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樂極生悲的喬大先生

東北的晚冬,天高地闊,群山混莽,白雪皚皚。從一條蜿蜒的小徑前行,小徑漸漸開闊,就顯現出來大山褶縫裡的小山村——柴河堡。柴河堡炊煙搖曳,少有人跡。寂寥中偶或聽聞犬吠驢嚎,隨即又復歸沉寂。喬群就住在柴河堡。

1930年,也就是民國十九年,喬群的二哥在東北軍有日子沒信兒瞭,喬群也顧不上想。他這會兒隻惦記著吳霜。柴河堡的夏天短,喬群愛在夏天躺在山坡裸露的粗巖面上曬太陽,也巧瞭,看見吳霜穿著一件粉色的薄薄的小褂兒。吳霜媽守寡多年,把吳霜看得緊,很難見吳霜穿一件粉色的衣衫,吳霜的衣裳都是月白的、藍黑的。吳霜那天從山坡下慢悠悠地走過,她眼風流轉著,哼著小曲兒,聲音又甜又浪,胸脯一彈一彈的,腰身不時翻轉,做著戲臺上的姿勢,那個招搖的樣子,像一隻狡猾的花貍貓,讓喬群血脈賁張,想忽的一下子獵到她,揉搓一番。從那時候起,吳霜就像個印記印在喬群的腦子裡。

此時喬群隱蔽在樹林裡,手裡握著一把大鋼刀,等著吳霜。他從樹林裡可以看見井臺,井臺那裡的人看不到他。他知道吳霜每天都會在這個時候來挑水。

吳霜穿著藍黑色的碎花小襖,擔著水桶,從石板路鋪就的小街慢悠悠地走來。她走路的姿勢很美,臀部一翹一翹,顯現出青春的媚氣和活力。積雪在她腳下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幾同歡歌。

井臺附近的樹林裡,喬群手握大刀隱在其中,窺望著吳霜的一舉一動,猶如獵人在等待獵物,他在精心計算著最佳時機。吳霜躍上井臺。水井是老式的,井架上帶有軲轆把,軲轆把上纏繞著井繩。此刻,吳霜把水桶吊在掛鉤上,然後搖動軲轆把,讓水桶沉入井裡。

就在這時,喬群從樹林裡躥出,在附近的空地上賣力地舞起瞭大刀。一招一式,虎虎生風。吳霜瞥瞭一眼,顯然識破瞭喬群的用意,心裡說顯擺啥,卻隻是會心一笑,繼續打水。

眼看吳霜擔著水桶離開井臺,喬群收刀,三步兩步橫在瞭吳霜面前。吳霜說:“幹啥,你?”四下看看,隻有喬群和自己兩個人。喬群嬉笑說:“不幹啥。”吳霜朝喬群身後看一眼,說:“我媽來瞭。”

喬群回頭,石板鋪就的小街上空無一人。他知道吳霜嚇唬他。吳霜她媽總板著個臉,喬群的確憷她。吳霜有一種陰謀得逞的愉快,咯咯笑著走去一邊。喬群三步兩步又橫在她面前說:“我幫你挑。”吳霜說:“不用。”把扁擔擔在肩上,並不願意和他多說話。

喬群有點兒尷尬,沒話找話地說:“聽說你從女中畢業瞭,以後就不用回奉天瞭吧?”吳霜說:“奉天是不用回瞭,可我還想去北平念書。”喬群知道她去不成北平,有點兒幸災樂禍。吳霜她媽經常說女人念書再多也是賠錢貨,怎麼可能讓她去北平,還一個人去。按吳霜她媽的意思,姑娘傢能識文斷字就行瞭。

喬群陪著吳霜挑水走著,想和吳霜多說一會兒話,又不知道說什麼。剛才舞瞭大刀,是想讓吳霜看看,吳霜像沒看見一樣,有點兒無趣。憋瞭一會兒,他說:“我私塾不念瞭,改學刀。”吳霜說:“聽說瞭,你這叫沒正事兒!”隨後又補充說,“是我媽說的。”喬群說:“你媽不懂。盛世學文,亂世習武。”隨後也補充一句,“我的私塾先生告訴我的。”

這時喬傢院子裡有個女的喊:“吳霜,快來,武松上景陽岡瞭!”吳霜“哎”瞭一聲,擔著水桶快步回傢。喬群這次沒有追,他知道過一會兒還會見到吳霜。他駐足小街上,目送吳霜走進院子,而後走去自己傢。

喬群的爹叫喬日成,愛說,也愛唱。夜晚的喬日成傢簡直就是個小戲園子,隻不過演員隻有喬日成一個人,什麼都能說點兒,比比畫畫地唱點兒,那架勢,像是可以點戲的單出頭。

喬傢的院子是個典型的東北農傢院兒,三間坐北朝南的正房,分東西屋,中間用灶間隔開。東屋的南北大炕坐滿瞭鄉親,打趣逗哏,哄笑聲聲。

喬日成端坐在炕頭,吆喝人燙酒,一個年輕人忙起身去給他燙酒。說書人的吆喝對於鄉下人來說,簡直就是聖旨。喬日成說道:“列位看官,上回書說到……這個這個……說到哪兒瞭?”吳霜媽一邊織毛衣,一邊提示說:“花開兩朵,單表一枝。”喬日成還是想不起來,悄聲問身旁的老叟:“哪一枝?”

老叟說:“虎賦。”喬日成說:“嗯,老虎長得什麼樣,我編一段虎賦給你們聽:遠望它,沒角魁牛;近看它,斑斕猛獸。眉橫一王字,好像巡山都太保;騰聲一長嘯,頓叫沼路起腥風。二十四根胡須,如芒針鐵刺。四大牙,八小齒,像鋸銼鋼釘。眼若銅鈴光閃電,尾似鋼鞭能掃人……酒怎麼還不上來?”燙酒的小夥子端著酒壺恭敬地給他斟酒,喬日成咂一口酒,繼續說:“虎乃山中之王啊!怎麼個王呢,抬頭呼風,天上飛禽皆喪膽;低頭飲水,水內魚蝦盡亡魂……”

喬日成得意地頓住,問:“這段虎賦怎麼樣?”一幫人起哄叫好。喬日成說:“文化不?”一幫人喊:“文化文化!”喬日成說:“那還等什麼?拍巴掌啊!”

滿屋人笑著叫著,紛紛鼓掌。喬日成咂瞭幾口酒,又卷瞭一支煙卷,接著說書,說:“武松把頭巾往頭上一抹,把腰帶收緊,又把靴子蹬瞭一蹬,袖子卷瞭一卷,挺著腰桿,手指老虎,道:‘孽障休走!’叭叭叭叭就沖上去瞭……”說到這兒,喬日成故意停下來,舉著煙卷兒,沖一個小夥嚷:“沒長眼哪?火!”小夥子湊上來給喬日成點煙。喬日成吆喝來吆喝去,儼然一副角兒的派頭。每天晚上,喬日成就這樣過著角兒的幹癮。

柴河堡中的石板路上,一身東北軍戎裝的畢老六策馬疾行。畢老六也是柴河堡人,在東北軍混瞭不少年頭瞭,現在當上瞭軍需官,官兒不大,但是實惠。這次回來,是奉命給老喬傢送信兒的,順便也能看望一下爹媽。馬蹄新釘的馬掌在石板上敲出脆生生的聲響,威武嘹亮。

喬群騎在門檻上,一邊聽著爹在屋裡說說唱唱,一邊劃拉著飯。畢老六在喬日成院門前下馬,雖說是一身戎裝,一身威武,喬群還是一眼就認出眼前的這位軍官是早前蔫瞭吧唧的畢老六。喬群站起來樂呵呵地打招呼說:“畢哥回來瞭?!”畢老六說:“回來瞭,前天到的奉天,回堡子看看。”喬群說:“我哥呢?”畢老六說:“進屋說。”

喬日成還在屋裡繼續講評書:“……老虎撲過來時,武松看準瞭老虎的五花皮:‘畜生,你玩完瞭!’抓住五花皮往下一摁,這可是千斤之力,老虎就地趴著,武松一腳下去,咔嚓,脊梁骨斷瞭;又一腳下去,咔嚓,眼珠子踩冒瞭……”

一幫人聽得入迷,唏噓不已。畢老六撥開人群,說:“喬叔,還認識我嗎?”喬日成舉著煤油燈看瞭一眼:“哎喲,這不是下窪子的畢老六嗎?哦,還弄個腰別子,瞅這意思,混出來瞭?”說著拉畢老六坐下。畢老六說:“不咋地,混瞭個小小的軍需官。”說是這麼說,畢老六還是挺滿意鄉親們羨慕的表情。

喬日成問他:“你咋回來瞭呢?”畢老六說:“回來看我老爹老媽。”喬日成問:“中原打仗完事瞭?”喬日成知道中原那邊兒一直打著,打得一會兒那邊兒倒戈,一會兒那邊兒反悔,後來東北軍參戰瞭,就是不知道最後誰輸誰贏。

畢老六說:“完事瞭,咱們東北軍一進關,閻錫山那個老東西就尿瞭褲襠……”喬日成問:“你回來瞭,那我傢喬力呢?”畢老六沒應聲,掏出一包煙,先給喬日成遞一支。喬日成點著煙,吧嗒一口,到燈下看一眼商標說:“嗬,哈德門,到底不一樣,換洋煙瞭。”

喬群去畢老六腰裡掏槍,畢老六急轉身說:“別動,走火瞭不得瞭的,你哥就是因為槍走火……”喬日成驚住問:“什麼?”畢老六故意賣起瞭關子,說:“你傢喬力槍走火瞭,出大事瞭……”

喬日成倒吸一口氣。一屋子人屏息靜聽。畢老六慢悠悠地抽一口煙,吐出煙圈兒,說:“別急,聽我慢慢說。你傢喬力也是邪瞭,平時打槍總跑偏,可這次在山西,他沒事擺弄槍,咣嘰,走火瞭,把一個騎馬視察的城防司令一槍撂倒瞭……”

“我的媽呀,司令?”喬日成嚇得一激靈,褲子差點兒濕瞭。畢老六慢悠悠地再抽一口煙,說:“司令。”一屋子人誰也不敢搭話,等著畢老六的下文。“撂倒瞭?”喬日成戰戰兢兢地問,聲音發顫,還是有點兒疑惑。畢老六說:“撂倒瞭。天靈蓋揭去一半,腦漿子都流出來瞭,這下炸營嘍……”一屋子人面面相覷,畢老六有些得意,瞇縫著眼睛欣賞著他帶來的驚悚效果。

喬日成驚得眼睛直眨巴,氣兒喘得開始不勻溜,嗓子眼兒的氣兒往上飄,肺裡頭開始發虛,還是強忍著說:“往下說,往下說。”畢老六才像是說書的,不著急不上火慢條斯理地說下去:“一層一層往上報,一直報到少帥那裡。”“完瞭呢?”喬日成緊張得太陽穴嘣嘣跳。

畢老六說:“少帥派副官到陣地,傳你們傢喬力,喬力嚇得腿直哆嗦,說啥不去。”屋子裡靜寂無聲。喬日成問:“完瞭呢?”畢老六說:“少帥火瞭,又傳令給我們旅長,說把那個姓喬的小子押來見我,就這麼著……”

喬日成眼神發怔,喃喃說:“你不是蒙我吧?”畢老六說:“咱一趟溝住著,我蒙你幹啥?聽我往下說……”喬日成哽咽著,擺手不讓說:“……別說瞭,啥都別說瞭,你喬叔是明白人,聽個頭就知道尾瞭……”一陣眩暈,登時仰倒在炕上。

屋子裡頓時亂瞭,在老叟的吩咐下,有的把脈,有的撫胸,有的掐人中。老叟還是有見識的。若要是人完瞭,那不一進門就得報喪,哪能慢條斯理地胡掰扯。吳霜她媽也看出來瞭,不過她一個女人,沒依沒靠的,不好說什麼。

喬群跳上炕,分開眾人,抓起老爹的一條腿,和眾人一起發力,將喬日成倒提在空中。少傾,喬日成睜開眼睛,用呆滯的目光梭掃周圍:“這是哪兒啊?你們怎麼都頭朝下……”

畢老六說:“我後面還有話,聽我說完……”喬日成擺手不讓說,喃喃地說:“你喬叔是明白人……”老叟說:“畢老六你就別賣關子瞭,先說喬力現在幹啥呢。”畢老六湊在喬日成耳邊說:“喬叔,你急啥呀?我沒說完……喬力打死的那個城防司令,是閻錫山的人……”喬日成“啊”瞭一聲,問:“不是一夥的?”畢老六說:“不是。就為這個,喬力立瞭個大功,張學良賞瞭他一個連副,外加大洋一千。”

大多數人都覺得意外,發出驚叫。喬日成“啊”瞭一聲,爬起來,狐疑地問:“真的?”畢老六說:“那還有假嗎,過幾天回來你就知道瞭。”喬日成連擊大腿說:“完嘍完嘍……”老叟問:“又怎麼啦?”喬日成嘆道:“這兵荒馬亂的,當瞭連副,他人就回不來瞭。”

大夥紛紛上前道喜。一個鄉親說:“你這是得便宜賣乖,好事呢,連副一蹺腳,就是連長。連長連長,半個皇上!”吳霜媽說:“槍走火都能升官,以後指不定有什麼好事。”喬日成悶瞭半晌,嘆說:“也是啊。”又一個鄉親說:“老喬,你就偷著樂吧,就你傢那個喬力,大字不識幾個,給個屎橛子當麻花的主兒,也能混上連副,上哪兒說理去。”喬日成說:“話不能這麼說,這是命!”

吳霜媽附和說:“啥人啥命。我找人給小霜算過,說俺小霜是旺夫的命,她要是靠上誰,誰就紫氣東來。”大夥看吳霜,吳霜的餘光看著喬群,沒吭聲。喬群聽這些話,默聲出屋。

喬日成滋生美意,五臟六腑都踏實瞭。他坐直瞭身子,道:“今兒個一早,我剛爬起炕,就聽門口喜鵲叫,不是一隻兩隻,是一大幫。我就納悶瞭,我一個做豆腐的,能有什麼好事,現在整明白瞭,我傢出瞭個連副!老天總算開眼瞭!這叫什麼知道不?哈哈,風水輪流轉,今年到我傢!”

吳霜傢就吳霜和她媽兩個人。一早上起來,吳霜和她媽就開始蒸豆包。蒸好瞭,吳霜媽用小棉被將裝滿瞭豆包的筐蒙上,讓吳霜去給喬傢送去。吳霜覺得一大早就去喬傢,像是巴結他們傢一樣,不想去。娘倆犟瞭半天,吳霜就是不去。吳霜心裡別扭。喬力不就一個連副嘛,有什麼瞭不起,我才不樂意巴結人。

吳霜媽早就看出喬群和閨女的心思,可是心思歸心思,嫁人還是要嫁一個有點兒正經精神頭的人。喬力就是長得差點兒,沒有喬群那麼濃眉大眼兒,那麼結實,可是勝在老實巴交的,也孝順,聽他爹的話,靠得住。那個喬群是個什麼犢子?純粹是個驢犢子,他爹的話在他那兒沒用,這樣的人,怎敢托付終身?吳霜媽勸閨女:“就咱這個傢,孤兒寡母,你想嫁什麼樣的?”

吳霜不語,心裡說我和他來不上。吳霜媽說:“我知道你心裡有人,那叫一個不成器,沒正事!苫房抱稍撥簸箕,他哪樣拿得起?守著他爹,他哪怕會做豆腐呢。”吳霜媽心裡的話並沒有全說出口,吳霜愛浪,愛唱個小曲兒哼個小調兒,喬力蔫瞭吧唧,人多都不怎麼敢說話。吳霜嘴碴子利索,他想管也管不住吳霜。喬群呢,現在沒得手,還好。真嫁給他,吳霜哼著小曲兒,畫著紅嘴唇兒,他能看得慣?一句看不慣,不得一巴掌就扇過去?辛辛苦苦拉扯大的閨女,要讓人給一巴掌,那不要瞭當娘的命瞭嗎?

吳霜說:“他也不是什麼都不會。”吳霜媽說:“別告訴我他會耍大刀!有莊稼人整天耍大刀的嗎?告訴你,隻要你媽不死,他就別想進我傢。得瞭,你去給你老公公把豆包送過去吧,一會兒都涼瞭。”吳霜依舊不想動,覺得太巴結不好,又有點兒猶豫,喬群舞大刀的樣子,虎虎生風,仿佛就在眼前,一想到自己要嫁的人是他哥,有點兒別扭。

吳霜媽說:“媽知道你的心思,可是媽得讓你死心。為啥呢?有句話,我本不想告訴你……”她壓低聲音說,“喬群不是喬豆腐親生的,喬群是個野種。”吳霜問:“誰說的?”吳霜媽神秘地說:“村裡都這麼說,喬豆腐找人算過瞭,說喬群命硬,是個克星,逮誰克誰,克誰誰死,我能把你交給他嗎?媽還指望你養老呢。快去吧,機靈點兒。”

清晨,村子醒瞭。遠遠近近,雞鳴,間雜著狗叫。喬群被院子裡咿咿呀呀的聲音吵醒。他爬起來,裹著被子,朝一塊結瞭霜的窗玻璃哈氣。窗子大部是紙,隻有一塊鑲著玻璃。他連哈瞭幾口氣,霜粒融化,他又用手指抹出一個圓,漸而透明。見老爹穿著一新,在院子的雪地上唱蹦子。蹦子,也叫蹦蹦,是個俗稱,就是東北地方戲,在東北大秧歌、河北蓮花落的基礎上,陸陸續續演變,成為二人轉,不過這是後話。

吳霜挎著小筐,筐上捂著棉墊子,出現在院兒前,看見喬日成扭著腰身唱曲兒,咳嗽一聲。喬日成止聲,佯作幹咳,有點兒不好意思。喬群邊穿衣服邊窺望外面的動靜,幸災樂禍地尋思你倒是唱啊,也知道害個臊。聽見喬日成和吳霜打招呼進屋,喬群連忙整理一下頭發,擇一擇衣裳上的棉絮。想出西屋,又一想,吳霜昨晚上對自己的態度冷冰冰的,還是先不出去打招呼吧。

吳霜還是聽從她媽的意見,見瞭老公公要機靈一點兒,就挑著喬日成愛聽的說起唱小曲兒。她說:“我半路上就聽見喬叔唱瞭,還別說,唱得挺帶架。”喬日成也客氣,說:“就是瞎唱。喬力不是當連副瞭嘛,我嗓子眼兒刺撓。哎呀,這要是有閑錢,我雇個戲班子,就在我傢當院搭臺子唱,唱他個七七四十九天。”吳霜咯咯笑。跟著喬日成進屋。

喬日成朝西屋吼:“犢子玩意兒,小霜來瞭,你還趴窩?”喬群在屋裡應瞭一聲。吳霜進屋掀瞭筐上的棉墊子,一筐剛蒸出的黏豆包還冒著熱氣。吳霜說:“我和我媽特意起瞭個大早,蒸瞭一鍋黏豆包。”吳霜去灶間拿瞭個盆,往盆裡拾黏豆包,道:“可別吃瞎瞭,這可是大黃米。”吳霜說完就有點兒後悔,東西都送來瞭,多這麼句嘴幹啥。不過喬日成沒覺得有什麼不妥:“這不年不節的,蒸大黃米的豆包,白瞎瞭,這是幹啥?”

吳霜俏皮一笑,說:“喬力不是當連副瞭嘛,我媽說得慶賀慶賀。喬力這下子抖起來瞭。”喬日成說:“哎呀,你媽也是的,平時摳得要死,真到瞭節骨眼,也知道窮大方。多大點兒事,不就當瞭個小連副嘛。”吳霜說:“我媽說瞭,咱這趟溝出去混事的,還真就屬他瞭。”喬日成說:“我知道你媽的小心眼。你替我回話,有我當傢,我那個喬力不會變卦。”吳霜道:“我倒是不怕,我媽不放心,說東北軍軍官除瞭正房,還要娶個偏房。”喬日成說:“他敢!我到現在還耍單兒,他敢忙活倆?”說完拿瞭個豆包吃。

喬群出現在門前,說:“那是你樂意。誰又沒讓你耍單兒。”喬日成吃急瞭,被豆包噎住。吳霜看喬日成噎著瞭,說:“別急,我去熬一鍋豆腐湯,這就好。”說著扭身去瞭灶間。喬日成罵罵咧咧地說:“喬群你個犢子玩意兒,還誰也沒讓我耍單兒,說這話也不怕遭雷劈。就你這個屌樣,我要是給你找個後媽,沒準兒能給你下耗子藥。”爹沒找後媽這事兒,喬群根本不領情。找後媽咋瞭,後媽疼不疼孩子,全看爹自己的本事,爹能鎮得住宅,後媽敢欺負孩子?還不是爹自己沒能耐。喬群沒理他爹。

喬傢這爺倆一向不和,一有外人就戧戧,等關瞭門,就剩他倆,還是喬日成看喬群臉色的時候多。吳霜上灶間做豆腐湯,喬日成悄悄合上東屋的門,低聲道:“氣不順是吧?我知道,你也看好瞭人傢……”喬日成往灶間一歪下巴。喬群不言聲,咽下的豆包,覺得有點兒苦。

吳霜在灶間往灶坑裡塞柴火,又鼓腮往裡呼呼吹氣。柴火漸漸旺瞭,大鍋裡的水翻滾開來。吳霜左手拿塊豆腐,握刀的右手飛快舞動,豆腐片飛到鍋裡。屋裡傳出話音,吳霜邊切蔥花邊往門口湊,偷聽爺倆說話。

喬日成把卷好的煙叼在嘴上,朝喬群說:“火。”喬群把火柴撇過來。喬日成沒好氣地自己點煙:“就算你看好瞭,也是白搭。人傢好好一朵花骨朵,能往你牛糞上插嗎?”喬群心裡窩氣,我是牛糞,喬力就不是牛糞瞭?我怎麼瞭我?偷瞭還是搶瞭?還是抽大煙逛窯子?喬群就是不明白,自己一身緊繃繃的腱子肉,又有一身好刀法,怎麼就不如連殺雞都不敢看的喬力瞭。

喬日成鼓著煙,吐著煙圈,斜眼看兒子,說:“還當我不知道?”喬群沒理他。喬日成說:“堡子裡人告訴我,你沒事就往南山廟裡跑,拜和尚為師,耍大刀片,有這事吧?”喬群慵懶地仰在炕上,不想說話。在私塾學瞭幾年,讓喬群的心思變得開闊瞭。女慕貞潔,男效才良,光咿咿呀呀背誦詩文,有什麼意思?男兒的才良是個啥,跟著爹學會做豆腐又有什麼意思?一直窩在這個小山溝裡嗎?光聽說奉天這個奉天那個,吳霜都去過奉天,我喬群卻連奉天的土坷垃都沒踩過。拜和尚學耍大刀咋瞭,有一身武藝,總比挨欺負強。他根本不理他爹的叨叨。他在幻想他耍大刀,鏜鏜咣咣,吳霜看得兩眼放光,那才叫一個美呢。

喬日成好像看出喬群的心思,湊過來,把聲音壓低:“明說吧,你們哥倆都看好瞭小霜,可有你哥在,小霜就輪不上你!”喬群說:“憑什麼?”喬日成說:“論長幼,他是你哥;講混事,人傢出道瞭,不到三十就貴為連副,你算個啥?耍大刀還不如會殺豬的吃香。”

喬群說:“我和小霜拜過天地瞭。”喬日成一驚,問:“啥啥?!”喬群說:“不光拜天地,還入洞房瞭。”喬日成驚得一迭聲:“啥啥啥?”在喬日成傢灶間正在盛豆腐湯的吳霜聽見喬傢爺倆說的話,吃瞭一驚,心想喬群這是想要幹什麼呢。

喬日成也嚇瞭一大跳,吳霜是許給瞭喬力的,這要真是喬群先下手把吳霜生米做成瞭熟飯,喬力怎麼辦?自己傢的兄弟,當真為瞭個女人拎鋤頭動鎬頭拼個頭破血流,那還瞭得。這一個溝裡住著的老少爺們兒都跟親戚似的,相互之間啥事兒都有個照應,哪能一傢的弟兄還撕破臉呢。喬日成膽戰心驚地盤問瞭半天,才弄明白,原來倆孩子五六歲大的時候,對男女之間的區別開始好奇,互相看看自己有啥,別人有啥,喬群顯擺自己有小牛牛,笑話吳霜啥也沒有,吳霜羨慕他尿得遠,摸過一兩下他的牛牛。作為回報,吳霜也讓他看過私處。如此而已,哪兒就能算入洞房瞭,當不得真的。喬日成松瞭一口氣,放下心來。

吳霜聽喬傢爺倆嘀嘀咕咕,也聽不清楚,就知道沒什麼好聽的話。她穩瞭穩神,端著湯盆進屋,裝作什麼也沒聽見,道:“吃飯吃飯。”三個人圍著炕桌坐下。喬日成剛吃瞭一口就放下筷子,正襟危坐。他昨晚半宿沒合眼,琢磨著喬力連副這個事得鬧個動靜,整個響兒。自打民國以來,柴河堡出去混事的不少,喬力雖說算不上拔頭籌,也算混到瞭有頭有臉。按說這就是祖墳冒青煙。按喬傢祖上的規矩,應該要祭拜祖墳。

喬群沒有答話,隻顧扒拉飯菜。吳霜和老公公商量起來。首先得請吹鼓手,有一個叫郭大埋汰吹喇叭的,價碼不低。喬日成覺得讓喬群報自己的號“喬大先生”,郭大埋汰不會漫天要價。吳霜倒覺得人都認官,還是報喬力的名號更實在。喬群在一旁聽著,覺得吳霜也不能脫俗,一個連副,至於嘛。他暗暗想自己要不要也去東北軍混混日子。

敲定瞭吹鼓手的事兒,接下來就是鞭炮瞭。喬日成聽說張大帥當年祭拜祖墳,放瞭三十響禮炮。喬日成和張大帥敢比,他覺得因為張大帥是響馬出身,祖上也是草民一個。他喬日成祖上詩書兼宦官,鑲藍旗,有一個叫喬守邑的,當過大清的禦前行走,那可是從四品,正經八百的貴族,和張小六子傢有什麼不敢比的?禮炮他放得,我就放得。可是上哪兒買禮炮呢,還能為瞭買禮炮去趟奉天嗎?吳霜到底還是個姑娘,一點兒沒懷疑宦官怎麼還有後代,隻是對買禮炮的事兒表示懷疑。喬日成說你們換個路子琢磨這事兒,咱花錢雇幾個打獵的,放上一通排子槍,不比禮炮聲音差。

說到喬日成讓吳霜陪著一起祭祖,吳霜覺得還沒過門,沒名沒分的,不好。喬群說:“你要名分的話我現在就給你,我現在就管你叫嫂子。吳霜的眼神一下子變得幽怨,沒吭聲。喬日成看在眼裡,心想,這倆孩子眉來眼去的,可怎麼好?怎麼說也是小叔子和嫂子的關系,好說不好聽啊。於是皺著眉頭咳瞭一聲,接著絮叨祭祖的順序,請誰主事。然後吩咐喬群上鎮上去請郭大埋汰。

石板路上,喬群和吳霜默默地走著。吳霜不知道該說什麼。剛才在喬傢,和喬群一起吃早飯,覺得和喬群已經成瞭一傢人,可是一出喬傢的院子,就覺得生分瞭,記起自己要嫁的是喬力,不是喬群,心裡微微有點兒難過。還是喬群先開瞭口,他說:“哎,問你個事……給你提親的時候,媒婆咋說的?”

吳霜說:“說你哥這麼好那麼好,快說出花兒來瞭。”喬群說:“一句沒提我?”吳霜詫異地看喬群一眼,笑說:“沒提吧,我沒在跟前兒聽。”喬群駐足,咬牙切齒地罵道:“媽的,我偷著給瞭她一塊大洋,她哪怕說我一句好話呢。”吳霜一愣,無言,繼續往前走。前面是岔路口。喬群駐足,盯著吳霜扭動的腰身。吳霜腦後似乎長瞭眼睛,突然回頭,嗔道:“別在後邊看我!”

喬群說:“我想要你一句話。”吳霜說:“我媽說瞭,你沒正事兒。”喬群發狠,說:“我還看過你!”吳霜紅瞭臉,甩出一句:“不要臉!”喬群氣呼呼地說:“就不要臉!”吳霜也生氣瞭,扭頭就走。喬群追上前幾步,扯住吳霜的後衣擺。吳霜掙脫幾下,喬群不好再拽她,就松瞭手。吳霜說:“你規矩點,再過幾天,我就是你嫂子瞭。”

喬群一臉絕望,惡狠狠地看著吳霜,說:“我咋想的,你心裡明白。”吳霜說:“明白有啥用?我媽說瞭,隻要她不死,你就別想進我傢門。”喬群先是絕望,繼而嬉皮笑臉,隔好遠朝吳霜彎腰施禮說:“惹嫂子生氣瞭,得罪!”言罷拐去另一條路,獨自前行。

喬群暗想隻要吳霜她媽不死,我喬群就不準進她傢的門,用得著那麼絕嗎?論文,我喬群也念過私塾,不能算知書達理吧,也算識文斷字的人;要武,我喬群一把大刀傍身,三五個小子不是我的對手,吳霜嫁給我有啥不行?就算我跟著我爹學做豆腐,又有啥難的,不就是做個小買賣嘛,我想的話,不是個事兒。有啥不行的,還隻要她媽活著我就不能當她傢女婿。喬群想不明白吳霜她媽的心思,心窩裡堵著個堅硬的冰涼的黏豆包,下不去,生疼。

又一個清晨到來瞭,雞叫三遍時,喬日成已經穿戴一新瞭:上著黑緞子馬褂,下面是棉長袍,足踏嶄新的黑佈鞋。喬日成走到墻前,對著一面缺瞭一角的破鏡子左照右照,嘴裡自誇道:“不錯不錯……”但一綹翹起的頭發讓他感覺不對,他用手撫瞭撫,頭發還是翹著不肯倒伏。他開瞭門去灶間到處翻找。灶間蒙著一絲曙色。喬日成這兒翻那兒找,砸西屋門,問:“三啊,咱傢那小罐豬大油呢?”

西屋傳來喬群的聲音:“都長毛瞭。”喬日成心裡想我知道長毛瞭,長毛瞭怕啥。喬群不知道長毛的豬大油有什麼用,還大聲小氣地問:“你幹啥?”喬日成說:“你管老子幹啥!”喬群躺在西屋裡嚷著:“在碗架櫃底下。”喬日成蹲地,從碗架櫃底下掏出一罐豬油,悄悄回他的東屋。

喬日成掩瞭門,撕開封罐的牛皮紙,用手指去裡面摳出一塊豬油,抹在頭發上,之後對著鏡子,用五指爬梳頭發。鏡子裡的喬日成煥然一新,頭發秩序井然,油光閃亮。喬日成對著鏡子裡的自己抱拳揖禮:“這位先生眼熟啊……請問尊姓大名?”鏡子裡的喬日成表情肅穆,慢悠悠一字一板道:“本人乃喬日成,寫得一手好字,做得一手好豆腐,這些都是雕蟲小技,不足掛齒。要緊的是,我現在是連副他爹。”此番自己和自己的對話,讓喬日成開心地笑瞭。喬日成朝鏡子裡的自己呸瞭一口,嘲弄道:“小樣吧,還連副他爹!”

門吱嘎一聲開瞭,喬群探頭進來:“跟誰說話呢?”喬日成說:“高興瞭,自個瞎叨叨。”邁著四方步,亮相給兒子看。兒子今天沒戧戧他,他沒覺得兒子有什麼心事,倒覺得要祭祖瞭,兒子懂事瞭。左看看,右看看,想著自己身上的這身衣服還是結婚那年買的,就穿過一水,一直壓箱底。這麼多年過去,兒子長這麼大瞭,自己還是有功的。他嘆瞭嘆氣,不免有幾分得意。喬群一臉壞笑,說:“穿這身出去,爹不像是做豆腐的。”喬日成對著鏡子感慨道:“你爹我生就一副貴族坯子,隻要稍微那麼一捯飭,做派就出來瞭。我走幾步你看看。”喬日成在屋裡踱起方步,自娛自樂,喬群早溜出去瞭。

喬傢的祖墳在半山上,周遭有茂密的松林。一側的空地上,五座錯落的墳塋依次排開,樣式不一的石碑上都註著喬姓,可見歲月的斑痕。太陽當頂,陽光和暖,參加祭拜的鄉鄰好友絡繹不絕地來到墳塋地。喬日成由喬群和吳霜左右護駕,朝來人頻頻揖禮,熱情寒暄。有婦女跟喬日成打招呼,誇他穿得挺新鮮,跟新郎官似的,喬日成喜滋滋的。

來的人不少,其中有打扮體面的鄉紳崔二爺。崔二爺揖禮道賀,還管他叫喬大先生,又備瞭份禮,讓下人將一個紅緞包裹的禮品交給喬日成。喬日成回禮回得謙卑。到底還是做慣瞭豆腐,場面一大,喬日成有點兒誠惶誠恐。

一身戎裝的畢老六也來瞭,在近前立正,啪地朝喬日成敬瞭個軍禮。喬日成受寵若驚,已然忘瞭畢老六賣關子差點兒把他嚇死的事兒瞭,連忙說:“使不得使不得,你是少帥的人,來捧場就不錯瞭!”畢老六嘿嘿笑,說:“你傢喬力大我一級,我得叫他長官。”喬日成說:“那你是……敬長官他爹?”畢老六回答:“是的是的,這是行伍規矩。”喬日成咳瞭兩聲,挺直瞭腰板,神情也有瞭幾分威嚴。

有個人一溜小跑地來瞭,喬日成皺瞭皺眉頭:又不是吃席,跑個什麼勁兒。來人姓蔣,人稱蔣大鼻涕,為人極其吝嗇。蔣大鼻涕把一個紅佈包的什麼東西塞進喬日成兜裡,喬日成心想做鄉親這麼多年,頭一回看你出血,看來人人都是勢利眼啊。蔣大鼻涕點頭哈腰的,喬日成也是笑臉盈盈。

擔任祭拜儀式的老者站在高處,用蒼涼而沙啞的嗓音喊著話,讓大傢站好瞭,喬氏祭拜大禮就算開始瞭。人群中間站著喬日成、喬群和吳霜。四圍的人群如潮水般湧蕩向前,爭看熱鬧。喬日成由喬群、吳霜左右陪護,緩步走向墳前。喬群走得急,身子超過瞭喬日成,被吳霜扯到後邊。

祭祖本應是莊嚴的,可是柴河堡的人們屬於鄉野之人,不拘束慣瞭,喧嘩笑鬧,亂哄哄一片。喬日成看不過眼,上前吆喝幾個放獵槍的站成一排,教他們把槍口抬高三寸,比比畫畫,顯得很有見地。他抓過一把獵槍,做姿勢給眾人看,教育大傢怎麼把獵槍當成禮炮放。列位放獵槍的獵戶都是他花錢請來的,樂得配合他,把他當成無所不知的大能人,小心翼翼、唯唯諾諾,很讓喬日成滿意。

整個祭祖要說不太順利,就差在喇叭匠郭大埋汰身上瞭。郭大埋汰是個做事不幹凈利索的人,一到人傢關鍵時候就找毛病。大夥平時管喬日成叫喬豆腐,這會兒崔二爺都管喬日成叫喬大先生,郭大埋汰就看不順眼。郭大埋汰說放掛鞭就得瞭,喬日成提出喬傢祖上鑲藍旗,當過禦前行走,所以一定要放禮炮。人群也有人不明白啥叫禦前行走,喬日成給大夥解釋,按他的理解,禦前行走是個大官兒,可以在金鑾殿上隨便走。喬傢過去祭拜祖先講究,光樂手就三四十,什麼笙啊簫啊,鑼鼓镲啊,名堂多瞭。他這樣一說,大夥誰也不懂他說的哪兒不對,反倒覺得喬日成有學問,喬傢祖上有來頭,喬日成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可是郭大埋汰不服氣,你不是大官兒貴族嘛,那我得要貴族的價。

郭大埋汰漲價瞭,一個曲兒五塊,說是吹給貴族的。喬日成氣得漲紅瞭臉說:“你不敲我竹杠嘛!”喬日成說三塊,郭大埋汰高聲嚷要五塊。喬日成堅持三塊,郭大埋汰不松口要五塊。兩人僵持住瞭,喬日成一急眼,說:“你可能也聽說瞭,我傢老二當瞭連副,帶腰別子的。”郭大埋汰一聽急瞭,說:“你威脅我嗎?那我還漲價,一個曲兒六塊。”

一旁的喬群到底年輕,壓不住火,欲沖上去打架,吳霜連拉帶拽,連摟帶抱把他攔住瞭,吳霜小聲地哄著他說:“別,今兒個是好日子。”喬群的耳朵邊兒有吳霜的耳語,頓時熱烘烘的,沖勁兒小瞭許多。喬日成見兒子往上撲,倒是不怕郭大埋汰虛張聲勢,就是耽誤不起時間,於是軟下來說:“得,咱倆都退一步,五塊,你給我吹十塊錢的。”郭大埋汰在一幫鄉親的勸說下也不言聲瞭。喬日成對老者打手勢,吩咐說:“開始吧。”

祭祖鳴禮炮二十響,就是獵手們站成一排,槍口朝上,剎那間火光四射,空中響起一陣亂槍,驚飛瞭林子裡的鳥。放完禮炮,主事的老者尖瞭嗓子,甩出一串花腔高音,主導喬日成一行人祭祖。禮成瞭,樂手們抬起手中長短不一的嗩吶,吹奏東北民歌《小拜年》。樂聲伴著笑聲,佈成荒誕而滑稽的氣氛。

喬傢墳塋地,隻有喬日成表情莊嚴,他抖瞭下棉袍的前擺,緩步向前。喬群和吳霜亦步亦趨。喬群眼睛溜去兩邊,覺得四周的人像在看耍猴。喬日成在墓碑前跪倒,行九磕大禮,嘴裡喃喃有聲,卻聽不清說的什麼。

盤山道上,一輛軍用吉普車卷塵飛奔,駕駛副座上坐著東北軍軍官。吉普車在山下停車,山上的樂聲隱約聽聞。軍官跳下車,問一個放羊的農人,然後拎著兜子步行上山。東北軍軍官穿過林子,向看熱鬧的老鄉問瞭句什麼,猶豫不前。

老鄉扯嗓子喊,喬日成得知軍官是來找自己的。喬日成見對方是軍官打扮,不敢怠慢,一路小碎步,揖禮道:“長官是?”軍官說:“我是東北軍的。”喬日成恭敬地說:“失迎失迎,您這是……”軍官說:“你是喬力的父親?”喬日成回答:“鄙人正是。”

軍官看人群一眼,說:“到你們傢去過瞭,說你今天祭祖,我們特意趕過來……”喬日成以為兒子的上司是來給自己傢祭祖的,不知道是自己理解錯瞭,推辭道:“哎呀,區區小事,不敢勞煩長官,您也是太客氣……”軍官“嗯”瞭一聲,拉喬日成去一邊僻靜處,拍拍他的肩,附在耳邊,耳語幾句。喬日成“啊”瞭一聲,眼睛直瞭。

原來東北軍的軍官是來報喪的,剛剛當上連副沒幾天的喬力死瞭。軍官說念他有戰功,長官把他列進陣亡名單。列進陣亡名單,就有撫恤金,五十塊現大洋。喬日成接過喬力的遺物,看見袋子裡有五十塊大洋,一屁股坐在地上,呆愣半晌,突然號瞭出來:“我的兒啊!喬力吾兒啊!”鄉親們明白瞭,墳場周遭一片靜默。喬日成在靜默中顫顫發聲:“五十塊現大洋,發瞭筆小財……”轉而大聲悲哭,“我的傻兒子啊,你尿尿也不挑個地方,天地這麼大,怎麼偏偏讓你趕上橋洞子……”

在軍官的敘述中,喬力死得很滑稽。隊伍本來在悶罐車裡,喬力出去,站在車門那兒撒尿,正好火車在過橋洞子,把他給刮下來瞭。一開始是看見他的臉摔爛瞭,又發現他的一條腿斷瞭,再後來,就沒氣兒瞭。一條命,說沒就沒瞭。

柴河堡是個古風尚存的小山溝,遇著喪事,鄉裡鄉親的,都來看看能不能幫把手。喬傢的院裡院外站滿瞭人。一個禿頂男人蹲在地上發感慨:“哎呀,這人要倒黴,放屁都能崩個跟頭。”吳霜媽再怎麼不愛發言也是喬傢的親傢,一聽就不樂意瞭,嗔道:“蔣大鼻涕,你也是叔輩,有你這麼說話的嗎?”人群聽見吳霜媽來瞭,知道她傢和喬傢是親傢,就自動閃出一條道,讓吳霜和她媽走到窗前。

吳霜媽靠窗聽瞭一會兒,裡面傳出砰砰的砸門聲。吳霜媽琢磨誰砸門,能有什麼事呢。吳霜趴門縫看看說:“東屋反鎖瞭,喬群正在砸門呢。”吳霜媽一想壞瞭,別是老喬想不開抹脖子上吊瞭吧,要不怎麼自己鎖門呢。一往壞處想,就趕緊讓吳霜進屋看看。

吳霜推開門,看見灶間裡喬群正用拳頭砸東屋的門,邊砸邊喊爹,怎麼砸,怎麼喊,門都反鎖著,沒人應。吳霜說:“不會出事吧?”喬群說:“誰知道,爹就是不開門。”喬群退後幾步,沖上來猛踹一腳,門開瞭。喬群和吳霜沖進去。

喬日成蒙著大被躺在炕上。喬群一把掀瞭被頭,見爹穿著內衣,閉著眼睛,紋絲不動。吳霜驚悸地伸手,隔著被摸瞭摸喬日成的身子,猶如觸電一般縮回,怎麼這麼硬,死瞭嗎?喬群緊張地把手指放在爹的鼻孔上,感受爹的鼻息,也感受不到。到底他倆涉世不深,喬群因為緊張,也覺得爹沒氣瞭,跟吳霜哭咧咧地說:“你快去喊人。”吳霜剛抬腿,喬日成突然弱弱地發聲瞭,說:“犢子玩意兒,你咒我死啊!”喬群長出一口氣,爹一天一宿沒動靜瞭,還真以為爹死瞭。喬群撿瞭衣服,扔給爹,讓爹穿衣服。喬群剛要掀被,喬日成一把扯過被頭蓋住裸身讓小霜出去。

吳霜出瞭東屋,到灶間生火。一天一宿瞭,喬日成水米沒打牙,得弄點兒稀流的給他吃。吳霜忙活著,權當是這傢的兒媳婦瞭。自己的未婚夫死瞭,吳霜倒是沒有多少哀痛,反倒想起媽說過的喬群命硬的事兒來,喬群剛說我是他的人,喬力就死瞭。難道真的是喬群命硬,他想娶我,喬力就得讓路,就得送死?這樣一想,不由得心裡生出惶恐畏懼。

做好瞭喬傢爺倆的飯,吳霜從喬傢院裡出來,回到傢,看見媽在炕上納鞋底。吳霜進屋先在缸裡舀瞭一瓢水,咕咚咕咚地喝瞭。吳霜媽憑腳步聲知道是女兒,說:“喬豆腐蔫瞭吧?”吳霜說:“蔫瞭,一天一宿沒起炕,也沒吃東西,眼睛都哭爛瞭。”吳霜媽嘆一聲:“命苦啊!老喬本來仨兒子,就剩一個瞭。”

吳霜問:“那一個咋死的?”吳霜媽說:“……忘瞭是哪一年,張作霖那會兒當官瞭,整天和胡子打亂仗,村裡不消停,槍一響,大夥就撒丫子。喬傢那個老大,也就十六七吧,跑兵跑丟瞭,等找到時,渾身都是槍眼,成篩子瞭。”

娘倆都沉默瞭。吳霜媽轉身去櫃子裡翻出兩個包裹,讓吳霜哪天還給老喬傢。吳霜打開包裹,裡面是花花綠綠的佈料。原來是喬傢的彩禮,給吳霜做嫁妝的。親戚做不成瞭,就不能白要人傢的東西,吳霜懂這個禮數。她就是看著東西,想著喬群命硬方人的事兒,一直發呆。吳霜媽嘆道:“唉,你也是沒福,眼看就成連副太太瞭,一股風似的,人說沒就沒瞭。”吳霜不語,心思沉沉。

落雪瞭。太陽悄然隱去,大雪紛紛揚揚、飄飄灑灑,無聲下落。喬群用掃帚掃出一塊空地,而後回屋提瞭大刀,在院內舞動起來。院內一時雞飛狗跳。喬群一臉凝重,隨著動式嘴裡“嗨哈”發聲,似乎在發泄心中的悲傷和苦悶。

東屋裡,喬日成凈瞭手,在炕桌前翻看傢譜,神情凝重。院子裡傳來喬群舞刀的響動,喬日成從窗眼看瞭一眼,披瞭棉襖出屋,吼道:“你個沒心沒肺的玩意兒,你哥剛走沒幾天,你就有心思耍大刀?”喬群一個亮相,大刀停在半空,心裡想我不鬧心嗎。喬群騰挪閃跳,將大刀耍得旋風一般,發出嗚嗚風鳴。喬日成抓起一塊磚頭朝兒子拋過去,喬群躲過去。

又舞瞭一會兒,喬群收刀。喬日成讓喬群進屋,他有話說。爺倆進瞭東屋,喬日成在一旁抽煙,讓喬群自己看傢譜。喬群自幼好奇,傢譜早就翻爛瞭,這會兒他爹非讓他看傢譜,他就馬馬虎虎地翻瞭翻,沒看出什麼名堂,嬉皮笑臉地說:“看不出來哪兒寫著禦前行走和鑲藍旗。”喬日成把傢譜翻到其中一頁,讓他好好看看。

喬群對著傢譜發呆,沒看出有什麼名堂。喬日成說:“喬力這一死,才發現事兒大發瞭。”喬日成湊上前,在傢譜上指指點點,又在桌上擺起火柴棍比畫著。喬群的太爺這一支是單傳,到瞭喬群爺這兒,本來哥倆,那個絕戶,就留下喬日成一個,也成瞭單傳。喬日成擺上一支火柴棍,比畫著,他本來挺爭氣,弄出三個帶把的,這會兒就剩喬群一個瞭,喬傢的香火能不能續下去,就看喬群一個人瞭。喬群倒沒覺得有啥可急的,一結婚不就有孩子瞭嗎。他喬群年輕力壯,有的是勁兒,要生幾個孩子還算個事兒,所以沒拿他爹的話往心裡去。

灶間有腳步聲,來人是吳霜。喬日成趕緊招呼吳霜。吳霜把包裹放在炕上,說來還彩禮。喬日成愣瞭一下,沒言聲,先把喬群支出屋去。等喬群出屋,喬日成道:“這就是你媽不對瞭,你喬叔是那種狗人嗎?東西給出去,還能往回拎嗎?哪兒興這個理?”

喬群躲在灶間貼門偷聽。吳霜道:“我媽說,你也不容易,都是靠賣豆腐賺的錢。”喬日成的聲音:“你就是說出大天來,我也不能要。我再不容易,傢裡也是兩個大老爺們兒,總比你娘倆強。”吳霜的聲音:“我也不差,他們有時拉我出去唱蹦子,也能賺倆錢。”喬日成說:“別廢話瞭,回去跟你媽說,心思我領瞭,彩禮你拿回去。”

喬日成心裡打著算盤,卷瞭一支煙,吳霜忙上前給點上火。喬日成和吳霜商量,說喬力雖然沒瞭,可是喬群也不錯,雖然說有點兒不著調,可是年輕嘛,誰都一樣,都有點兒不著調,能不能考慮一下喬群。吳霜推說自己的終身大事得由她媽做主,其實心裡想的是喬力說死就死瞭還真應瞭媽說的喬群命硬。她挺喜歡喬群,可是他要是真把她給克死瞭,她媽誰管,誰來給她媽養老送終?不過這話跟誰也說不出口。命是個太神秘的事兒,不敢多想。

喬群在灶間,聽爹的聲音越來越小,忙把耳朵貼在門縫上,可什麼都聽不見,他索性不聽瞭,轉身出門。吳霜越推辭,喬日成越覺得吳霜是個有心計的姑娘,喬群落到她手裡,能出息,老喬傢將來能門丁旺盛、紅紅火火。他是真看好吳霜這個閨女瞭,就想娶過來給他當兒媳婦。臨瞭,喬日成將包裹硬塞給瞭吳霜,說:“跟你媽說,我傢喬三是不著調,可人哪,頭三十年看父敬子,後三十年才看子敬父,有我這個爹頂門市,虧不著你!”

一轉眼柴河堡到瞭集日。柴河堡這個地界,靠著長白山的餘脈,要山有山,要水有水,離鎮上也不遠,所以集市倒也熱鬧,有魚有蝦,有酒有肉,還有各種手藝人。已是傍晚,街市的喧囂淡下來,農人、獵戶、漁夫們開始收攤。喬日成在集市優哉遊哉地閑蕩。從村東突然傳來嗩吶聲,人群不知哪個喊瞭一聲:“東街唱蹦子瞭!”人們呼啦聚成潮水,向東街湧去。喬日成也裹挾在人群裡。

柴河堡村東河岸邊的一片開闊地臨時搭起瞭臺子,一對紅男綠女正在舞動手帕,邊扭邊唱。臺前的土地上聚起瞭數百觀眾,或站或坐,有的居然爬到周遭的樹上,騎在樹杈上看。喬日成跟鄉人打著招呼,拿著馬紮擠進人堆坐下,一眼發現喬群就在旁邊。爺倆互視一眼,彼此神情有些許尷尬。喬力一死,喬群不再對爹嬉皮笑臉,爺倆好久沒有戧戧瞭,這會兒他爺倆緩過點兒精氣神兒瞭。喬日成又開始罵罵咧咧,說喬群:“沒正行兒,哪兒熱鬧你往哪兒鉆。”喬群犟嘴:“都一個味兒,誰也別說誰。”

舞臺上,紅男綠女在群眾的喧嘩中退下,吳霜和另一個男角登場。吳霜的嬌俏打扮惹出騷動,人們在臺下跺腳,起哄,拍巴掌。喬群眼睛一亮,伸長瞭脖子。喬日成偷窺兒子的神情,兒子的臉色一會兒明,一會兒又暗瞭。喬日成想跟他說吳霜來傢裡退彩禮,他沒要,打算找媒婆早點兒讓吳霜進門。看兒子心事重重的樣子,覺得不是說話的時候,就專心看臺上的演出。

吳霜在臺上的裝束俏麗、嬌羞,眼波流轉,甜甜膩膩地邊扭邊唱,隨著戲文跟男角打情罵俏。喬群眼睛看臺上,臉子一沉,心說:“他媽的吳霜哪兒都好,就是太他媽浪。”這跟在山坡上曬太陽的時候看吳霜扭動著腰肢唱著小曲兒不一樣,那時候覺得吳霜是唱給他一個人聽的,聽著美,美得讓他想為瞭她死。現在吳霜在臺上,那個嬌媚,媚得臺下一幫光棍兒哈喇子直流,讓喬群很是堵得慌。喬群瞄著臺上的吳霜,心裡忽然生出恨意,想你就是浪也得分個時候吧,我哥死瞭這才幾天。

喬日成倒不這麼看,他也覺得吳霜浪,可是他知道,不騷不浪不叫女人,好女人不是非得不會唱不會跳,光會洗衣服燒火,那樣日子過得沒滋味兒。看著吳霜在臺上美美的樣子,還有那甜膩膩的嗓子,喬日成嘆息喬力沒福啊。想起喬力,喬日成眼睛裡噙滿瞭淚花。喬日成想兒子,倒是沒像喬群那樣怪罪吳霜。他還是想得開的,都小一個月瞭,你讓她整天抹眼淚啊?再說自打喬力當兵走後,倆人沒見過一面,怕是手都沒拉過,哪來的淚花子?唱吧,吳霜這孩子命也苦,爹死得早,她娘倆的日子就沒富裕過,這孩子孝順,到處唱蹦子掙點兒錢,也是貼補傢用。

臺上,吳霜扭得正歡,還不時地和男角逗哏拋媚眼。喬群實在看不過眼,站起來就走。喬日成隨之站起來,一把攥住兒子的手,爺倆一起鉆出人群。

村子裡的石板路上,父子倆一前一後。嗩吶聲和歌聲漸漸遠去。喬日成嘟囔著:“我一半天就讓媒人上門,要是成瞭,還可以節省一份彩禮錢。”喬群鄙夷地看一眼父親。吳霜退禮父親不要,裝得挺大方,其實是早就估算好瞭的。就父親那個小算盤,蒙誰呢。轉念一想,父親整天賣豆腐,可不就是會算計這些小錢兒嘛。

喬群一路上不言語。喬日成和喬群商量著什麼時候讓吳霜過門,喬群沉默。他腳步加快,喬日成追上幾步,總也追不上他。喬日成讓他慢點兒,喬群止步,冷冷地說道:“吳霜你就別琢磨瞭,我不要。”喬日成不明白瞭,說:“你不是喜歡吳霜嗎,還說入過洞房什麼的。”喬群咬定:“晚瞭。鄉親們都知道她是我哥的人,我嫂子也叫出口瞭,別人會怎麼說我?……再說,我這個人不撿剩。”

喬日成說:“別說那些沒用的,誰跟誰呀?”喬群說:“我哥的剩也不撿。”喬日成說:“這是撿剩嗎?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要說撿剩,你哥差點兒撿你的剩,你都把人傢看瞭,還有臉說呢。”喬群的口氣依然決絕:“反正不行!”其實喬群真正想的哪是撿不撿剩的事兒,看見吳霜在臺上那個嫵媚的樣子,他恨。他現在就不想看見吳霜。他覺得吳霜那種樣子隻能他一個人看見,要是誰都見得著,就不稀罕瞭。

喬日成就不懂瞭,他納悶,從前跟人傢淌哈喇子,這會兒怎麼就覺得不行瞭?人傢怎麼得罪喬群瞭呢?自己也年輕過,怎麼就琢磨不明白兒子的心事呢?喬日成嘆嘆氣,兒孫自有兒孫福,先由著他的性子吧。說歸說,喬日成還是生氣。

喬傢爺倆悶著頭生著氣,很快就到傢瞭。喬群這會兒盡量不去想吳霜,想著私塾先生有曰:“生逢亂世,奸雄賊寇四起,不習武何以安邦?焉能報國?”喬群說:“教我的私塾先生,他讓我棄文習武。”喬日成忽然壓不住火瞭,氣得嚷道:“他讓你棄文習武你就棄文習武,行啊,私塾先生說話好用,靈,比你爹強。私塾先生讓你幹啥你幹啥,不光耍大刀,還敢跟我玩‘曰’?你懂幾個‘曰’?媽瞭個巴子!”喬群再不分辯,進瞭院門,進屋砰地將門關瞭。隨後的喬日成被門撞瞭頭,頓起怒火,咣地踹門進屋。

喬群進瞭西屋,一頭倒在炕上,聽著爹在灶間罵罵咧咧,也不言聲。爹的話就像磨盤上拉磨的驢在轉圈,乍一聽,生氣,聽幾遍,都一樣,就沒脾氣瞭。喬日成叨叨著媒人已經托好瞭,隻要人傢不反對,頭年就想讓小霜進門。喬群蔫壞地尋思著不是我娶媳婦嗎,那要看我高興不高興。

喬日成往常叨叨幾句也就算瞭,沒有外人在場,他也不講究個面子,兒子頂他幾句嘴,也不算什麼。可今天就不一樣瞭,他想起順從的喬力,從來不頂嘴,從來不嘲笑自己,從小到大,讓幹啥幹啥,一點兒讓自己不順心意的事兒都沒有過。他忽然就覺得過不來瞭,自己三個兒子,就剩一個瞭,還整天跟自己過不去,那這輩子自己不白活瞭?喬日成這會兒就和喬群過不去瞭,他非要讓喬群老老實實服個軟不可。他拽過兒子的手,將兒子拖到東屋,掀瞭墻上木龕的紅蓋佈,裡面是喬傢祖先的牌位。

喬日成喝道:“跪下!”喬群不跪。喬日成說:“你不跪,我跪。”然後撲騰跪地,口中念念有詞,“列祖列宗在上,子不肖,父之過,今天我要當著你們的面,教訓一下這個孽種,你們誰也別拉著……”說完站起,喝一聲,“自己扒褲子!”喬群眼珠子一斜楞,下巴頦往上仰,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根本不理他爹,喬日成氣得嘴唇直哆嗦。

爺倆正僵持著,一幫老鄉闖門而入。這是他們的習慣,以前每天晚上,老鄉們都來聽喬日成說書,前陣子老喬遭遇喪子之痛,大夥也都整晚陪著。今天集市上老喬四處溜達,大夥也看見瞭,都約莫今晚老喬沒準兒能說說書。來人不少,其中還有沒卸妝的吳霜和主持祭祖儀式的老者。吳霜進門一見喬日成發怒,連忙撥拉一下喬群的衣袖,想讓他服個軟。喬群沒理她。喬群往外轟人,大夥兒在灶間不聽他的。

喬日成見有人觀看,越發氣盛,非讓喬群把褲子扒下來挨揍。喬日成對大夥強調老喬祖傳的傢法,就是犯錯的人自己把褲子扒下來挨揍。喬傢祖祖輩輩就是這麼過來的。喬日成越嚷嚷,喬群越犟,他是上來擰勁兒瞭,不管喬日成怎麼跳著腳罵,他就是不吭聲,也不動。

有人勸喬日成,越是勸,喬日成越裝腔作勢,一定要喬群自己把褲子扒下來,他要動用傢法。有年輕點兒的勸喬群幹脆趁他爹不註意跑出去躲躲。喬群誰的勸也不聽,還是吳霜小聲勸他喬力沒瞭,仨兒子就剩他一個瞭,不能這麼傷著自己的爹,爹已經下不來臺瞭。喬群見吳霜水靈靈地站在面前,對吳霜的恨意就散瞭。又僵持瞭一會兒,喬群自己抽瞭褲子的皮帶。喬日成一把搶瞭去。喬群趴在炕沿上,喬日成掄起皮帶,噼啪地抽起來。喬群咬牙挺著,默聲數數,後來聲音漸朗:7、8、9、10、11……他越是數數,他爹越是添火氣,心裡想,好啊,你和老子較勁是不是?喬日成把皮帶折瞭對折,下手更重瞭。喬日成下手越重,喬群數數的聲音越發高昂:17、18、19、20。

吳霜暗中攛掇主持祭祖的老者進屋勸勸喬日成,老人傢上前搶瞭皮帶,嗔怪喬日成下手狠,自己的兒子,哪能這麼下死手,都說撿來的孩子不怕摔,自己親生的,不能犯渾。喬日成聽老人傢的勸,順勢也就打算罷瞭。沒想到這話觸動瞭喬群的心思,他接話說:“讓他打,往死裡打吧,反正不是我親爹。”

喬日成又添火氣,奪瞭皮帶繼續又罵又打。喬日成噼裡啪啦地抽,喬群高喊給爹加油。喬日成每抽一下皮帶,心裡也跟著緊一下,他覺得他抽的是他自己,辛辛苦苦拉扯的仨兒子,就剩這一個瞭,這唯一的一個,卻是個指望不上的孽障。大夥兒一看這麼打下去可要打壞瞭,紛紛上前攔阻,吳霜趁機將喬群拽出瞭屋。喬群出瞭屋,喬日成追出屋讓他站住,喬群就站住,一言不發。吳霜在一旁小聲勸說讓他給爹賠個不是。吳霜說這不是唱戲的腿抽筋兒——下不瞭臺瞭嘛。喬群就是一言不發。

喬日成舉起皮帶,吳霜擋在喬群身前,喬日成的皮帶欲落不落,喬群不動,直挺挺地站著。喬日成嘴還硬,心裡一直想起喬力,自己就沒打過喬力,氣短瞭,心裡的哀傷揮之不去。吳霜勸喬群勸不動,就隻好勸喬日成,說:“喬叔,你老別生氣瞭,我代他給你賠個不是。”吳霜雙手握在腰際,行瞭個古代禮,口中用評劇拖腔道:“孩兒傢這廂有禮瞭。”喬日成火氣漸漸消瞭,沉聲道:“你給我拉磨去。你不驢嗎,今兒個就拿你當驢,不磨出三桶豆漿,你就別睡覺。”大夥兒把喬日成往屋裡拽,吳霜推拉著喬群去瞭喬日成傢的磨坊。

磨坊裡,一盞油燈幽幽亮著,喬群拉著磨桿走在磨道上,大石磨轟轟響著。喬群憑著犟勁兒,一趟一趟拉著磨,全然不覺得挨過打的地方疼,爹讓磨三桶豆漿,那就磨三桶豆漿。爹光說喬力孝順,他使喚喬力幹過啥重活,還不是偏心!人都是父母養的,喬力就一下也不舍得打。喬群就是看不慣,就是要惹爹生氣,心裡才能出出氣。

吳霜還穿著戲裝,她坐在一旁的小凳上,也不說話。喬群看著吳霜閃亮的眼睛,粉紅的臉蛋,一點兒恨意都沒瞭,五臟六腑都歸瞭原位,拉起磨來,渾身是勁兒。過一會兒,吳霜嘻嘻笑瞭。喬群說:“你笑啥?”吳霜想的是下午唱蹦子,自己在臺上唱得起興,臺下觀眾一個勁兒地叫好,多掙瞭不少錢。吳霜幻想著有一天唱到奉天,奉天大人物多,興許多掙不少錢,買綢緞,買黃狼皮大衣給媽,讓媽穿得體體面面的。喬群一問,吳霜起身,將套包套在喬群的脖子上。

喬群也不反抗,戴著套包前行。喬群有吳霜陪著,像頭綿羊,忘瞭和爹犟嘴的時候說過的撿剩不撿剩的話瞭,拉磨也不覺得委屈瞭。吳霜拿起鞭子輕輕抽瞭喬群一下:“駕!駕駕……”喬群腳步懶散,說:“我肚子癟著呢。”吳霜起身說:“我去給你找點兒吃的。”喬群說:“別,你不知道我想吃啥……”喬群趁吳霜不註意,歪瞭脖子去吳霜嘴上親瞭一下。吳霜慌亂地躲去瞭一邊:“好啊,你敢偷食!”喬群哈哈笑:“我就饞這個……”吳霜狠抽瞭一鞭:“不要臉!”轉身出瞭磨坊。

雖說抽瞭喬群一鞭子,吳霜其實也沒有真生氣,她去灶間拿點兒吃的,她也餓瞭,下瞭舞臺就去喬傢,正遇見喬傢爺倆鬧事兒,她也什麼都沒吃。吳霜不在,喬群的腳步慢下來。爹說一半天就托媒人去吳霜傢,吳霜她媽能答應嗎?吳霜她媽一看見自己就冷著臉子,估摸著不能答應這門親事。其實不就是嫌我沒有幹正事兒嗎嘛,實在不行就跟爹學做豆腐。大刀的刀法那麼多,我喬群都能記住,做豆腐有什麼難的。看見吳霜在舞臺上真是恨她,可是一看見她在屋裡,心裡就敞亮瞭,離瞭吳霜還真就沒意思。想到這兒,喬群就不跟爹記仇瞭。

吳霜端著一盆熱碴子粥回來瞭,她從口袋裡拿出來窩頭和小咸魚,兩人坐在小凳上吃。喬群說:“我爹想過幾天讓媒婆上你傢。”吳霜喝著粥,沒吱聲。她其實是在想怎麼說才能不讓喬傢的媒婆來自己傢,媒婆一來,她媽一回絕,這就算結瞭疙瘩瞭。再說,看見今天喬群和他爹死犟的樣子,吳霜想得更多的是自己嫁給喬群後,喬群會不會和自己的媽犯渾。喬群連他自己的爹都不當回事兒,能把丈母娘當回事兒嗎?吳霜小心翼翼地說:“我試探過我媽的口風,她還是那句話……”

喬群說:“還是說我沒正事?我可以學做豆腐啊。”吳霜想說這個還不是做豆腐的事兒,一來是喬群命硬,二來是喬群不孝,說沒正事兒隻是托辭罷瞭。吳霜說:“我媽說……說瞭你別不高興。我媽說,除非男人死絕瞭,不然她閨女不會嫁給一個耍大刀的。我媽害怕。”喬群一臉絕望,這學做豆腐也不行,還要我怎麼樣才行呢。喬群說:“我不明白,不就耍個大刀嗎嘛,你媽怕啥,我又不會拿刀殺人。”

吳霜嘆瞭口氣,說:“我爹死得早,我媽一個人把我拉扯大不容易,為瞭供我念書,她把傢裡能賣的都賣瞭。上次交學費之前,我媽出去借,借瞭好幾傢,才把錢湊齊。肝火上眼哪,我媽一股急火上眼,兩隻眼睛都起瞭針眼,沒錢治,眼睛差點兒瞎瞭。我可不像你,我不舍得讓我媽生氣。再說,正不娶,臘不聘,眼看著臘月瞭,咱倆的事兒,不差這點兒時間,就先放一放吧。”

喬群默默地聽著,心裡想原來說哪怕我會做豆腐也行,我同意做豆腐瞭,又不行瞭,又嫌我會耍大刀。要是我也在東北軍當個連副,你媽還能反對嗎?還不是勢利眼!本來溫熱的心,涼瞭下來。吳霜見喬群不說話,想逗他高興,說:“其實,我挺愛看你耍大刀的,比戲臺上的武生耍得好看。”吳霜一提耍大刀的事兒,喬群的煩惱就拋到九霄雲外去瞭。他把毛驢套上,拉磨本來就是毛驢的事兒,是爹非得和自己較勁,這會兒喬群也不記恨爹瞭,繼續讓驢拉磨,就算給爹服個軟瞭。

院裡,月光下,喬群舞動大刀,飛身躍起,落地後陡然來個造型,刀鋒朝下,兩指朝上,做瞭一個指地問天。以前是偷偷躲在樹林裡,等吳霜挑水,喬群在一旁舞給吳霜看,期待著她贊許的眼神。這會兒喬群要好好耍一次大刀,讓吳霜好好看看,自己的一身武藝,怎麼就不如軍隊裡一個笨蛋連副瞭。刀鋒在月光裡閃閃發光,喬群騰挪閃跳,英姿勃發,又一個優美的亮相,道:“這個叫向死而生。這是刀技的最高境界,在死亡中誕生。”吳霜拍手叫好,心裡說我怎麼覺得是朝著死亡,每天好好生活的意思。不過她隻是想想,並沒有說出來。

東屋裡,喬日成被院子裡的動靜驚醒,披著被子來到窗前,向外張望。他看見喬群耍刀給吳霜看,兩人的樣子,不像是喬群說的不撿剩,心裡踏實瞭。吱嘎一聲,喬日成披衣出門。喬日成出門來,喬群的笑臉就收瞭起來,喬群還是不想和他爹說話,隻是收刀。喬日成心裡想這個癟犢子是跟你爹記仇呢。哪有和自己爹記仇的道理,你爺爺也這麼打我,我就不記仇,這個癟犢子就是各路。各路就各路吧,那也沒辦法,養瞭二十年瞭,咋說也是自己兒子。喬日成問:“豆漿出瞭幾桶?”喬群也不答話,吳霜說沒耽誤,套上毛驢瞭。跟著喬群又進瞭磨坊。

喬群是不打算回屋睡覺瞭,一直在磨坊待著,吳霜一直陪著。說不清為什麼,吳霜覺得喬群和他爹之間像是一時半會兒不能講和瞭。兩人聊起來小時候下河摸魚烤傢雀的舊事,說著說著,天就蒙蒙亮瞭。吳霜說:“我得回傢瞭。”喬群悶瞭一會兒才說:“走吧。”聽吳霜的腳步聲遠去,喬群一個人待在磨坊裡,覺得從來就沒這麼孤單過。

喬群悄悄回到西屋,晨曦已經透進瞭窗紙。喬群整理瞭幾件衣服,包成瞭一個包裹,找瞭一張紙,撕下來一小條,寫瞭幾個字,然後把字條貼在門上,拎著大刀和包裹悄悄出瞭房門。門發出吱嘎一聲響,驚醒瞭喬日成,他喊:“癟犢子,給爹撓撓後脊梁。”沒人應聲。窗外的腳步聲匆急遠去。喬日成覺得不對,起身下地,見到門上貼的字條。字條上寫著:爹,我出遠門瞭。我一個沒正事的人,你也不用惦著。喬日成一愣,披上件棉襖,趿拉雙鞋,慌忙追出院外。

曙色迷茫,多數人傢還沒起來。喬日成追到瞭門外石板路上,石板路的盡頭出現瞭喬群的身影。喬日成喊:“小癟犢子,給我站住!”喬群回頭望瞭一眼,看見爹出來追,眼角噙出淚花,趁沒人看見,繼續更加大步地往村口走。

喬日成把趿拉著的鞋套上,撒腿追趕,邊跑邊罵:“你這個渾東西,翅膀硬瞭是不是?你再跑,我打折你的腿。”他從地上撿起一根樹棍子,準備追上這個癟犢子揍他一頓。這個不成器的東西就是欠揍。老祖宗有話,棍棒底下出孝子,昨天沒打服他,這個王八羔子,癟犢子玩意兒,看我怎麼收拾你。

喬群回望一眼,笑嘻嘻的,他看著爹笨拙的樣子,發現爹開始老瞭,爹的嘴唇動彈著,他知道爹在罵他,這時也不生氣瞭,大聲喊道:“回去吧,你追不上的。”喬日成揮舞著棍棒奮力追趕,怎麼也追不上,他氣喘籲籲,想大聲罵喬群,罵不出聲來,心裡說到底是老瞭,那麼個大小子在前面跑,愣是追不上。

喬群以調皮的姿勢跳躍著前行,這越發讓喬日成生氣,將棍子飛出,又撿起磚頭拋過去,都沒打著。他氣得心裡罵著:“你小子有本事,出去就別回來。”喬群轉身倒退著跑,看著老爹呼哧帶喘的,越發覺得爹是真的老瞭。以前爹抓他跟抓雞似的,抓住瞭就拿腳踹,那會兒喬群就想跑,可是太小,不知道往哪兒跑,就一心想練武。練武的心意到底是成人瞭才實現,雖說武藝不算太精,但總算是學瞭一些刀法。

喬日成見兒子越跑越遠,害怕瞭,這個癟犢子,這是要上哪兒啊!他哭喪著喊:“我不攆你瞭,你也別跑瞭,你跟我說會兒話!”喬群停下腳步,說:“沒啥可說的,你就當我死瞭吧。”這話讓喬日成深受刺激,一屁股坐地,哭咧咧地罵道:“你個喪門星、孽種、混賬,我當初掐死你就對瞭……哎,你去哪兒?”

喬群說:“奉天。”喬日成說:“奉天是你待的嗎?你在奉天誰養活你,你咋活啊?餓你三天,你就知道傢好瞭。”喬群垂下腰,休息一會兒,說:“我說瞭,就是要飯,我也不回傢。”喬日成說:“那小霜怎麼辦?”喬群心說人傢吳霜她媽根本不同意,你還美啥啊,愛理不理地答道:“愛咋辦咋辦。”喬日成說:“跟你交個底,小霜這孩子我是看好瞭……”喬日成覺得提吳霜還是能拴住喬群的。他不知道村裡人都說喬群命硬,不願意把閨女給他傢。喬群嬉皮笑臉地說:“你看好瞭就自己留下。”喬日成被噎住,將鞋子甩瞭,撿起來使勁拋出,罵道:“孽種!你這是人話嗎?”

喬群在前面走,喬日成就在後面跟著,轉眼到瞭柴河堡村口,喬日成大聲喊:“你兜裡有錢嗎?”喬群不應,徑直往前走。前面是林深路窄的凹地。喬日成見兒子的身影漸漸消失,站在高地泣聲喊道:“林子裡有狼,你小子長點兒眼色!”喬群走出很遠瞭,還聽父親在後邊大聲咳嗽。他知道這是父親在給自己壯膽,禁不住有一絲感動,回轉身,對在高地上的模糊身影磕瞭一個響頭,歡愉地小聲叫道:“喬大先生,你的孽種兒子顛嘍!”邊走邊跳秧歌步,嘴裡哼著蹦子:

三更井子裡,

月牙照樹梢,

小奴傢悶坐在繡樓,

一陣陣好心焦啊,

哎咿呀咿得喂……

歌聲在山谷裡久久悠蕩著,仿佛一個心有不甘的冤魂。

《上陣父子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