但那污點恐怕一直到你停止呼吸,終究都會作為污點留存下來。這就擁有瞭作為污點的資格,有時甚至擁有作為污點的公眾發言權。你隻能和那顏色緩慢的消褪一起,和那多重意義的輪廓一起終此一生。

在那個世界裡,發聲的方法不一樣,口幹的方法不一樣,胡子生長的方式也不一樣,星巴客店員的接待也不一樣,克利福德·佈朗(Clifford Brown)的獨奏聽上去也不一樣,地鐵關門的方法也不一樣,甚至從表參道走到青山一丁目的距離也完全不一樣。即便後來能遇上新的女性,無論她是多麼出色的女性(不對,越是出色的女性越會這樣),你從那個瞬間起就已開始考慮失去她們。水手們故弄玄虛的影子(希臘語?愛沙尼亞語?他加祿語?)讓你不安。全世界那些異國情調的海港名聲讓你膽怯。其理由是因為你已經知道瞭變成沒有女人的男人們是怎麼回事。你就是那淡色調的波斯地毯,所謂孤獨,就是永不滴落的波爾多葡萄酒酒漬。如果孤獨是這樣從法國運來的,傷痛則是從中東帶來的。對於沒有女人的男人們來說,世界是廣闊而痛切的混合,一如月亮的背面。

我跟M相處瞭大約兩年,時間不算長,卻是沉重的兩年。也可以說僅僅隻有兩年。或者也可以說,長達兩年。當然,看法是會產生變化的,說是相處,我們每個月也隻見兩三次面。她有她的事,我有我的事。遺憾的是,那個時候我們誰都不是十四歲瞭,很多類似的事情最終導致我們沒能成。我並不想離開她,在我想使勁抱住她的時候,水手們在濃密的暗影中朝地毯撒下瞭圖釘。

關於M,我至今記得最清楚的是她喜歡“電梯音樂”。經常在電梯裡放的音樂——也就是珀西·費斯(Percy Faith)、曼托瓦尼(Annunzio Paolo Mantovani)、雷蒙德·勒費弗爾(Raymond Lefèvre)、法蘭克·查克斯菲爾德(Frank Chacksfield)、弗朗西斯·萊(Francis Lai)、101管弦樂團(101 Strings)、保羅·莫裡哀(Paul Mauriat)、比利·沃恩(Billy Vaughn)那一類的音樂。(如果讓我說)她宿命般地喜歡這種無害的音樂,行雲流水的弦樂器群,舒適心怡的木管樂器,加上弱音器的銅管樂以及溫馨如水的豎琴聲,那種悠揚可愛的旋律,猶如糖點吃進嘴裡所獲得的絕妙感受,餘音繚繞不絕。

我一個人開車的時候,常聽搖滾或者佈魯斯,像德裡克和多米諾骨牌樂隊(Derek and the Dominos)、奧蒂斯·雷丁(Otis Redding)、大門樂隊(The Doors)什麼的,但絕對不讓M聽這些。我經常帶上一打電梯音樂的磁帶,放在紙袋子裡,從頭放起。我們兜風幾乎沒有目的,她聽弗朗西斯·萊的《白色戀人》時,嘴唇靜靜地合著拍子嚅動,口紅淡淡的,很美很性感的模樣,令人心醉。她有一萬盤電梯音樂的磁帶,她掌握瞭龐大的關於全世界無罪音樂的知識,足可以開設一座“電梯音樂博物館”瞭。

做愛的時候也是這樣,總是放著電梯音樂。我一邊抱著她,一邊聽珀西·費斯的《夏日之戀》,也不知聽瞭多少遍。我說出這事有些害羞,但至今一聽到這首曲子,就會有性沖動,呼吸急促,臉發熱。一邊聽珀西·費斯的《夏日之戀》的前奏,一邊能有性沖動的男人,世界上恐怕也就是我一個。不對,她的丈夫或許也如此,先把那個間(spazio)留下來。一邊聽珀西·費斯的《夏日之戀》的前奏,一邊能有性沖動的男人,找遍全世界,大概(加上我)也就兩個人。重復說下,也好。

間。

有一回,M跟我說:“我喜歡這種音樂主要是因為間的問題。”

“間的問題?”

“也就是說,一聽到這種音樂,我就好像置身在一個什麼都沒有的間裡,那裡真是空空如也,沒有隔斷,沒有墻壁,沒有天棚。我在那裡可以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做。隻要人在那裡就行。閉上眼睛,全身沉浸於美麗的弦樂聲之中。沒有頭痛,沒有容易著涼的體質,沒有月經,沒有排卵期。這裡的一切隻是美麗、安詳,不會叫人消沉。也沒有一件被要求做的事情。”

“好像是在天國?”

“是的。”M回答,“天國裡的BGM一定放的是珀西·費斯的音樂。我說,你能再幫我揉下背嗎?”

“好的。當然。”我說。

“你揉背揉得真好。”

我不讓她知道跟亨利·曼西尼(Henry Mancini)面對面。嘴角露出一絲微笑。

每當我一個人開車的時候,就覺得也失去瞭電梯音樂。會不會在等信號燈的時候,有個不明來路的女孩兒一下子打開車門,坐到副駕駛席上,什麼也不說,也不看我的面孔,然後把《夏日之戀》的磁帶硬塞進汽車播放器呢?我甚至夢到過這個情景。當然,這是不會發生的。第一,現在已經沒有放磁帶的播放器瞭,我現在開車,都用USB數據線連接iPod聽音樂。其中當然沒有珀西·費斯和101管弦樂團,但有街頭霸王(Gorillaz)和黑眼豆豆(The Black Eyed Peas)。

失去一個女人,就是這樣。當你失去一個女人時,就好似失去瞭所有女人。我們也就這樣變成瞭沒有女人的男人們。我們還失去瞭珀西·費斯和弗朗西斯·萊,還有101管弦樂團,失去瞭菊石和矛尾魚,當然連她漂亮的後背都失去瞭。我一邊聽著亨利·曼西尼指揮的《月亮河》,一邊輕輕地打著拍子,用手心一直揉M的後背。我親愛的朋友。在小河的轉彎處等候著……可這些東西都已消失瞭,不知去向。現在所剩下的隻有半塊舊橡皮,還有從遠處傳來的水手們的哀歌。當然,還有噴水池的邊上,直指天空,向孤獨挺起角的獨角獸。

M現在在天國——或者在類似的地方——正在聽《夏日之戀》,沒有隔斷。據說宏大的音樂與她溫柔地相擁,但像傑弗遜飛機樂隊(Jefferson Airplane)什麼的卻沒有播放,(我期待神大概不會那麼殘酷)。我期待她一邊聽《夏日之戀》的小提琴撥弦,一邊想起我,但我不能期待過多。即使沒有我,我也祈禱M在天國與那永垂不朽的電梯音樂在一起,幸福而安寧地生活。

作為沒有女人的男人們中的一個,我衷心地祈禱。除此之外,好像再沒有能做的事,此時此刻,大概。

克利福德·佈朗(1930年10月30日—1956年6月26日),又名“佈朗尼”,美國著名爵士樂小號手,年僅25歲便死於車禍。雖然職業生涯非常短暫,但是佈朗出色的演奏技術對後世的爵士樂小號手產生瞭深遠的影響。除瞭小號手之外,佈朗還是出色的爵士樂作曲傢。

他加祿語,在語言分類上屬於南島語系的馬來-波利尼西亞語族,主要在菲律賓使用。被當成菲律賓國語及官方語言之一的所謂“菲律賓語”(Filipino),正是以他加祿語為主體發展出來的。

珀西·費斯(1908年4月7日—1976年2月9日),加拿大樂隊指揮、管弦樂演奏傢和作曲傢。他為普及“輕音樂”(easy listenning)和“氣氛音樂”(mood music)做出瞭很多努力。20世紀40年代,他前往美國發展,先後效力於美國全國廣播公司(NBC)、迪卡唱片公司(Decca)和哥倫比亞唱片公司(Columbia),為眾多當紅歌星作曲和編曲的同時,自己也灌錄瞭一系列純音樂專集。

阿努恩佐·波羅·曼托瓦尼(1905年11月15日—1980年3月29日),意大利裔英國人,通俗樂隊指揮傢、編曲者、小提琴演奏傢。1935年,30歲的曼托瓦尼創建瞭一個以弦樂為主的龐大管弦樂團,並親自擔任指揮。在這裡,他巧妙地依靠管弦樂隊中的弦樂器,找到瞭一種富有特殊色彩的音響,這種富有特色的弦樂演奏,使他的音樂流傳世界各地。多年來,曼托瓦尼和他的樂隊演奏錄制瞭眾多輕音樂曲、舞曲、民間音樂等。其中大部分都是由曼托瓦尼改編或創作的,因此人們稱他們的音樂為曼托瓦尼之聲。曼托瓦尼本人也被譽為情調音樂之王。

雷蒙德·勒費弗爾(1929年11月20日—2008年6月27日),法國輕音樂管弦樂團指揮和作曲傢。由其管弦樂團於1968年錄制並發行的管弦樂曲“Ame Caline”(Soul Coaxing)成為享譽世界的輕音樂經典。

法蘭克·查克斯菲爾德(1914年5月9日—1995年6月9日),英國鋼琴傢、風琴演奏傢、作曲傢和流行管弦“輕音樂”指揮傢。查克斯菲爾德是國際知名度最高的英國樂團指揮傢,由其指揮錄制的輕音樂唱片在全世界售出瞭兩千多萬張。

弗朗西斯·萊(1932年4月26日— ),法國手風琴師和電影配樂作曲傢,法國國寶級的配樂大師。他為《男歡女愛》、《在法國的13天》、《雨中的乘客》、《愛情故事》和《少女情懷總是詩》等多部影片創作的電影配樂均廣受好評,讓他贏得眾多獎項。他為《在法國的13天》這部電影創作的主題曲《白色戀人》在2002年出現在韓劇《冬日戀歌》中,迅速受到廣大中國年輕人的喜愛。

101管弦樂團,一支極富盛名的“輕音樂”交響樂團。從1957年初創建以來,該樂團已經錄制瞭上百張專輯。他們的音樂非常獨特,旋律美妙,音色純凈清新,令人愉悅放松。該樂團擁有124種管弦樂器,除瞭豎琴,其他樂器均由男性彈奏。樂團指揮是威廉·斯蒂芬。

保羅·莫裡哀(1925年3月4日—2006年11月3日),法國樂團指揮,輕音樂大師。1944年,19歲的保羅開始瞭通俗樂隊的指揮生涯。1965年,他組建瞭自己的樂團——保羅·莫裡哀輕音樂團,該樂團為世界著名三大輕音樂團之一。

比利·沃恩(1919年4月12日—1991年9月26日),20世紀50年代至60年代初美國最有名氣的流行管弦樂團指揮傢和流行音樂編曲傢。在那個搖滾年代,他比其他管弦樂指揮大師擁有更多頂尖作品。作為一名流行樂編曲傢,他最大的特點就是幹凈利落地把搖滾歌曲或R&B歌曲改編成主流樂曲。

德裡克和多米諾骨牌樂隊,一支成立於1970年春天的藍調搖滾樂隊。主要成員為吉他手兼歌手埃裡克·克拉普頓、鍵盤手兼歌手博比·惠特洛克、貝斯手卡爾·雷德爾和架子鼓手吉姆戈登。該樂團唯一一張錄音室專輯《Layla and Other Assorted Love Songs》被譽為史上最佳搖滾唱片之一。

奧蒂斯·雷丁(1941年9月9日—1967年10月10日),美國著名唱作人、唱片制作人、編曲人和星探。他被譽為美國流行音樂史上最偉大的歌手之一以及靈魂音樂(Soul)和節奏藍調(Rhythm and Blues)界的大師。1967年,年僅26歲的奧蒂斯·雷丁死於飛機失事。四千五百位歌迷和親友參加瞭他的喪禮。

大門樂隊,一支於1965年在洛杉磯成立的美國搖滾樂隊。由主唱吉姆·莫裡森、鍵盤手雷·曼札克、架子鼓手約翰·丹斯莫和吉他手羅比·克雷格組成,樂風融合瞭車庫搖滾、藍調與迷幻搖滾。主唱莫裡森模糊、曖昧的歌詞與無法預期的舞臺人格,使得大門樂隊成為音樂史上頗受爭議的樂團。

指五線譜上五條線之間的空白地帶。五線譜由等距離的五條平行橫線組成。這五條線由下至上依次叫做“一線”、“二線”、“三線”、“四線”、“五線”。由五條線所形成的間隙,叫做“間”,“間”由下至上依次叫做“一間”、“二間”、“三間”、“四間”。五線譜的每條線和每個間上所記錄的音有固定的音高。

背景音樂。

亨利·曼西尼(1924年4月16日—1994年6月14日),美國作曲傢與指揮傢。他最為人們所知的是為許多電影和電視劇寫的配樂。最著名的是電影《蒂凡尼的早餐》主題歌《月亮河》,系列電影《粉紅豹》和電視劇《Peter Gunn》的配樂。在他死後的1995年,格萊美頒發給他終身成就獎。2005年,《粉紅豹》的配樂入選《AFI百年百大電影配樂》。

街頭霸王,由英國音樂人戴蒙·亞邦和英國漫畫傢傑米·休利特一同合作創造出來的一支虛擬樂隊。樂隊成員皆為漫畫人物:2D(主唱)、Murdoc(貝斯手)、Noodle(吉他手)和Russel Hobbs(鼓手)。他們的演奏風格是各種曲風的大融合。其首張專輯《Gorillaz》發行於2001年,賣出瞭七百多萬張。這次大賣使得“街頭霸王”作為“史上最成功的虛擬樂隊”入選吉尼斯世界紀錄。

黑眼豆豆合唱團,一支美國嘻哈樂團。樂團成員有will.i.am,apl.de.ap,Taboo和 Fergie。樂隊不斷追求創新,在原有的嘻哈音樂的基礎上,陸續加入R&B、流行樂和電子舞曲(EDM)的元素,推出的唱片獲得瞭廣泛好評,銷量不俗。

傑弗遜飛機樂隊,舊金山最早為全美國熟知的迷幻搖滾樂隊,他們代表瞭一個時代。樂隊由創作歌手馬蒂·巴林於1965年夏天成立,成員共六人。起先他們在俱樂部演奏一些民謠搖滾和披頭士的歌曲,後來與RCA唱片公司簽約。1966年,樂隊在RCA旗下發行專輯《Takes Off》,在商業上小有收獲。20世紀60年代,樂隊參加瞭三場美國知名搖滾音樂節(1967年蒙特利音樂節、1969年伍德斯托克音樂節和1969年阿爾塔蒙特音樂節)和1968年英國懷特島音樂節。樂隊1967年發行的專輯《超現實主義枕頭》(Surrealistic Pillow)是其代表作,其中的兩首單曲《Somebody to Love》和《White Rabbit》入選《滾石》雜志“史上最偉大的500首歌”。

《沒有女人的男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