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闖大禍

奉天一直是山裡人向往的地方,南來北往的人都在這裡會聚、輾轉,一年四季,街面上的人群都如蟻群般密密麻麻地湧動著。北市場則是奉天20世紀30年代最熱鬧的去處,客棧、商鋪、錢莊挨挨擠擠,叫賣聲此起彼伏。

喬群一路上走著,偶爾搭車,坐過順路的牛車、運菜的馬車,歷盡顛簸,幾經周折,這天終於到瞭奉天。其實就算他爹沒有暴揍他一頓,吳霜沒有拒絕他們的婚事,他也早就想到奉天看一看。早聽說這個神奇的奉天是滿洲的龍興之地,土裡埋著大清國太祖太宗兩朝皇帝,有好幾百年的歷史。喬群愛熱鬧、好奇,總想看看大清國的留都是個什麼樣子。再說,這裡還有張作霖的大帥府,他好奇這個大帥府到底有多氣派。他背著行李卷,到瞭奉天的大車店,就不知道該往哪兒走瞭。想瞭想,隨著人流走吧,去人最多的地方,準沒錯。一路走著,就到瞭人群最集中的地方,這就是北市場。喬群四下張望,眼神裡盡是鄉下人初進都市的好奇和亢奮。他打小在山裡河溝裡亂竄,柴河堡的山梁上樹林裡哪兒有蛇洞、哪兒有大雁蛋、哪兒能抓狍子,他清清楚楚。這個奉天城,嗯,他喬群早晚也要弄個明明白白。

在北市場東看看西逛逛,賣茶葉的、賣鐘表眼鏡的、賣瓜果梨桃的、牙行、錢莊子,喬群都不感興趣。看見綢緞店,喬群站瞭半天,他想起瞭吳霜。這樣炫目的綾羅綢緞要是披掛在吳霜的身上,該多俊!想起吳霜,心裡微微一緊。興許是餓瞭,喬群順著香味兒走到瞭一條大街上,這條大街上全是吃的,金黃色的吊爐餅、雞蛋糕、煸餡兒的餃子、熏肉大餅、蒜泥白肉、鴛鴦餡餅,各種叫賣聲夾雜著撲鼻的香氣,讓喬群直咽唾沫。他哪見過這麼多吃食啊。

天空飄起瞭細碎的雪花。喬群張開嘴,讓雪花落進嘴裡。肚子是癟的,奉天的雪花讓喬群先解瞭解渴。喬群晃來晃去,終於踟躕在一傢包子鋪外賣的櫥窗前。櫥窗裡面,一個夥計端著一碟小籠蒸包來到窗前。喬群望著熱氣騰騰的蒸包子。一個衣衫襤褸的小叫花子也扒著窗板,望著包子,饞得流口水。喬群趁著夥計沒註意,小聲問小叫花子:“饞嗎?”小孩說:“饞。你不饞嗎?”喬群咽瞭咽口水,點點頭,說:“饞。”他一把摘瞭男孩的狗皮帽子,放到男孩手裡說:“站到我身後去,我教你變戲法。”

喬群趁夥計不註意,從窗口迅疾出手,連續偷瞭四個包子和半隻燒雞,放到男孩的帽兜裡,而後踹瞭男孩一腳,說:“跑!”男孩會意,捧著帽兜跑瞭。喬群轉身要走時,聽到店裡有人喊:“我的燒雞呢?”喬群裝作沒聽見,慢悠悠地走著,一邊走一邊哼著小曲兒:“關二爺催動著坐騎往前走,遠遠望見古城關,這遠遠看城門啊三滴水欸,近看垛口數不全。”

發現燒雞丟瞭半隻,店老板和兩個夥計沖出來追上喬群,大聲喝道:“你給我站住!”喬群沒事似的站住,回過頭問:“是喊我站住啊?”一個夥計指著喬群說:“我剛才看見你在櫥窗待著來的,肯定是你!你小子手腳不幹凈。”喬群一臉無辜的表情,橫瞭吧唧地嚷:“埋汰誰呀?”兩個夥計不由分說,在喬群身上上上下下搜瞭一遍,一無所獲。店老板不甘心,搶過喬群背的行李卷和破兜子,扔在地上,想解開行李卷上的麻繩。喬群一腳踏上行李卷,虛張聲勢地怒喝:“我說你們過分瞭吧,兄弟!你們是警察還是日本人?敢隨便翻人行李!”

店老板一副誰都不在話下的地頭蛇模樣,開口罵道:“你個土鱉,裝什麼糊塗?我要是翻出包子燒雞,把你腦袋擰下來。”店老板拽著麻繩,喬群根本不憷他,腳上加瞭勁兒踩著麻繩,問:“你要是翻不著呢?咋算?”店主人哼瞭一聲,朝著兩個夥計一揮手,兩個夥計推搡著喬群,搶過喬群的行李,喬群裝作打不過他們的樣子,被他們推搡著,讓他們翻。

倆夥計先翻兜子,又打開長長的行李卷,結果,翻出瞭一把鋥亮的大砍刀。店老板嚇傻瞭,直瞭眼睛。他本是山東曹州人,隨著父老鄉親闖關東來到奉天落腳,開瞭包子鋪。他年幼時聽說過曹州大刀隊的人是怎麼殺的滿身洋毛的德國人。喬群的這把大刀,他掂量著,沒有一身蠻力,一般人即使拎動瞭,也舉不起來。店老板上上下下重新打量喬群,口氣軟下來,說:“兄弟是吃哪碗飯的?”喬群冷冷地說:“吃閑飯的。”店老板畢竟見多識廣,喬群一身鄉下土佈短打扮,行李裡面藏著把大砍刀,真說不好到底是幹什麼的,為瞭半隻燒雞、四個包子和這種人結下梁子,不值當。他沖喬群抱瞭抱拳,說:“這位爺,你光腳,我穿鞋,不和你扯。”倆夥計趕緊把喬群的行李卷包妥當,恭恭敬敬還給喬群。

喬群揖瞭禮,趨前小聲對店老板說道:“不瞞你說,兄弟我初到此地,沒什麼盤纏,所以我偷瞭你半隻燒雞和四個包子,改天我到廟裡替你燒炷香。”店老板說:“半隻燒雞而已,剛才魯莽,多有得罪。”二人言罷,喬群背著行李卷大步走去。

喬群走到一個街角,小叫花子不知從哪兒躥瞭出來,拽著喬群小聲說:“大哥,往這兒走!”喬群跟著他轉悠到一個沒人的胡同裡,他倆坐下來,墻角下的陽光十足,喬群吃瞭個包子,向男孩伸手問:“還有呢?”男孩說:“啥?”喬群說:“燒雞。”男孩指指一旁地上的雞骨頭,不好意思地說:“沒忍住饞,沒瞭。”喬群使勁拉低男孩的帽簷,拍拍屁股下的土,起身走瞭。男孩追上去央求說:“帶上我吧。再偷燒雞,我不要瞭,都給你。”喬群笑瞭,朝男孩屁股親昵地踢瞭一腳,問:“會敲鑼嗎?”男孩點點頭。奉天城裡打把勢賣藝的多,小叫花子看得多,會說不少開場詞兒。喬群從傢裡出來之前就想好瞭,憑著一身武藝,不愁混不上飯吃。他揪瞭一下小叫花子的耳朵,說:“跟我混吧,我管你飯。”

柴河堡喬傢的磨坊裡,喬日成無精打采地坐在木凳上抽煙,不時抽打一下拉磨的驢。磨坊的另一角,一鍋豆漿已經煮沸,滿屋都是蒸騰的熱氣。磨坊的木門吱嘎一聲,耀眼的雪色白光閃瞭進來,吳霜推門進屋瞭,她問道:“喬叔,我媽說你找我?”喬日成抽瞭口煙,愁眉苦臉地說:“小霜啊,我傢那個孽種……蹽瞭。”

吳霜愣住,一時間沒聽明白什麼意思,她問道:“蹽啥啊?蹽哪兒去瞭?”喬日成觀察吳霜的表情,他想看看吳霜事先知不知道喬群要離傢的主意,看見吳霜疑惑的樣子不像是撒謊,他問:“他沒對你說?”吳霜一臉失望,說:“沒。他那晚上凈說我倆小時候的事兒來著。”吳霜回憶著那個晚上,喬群提起他倆的婚事,自己說先放一放,慢慢懂瞭喬叔說“喬群蹽瞭”是什麼意思。剎那間,她有一種讓人不要瞭扔瞭的感覺,臉一下子失去瞭顏色。喬日成看著吳霜的臉色一下子煞白,知道吳霜真是事先什麼也不知道,明白自己的那個犟眼子犢子是個狠東西,一聲不吭就把吳霜給扔傢瞭。他可憐起淚光閃閃的吳霜來,嘆瞭嘆氣,說:“那個癟犢子說是要上奉天。”

吳霜想起自己在奉天念書的時候喬群很羨慕,可是他爹說隻能供他哥倆念私塾。也是,喬叔做豆腐雖說掙錢,可是架不住要養活倆兒子。兩個大小子,個頂個能吃,喬叔不易啊。喬群說過早晚要上奉天看看,這下子可就真走瞭。吳霜的心像是被掏空瞭,哽咽地說:“呀,奉天,那可是大地方,喝口水都要花錢,不好混的。喬群吃什麼?他得要怎麼養活自己啊?”說完,難過地掉下眼淚來。忍住哭,比忍住笑還難。吳霜的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淌。

喬日成看見吳霜哭得傷心,反倒安慰起吳霜瞭,說:“別哭,那個癟犢子不值得你為他掉眼淚。奉天那麼好混嗎?他會幹啥?他要跟你叔似的,滿腹經綸,一筆好字,走哪兒也能混個飽。他就會耍個大刀片,那玩意兒能當飯吃嗎?”喬日成這麼一說,吳霜心裡一亮,她還真覺得喬群在奉天能混個飽飯。那天晚上,喬群耍起大刀,大刀片上下翻飛,龍騰虎躍一般,身手不比戲臺上的武生差。喬群也不是凈耍花架子,那是有真功夫的。想到這兒,吳霜的心裡不那麼疼瞭。吳霜說:“喬叔找我來的意思,是想讓我進城找他嗎?”

喬日成拿笊籬撈豆腐渣,說:“不慣他的臭毛病。蹽上癮瞭,日後你們結婚怎麼辦?他兜裡鏰子兒皆無,讓他餓上幾天,自己就訕搭搭地回來瞭。”喬日成可不像吳霜那麼看好喬群耍大刀的本事,他是真覺得喬群在奉天沒活路。本來他一直愁眉苦臉的,看見吳霜來瞭,心裡就踏實瞭。吳霜水靈靈的,模樣好,唱得也好,勤快不說,還識文斷字,他喬日成就不信吳霜拴不住自己傢的那個渾球癟犢子。

吳霜見喬日成提起自己和喬群過日子的事兒,笑著說:“叔,我和喬群的事,一時半會兒定不下來。我拗不過我媽。我媽就是覺得喬群不行。”吳霜不好說出她媽其實最嫌乎喬群命硬的事兒。不管怎麼說,喬群的媽和兩個哥哥都死瞭,都說是喬群給克死的,吳霜也打怵這件事。

喬日成不知道這些,隻顧到喬群不學做豆腐,讓鄉裡鄉親的都覺得他是個二流子,他相信隻要喬群成瞭傢,要養活老婆孩子,自然就會鳥悄兒地跟著自己學做豆腐。他說:“小霜哪,我不是出歪道,你隻要兩頓不吃飯,你媽就抹眼淚瞭。你和喬群的事兒準成。”

吳霜心裡說我媽的兩隻眼睛都鬧過針眼,一直就沒好利索,大雪天一晃眼,我媽啥也看不清,我再一氣她,徹底看不見瞭可咋整,我可不舍得讓我媽上火。她說:“喬叔啊,都說喬群沒正事,我媽能不害怕嘛。”

喬日成不以為然,他對將來喬群和吳霜的小日子挺有信心。他輕松地笑笑,說:“都說喬群沒正事兒怎麼啦?都說張作霖是胡子,砸響窯綁花票,那才叫沒正事。可最後怎麼樣?當上瞭東北王,外妾不算,光老婆就娶五房,那日子讓他過的,皇帝都不如他滋潤。”

吳霜撇撇嘴,說:“哎呀媽呀,東北王娶瞭五個老婆,喬叔這是還惦記著喬群將來也出息瞭,整個三妻四妾啊。”喬日成趕忙道:“我沒別的意思……隻要你在他身邊,往好道上領,我傢喬三兒差不瞭。你想啊,我是龍種,他能是跳蚤嗎?何況我傢喬三兒比我多瞭一樣東西。”吳霜嚇一跳,說:“啥?”喬日成故作神秘地說:“懾人毛。別看他俊眉俊眼,逼急瞭,懾人毛一挓挲,鬼都怕。”吳霜捂著嘴笑,說:“懾人毛?喬叔你是聽書聽太多瞭,哪兒有人真長懾人毛啊!懾人毛是頭發還是眉毛啊?”吳霜好像又看見喬群跟在自己身邊嬉皮笑臉的樣子,也看見月光下喬群耍大刀時那個英姿勃發的樣子,漸漸笑不出來瞭,黯然神傷。

奉天北市場遊人如織。快過年瞭,南來北往的大小客商,置辦年貨的東傢、夥計,放瞭寒假的學生,把北市場塞得滿滿的。喬群選瞭一個開闊的廣場,做一個騎馬蹲襠式,雙手合十,眼睛微閉。在他前面一米處鋪著一塊墊佈,上面橫放著一柄大刀。小叫花子手提一個破鑼,當當敲著,在外場走圈,用童聲很有韻致地叫喊:“三老四少,爺們兒娘們兒,大哥小妹,三小二小,還有南來的北往的,背包的抗糠的,抽大煙拔豆稈的,都來看都來瞧,關公轉世耍大刀……”鑼聲鏗鏘。

過往的人群裡有不少閑人,都愛熱鬧,紛紛駐足,站成一個圈。東北軍講武堂的教官謝鐵驊、學員花駒正好路過,此時也鉆進人群看熱鬧。喬群朝眾人揖禮,振振有詞道:“在下喬群,給大傢獻醜瞭!”言畢,喬群將一柄大刀舞將起來,嘴裡不時“啊呀吒咳”地叫著。精彩處,眾人紛紛報以喝彩。花駒不屑一顧地甩出一句:“花拳繡腿!”

小叫花子雙手捧著托盤吆喝:“各位官人,叔叔嬸嬸,給點兒賞錢吧。”他到瞭花駒面前,看出花駒是個有錢的主,舉著托盤停在花駒面前。花駒將一枚硬幣高高提起,對準托盤,卻不撒手,男孩隻好耐心地舉著托盤。謝鐵驊拍瞭下花駒的肩膀,示意他跟喬群過招。花駒收瞭硬幣,高聲叫道:“這位兄弟,敢不敢跟我比畫比畫?”喬群雙手揖禮,初出茅廬,內心稍有怯意,內斂地說:“不敢!”謝鐵驊操著一口南方口音說:“你要贏瞭他,我賞你兩塊大洋。”喬群一聽兩塊大洋,不由得眼睛一亮,蠢蠢欲動。花駒不像謝鐵驊那麼客氣,直接開罵:“你要輸瞭就滾開,以後別在東北軍地盤上現眼。”眾人一片哄笑。這一切,被人群中兩個穿和服的日本人看在眼裡,其一就是關東軍第二十九聯隊護旗官巖谷川。

喬群面有不悅之色,心想對方一出手就要給兩塊大洋,不知道什麼來頭,初來乍到,還是不惹事兒吧,於是後退一步,把刀夾在腋窩裡,而後再揖禮說道:“我現在就滾。”

喬群背起行李卷要走的時候,巖谷川跳出人群,朝花駒鞠瞭一躬,操著生硬的漢語道:“我來比畫比畫怎麼樣?”這戲劇性的一幕,讓花駒一愣,扭頭看謝鐵驊。謝鐵驊問:“你是什麼人?”巖谷川答道:“大日本皇軍第二十九聯隊護旗官。”巖谷川話音剛落,花駒不待謝鐵驊回應,沖瞭出去,朝對方的面門搗瞭一拳。巖谷川退後幾米,險些倒地,但很快就站穩瞭。他閉目,長舒一口氣,嘴角帶著蔑視的微笑朝花駒招手,並以奇異的冷靜應對花駒的進攻,很快挽回頹勢。進行瞭幾個回合,巖谷川找到花駒的破綻,隻一拳就把花駒掀翻在地。花駒翻身欲起,巖谷川又凌空一腳,踢在花駒下巴上,後者猶如麻袋包一般,咕咚倒地。沉寂的人群發出噓聲,有憾意也有嘲弄。

喬群心裡說原來你張狂半天就這兩下子啊,我還不信瞭,日本人就那麼難打。花駒搖晃著站起,掙紮向前,被喬群攔住,說:“讓我這個花拳繡腿來吧,要是打出人命來……”他看瞭看謝鐵驊,謝鐵驊說:“打出人命來,算我的。”喬群戲弄地朝巖谷川勾動食指,待對方撲上來,卻每每讓對方落空,如此三四次,激得巖谷川火起,奮力飛出一腳。喬群凌空抓住對方的腳踝,順勢一拋,巖谷川飛出三米之外倒地。眾人正要歡呼,巖谷川卻一個鷂子翻身,重又站起。

兩人重又投入火拼,巖谷川在招架中感受到對方的打擊力量,自知論力氣,自己不是對手,佯作不支,賣一個破綻給對方,被喬群凌空摔倒。喬群上前踢一腳,見對方不動,未免生出憾意,蹲地看,嘲弄道:“這麼不經打,你是紙糊的嗎?”眾人發出一片歡呼。便在這時,巖谷川一個閃電般的勾拳,將喬群擊倒。不等喬群爬起,躍起的巖谷川頻繁出腳,將喬群踢得滿地滾,終於癱地不動。

眾人怯聲怯氣。花駒欲前往助戰,被謝鐵驊攔住瞭。謝鐵驊從口袋裡抓起一把花生米,扔進嘴裡一粒,又扔進一粒。這是一個他無法忍住的動作,每到關鍵的抉擇時刻,謝鐵驊總會去口袋裡掏花生米往嘴裡扔。謝鐵驊眼睛盯著地上的喬群,喬群忽然掙紮著爬起,但尚未站穩,被巖谷川狠命一擊,又直挺挺地倒地。此時的巖谷川露出瞭微笑,他按動指關節,充滿耐心地等待喬群站起。

喬群果然晃晃悠悠地爬起,帶著決不言敗的表情,一步步走向巖谷川。巖谷川並不著急,他用手臂量瞭一下自己和喬群的距離,閃出一步,之後擊出一拳。他打得不慌不忙,從容不迫,似乎擁有全世界的時間。他知道對方連遭重擊,疲憊不堪,獲勝已經毫無懸念,他要擊垮的是對方的信念。而喬群唯一不倒的隻是信念。他再一次跌倒時很快又爬起,迎去巖谷川。謝鐵驊和花駒進場,橫在瞭巖谷川面前。另一個日本人雄井也帶著怯意進場,和巖谷川站到瞭一起。雙方彼此凝視,虎視眈眈。

這時一隊警察跑過來,驅散瞭看熱鬧的人群。巖谷川禮貌地一鞠躬,說:“我知道中國有以武會友的傳統,願意改日相會。”巖谷川和雄井走瞭。喬群呆愣地看著巖谷川遠去,實在沒明白自己輸在哪裡。他重新又背起行李卷。謝鐵驊走過去搖晃著喬群的肩膀問:“怎麼樣?還行嗎?”喬群心情黯淡地回答道:“還行。我今天現眼瞭。”謝鐵驊說:“還不錯。你叫什麼?”喬群報上名字。謝鐵驊問:“識字嗎?”喬群回答:“念過四年私塾。”

謝鐵驊很滿意。不過喬群有個疑問,咱奉天咋有那麼多日本人呢?他想不明白,就問謝鐵驊。謝教官告訴他,經過甲午和日俄兩場戰爭,日本戰勝瞭滿清和沙俄,在中國東北部得到瞭主要有以下七條的“滿洲權益”:一、到1997年為止的包括旅順、大連在內的關東州租借權。二、到2002年為止的長春以南的“南滿洲鐵道”的經營權,包括附屬地的行政權和禁止鋪設平行線路及支線等“有害滿鐵的線路”。三、到2007年為止的安奉鐵道經營權。四、滿蒙五條鐵道的合資敷設權和兩條相關鐵道的受托經營權。五、礦山開采及森林采伐權。六、土地商租權、自由往來居住權以及工商營業權。七、鐵道守備兵駐屯權。1公裡鐵道15名士兵,總共16665名。目前在中國東北的日本僑民大約有20萬人,成分十分復雜。日本在國內大肆宣揚滿洲是塊福地,是能夠一獲千金的寶地,幾乎遊手好閑的日本二流子都來到瞭滿洲,有浪人,有鴉片販子,當然也有被騙來“開拓”的普通日本農民。謝鐵驊嘰裡咕嚕講瞭一大堆,喬群聽得雲山霧罩,不太懂,心說就是不光奉天有日本流氓和日本兵,整個東北加上蒙古都有日本人,這是啥道理?喬群鎖著眉頭,挺生氣。

謝鐵驊看得出喬群一身正氣,不服輸,是條漢子,讓喬群跟著他走。喬群問清楚瞭謝鐵驊他倆是幹啥的,原來他是東北軍講武堂的教官,花駒是學員,挺興奮。不過跟他倆走,喬群沒有信心。喬群問謝鐵驊:“我行嗎,謝教官?”花駒說:“他說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謝鐵驊拍一下腰間的手槍,說:“畢業瞭就是軍官,按月發餉銀,還有一把腰別子。”

喬群想起喬力的死,猶豫起來,傢裡就剩自己一根獨苗瞭,真入東北軍吃糧當兵?爹能讓戧嗎?正拿不定主意,謝鐵驊背著手有點兒不耐煩瞭,說:“我不喜歡磨嘰,趕緊的,把行李卷扔瞭,大刀片帶上,跟我走!”喬群似乎舍不得,花駒上前一腳將行李卷踢飛瞭。謝鐵驊拔腳就走,喬群把兜裡唯一的一塊錢扔給小叫花子,拎著大刀片忐忑地跟在謝鐵驊和花駒的後面。

巖谷川和雄井還在奉天市街閑逛。剛才巖谷川和“支那人”比武,雄井這會兒有點兒後怕,滿街都是“支那人”,隻有他和巖谷川兩個日本人,他怕真動起手來他倆吃虧。雄井站在巖谷川身邊的時候,身體微微發抖。巖谷川當時就看出來瞭,所以這會兒問他:“你今天害怕瞭?”雄井說:“對不起,我沒見過這樣的場面,不知道怎麼應付。”巖谷川微微一笑,說:“你來滿洲已經三年瞭,算老兵瞭。可你還是不瞭解‘支那人’。我們日本人擅長冷兵器,也擅長徒手格鬥,借力打力。‘支那人’不行,他們有武術,但是沒有武士。賣藝的都是花拳繡腿,沒什麼可怕的。”雄井說:“我一直待在開拓團,那是個準軍事部隊,嚴格講,還算不上真正的軍人。而且,我隻學過畫畫,沒有學過柔之道。本來要退役瞭,今年初又被招回到關東軍。”

路過一間茶莊,巖谷川進去,捻一撮兒茶葉送到鼻下,深吸著欣賞綠茶的清香,心想“支那”好東西太多瞭,我們就應該來分享這些。他說:“我們國傢需要擴大疆土,你又有瞭報效國傢的機會,應該感到榮幸。”雄井表情十分憂鬱,心裡想我多想早點兒回傢,我更想當一個畫傢。

奉天市街上,謝鐵驊在前面大步流星,花駒和喬群跟隨在後。花駒小聲對喬群道:“你小子走紅運瞭,進講武堂的人,都是篩瞭又篩選瞭又選的。”喬群倒是沒那麼高看東北軍的這個講武堂,他覺得講武堂是講武術的地方,武術是要練的,光是講,有什麼用。一個講武的地方,能有什麼高人?他現在隻關心能不能吃飽飯,忙問:“管飯嗎?我兜裡隻有一塊錢,還讓我給瞭小叫花子。”花駒蔑視地嘲笑說:“你可真是個土鱉,跟少帥混,還缺你吃的嗎?趕緊的,舔巴舔巴人傢啊!”喬群一想是啊,再怎麼練武耍大刀,也還是少帥的槍子兒更厲害,趕緊問花駒:“怎麼說?”花駒說:“真笨!你最起碼說一聲‘謝長官提攜’。”說完,花駒踢瞭喬群一腳。喬群跑到前面,朝謝鐵驊鞠瞭一躬,說:“謝長官提攜。”

謝鐵驊看見路上行人三三兩兩,有不少日本浪人,皺著眉頭。喬群謝他,他邊走邊說:“軍人不比百姓,犯瞭錯要吃鞭子、挨軍棍,怕嗎?”喬群說:“不怕!隻要是正事。”謝鐵驊看好喬群眉眼之間的正氣,還是說:“講武堂要為東北軍培養棟梁人才,嫖女人、吃大煙一概禁絕,你能做到嗎?”喬群想到瞭吳霜,心想哪兒有比吳霜更好的女人讓我動心,回答道:“這個好辦,我權當自己是和尚。”謝鐵驊笑瞭。

曙光初照,東北軍講武堂營區操場一片沉寂。哨音急促地響起,先是一處,繼而響成瞭片。一扇扇宿舍的門被撞開,近百個全副武裝的學員蜂擁而出,齊聚在操場上。喬群是最後一個跑出來的,邊跑邊系紐扣,樣子很狼狽。謝鐵驊早已佇立在操場上,高喝道:“立定!”喬群站住。謝鐵驊喝道:“按操典規定,演兵遲到者,負重跑五公裡。”謝鐵驊去隊伍裡取瞭五桿槍,一個個扔給喬群,嘴裡不停地發出口令:“右肩左斜,左肩右斜!”喬群按口令將五桿長槍套到身上。謝鐵驊命令道:“沿操場跑三十圈!”喬群不動。謝鐵驊怒喝:“聾瞭?”喬群回答道:“步兵操典我看瞭,一共九個條款二十六項規定,沒有這一條。”

隊伍嘩然。謝鐵驊神情稍顯窘迫,說:“你看的是講武堂第六期操典條例,現在是第七期,增加瞭懲治條款。”喬群不以為然,反駁道:“第七期條例我也看瞭,沒說三十圈……”謝鐵驊皺著眉頭,真的火瞭,言辭冷冰冰的,說:“解釋權歸術科教官,這是總則規定。”喬群好像剛從夢裡清醒,知道自己遲到,還當眾頂撞教官,罪責不小,啞巴瞭。謝鐵驊不由分說,責令道:“三十圈,到執法隊再領十鞭。”喬群大聲回答:“是!”然後跑去操場外圈。

謝鐵驊面向隊伍,吩咐按甲、乙、丙、丁四個區隊,由各隊教官實施操練。隊伍散開,一時間口令聲四起,學員進入分組操練。其中一隊學員唱起中華民國陸軍軍歌。這首軍歌是由大清《頌龍旗》演變而來的:

千萬斯年/亞東大民國/山嶽縱橫獨立幟/江河蔓延文明波/四萬兆民神明胄/地大物廣博/揚我五色民國徽/唱我民國歌……

在歌聲中,喬群在操場外圍疲憊地奔跑著。一大早忽然被哨聲驚醒,連口水都沒喝,空著肚子,在傢裡哪兒受過這種罪啊。再怎麼著,早上也有口咸菜疙瘩吃,大碗兒熱碴子粥喝啊。沒粥沒咸菜,哪兒有力氣啊。正想著傢裡的熱炕熱粥,他腳下一軟,跌倒瞭,趴在地上,仿佛接瞭地氣,可以安逸一會兒,似乎再不想起來。一隊執法的士兵趕來,用腳踢,用鞭子抽,喬群掙紮著爬起來,倒沒什麼怨氣,就是不服,繼續奔跑。

東北講武堂營區外大街上,東北軍參謀長榮臻在十幾位軍官陪同下,策馬走進講武堂營區。一聲哨子響,操課的隊伍迅疾集合成幾百人的大隊。一名軍官走近隊伍,囑告學員:“聽著,榮參謀長訓話時,你們不管聽懂聽不懂,都要鼓掌叫好,明白嗎?”學員齊聲回答:“明白。”軍官厲聲喝道:“來,演習一遍,一、二——”學員們聲音洪亮,齊聲喊:“好!”軍官訓道:“再來一編,一、二——”如此反復,訓練得差不多瞭,軍官滿意地表揚一番,囑咐道:“對,等一會兒榮參謀長訓話後,就這麼喊。”

榮臻一行人馬進前,翻身下馬,徒步到隊伍前。謝鐵驊跑步上前敬禮,大聲報告:“講武堂第七期學員正在操練,恭請參謀長訓示。”榮臻目光掃過講武堂的學員們,許久沒發聲,轉頭看一旁身背五把長槍正在奔跑的喬群,就問是怎麼回事。謝鐵驊解釋說剛收的一個新學員,遲到瞭,所以被罰。榮臻命令喊他過來。謝鐵驊跑過去喊喬群,小聲叮嚀道:“小心點,參謀長脾氣很酸,惹他不高興,會一槍斃瞭你。”喬群身背五桿槍跑步過來,給榮參謀長敬禮。榮臻命令道:“自報傢門。”喬群回答:“姓喬名群,開原柴河人氏。”榮臻問:“為什麼來我講武堂?”喬群吭哧瞭一會兒,說:“報告長官,找飯吃。”榮臻有些惱怒,喝道:“東北軍不要飯桶,講武堂更不要。”喬群立正再答:“有人告訴我,從講武堂出來就是軍官。騎大馬,挎洋刀,跨哧跨哧往前蹽。”學員們哄堂大笑。榮臻也笑瞭,咳瞭一聲,斂瞭表情,隊伍肅穆無聲。

榮臻何許人也,喬群一無所知。喬群隻聽爹叨叨過中原大戰,不過爹的話他是不太相信的。喬群不知道眼前的這位長官的赫赫戰績。榮臻是河北人,在北京清河陸軍中學畢業後,考進保定軍校。畢業後,分發到奉軍,曾任排長、隊官、連長、副官等。再後來考上北京陸軍大學。畢業後返回奉軍。從戰術教官一步一步升任師長、軍長,率部打過南口戰役。1930年,任東三省保安司令部軍事廳中將廳長。1931年初,任東北邊防軍司令長官公署中將參謀長。都說初生牛犢不怕虎,喬群什麼也不知道,自然也就毫無畏懼可言。榮臻轉向隊伍說:“張學良將軍從北平打來電話,讓我代表他來看望一下你們這期學員。你們當中,有誰參加過第一次中原直奉大戰?”花駒傲然邁步出列,回答說:“報告參謀長,下官有幸參加。”

榮臻微微點頭,問:“我們的槍炮輜重比直軍遜色嗎?”花駒回答:“不遜色。”榮臻點瞭點頭,接著問:“給養比直軍差嗎?”花駒回答:“不差。要強過直軍。”榮臻命他入列。花駒回到隊伍。榮臻訓話說:“可5月長辛店一戰,我記得很清楚,那天的雨點比銅錢都大——我們的隊伍和直軍一挨上,還不到一個大煙泡的工夫,噼裡啪啦就敗下陣來瞭。堂堂奉軍,情何以堪?!”榮臻頓住,期待反應。

隊伍中有人蹦出一聲“好”,於是更多的人胡亂地附和:“好、好、好!”一旁的謝鐵驊和講武堂的教官們紛紛皺眉。氣氛緊張而尷尬。榮臻目光巡掃隊伍,繼續講話:“回到奉天,我陪張大帥一口氣喝瞭三壺酒,他罵瞭二十三個媽瞭個巴子,之後告訴我:‘烏合不教之兵不堪作戰,而無識之將校尤不足指揮。’於是,就有瞭這個東北陸軍講武堂。”一軍官在榮臻身後用手示意。隊伍中有人大聲喊“好”,於是泛起一片叫好聲。這次的好是叫對瞭,榮臻很滿意。

榮臻矜持地舉起戴白手套的手,止住掌聲,道:“你們是民國十年的新軍,不能光想著騎大馬挎洋刀……後一句是什麼?”榮臻是河北人,雖說在東北軍多年,他接觸到的下級軍官還是習慣說北平官話,所以東北的許多方言他並不太熟悉,他猜“蹽”是東北方言跑的意思。喬群說:“跨哧跨哧往前蹽。”榮臻問:“往哪兒蹽啊你?”喬群一時不知怎麼回答。榮臻說:“我給你們指個道,往小瞭說,你們要護境安民;往大瞭說,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後句話,是副總司令讓我捎給你們的。”隊伍中又亂糟糟泛起一片叫好聲。榮臻明白這些學員沒人真懂他的指示,本來想多作訓斥,這樣一來,有點兒掃興,一揮手,說:“今天就到這裡吧。”

又下瞭幾場雪,柴河堡越來越冷瞭。吳霜習慣瞭喬群整天纏著她,挑水、上山劈柴、打豬草、喂雞,不管幹什麼,總能看見喬群在一邊晃悠。現在喬群走瞭,吳霜才發現日子很單調、無聊,加上吳霜媽的眼病越來越重瞭。喬日成送來石膏、梔子、黃芪,讓吳霜給她媽清一下脾胃積熱,吳霜給媽煎藥,吃瞭一些,稍有好轉。吳霜盼望媽的眼睛早點兒好起來,就去鎮上藥鋪抓藥,藥鋪的藥師讓病人親自來號脈,要看舌苔,望聞問切才肯出方子、吳霜知道媽出門不方便,而且不願意花錢,不會去鎮上看病。媽的固執讓吳霜很無奈,她越發無精打采。

吳霜進瞭自傢的小院兒,吳霜媽因為眼神不好,側著腦袋,專註地聽外面的腳步聲。吳霜媽聽腳步聲知道吳霜回來瞭,問:“你一天沒著傢,去哪兒瘋瞭?”吳霜嘆口氣,趴在炕上,不言語。吳霜媽說:“鍋裡有飯。”吳霜沒答話,心裡想媽太苦瞭,這輩子最常說的話就是‘鍋裡有飯’,隻要鍋裡有瞭飯,媽就知足瞭。吳霜媽聽出吳霜的情緒不高,問道:“聽說那小子蹽瞭?”吳霜本來不敢和媽說起喬群,她怕媽不高興,這會兒媽主動提起喬群,吳霜忍不住就哽咽瞭,說:“他已經走瞭六天瞭,一點兒消息沒有。”吳霜媽心裡想這傻閨女一天到晚跟沒瞭魂似的,就是為瞭這事兒。這可怎麼辦?吳霜幽怨地說:“媽,他這是讓大夥給攆走的!”

吳霜媽愣瞭一下:“大夥兒攆走的?不是他爹給打跑的嗎?”吳霜心裡說其實是你和他爹一起給攆跑的,一天到晚說人傢沒正事,總嫌乎他,他是沒臉待在柴河堡才蹽的。吳霜媽說:“是不是你學給他聽我嫌乎他沒正事兒,不能把你給他?”吳霜說:“是啊,學瞭,不過你說他命硬,我沒學。”吳霜媽:“他就是沒正事。一個整天耍大刀的人,怎麼過日子?你爹走得早,媽一個人養活你,也就是能讓你吃上熱乎飽飯,一年能吃上幾頓肉,你哪兒見過什麼山珍海味!你在娘傢窮,媽不想讓你嫁出去還受窮。他喬群就算學會做豆腐,嫁給他,你吃啥?總不能下半輩子見天兒吃豆腐啊!”吳霜媽心裡更顧忌的是喬群太犟,怕吳霜將來受氣。話到嘴邊留一半,吳霜媽沒往下說,她怕孩子一股火變成熱毒攻上眼睛,落得和自己一樣的眼病,深深嘆瞭口氣。

吳霜沉默瞭一會兒,坐起來說:“媽,這幾天,我反反復復地想,我想好瞭,不管他有沒有正事,我這輩子就認他瞭。實在不行,他耍大刀,我唱蹦子,也能過得挺好的。以前,我總怕他太犟惹你生氣,後來仔細一想,他就是和他爹犟眼子,路上有歲數大的人挑柴火,他都搶過來幫著挑,他是個好人。這幾天沒他,我幹什麼都沒意思。”吳霜媽嘆道:“你這是認倒黴哩。有一種男人,生下來就過不瞭消停日子,總要惹點兒禍,他就是。”吳霜說:“惹禍就惹禍,我認倒黴。”吳霜媽說:“媽不在乎他和我犟,惹我生氣,媽就怕你跟瞭他,等到他手瞭,不新鮮瞭,他拿你不高貴。”吳霜心裡說不會的,從小就在一起玩兒,吃什麼他都先盡著我,過河都背著我,怕我著涼。吳霜眼往窗外看,多希望喬群忽然出現在院子門前。吳霜和自己的媽也不瞞著,喃喃地說:“我也是才明白。他這一走,我心裡鬧得不行,我的心讓他偷走瞭,我還一點不知道。”吳霜媽摩挲著吳霜的頭發,憂心忡忡。

講武堂的學員宿舍內一排用木板搭就的大鋪,十幾個學員或躺或坐,散在四處。學長花駒洗完瞭腳,見喬群進屋,用腳濺瞭喬群一身洗腳水,訓道:“臭小子,把洗腳水倒瞭。”喬群扭頭看一眼,似乎沒聽見,徑直走過。花駒惱火,罵道:“我可是你的學長。”喬群懶洋洋的,沒在乎,怪腔怪調地說:“學長怎麼瞭?”花駒罵道:“學長就是你爹。來,給爹倒水。”喬群想罵滾你的蛋去,話到嘴邊,忍住瞭,去一旁擦槍。

眾目睽睽下,花駒面子掛不住,來勁兒瞭,說:“喲嗬,你進營才一周,就敢撅老子?”喬群想起爹說過退一步海闊天空,盡量心平氣和地說:“我已經給你端瞭一周的洗腳水瞭,差不多行瞭,不帶這麼欺負人的。”花駒不依不饒,心說沒見過這麼不開眼的,惱怒瞭,說:“媽的,這就叫欺負人?”喬群還是沒有動怒,說:“也不帶這麼罵人的。”花駒仗著上前線打過不少硬仗,長官賞識,一向指誰打誰,說一不二,哪兒能忍受別人和他叫板,站起來拿手指著喬群罵道:“敢回嘴瞭?你以為謝教官賞識你,就可以不把我放在眼裡是吧?來人哪!”鋪上地下呼啦啦站起四五個軍漢。花駒壞笑著說:“替我摸一下,看他毛長齊沒。”四五個軍漢蜂擁而上,扒喬群的褲子。喬群用肘用拳很快放倒瞭兩個,其他人露出怯意。

花駒趿拉著鞋過來,說:“哎呀,脾氣不小啊,敢在我眼皮底下逞能。立正——”喬群一愣,下意識立正。花駒托起喬群的下巴:“小子,想不想知道張大帥給講武堂立的什麼做派?放屁咣咣的,走道的,尿尿嘩嘩的,大嘴巴呱呱的。”言罷,花駒左右開弓,打瞭喬群兩個嘴巴,而後朝喬群心窩使勁搗瞭一拳,喬群搖晃兩下,周圍軍漢趁機狂打喬群,直到喬群倒地。

有人開門進來喊:“南蠻子來瞭!”軍漢們立即散去。東北軍裡,東北人居多,還有一些河北人、河南人,謝鐵驊是湖北人,所以大夥兒背地裡叫他“南蠻子”。講武堂宿舍走廊裡,謝鐵驊腳蹬皮靴,手握馬鞭,行色匆匆。不時推開宿舍的門,搜尋一眼又離去。花駒見謝鐵驊沒進屋,就跳下地,猶如抓小雞一樣將癱軟在地上的喬群拎起,而後用膝蓋頂著,讓對方貼墻立起。喬群沒站住,又順墻癱倒。花駒再一次把喬群拽起,立在墻上,把自己嘴裡的煙卷強行插到喬群嘴裡,說:“抽!”喬群弱聲地說:“我不會抽。”然後“噗”地把煙卷吐到地上。花駒撿起重又塞進喬群嘴裡,說:“你給我抽!說你會抽就會抽。”喬群被煙嗆瞭一下,說:“不會。”花駒命令道:“瞎抽!”沒有人預警,門突然開瞭,謝鐵驊進來,一眼發現瞭喬群。

喬群頭發蓬亂,一隻眼烏青,嘴裡叼著煙卷。謝鐵驊問:“怎麼回事?挨打瞭是吧?”沒人吭聲,都在沉默。一屋子人紛紛把視線投向喬群。喬群振作精神,使勁吸瞭口煙,說:“長官,我們鬧著玩兒呢。”花駒再有恃無恐,也是憷謝教官的,見喬群這麼一說,松瞭口氣。謝鐵驊問:“喬日成是你什麼人?”喬群一愣,回答道:“是我爹。”謝鐵驊說:“哦,你跟我來。”

沿著講武堂營區內的石板路,謝鐵驊和喬群走去營區大門。謝鐵驊看見喬群一瘸一拐,問他:“明明挨打瞭,怎麼不說實話?”喬群說:“老兵說瞭,新兵進營,頭一個科目是挨收拾,這事躲不過的。”謝鐵驊明白,不是每個新兵都會挨打,挨打的都是犟嘴的。不過花駒一向愛欺負人。他告訴喬群說花駒十五歲就跟著張大帥,當過土匪,參加過直奉大戰,人不壞,就是手黑。如果喬群怕他,他可以把喬群調到別的區隊。喬群說:“謝謝教官,我不怕。”到瞭營區大門,謝鐵驊一努下巴,說:“你看那是誰。”

喬群抬頭,見老爹蹲在營區大門口的墻角,不由放慢腳步,躲在謝鐵驊身後說:“長官,我不想見。”謝鐵驊奇怪地問:“為什麼?”喬群回答說:“來講武堂的事,我沒跟傢裡說。”謝鐵驊問:“說瞭又怎樣?”喬群說:“我哥原來就在東北軍,打仗死瞭,我成瞭獨苗。我爹說,喬傢香火能不能續下去,就看我這個渾蛋瞭。”謝鐵驊沉吟瞭一會兒,回復道:“你真要是獨苗,我可以跟上司說說情,放你回去。”喬群急瞭,連忙說道:“不行,我就想在這兒混瞭。”謝鐵驊已經見過喬日成,說:“你爹說瞭,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喬群想瞭想,靈機一動,盯著謝鐵驊腰間的手槍,說:“把你的腰別子借我用一下行不?”謝鐵驊看看不遠處的喬日成,心想當爹的不容易啊,這麼冷的天,那麼遠找來,不過奇怪的是兒子見爹,帶槍幹什麼。他問喬群:“你要手槍幹什麼?”喬群嬉皮笑臉的,有點兒不好意思瞭,說:“我顯擺顯擺,我爹一見這個準迷糊。”謝鐵驊將手槍連同腰帶一起摘瞭,給瞭喬群。喬群邊系腰帶邊問:“長官,什麼叫‘士不可以不弘毅’?”謝鐵驊想瞭想,回答道:“簡單說吧,身為軍人,要為國傢興亡計,置生死於度外。”喬群問:“中原大戰剛打完,以後還有仗打嗎?”謝鐵驊嘆息著說道:“內有軍閥混戰,外有日俄覬覦,要我看,東北軍打仗的日子還在後頭呢。”喬群“哦”瞭一聲,啥叫“覬覦”呢,沒明白。喬群告別謝鐵驊,拍一下腰間的手槍,挺胸朝營區大門走去。

講武堂營區門前,蹲在墻根下的喬日成正沮喪著,突然發現一個人站到瞭眼前。他從腳下往上看,嶄新的褲管,鋥亮的皮帶卡和手槍,晶亮的扣子,再往上是一張極為熟悉的臉,他愣瞭一下,幾乎不敢認識瞭。再定睛一看,喬日成撲騰站起來,驚呼:“我的媽呀……幾天的工夫,你腰別子都卡上瞭!”喬日成伸手摸摸槍,疑惑地問:“是真的嗎?”喬群趾高氣揚,派頭十足地呵斥道:“別動!站遠點。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喬日成瞇縫著眼睛,上下瞅一瞅喬群,得意揚揚地說:“小子,你爹誰啊!你爹長天眼,別說這兒,就是藏狗洞裡,我也能把你翻出來。”說罷,喬日成伸手又摸槍,“你要還認我這個爹,就把這玩意還給人傢,跟爹回傢。”

喬群挪開父親的手,說:“這個你說瞭不算,進瞭講武堂,我就是少帥的人瞭。”喬日成哭喪著臉罵道:“你個傻狍子,你當這是什麼好玩意兒嗎?卡上腰別子,就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瞭。”喬群滿不在乎,現在就是說說,也不打仗,有啥可怕的。他說:“反正……我不想回傢瞭。”喬日成就不明白瞭,我怎麼你瞭?不就是打一頓嘛,誰傢當爹的不打兒子?棍棒底下出孝子,老祖宗就這麼傳下來的。喬群說:“我就在講武堂待下瞭,省得你老說我沒正事。”喬日成這下真急瞭,說:“挎個腰別子就叫正事瞭?呸!知道老輩兒怎麼說嗎?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你就是在外面混,也得找個正經的營生啊。”喬群納罕瞭,說:“哎呀,跟我哥,你一口一個貴為連副,輪到我,怎麼就‘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瞭’?”喬日成說:“傻狍子,你跟你哥能一樣嗎?你現在是獨苗唉!”喬群鐵瞭心瞭,拍拍腰間的手槍,回敬道:“你勸啥都沒用,我喜歡玩這個。”喬日成嘆氣說:“你說你不是刀就是槍,正經的莊稼人,你看誰玩這個?”

喬群想瞭想,突然立正,蹦出一句:“士不可以不弘毅!”喬日成一聽耳熟,問:“啥?跩吧你就。你懂啥叫‘士’?聽誰忽悠的?”喬群說是少帥說的。喬日成心思不在這兒,說:“你就瞎掰吧你!這話我好像在哪兒聽過。”喬日成拉喬群到斜對面露天粥棚,說:“先給我弄碗粥喝,我肚子都癟瞭。”

爺倆來到講武堂對面的粥棚,喬群買瞭兩碗粥和一碟咸菜,想瞭想,又給爹買瞭兩張剛出鍋的吊爐餅。喬日成是餓極瞭,一口氣喝瞭半碗粥,嘆道:“哎呀,肚子倒是鼓起來瞭,嘴沒味兒。”喬群知道爹是饞酒瞭,喊掌櫃的,再來二兩燒酒。一個年輕夥計端著酒壺出來,高聲吆喝著:“來啦軍爺,高粱燒二兩。”喬日成聽著夥計喊喬群軍爺,倒是挺高興,喝瞭口酒,一拍腦門:“哦,想起來瞭,你剛才那句,是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喬日成借著酒興搖頭晃腦:“士不可以不弘毅,弘,寬廣也;毅,強忍也。”長官的話,爹能明白,喬群不禁心裡對爹有瞭幾分敬意,問:“曾子是誰?”喬日成一聽,氣不打一處來,這個癟犢子,老子給你交錢念瞭四年私塾,你個癟犢子玩意兒連曾子是誰都不知道,你白念啦!正想開罵,一想忍著吧,勸這個兔崽子回傢才是正事兒。

喬日成心裡說曾子說啥也沒用,還是不能讓喬群留在東北軍。他咂兒瞭一口酒,說:“別打聽,曾子是誰我也不認識,還是說你吧。”喬群說:“我?指定瞭。”喬日成拍拍兒子的肩,呵呵笑道:“我就知道,老子真要放話,你不敢不聽。”喬群拍一下腰間的手槍,美滋滋地說:“我說這個,腰別子,我指定扔不下瞭。在奉天,有這個,人傢都喊我軍爺,回傢誰喊我?”喬日成呼啦變瞭臉,罵道:“你人模狗樣的,小霜怎麼辦?我已經跟她媽放話瞭,你人一回去,立馬就成親。

喬群感到意外,問爹:“她媽答應瞭?”喬日成頗為得意揚揚地說:“答應瞭。你也不是不知道你爹的面子。”喬群心想是不是吳霜和她媽鬧瞭,她媽那麼看不上我,怎麼可能是爹的面子就答應瞭。爹這個人就是這樣,什麼都吹,牛要是在天上會飛瞭,就是爹給吹上去的。喬群說:“晚瞭。長官說瞭,奉軍端老張傢飯碗,就是老張傢人。”喬日成劈手給他一耳光,罵道:“反瞭你瞭,非逼我跟你玩硬的是吧?!”喬日成用碗敲案板喊:“來人哪!”從粥棚後邊突然閃出五六個莊稼漢子,七手八腳用繩子將喬群捆瞭,扔到路邊的馬車上去。見兒子還在掙紮,喬日成發話:“你不蹦躂嘛,來,給他勒個豬蹄扣!”幾個鄉親又一陣忙活。喬日成接著罵罵咧咧:“你個小樣,治不瞭你,我還是你爹嗎!對瞭,等等!”喬日成取下兒子腰間的手槍,走去營區大門對哨兵說:“這個交給你們長官,俺們不稀罕。”哨兵接槍時,忽聽喬群一聲喊:“快去跟長官報告,我遭劫瞭!”喬群的嘴被他爹一把捂住,一聲鞭子響,兩匹馬的膠輪車飛跑起來。

喬群和爹置氣,讓哨兵報告自己被劫,不想卻因此惹瞭大禍。哨兵一聽喬群喊他被劫瞭,立馬朝天咚咚咚放瞭三槍,以花駒為首的一隊軍漢跑出營區,奮起狂追。花駒邊追邊喊:“站住!再不站住開槍瞭。”花駒手起一槍,車軲轆中彈癟氣瞭,馬車滑出幾米停住。

喬日成一見開槍瞭,戰戰兢兢地下車,賠著笑,遞煙給花駒道:“這位軍爺,賞個臉,來一根。”花駒叼煙在嘴上,仰著腦袋直著身子讓喬日成蹺腳給他點煙,吧嗒瞭一口,一揮手,幾個虎狼兵跳上車,把喬群的繩子解瞭。花駒問喬日成:“你誰呀?”喬日成畢恭畢敬地回答道:“鄙人是喬群他爹,喬大先生。”花駒“噗”地將煙吐在喬日成臉上,說:“喬大先生,你活膩歪瞭吧,敢到東北軍講武堂搶人?”喬日成滿臉堆笑,說:“軍爺,先別動氣,我一說你就明白瞭。這小子吧,跟溜達雞似的,背著我,三溜達兩溜達,就溜達你們講武堂去瞭。我吧,就這麼一個獨苗,你大兄弟高抬貴手,放我一馬,就當積德瞭。”

此刻喬群從車上跳下。花駒下令把喬群押回去,一幫軍漢裹挾著喬群往回走。喬日成示意鄉親們攔截,但是鄉親們看見一幫當兵的真開槍瞭,懾於淫威,不敢妄動。喬日成鼓足勇氣,跑前幾步,攔住花駒懇求道:“軍爺你眼毒,就這種貨,根本就不是扛槍的料,槍一響一準尿褲子!”花駒戲弄地說:“你兒子可不是這麼說的,他想騎大馬挎洋刀,跨哧跨哧往前蹽。”喬日成無奈,抱住花駒一條腿哀求說:“我倆兒子都死在你們東北軍瞭,總得給我留個種吧!你不答應,我今天破褲子纏腿瞭。”花駒飛起一腳,將喬日成踹翻。

走出十幾米遠的喬群回頭看見瞭這一幕,心裡一疼。喬日成爬起來,滿嘴流血,用手摸摸,“媽呀”一聲:“我牙沒瞭!”喬日成爬行著,四下找牙。花駒笑道:“滾吧,你要是不知好歹,就不隻是滿地找牙瞭。”喬日成急瞭,喊道:“我豁出去瞭,不放我兒子,我跟你們沒完!”喬日成瘋瞭似的沖上去。一個軍漢飛跑過來,一槍托將喬日成砸趴下。喬日成癱在地上,好半天才“哎喲”一聲:“鬧著玩摳眼珠子——你們下死手啊!”

喬群三步並作兩步跑過去將老爹扶起來。喬日成大罵:“滾犢子!我養你一回,好歹是你爹,就看著這幫牲口打你老子?!”到底是血濃於水,喬群奪瞭一個軍漢的槍,挨個戳點:“都聽著,哪個再對我爹無禮,我一槍崩瞭他!”氣氛立時緊張。

喬日成看見兒子給自己撐腰,一骨碌爬起來,神氣活現地嚷嚷:“拉稀瞭吧?這回都拉稀瞭吧?”花駒一看,這還瞭得,喬群膽子也太大瞭,敢拿槍指著弟兄們,勃然大怒道:“把這爺倆給我捆起來!”幾個軍漢沖上來,先把喬日成撂倒。便在這時,喬群手起一槍,一個軍漢的腿被擊穿,應聲倒下。還是花駒反應靈敏,他一個箭步,用手槍頂住瞭喬群的後腰,說:“你小子闖大禍瞭!馬上把槍給我放下。”喬日成這下也傻眼瞭,說:“你小子不是犯渾嗎!放下,把槍放下!”喬群舉著槍瞄準一幫軍漢說:“爹,沒你事,快走!”幾個鄉人趕緊把喬日成拽上馬車,猛抽一鞭,馬車顛起來。喬群見馬車走遠,慢慢把槍扔在地上,束手就擒。

吳霜遠遠地看見村外小路上喬叔幾個人坐馬車回來瞭,給媽端上晚飯,拾掇利索瞭,就跑過石板街,一頭紮進喬傢院子。見喬日成一個人坐在門檻上抽悶煙,吳霜問:“叔,看到喬群瞭?”喬日成打瞭自己一個嘴巴:“別提瞭……也是怪我,這小子闖大禍瞭。虎糙糙的玩意兒,看我挨欺負,一槍就把東北軍的什麼人撂倒瞭,把我嚇得呀,魂都沒瞭!”喬日成也不知道是凍的還是傷心的,反正是眼淚鼻涕一起來,也不忌諱吳霜在一旁,擼瞭擼鼻涕,抹抹手。吳霜最見不得人埋瞭吧汰的樣子,扭過臉去。過瞭一會兒,吳霜問:“咱們占理嗎?”喬日成嘆息道:“咱一個草民百姓,占理又怎麼樣!”吳霜心裡想喬群嘴上跟他爹不依不饒的,也還是孝順,自己的爹,他自己頂撞行,挨別人欺負,哪能讓戧。吳霜惦記喬群現在咋樣瞭,問:“喬群他人呢?”

喬日成愁眉苦臉地說:“抓回去瞭。”吳霜心裡暗暗焦急,抓回去,那還不得挨打啊,一頓軍棍下來,那得成什麼樣兒。喬日成安慰吳霜道:“別難過,我估摸,也就是挨頓胖揍,鬧不好把他除名,這倒成好事瞭,他會死心塌地跟我做豆腐。”吳霜心想那是不可能的,喬群整天耍大刀、聽三國,心大瞭去瞭,既然闖出去瞭,就他的那個心性,不混出點兒名堂,他不會甘心。看來,想見到他,不容易瞭。

喬群自然是挨瞭一頓軍棍,然後被關進奉天講武堂的禁閉室。月光從鐵窗投射進來,似明又暗。喬群蜷縮在室內一角,神情沮喪。發回水,積層泥;經一事,長一智。喬群一直恨自己那個愛吹牛的爹,可是真看見爹挨打瞭,才知道自己和爹的骨頭和筋是連著的,爹疼,比自己疼更難受。

外面傳來重物軋地的聲音,由遠至近,愈來愈響。喬群兩手攀窗,引頸向上,見街巷裡走過一隊日本兵,隨後是兩輛汽車,車後牽引著兩個龐然大物,上面蒙著苫佈。車子似乎被路溝卡住瞭,幾個日本兵操著嘰哇的日語,奮力推車。便在這時,喬群從掀瞭苫佈一角的地方發現瞭異常粗大的炮管。這個發現讓喬群非常震驚。忽然聽見有腳步聲,禁閉室的門開瞭。喬群兩腳落地,來人是謝鐵驊。

謝鐵驊帶來的消息是講武堂決定把喬群除名。喬群沉悶瞭一會兒,想想也好,爹正盼著自己回傢呢。不過喬群想得太美瞭,謝鐵驊接下來告訴喬群,天亮以後,憲兵隊會把喬群送進監獄,他將面臨九個月到一年的刑期。不過這是最好的結局瞭,最壞的結局沒準兒會被槍決。奉軍的傢規一向很嚴酷。聽罷,喬群順著墻體慢慢下滑,坐到地上。他是謝鐵驊挑來的學員,事情到瞭這個地步,謝鐵驊也保不瞭他瞭。謝鐵驊希望喬群不要自暴自棄,他還年輕,前面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喬群沉默著,謝鐵驊轉身要走,他才想起來他剛才見到的事。他說剛才從後窗看見日本人往城裡運炮,炮口這麼粗,他比畫瞭一下。謝鐵驊大吃一驚,讓他再比畫一下。喬群往謝鐵驊屁股上比畫瞭一下,就是說快趕上謝鐵驊的腚大瞭。

謝鐵驊琢磨不出來這是什麼炮,他還沒見過那麼大口徑的火炮,他判斷應該是從日本本土運來的。喬群覺得自己雖然被除名瞭,可是應該告訴教官,沒準兒事關重大。此刻喬群有點兒想重新當回軍人的渴望,身為軍人,一旦國傢有難,就有機會沖到前線,事到如今,可惜瞭。喬群相信日本人半夜偷運火炮,有點兒像做賊,沒安好心。

謝鐵驊分析關東軍在東北有兩萬部隊,動槍動炮也屬正常。喬群不那麼想。鄉下有句話:“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謝鐵驊從禁閉室的後窗向外面看看,街面很平靜,他若有所思地拍拍喬群的肩膀,似有幾分感動,而後匆匆出瞭禁閉室。

東北軍講武堂營區大門口,一輛破舊的英式六九吉普車醉漢一般跌跌撞撞地狂奔出院門。值勤的哨兵跑出哨棚時,吉普車已經消失在夜色彌漫的街市裡。吉普車一路向西狂奔,前面出現日軍押送重炮的隊伍。駕車的是謝鐵驊,他急打方向盤,拐進小街,在清寂處熄瞭火,之後在車裡換瞭便服,抄近路追趕日軍。清幽的月光下,兩輛牽引車拉著兩門重炮在市街上緩慢行進,發出隆隆的聲響。炮體被苫佈遮蓋著,但可以隱約辨出超大型火炮的形狀。數十個持槍的日本兵在兩側護衛,圍著炮車跑步跟進。偶爾有駐足觀看的行人遭到日本兵的驅趕和斥罵。

坐在炮體上的日本兵雄井掉瞭什麼東西,他縱身跳車,四處搜尋,撿起一支畫筆。他的長官是一個矮胖子,叫伍長。伍長申斥雄井撿什麼東西,雄井給他看瞭一眼。伍長看見是一支畫筆,“啪”地給瞭雄井一個巴掌,奪過畫筆,在月光下欣賞著,然後“啪”的一聲把畫筆折斷,對雄井一頓罵。他認為派軍人來滿洲,不是讓軍人來畫畫的。雄井立正解釋自己從軍以前是自由職業者,繪畫是一個美好的愛好。伍長對雄井的愛好不屑一顧,他覺得不合時宜,應該放棄它。雄井心裡說我試過,這很難。伍長認為人總得有點兒愛好的話,那就培養新的愛好——殺人!雄井理解不瞭,殺人怎麼能成為愛好呢?他連鯉魚都沒有殺過,怎麼能殺人呢?這種愛好實在有點兒不可思議。不過伍長是糙人,雄井也不想和他囉唆。雄井眼睜睜看著伍長把折瞭的畫筆扔到正在經過的橋下,有點兒心疼。

喧囂遠去。謝鐵驊從橋下鉆出,來到橋面,駐足眺望。日軍隊伍走進瞭橋對面的日軍兵營。謝鐵驊回到小街,開車,直奔駐紮在奉天的守備部隊東北軍第七旅。

旅長王以哲聽完謝鐵驊的報告,陷入沉思。過瞭許久,王旅長讓謝鐵驊直接報告給奉天最高長官榮臻,看他有什麼意見。

此時東北軍參謀長榮臻官邸裡熱鬧非凡,闊大的廳堂裡正在唱堂會。一個著瞭戲裝的青衣裊娜上場,雙手握在腰際,深深道瞭個萬福,而後伴隨著京胡、二胡唱起瞭《宇宙鋒》。廳堂裡聚集的十幾個東北軍高級軍官喝彩叫好。一個副官從耳房出來,對榮臻耳語,說講武堂謝教官有要事報告。榮臻皺皺眉頭,不高興地說:“今天是禮拜,他也不挑個時候。”副官轉身想去告訴謝鐵驊說榮臻不在,榮臻擺瞭擺手,想瞭想,起身去瞭耳房。

榮臻接到瞭謝鐵驊的報告,謝鐵驊分析說東北的關東軍沒有這樣的超大口徑火炮,這兩門炮應該是從日本本土運過來的,並且想瞞過東北軍。“假如事實真的如此,”謝鐵驊頓住,榮臻讓他往下說,謝鐵驊道,“這事不可小視,我們要往壞處想。”

榮臻心裡琢磨謝鐵驊的話,心想難道日本人想幹我們?

當時的《大日本帝國陸軍刑法》第35條規定:“司令官無故向外國開始戰鬥者,處死刑”;第37條規定:“司令官無故擅權命令軍隊進退者,處死刑或無期徒刑或七年以上有期徒刑”;第38條規定:“不等待命令而無故戰鬥者,處死刑或無期徒刑或七年以上有期徒刑”。榮臻想到這裡,相信日本關東軍司令部絕對不敢貿然采取什麼軍事行動。而且,日本是國際聯盟的常任理事國,不會有什麼挑起爭端的舉動。想到這兒,榮臻拿著話筒,哈哈大笑起來,他覺得謝上校多慮瞭,雖然他很欣賞謝上校的想象力。一個,日本的法律在先;二個,關東軍在東北境內隻有區區不到兩萬的兵力,而東北軍有幾十萬精良部隊,這還不算雜牌。日本人長瞭幾個膽?謝鐵驊小心翼翼地提醒他東北軍的二十萬精銳都駐在華北。榮臻不以為然。他覺得又不是隔洋跨海,今天開打,明天把隊伍拉回來都來得及。暗想謝上校應該好好當他的教官,用不著咸吃蘿卜淡操心。

這時廳堂裡傳來一句嬌嗲的念白:“爹爹呀!有道是先嫁由父母,後嫁由自身,此事就由不得你瞭。”榮臻是戲迷,這叫“千斤話白四兩唱”,錯過瞭念白多可惜。榮臻匆匆扔瞭話筒,急著回到大堂聽戲。話筒沒有掛住,掉瞭下來,謝鐵驊在電話另一頭聽見咿咿呀呀的聲音,不禁深深憂慮起來。謝鐵驊在想,此事重大,不應該輕視。兩門炮口直徑二十四公分的重炮,從日本本土漂洋過海地運過來,想必是在旅順下船,再運到奉天。如果沒有計劃軍事行動,為什麼千裡迢迢運來重炮?折騰什麼?他也不敢妄加判斷。他心裡沉重迷茫,正如電話那頭《宇宙鋒》裡唱的“杜鵑枝頭泣,血淚暗悲啼”。

奉天監獄裡,兩個獄警押著喬群走過監獄長廊,嘩啦啦打開一間獄舍,將喬群一把推進去。典獄長李延慶隔著鐵欄喝道:“聽著,從現在起,你就沒名沒姓瞭,以後喊79,你要答到。”喬群沉默不語,用陰鷙的眼神看李延慶。李延慶看看喬群一臉的桀驁不馴,罵道:“犯人我見多瞭,你小子一看就有反骨!”喬群依舊沒有搭腔。李延慶心說等我倒出空來,非直直你的羅鍋。看到李延慶等人遠去,喬群轉身,見板鋪上一行六個犯人都醒瞭,或坐或蹲或跪,用異樣的眼神看著他。

睡在頭鋪的一個叫張之勇的犯人突然一聲喝:“79。”喬群沒反應。另一個犯人說:“你啞巴瞭?”喬群依然沒反應。張之勇打瞭一聲口哨,眾人紛紛跳下床,餓狼一般撲向喬群,拳打腳踢肘拐,其勢如暴風驟雨。喬群開始還試圖反抗,但很快就癱軟在地。犯人們異常開心,打得從容不迫,且極富節奏。張之勇站在旁邊看熱鬧,等著喬群告饒。喬群痛不欲生,但始終沒有求饒,甚至連一聲呻吟都沒有,這讓犯人頗為好奇。張之勇仔細觀察喬群,用鑒定一樣的口氣道:“好樣的,這是個賊皮!”於是開始瞭又一輪打擊。

有一拳打在喬群的眼眶上,肉皮開裂,血漫過臉頰。喬群緊咬牙關,還是沒有聲息。一個犯人說:“老大,沒準真是個啞巴。”張之勇翻開喬群的眼皮。喬群終於弱弱地開口瞭:“老子不是啞巴。”眾犯人你看我,我看你。張之勇去炕上盤腿大坐吩咐道:“小的們,再給我打!直到他告饒。”

哨音淒厲地響起。放風時間到瞭,一間間獄舍的鐵門開啟,犯人們經過長廊來到操場上,散在四處。坐在墻角昏睡的喬群聽到響動,隻是撩瞭下眼皮,又昏睡過去。一個犯人過來,使勁踢瞭喬群一腳,罵道:“起來起來,老大說瞭,從今兒個起,粑粑尿都歸你瞭。”見喬群沒反應,犯人用木棍撅出一塊屎,抹到喬群臉上。喬群一躍而起,在怒目相向中和犯人對峙。他用膝蓋把對方頂在墻上,又用手叉住對方的脖子。犯人低聲道:“你小子別犯渾,打瞭我,老大不會放過你的。”喬群沒在乎,心想你們還能把我怎麼樣。犯人提醒他別不知好歹,小日本厲害,老大差點兒把一個日本人抹脖子,是這兒的號底子,號子裡的人沒有不怕他的。喬群不想惹事,於是松手瞭。幾秒鐘後,犯人倒退著走出牢門,喬群則拎著盛著屎尿的便桶跟出去。

晚飯時光,夕陽斜照,周遭靜謐。駐奉天關東軍某聯隊營區內,蓋起瞭一座高七米的鐵皮房子,兩座重炮就在這座房子裡隱蔽著。重炮安放在基座上,基座下沉一米左右,四周砌有掩體。雄井坐在營區一隅,瞇著眼打量前方鐵皮房內的重炮,一邊在畫板上塗塗抹抹、勾勾畫畫。離他十幾米遠的地方,曾經折過雄井畫筆的伍長在木桶裡洗澡,熱氣蒸騰中不時地甩出一句日本小調。一群日本兵圍過來,看雄井的速描。畫板上,重炮的炮管昂首朝天,由於過度誇張,炮管不僅變形,和炮身的比例亦失調,看上去更像男人的生殖器。一個日本兵擺胯,猥褻地笑問雄井君是不是在畫他。幾個日本兵議論著已經幾個月沒嘗過女人的滋味瞭,雄井似乎沒聽見,在畫板上嚓嚓走筆。一個日本兵聽說有人運炮時經過朝鮮釜山,打聽軍部有沒有用高麗女人招待大傢。雄井聽著,十分漠然。他心裡說我在審美上有潔癖,高麗慰安婦看上去很骯臟,不合我的口味。一幫日本兵說著下流的笑話,猥瑣地哄笑著。

伍長裸著上身,下面裹著浴巾過來,朝畫板上瞄瞭一眼,一陣刺耳的浪笑,撇著大嘴說雄井這兩門炮看上去很堅挺,遺憾的是沒有找到目標。雄井站起立正回答說:“目標是有的,您也許忘瞭,一是北大營,二是東北軍機場。”伍長一愣,看看左右,抽瞭雄井一個嘴巴。雄井不解,伍長低聲道:“聽著笨蛋,你沒說錯,可這是參謀部的機密,連我都不敢隨便亂說。”雄井惶惶然。伍長將雄井的畫筆搶過來,咔嚓折斷,喝道:“你到底有幾管畫筆?”雄井從神戶出發時買瞭五管,路上又買瞭兩管。伍長討厭雄井總想當畫傢,他恨不得現在把雄井的畫筆都折斷。雄井不以為然,募兵時長官說過,“支那”即使發生瞭戰事,也會很快結束。若是這樣,幹嗎荒廢自己的專業呢。

伍長覺得讓雄井這種人來“支那”是個錯誤。雄井卻一直以為,“支那”的異域風光或許能給他帶來靈感。伍長看著雄井一副和大傢格格不入的表情,笑瞭,心說好吧,我也許能幫你找找靈感。伍長微笑著朝雄井招手,雄井跟著伍長來到露天擺放的浴桶前。

伍長命令來人,把雄井頭朝下,放到浴桶裡。幾個日本兵放倒雄井,倒提起他的兩條腿,將他的腦袋浸在木桶的水裡,浸一會兒抬出來,再浸入,如此多次。雄井掙紮著,哇哇大吐。伍長蹲地上問:“你肯定不是第一次被懲戒,是吧?”雄井哇地吐出一口水,喃喃地回答:“長官,我如果記得不錯,這是第四十六次。”倒立的雄井居然沒忘記敬禮。伍長說:“記住,以後別讓我再看到你的畫筆。”伍長兩手掐住雄井的頸子,將雄井的頭再一次塞進水桶裡。

奉天監獄裡,監舍鼾音一片。長鋪上的犯人都已熟睡,隻有喬群還醒著。他困得已經坐不住瞭,改用跪姿給張之勇捏腳捏腿。張之勇閉著眼問喬群是怎麼進的監獄,他問道:“後來呢……”喬群瞇盹兒著說:“後來槍響瞭,子彈從左腿進去,又鉆進右腿,卡在骨頭縫裡。”喬群在張之勇的腿上指點著。喬群告訴他自己後來挨瞭一頓打,被開除瞭,判瞭九個月。張之勇還問後來呢,喬群沒回答。張之勇瞇縫著小眼,見喬群在打盹。他飛起一腳,將喬群踹到鋪下。鄰近的犯人被驚醒,紛紛坐起。喬群爬起來,把陰沉的目光投向張之勇。

張之勇伸出食指和中指做鉤狀威脅喬群要是這樣看他,他會把喬群的眼珠子摳出來,當魚泡踩。喬群沉默。犯人們蠢蠢欲動。先是一個犯人跳下地,接著又有兩三個犯人下地,他們活動著筋骨,抵近喬群。一個叫疤瘌的戴手銬的犯人喊:“等等,帶我一個!”說著疤瘌去墻縫裡取瞭根折斷的鋸條,叭地將手銬打開。這個情景令喬群驚奇不已。

月光慘白,牢舍裡彌漫著乖戾而恐怖的氣氛。一個犯人巴結著老大,請他發話。張之勇輕輕說瞭一句:“死覺。”犯人噤聲,乖乖回到自己的鋪位。張之勇沉聲說:“過來,捏腳。”喬群默聲向前,使足瞭勁兒給張之勇捏腳。張之勇疼得慘叫一聲。剛去鋪上躺倒的犯人又紛紛坐起。張之勇說:“你找死嗎?”喬群輕聲地說:“有本事單挑,敢嗎?”張之勇掃瞭一眼一幫犯人說:“你們誰都別動,我做瞭他!”然後赤腳下地叫囂道,“兄弟,你想好瞭,我是長刑,怎麼都是完蛋。”喬群不言語。張之勇的主意是喬群隻要給他磕個頭,叫聲爹,他就放過喬群。喬群依舊不言語,暗暗作好瞭迎戰的準備。

張之勇迅疾出擊,隻一拳就把喬群打翻在地。一幫犯人喝彩,起哄。疤瘌快意地吆喝著:“打個場子,閃開點閃開點……”張之勇說:“現在叫爹也不晚。”喬群一個漂亮的魚躍,站起來,雙手一抱拳說:“我已經讓過你瞭,來吧。”張之勇再出擊時,喬群閃過,順勢一腳,對方噗地倒地。如此兩三個回合,張之勇漸漸不支,連連吃招。他尋機從板鋪下抽出一把自制的匕首,道:“小子,你今天倒黴瞭,這把刀還沒見過血。”犯人驚呼四散。喬群並不慌張,他一招一式地沉著應對,總是讓張之勇撲空,最後他上演瞭空手奪刀,並把刀尖指向張之勇的喉嚨。張之勇閉瞭眼睛認栽瞭,說:“殺瞭我吧,殺瞭我你就是老大。”

喬群猶豫瞭幾秒鐘,將匕首用力拋出。刀子紮進墻縫裡,抖顫著,發出嗡嗡的響聲。喬群跳到鋪上,蒙頭就睡。張之勇爬起來,陰沉的目光死盯著喬群。一個犯人說:“老大,你發個話。”張之勇輕輕道:“死覺。”

監舍裡,疤瘌把頭探出被窩,見鼾音四起,偷偷捅瞭一下喬群,小聲說:“別裝睡啦,來號子裡,頭三宿沒人能睡著,除非你神仙。”喬群在暗夜中睜開眼睛,用餘光掃瞭一眼疤瘌,不言語。疤瘌伸出手,小聲說:“號子裡叫我疤瘌,外面叫我六指兒,你要不嫌,我想和你做哥們兒。”喬群沒反應。疤瘌有點兒掃興,心想你不認就算瞭,我就知道,上趕子不是買賣。疤瘌剛要躺下,喬群抓住疤瘌的手。兩隻交疊的手在暗夜中搖瞭又搖,表示認瞭哥們兒。喬群扳開疤瘌的手掌,借著氣窗透進的微弱光亮觀察,奇怪,也不是六指啊。疤瘌解釋說:“六指就是偷,要不能給我戴這個手銬嘛!”疤瘌從枕頭底下摸出手銬。喬群問他白天咋辦,疤瘌解釋說:“每天一早再戴上。”原來疤瘌想戴就戴,想開就能開,對他來說,這個不叫鎖。疤瘌吹噓著他最神的一次,開過警察局錢櫃的鎖。

一道手電筒的強光從鐵門掃進來。兩個人忙把頭縮進被窩,裝作酣睡。手電筒的光消失,疤瘌又探出頭。喬群問他:“老大叫什麼?”疤瘌告訴他:“老大叫張之勇,江湖人稱歪子哥,人不壞,就是脾氣狗。”喬群問他憑啥打自己,疤瘌解釋說這也是祖上傳下的規矩。喬群奇怪監獄還有祖上,疤瘌說遠的不知道,《水滸傳》裡的林沖厲害吧,剛進牢時,也挨瞭四百殺威棒。喬群這才明白,這種地方,就比誰的拳頭硬。誰硬誰睡頭鋪,頭鋪就是老大。照喬群這個硬法,熬一年就能睡頭鋪。喬群暗想一年太長瞭,我隻有九個月的刑期。疤瘌問喬群想怎樣,喬群說想過過頭鋪的癮,最多一個月。疤瘌覺得不可能,歪子哥死都不會把頭鋪倒給喬群。喬群要和疤瘌打賭,疤瘌答應喬群要啥他都給,不過要等他出去。喬群說不必,就要疤瘌教他開鎖。疤瘌以為喬群也想吃六指這碗飯,喬群說那倒不一定,他是覺著好玩,萬一哪天給他戴上銬子,也省得遭罪。疤瘌挺仗義,覺得都哥們兒瞭,好說。兩人又伸出手,握住搖瞭搖。

奉天關東軍二十九聯隊操場上,夏日炎炎,營區一片知瞭的叫聲。巖谷川手持軍旗,一個人在操場上練習正步。雄井坐在操場一角在畫板上練習速描,他的畫筆落下,出現在畫板上的巖谷川神情滑稽,軍旗上的太陽變成瞭女人的臉。雄井一邊畫一邊想,這個1931年的夏天著實令他不安,他已經十七天沒挨打瞭,有一種被遺忘的感覺。場上的巖谷川踩著想象中的鼓點前進,動作一絲不茍。繞場一周後,巖谷川發現瞭雄井,走過來看雄井的畫作。巖谷川奇怪旗上為什麼畫瞭個女人頭,雄井覺得她代表欲望。雄井無法理解,這麼熱的天,又是禮拜天,巖谷川在操場上的行為太奇怪瞭。原來巖谷川在練習入城式。巖谷川把軍旗交給雄井,讓他來體會一下,他做雄井的護旗官。

巖谷川下達口令,兩人重新走起正步。雄井問入哪一個城,巖谷川興奮地憧憬說“支那”城市太多瞭,你可以想象。雄井讓他挑一個他感興趣的,巖谷川認為當然是奉天。雄井奇怪咱們已經在奉天瞭。巖谷川表示不一樣,作為勝利者入城,這座城市就屬於我們瞭。雄井吃驚地看著巖谷川,問他是突發奇想嗎。巖谷川興奮地告訴他,自己每天都這樣想。一個軍官跑來說,隊長讓他執行一項緊急任務。巖谷川跟著軍官匆匆走瞭。

奉天火車站,人來人往。巖谷川已經換瞭便裝,匆匆跑進站臺,跑去一列停泊在軌道上的客車。他的前腳剛踏上車梯,列車就開動瞭。列車包廂裡,巖谷川叩開一節包廂,裡面坐著穿著便裝的關東軍中校參謀石原莞爾。

巖谷川躬身示禮道:“上尉巖谷川奉命報到。”原來巖谷川的任務是護送石原莞爾。石原莞爾問巖谷川:“讓一個上尉護旗官護送一個中佐參謀,你不覺得太奢侈瞭嗎?”巖谷川回答道:“不,我備感榮幸,隊長說瞭,您是關東軍的‘大腦’。”

石原莞爾是個日本軍界有名的怪人,他博覽群書,桀驁不馴,小時候就不愛洗澡,筆筒裡養著他從自己身上抓的虱子。他不把天皇放在眼裡,軍界的人都覺得他瘋瘋癲癲的,但是,他受河本大作大佐的賞識。河本大作大佐就是1928年皇姑屯謀殺張作霖事件的主謀。石原莞爾被任命為關東軍作戰參謀是由於河本大作大佐的強烈推薦。

石原莞爾畢業於日本陸軍大學,在德國留過學。1929年7月,在一次參謀旅行中,時任中佐的石原莞爾對著關東軍的參謀們首次發表瞭他的“最終戰爭論”和“滿洲土地無主論”。板垣高級參謀對他十分佩服,據說石原的話他一個字不漏,全記在筆記本上瞭,回奉天後,他找石原莞爾再次研究。於是石原莞爾中佐、板垣征四郎大佐、花谷正少佐和今田新太郎少佐就每星期碰一兩次頭,專門研究占領和統治滿洲的問題。石原還叫人擬瞭一份計劃,1930年12月計劃完成。石原認為,日本在戰略地位上處於不利的地位,日本國土沒有縱深,沒有戰略物資資源。所以,日本一定要有一個後方基地,這個基地就是滿蒙。此時他已經完成瞭一份報告——《扭轉國運的根本國策——滿蒙問題的解決案》,交給軍部,正在等待軍部的意見。

石原莞爾讓巖谷川坐下,巖谷川畢恭畢敬地坐下。石原莞爾說:“說我是關東軍的大腦,這個譬喻稍顯誇張,不過日後的某一天,你會發現這次旅順之行絕對可以載入歷史。”關東軍司令部設在旅順。巖谷川知道即將發生的事變將使日本的疆土擴大,而眼前的人,就是這一切的倡導者,他對石原充滿瞭敬仰。石原莞爾把頭轉去窗外,窗外的土路上,行人和車輛一閃而過,稍遠的地方是連綿起伏的群山。石原莞爾在武漢、海南都作過中國各階層分析,感嘆道:“這個國傢的節奏太緩慢瞭,幾乎千年不變,我不知什麼東西會讓它改變。”

旅順關東軍司令部的樓道前,板垣征四郎在臺階前迎候石原莞爾,看到巖谷川,問道:“他是誰?”石原莞爾告訴他來人是護旗官巖谷川上尉,專門護送自己來的。板垣征四郎請他跟隨自己,算一下這次石原走瞭多久,石原莞爾說是四十七天。板垣征四郎說:“如果我記得不錯,你的參謀旅行已經是第三次瞭。”石原莞爾說:“不,算上你我那次,這是第四次。東起大興安嶺,西到長白山,滿洲大一點兒的城鎮我都去過瞭。”板垣征四郎看得出來,石原興奮得幾乎按捺不住瞭。石原莞爾四天三夜沒合眼,覺得身體快要崩潰瞭,但是依然十分興奮。板垣征四郎想讓他直接向本莊繁將軍匯報,石原莞爾說要先洗個澡,他身上的虱子可以組建一個聯隊瞭。

板垣征四郎猶豫瞭一下,石原莞爾不愛洗澡是出瞭名的,現在本莊繁將軍指示要馬上聽石原莞爾的匯報,他卻要先洗澡,看來石原莞爾被他身上的角質層和虱子已經折磨得實在無法忍受瞭。板垣征四郎帶石原莞爾到浴室衣帽間,巖谷川幫石原脫瞭衣服,石原活動兩下臂膀,直奔浴室。

浴室裡熱氣蒸騰。石原莞爾裹著浴巾,眼睛微閉,漂浮在木桶裡。一會兒,房門開瞭,四五個軍官簇擁著關東軍司令本莊繁走進來。板垣征四郎趨前小聲地說:“長官看你來瞭,趕緊穿衣服。”石原莞爾是個無所顧忌的人,他半睜眼睛嘆道:“呵,真舒服……如果長官不認為我無禮的話,就讓我在水裡多躺一會兒吧。我一個多月沒洗澡瞭。”一個軍官拽過椅子,本莊繁正襟危坐,手拄軍刀,不發一聲。

木桶裡的石原莞爾扯過桶邊的內衣,對著投射進的一束陽光捉虱子。他年幼時經常抓身上的虱子放在筆筒裡,時不時放出虱子來,讓它們行軍、打架。他對虱子有奇怪的興趣。此時他動作從容,不慌不忙,每捉一個虱子,都小心翼翼地放在木桶的邊沿上。之後他掉轉各種角度,饒有興味地看著虱子在木桶邊沿上爬行。

闊大的浴室靜寂無聲。石原莞爾這一不羈行徑讓軍官們側目,甚而憤怒。眾人用餘光窺察本莊繁的神色。本莊繁神情肅然,表情不耐煩。板垣征四郎提醒說:“石原君,司令官是來聽你報告的。”石原莞爾手捏一個虱子,放在浴桶邊沿上,說:“我的報告已經開始瞭。看見瞭嗎,這就是“支那人”。”然後用手指桶邊上爬行的虱子,說,“‘支那’說大很大,說小很小,雖然人口號稱四萬萬,其實我們要對付的,不過是一個一個獨自稱王的小小軍閥,以帝國皇軍之武功,隻須輕輕一捻。”石原莞爾用指甲捻死瞭桶邊上一個虱子,“我的拙作《滿蒙生命線》,就用這個做的開篇。”

進入20世紀20年代以後,所謂“滿蒙生命線”理論已經成為日本的主流輿論。到瞭1931年,政友會議員松岡洋右在眾議院上說:“我認為滿蒙問題是關系到我國生死存亡的問題,是我國國民的生命線,國防上、經濟上必須這樣考慮。”在這之後,《每日新聞》曾經連發三十幾篇社論,叫作《滿蒙生命線論》。一時日本全國從上到下“滿蒙生命線”甚囂塵上。

本莊繁看著石原莞爾抓虱子,捏虱子,實在惡心,也懶得聽他炫耀瞭,用手勢打斷石原的話,起身說道:“晚上八點鐘,我在寓所等你。”

喬日成見吳霜成天悶悶不樂,要帶著吳霜去監獄看喬群,問吳霜媽的意見,吳霜媽同意瞭。從柴河堡臨行前,還是湛藍的晴天,半路上,日光暗淡。吳霜望著天空,烏雲密佈,像是要下雨瞭。喬日成嘆道剛才還是大晴天,說變臉就變臉,這就是過日子。喬日成甩瞭個響鞭,馬車顛起來。

到瞭奉天監獄探監室裡,喬日成和吳霜等著探視喬群。喬群戴著手銬出現瞭。隔著鐵柵欄,仨人見面。見喬群滿臉烏紫,喬日成面有驚駭,吳霜倒吸一口涼氣,旋即落下淚來。朝思暮想時刻掛念的人就在面前,喬群不辭而別給她帶來的委屈、怨恨,想說的話千言萬語,都憋在心裡,卻一句也說不出來,隻是不停地掉眼淚。喬日成對兒子心有憐憫,卻積習難改,習慣性地諷刺道:“這是怎麼瞭?你不軍爺嗎,怎麼讓人傢打個烏眼青?”喬群難堪地朝吳霜笑笑說:“哭啥呀,不哭,你哭瞭就不好看瞭。”喬群想伸手摸摸吳霜的臉,多日不見,他也很想念吳霜,怎奈老爹在一旁,不好輕浮。喬群嬉皮笑臉地跟他爹說:“這是老犯們給我的見面禮,進瞭這種鬼地方,不死也要脫層皮。”喬日成譏道:“惡人就得惡治,你這回服瞭吧?”喬群不言,梗著脖子。

爺倆好久不戧戧瞭,這回一見面就開始戧戧。這其實是男人之間父、子之間最親昵的對話。喬日成嘲笑他說:“你混到這個糞堆裡瞭,還梗著脖子,你誰呀?”喬群是調侃也是安撫地說:“咱不貴族嗎,倒驢不能倒架。”

喬日成左右看看,說:“咱祖上出瞭個禦前行走,你就把自己當貴族啦?”喬日成面有羞澀,壓低聲音說,“小霜也不是外人,那是說著玩兒的,瞎編的,你還當真瞭?”喬群假裝驚奇地說:“啊?這麼說,鑲藍旗也是瞎編的?”喬日成小聲說:“都是瞎編,你爺編出個鑲藍旗,我就順著……編出個禦前行走,咱祖上是闖關東過來的,在人傢地盤上,不是怕挨欺負嘛。”喬群就知道是爹瞎編的,絲毫不覺得驚訝,爹說話一向胡編亂造。喬群的爺爺,也就是喬日成的爹覺得草民嘛,就是打醬油的。打小就囑咐他,打瞭醬油別賣呆兒,別啥事都摻和,惹不起躲著走,咱喬傢祖輩都是順民,到你這兒,不能另起高調。

“叔,別說他瞭,他也是為瞭你才惹的禍。”吳霜擦擦眼淚,她心裡疼,不願意讓喬群再挨自己爹的罵和說教。喬日成其實最內疚,他罵自己太失策,怎麼能上東北軍去搶人呢,跟人傢當長官的跪下求放人才是正經主意,說瞭大半輩子的書,啥道理不明瞭啊。唉,失策啊。不禁嘆道:“也是也是啊,哎呀,爹沒能耐。爹要是孫悟空,就變個替身,替你蹲監獄。”

獄警在一邊催促:“有話快說,到點瞭。”喬群趕忙說:“小霜,咱倆的事,我爹都說瞭。我一個蹲過大牢的人,就算將來出去瞭,也沒臉回柴河堡,你還是……”話沒說完,吳霜果決地打斷他說:“不,我隻想求你,以後有點兒正事。”喬群說:“我人在號子裡,還能有啥正事?”喬日成這回不諷刺喬群瞭,他語重心長地告訴喬群要學乖一點兒,人傢讓你趴著,你就別站著;讓你學狗叫,你就汪汪汪。

喬群一臉鄙夷,心說就是說跟誰都裝孫子,那可不行。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志。喬日成見兒子不吱聲,探監時間又到瞭,急瞭,要喬群懂得示弱,不懂裝孫子,最後就當不瞭爺。喬群想起有人說這兒的典獄長姓李,聽說是柴河堡的人。喬日成故意裝糊塗,讓喬群往明白上說。喬群壓低聲音問爹能不能走個人情,讓他幫自己在裡邊找個美差。喬日成這下架龍上瞭,說:“那可是大人情,爹走得起嗎?爹就會做豆腐。”

他指望兒子求求他,讓他這個當爹的好好樹立起威望。可是自己的這個癟犢子就是不會好好說句軟和話,要不也不能打小兒就見天兒挨他的揍。喬群一看爹的那個故作傲慢的神情,心想你就自己美吧,我就不求著你說話。喬群沒接他爹的話茬兒,隻是讓吳霜回傢多加點兒棉衣,拿豬大油潤潤手,手背兒都凍孬瞭。囑咐完,喬群哼著小調,唱的是“劉王古城淚不幹,滿鬥焚香矚告天”,轉身走遠瞭。

吳霜聽喬群囑咐自己的話,心裡又甜又酸,甜的是喬群心裡疼自己,酸的是下一次見他不知道是啥時候。喬日成看著兒子的背影,又心疼,又無奈,沮喪著喃喃地說道:“這個王八犢子,鱉羔子,他就是個孽種啊……孽種啊!”

《上陣父子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