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剛剛見亮,太陽尚未出山,山脊上蜿蜒著數百人的隊伍,其中有不少馬匹。按照謝鐵驊的命令,夜裡行軍一定要做到最大限度的安靜,不能打擾晝伏夜出的各種動物,隊伍人員車馬必須靜悄悄地行進。山梁之上,大隊人馬謹慎地行進著,幾乎沒有驚擾到山林裡的各種動物。清晨,晝伏夜出的動物大多開始休息瞭,飛鳥還沒有開始嘰喳,有的在巢裡安睡,有的站在樹杈上還沒有醒來。高高低低的樹木靜立著,沒有行軍帶來的異樣。
隊伍的後面,八個軍漢用松桿抬轎一般抬著一尊土炮,土炮炮管長約六尺,炮口直徑約一尺。過溝時前面的人滑倒瞭,炮管卡在溝裡,一時抬不起。翟憲志見狀跑過來,問道:“怎麼回事?”張之勇也跑過來看看,說:“扔瞭算瞭,死沉死沉的。”翟憲志仔細看瞭看炮身,說:“好像是大清造的炮,從哪兒弄的古董?”有個戰士說:“聽說是一個大地主捐的。”張之勇怎麼看這東西怎麼不順眼,心直口快地說:“大清造的炮,到現在都什麼歲數瞭,還能用嗎?大清的炮要是好用的話,咱也不能一趟一趟老戰敗啊!再說,能不能打響還不知道,抬這麼個累贅幹啥?”翟憲志圍著這個大炮看瞭半天,說:“別,我是學炮的,還是帶著它,這可是七旅唯一的重火器。”聽他這樣說,幾個軍漢喊著號子,一起發力,重新把大炮扛到肩上。
謝鐵驊走在隊伍的前面,喊瞭一聲:“傳令兵。”傳令兵喊:“到!”謝鐵驊說:“讓喬隊長來見我。”一會兒,喬群出現在謝鐵驊身邊。謝鐵驊低聲問道:“問你兩個人,一個是花駒,他會不會……”喬群想都不想,說:“不會。”謝鐵驊說:“我還什麼都沒說。”喬群說:“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我猜,他下山是為瞭他老娘。”謝鐵驊問喬群:“要是日本人拿他老娘做人質,逼他當狗呢?”這個問題太殘酷瞭,喬群沒法回答,他沉默瞭。謝鐵驊的心裡很清楚喬群為什麼沉默,喬群的爹到瞭二狗子手裡,喬群寧可違抗軍令也要去救。就是因為每一個人都有弱點,爹、娘、妻兒、親朋好友,都是每一個戰士的死穴。謝鐵驊不問瞭,轉過話題說:“說說牛鎮那個翟舉人吧。”喬群想瞭一想,說:“這個人有好幾張臉,我們隻看見一張臉。”
謝鐵驊問:“他會死心塌地跟著日本人嗎?”喬群搖搖頭,說:“要我看,他跟誰都不會死心塌地。”謝鐵驊回想著和翟舉人相處的點點滴滴,覺得他是個知書達理的人,並不是隻知道明哲保身的土鄉紳。他作為清朝的舉人,還是有對鄉親安撫照料的心態的,不至於甘心給日本人當狗,可是,翟舉人最後還是做瞭日本人的幫手。左思右想,看不透這個人,謝鐵驊說:“我就不信他沒個立場。”喬群告訴他:“立場是有的,這種人,永遠和贏傢站在一起。”謝鐵驊不服輸,說:“才開局,他怎麼知道誰是贏傢?現在就認日本人是主子,早瞭點兒吧?”喬群說:“‘滿洲國’不是成立瞭嗎?”謝鐵驊說:“能成立就能推翻。”喬群想瞭想,說:“‘滿洲國’的皇帝是清朝的皇帝,翟舉人做‘滿洲國’的官兒,大面兒上也說得過去。他不會死心塌地跟著小日本,他有這份聰明。”謝鐵驊看著喬群,真不是覺得他當年耍大刀賣藝的虎頭小子瞭,真的成瞭一員虎將瞭很是欣慰;但想到翟舉人從一個安居的鄉紳變成瞭日本人的狗腿子,苦笑著說道:“中國人要都像他這麼聰明,國傢就完蛋瞭。”
隊伍後面,喬日成跟程懿飛、吳霜開始吹上瞭,他連說帶比畫,口沫飛濺,最後自誇地說:“哎呀,兩百口大刀,空手套白狼,就我這本事,堪比三國裡的草船借箭。”程懿飛聽完瞭,白瞭他一眼,說:“別不害臊!拿人東西不給錢,還算能耐瞭?”吳霜卻覺得這也不算占人便宜,頂多算是勸生意人為抗戰打鬼子作貢獻,她更正道:“是我喬哥的主意。”喬日成瞥瞭她一眼,說:“你就知道喬哥,出頭露面不還是我嗎?”程懿飛說:“你不是我逼的嗎?你這人,牽著不走,非得拿鞭子趕。”
奉天市街的晚上依然熱鬧,聽落子的,唱小曲兒的,喝花酒的,拉車的,巡夜的,什麼人都有。花駒和同行的幾個士兵換瞭便裝,混雜在行人裡。幾個人到瞭一個胡同,花駒低聲囑咐周五斤說:“你帶弟兄們在路口警戒,想法弄兩輛黃包車。”周五斤小聲說:“是。”花駒說完走到一處臨街的老式門廊,先聽瞭一會兒裡面的響動,之後輕輕叩門。一會兒,門閂響瞭,大門閃開一條縫,露出一位中年女人驚恐的眼睛,她問道:“誰呀?”花駒聽出是小姨的聲音,回答道:“小姨,是我。”大門打開,花駒閃身進院,把門重又掩上。
這是花駒老母親的傢,花駒進瞭院子,沒有馬上進屋。他警惕地四下看看,問:“我媽好嗎?”小姨說:“還好,就是身子骨弱,想你想的。”花駒問:“聽說整天流淚?”小姨說:“那是你被抓進號子的時候,這會兒不流瞭。”花駒疑惑地問:“什麼意思?”小姨說:“流幹瞭,就是大江大河也流幹瞭。”花駒從窗縫往屋裡瞄瞭一眼,隻見老母親手握一炷香,正對著佛龕叩拜,口中念念有詞。花駒的小姨見花駒遲遲沒有進屋,催促道:“快進屋吧,你媽說不定咋高興呢!”花駒遲疑著,依然不肯進屋,用目光梭掃院子裡的每一處細節,機警地問道:“你來我傢多久瞭?”小姨回答說:“小半年瞭吧。”花駒從地下拾起一個煙頭,聞瞭聞,問:“是我媽讓你來的?”小姨有點慌神兒,說:“你媽病瞭,給我捎話。”花駒目光直逼小姨,追問道:“傢裡還來過什麼人?”小姨慌張地說:“還能誰?你小姨夫時不時買東西來看看。”花駒厲聲說道:“不對!我小姨夫不抽煙,更不可能抽東洋煙。”
正說著,廂房的門開瞭,雄井穿著便衣走瞭出來。雄井笑著說:“呵呵,老朋友,我們總算見面瞭。”花駒一愣,隻是愣神的瞬間,伸手去腰間掏槍,但是為時已晚,雄井的槍口已經對準瞭他的腦殼。緊接著從西廂房跳出三個便衣警察,撲上來搜身,從花駒身上繳下一把手槍和一把匕首。一個便衣警察上下打量著花駒,氣哼哼地問道:“你就是花駒?就為你,弟兄們整天蹲坑,腿肚子都轉筋瞭。”雄井用槍一擺,示意警察閃開,說:“巖谷先生叫我們不要為難你,還是先看看你的老母親吧。請!”花駒瞪瞭小姨一眼,不發一言,徑直進屋。
花駒進到屋裡,倒地就給老媽跪下瞭。他哭著說道:“媽!你的渾蛋兒子來看你瞭。”花駒的老媽直愣愣地看著花駒,不敢相信眼前發生的就是事實。花駒跪行到老媽身邊,砰砰砰連磕三個頭。花駒的老媽見到朝思暮想的兒子無限憐愛,可是其中包藏著無奈的生冷。老人問道:“你沒死啊?”花駒迷茫地看著老媽,問道:“誰說我死瞭?”花駒的老媽努力不去看花駒,流著淚,發著狠,說:“沒誰說,是媽咒你死。”老媽的話讓花駒越發糊塗,看看左右。花駒小姨立在一邊,雄井則坐在椅子上。花駒吼道:“滾!都給我滾出去!”花駒小姨聽見這話趕緊出瞭屋子。雄井起身,給花駒老媽鞠瞭一躬,說:“對不起,讓您受驚瞭。”
待他們出瞭老媽的屋子,花駒起身掩上門,把老媽扶到炕上坐下,說:“媽,你兒子不孝,從離開北大營,我還是頭一次來看你。”花駒老媽長喘一口氣,緩緩說道:“別這麼說,你老媽不糊塗,這兩個月,你老媽吃的喝的用的,都是托你的福。”老媽打開米櫃,說:“你看,洋米洋面,洋嘟嚕手巾,成打的;洋蠟,成捆的。我洗臉用的都是洋胰子。你聞聞,香吧?說是叫香皂。”花駒愣瞭,說:“這都哪的事啊?我沒往傢捎過什麼。”花駒老媽氣哼哼地說:“還用你捎嗎?到日子,日本人就打發人往傢扛。我福享大瞭,連你小姨侍候我,都是日本人掏的工錢。你知道街坊鄰居怎麼看我嗎?”花駒不言語。花駒老媽接著說:“街坊鄰居看我都是白眼!跟刀子似的。”花駒老媽呸瞭一口,大口喘著粗氣,說:“我胃口本來挺好的,生生做下病瞭,就是吃瞭這些不幹不凈的東西!”花駒說:“媽,我沒做什麼,我剛從日本人的號子裡跑出來。”花駒老媽問:“現在做什麼?”花駒小聲回答道:“在抗聯。”老媽說:“我耳背,你大點兒聲。”花駒說:“抗聯!聽說過抗聯嗎?”花駒老媽說:“蒙我?拿你媽不識數嗎?你若是抗聯的人,小日本子會孝敬我嗎?”花駒沉默瞭。
兩輛黃包車停在瞭花駒老母傢的對面。花駒老媽見花駒半天不開口,問道:“你啞巴瞭?”花駒說:“我不知該怎麼說。”老媽說:“我八十一瞭,今天脫瞭鞋和襪,明天還不知穿不穿。媽就要你一句實話,你是不是和小日本穿一條褲子?”花駒老老實實地回答道:“在號子裡時,日本人問過我,是反日還是要媽。”花駒老媽問:“你怎麼說?”花駒撲騰跪下,說:“我說要媽。”花駒老媽一聽,氣得直哆嗦,沉默半晌說道:“你造孽啊,自己怕死,拿你媽說事。我蹬腿那天,怎麼跟你爹說?怎麼跟你們花傢祖宗說?哎喲,老花傢出瞭個漢奸,是因為我沒死,兒子要守孝道。這話說得出嗎?你爹會怎麼想我?”花駒眼淚流瞭下來,說:“媽,我爹從小就教過我,百善孝為先。”花駒老媽怒喝道:“閉嘴!你爹從來都是兩句一起說。”花駒說:“那句是?”老媽說:“那句是古訓:金革之事不避,舍孝盡忠。”花駒再度沉默。
老媽把花駒拉到祖宗牌位前,喝令道:“對著你們花傢老祖宗,把這句古訓說一遍,就當你起誓瞭。”花駒立在祖宗牌位前念道:“金革之事不避,舍孝盡忠。”就在花駒起誓之時,花駒的老媽偷偷把炕上的剪刀拿到手裡。花駒的老媽對著兒子撕心裂肺地說道:“兒子,看著我,你老媽不想給你留退路。你不是要盡孝嗎?”花駒的老媽用盡平生氣力猛烈揮臂,把剪刀一下插進自己的胸口,鮮血頓時噴濺四溢。花駒慘烈地叫一聲:“媽!”
兩個便衣警察聽見屋裡的動靜跑瞭進來,見狀驚呆瞭,問:“怎麼啦這是?”花駒老媽身子痙攣,倒在炕上,在呻吟中細語叮囑道:“你要是我兒子,就該知道怎麼做。”叮囑完瞭,老太太心願已瞭,閉上瞭眼睛。花駒隻是瞬間的呆愣,很快斂瞭悲傷欲絕的表情,用破佈擦手上的血跡,說:“沒什麼,老太太想不開,來,你們兩個幫我拖出去。”兩個便衣警察相互看一眼,一個先跳上炕準備拖死屍。花駒趁機迅猛出腳,踹倒地上的警察,瞬間奪瞭剛想跳上炕的警察的槍,順手將其一槍斃命。被踹倒在地的警察正要掏槍,槍被花駒一腳踢飛。花駒低聲喝道:“別動!”他把槍口抵在警察腦門上,說:“我不想要動靜。”子彈發出悶響,警察直挺挺地倒下。
聽到槍聲,周五斤和兩個戰士跳下黃包車,沖進院子。恰好和雄井相遇,雄井意識到什麼,用院內的石椅做掩體,擊倒瞭兩個戰士。兩個戰士負傷頑抗,掩護花駒、周五斤沖出院子,跳上瞭黃包車。等雄井追出院子,黃包車已經揚長而去。很快,城內響起一片淒厲的警笛聲。
此刻喬日成已經到瞭奉天。警車突如其來的嘯叫聲讓黃包車上的喬日成心驚肉跳,他把帽簷拉低,皆力讓自己鎮定下來,大聲吩咐車夫說:“快,往右往右!”黃包車一路狂奔,停在一幢闊氣的獨樓前。喬日車下瞭車,四下張望,沒有異樣,上前叩門。這是翟舉人在奉天的傢,這座獨樓曾經是一個東北軍軍官的住宅,自打北大營被占,這戶人傢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便宜瞭後來“滿洲國”的日本人和軍政要員們。翟舉人當瞭日本人的屬下後,這所住宅就歸瞭他。翟舉人趿拉著鞋,邊梳頭邊從樓梯上下來。衛兵進屋報告說:“長官,牛鎮一個姓喬的老板求見,說是您的老朋友。”翟舉人“嗯”瞭一聲,抓起一張報紙,坐到老式木椅上,說:“都是找我辦事的,煩!說我不在傢。”翟舉人話音未落,喬日成闖門進屋,作揖道:“冒昧冒昧。”他馬上轉頭對衛兵,:“去吧去吧,誰再來,就說翟長官不在傢。”喬日成的不請自來讓衛兵以為是翟舉人的熟朋友,居然給喬日成敬瞭個禮,說:“是。”
待衛兵轉身離開,喬日成摘瞭禮帽,略微躬身,說:“認出來瞭吧?”翟舉人聽聲音就已經認出喬日成,內心驚詫,卻沒有聲張。他悠然地喝瞭一杯茶,蹦出一句話:“你膽子不小,敢送上門來?”喬日成笑瞭,到椅子上坐下,說:“別這麼說,誰跟誰呀?!哎呀,自打牛鎮一別,我們大夥兒都挺想你的,今天來省城辦事,也不知是走瞭哪根筋,我呼啦一下子就想起‘十八門炮’瞭。”喬日成抓起茶幾上的煙和打火機,彈出一支煙,點燃。翟舉人歪著頭看著喬日成,說:“你想必知道我的身份。”喬日成吐出煙圈兒,說:“靖安大隊長,官居六品,還算不上大漢奸。”翟舉人一聽喬日成說出漢奸,有些惱怒;但不知喬日成獨自前來,究竟院子外有沒有他們的埋伏,他鎮靜一下,慢悠悠地問道:“是來給我下戰書嗎?”不待喬日成回答,翟舉人擊案喝道:“來人!”兩個衛兵闖門進來,把槍對準喬日成。翟舉人趨上前去,搜喬日成的身上有什麼武器,搜瞭好一會兒,發現喬日成連匕首都沒帶,放下心來。翟舉人問:“你大老遠的,來一趟也不容易,怎麼招待你呢?吃葷還是吃素?”隨後背著手,踱步到窗前,說,“葷是槍子,素是蹲笆籬子。”喬日成笑瞭,說:“我渾不吝,等我把話說完,你沒準兒會改變主意。”翟舉人想瞭想,一揮手,兩個衛兵退瞭下去。
待衛兵掩上客廳大門,喬日成小聲說:“我們一直給你記著賬呢。”翟舉人一皺眉,“嗯”瞭一聲。喬日成說:“迄今為止,你對先遣軍還算有恩的,當年在牛鎮……”翟舉人趕緊打斷他的話,說:“別提牛鎮,我什麼都不記得。”喬日成問:“翟舉人,謝司令你總不該忘吧?”翟舉人默不作聲。喬日成接著說:“如今他是抗聯新編第七旅謝旅長,他問你好,讓我捎給你一封信。”喬日成把信遞給翟舉人,翟舉人猶豫著接還是不接,最後還是接瞭。翟舉人打開信,見信上寫道:“身為國人,卻為日賊異族效勞,同室操戈,自殘骨肉,捫心自問,良心何安?有辱先祖在天之靈不說,罵名還累及子孫後代。待驅除日寇、山河重整那一天,你敢面對四萬萬同胞嗎?”翟舉人拿過打火機,點火將信焚毀,丟到煙缸裡,又往紙灰上澆瞭杯裡的茶水,對喬日成說:“我不想為難你,趕緊走吧。”
喬日成沒有起身,說:“別呀,你還什麼都沒說。”翟舉人的表情漠然,深不可測,緩緩低聲說道:“你回告謝旅長,秋季大討伐就要開始瞭,本隊長將配合皇軍,另行篦式戰法,集甲並村,民匪分離,你們七旅將面臨滅頂之災,即使不被剿滅,也會餓死!凍死!”言畢站起身來,大喊。“送客!”
花駒私自下山,讓新編第七旅不得不新辟一塊營地,新營地處在連綿群山的密林之中。林中的空地上,喬群正指揮兩百士兵操練刀法,喊殺聲不絕於耳。士兵正練著,喬群高聲喊:“停!”他走進隊伍中,朝一個戰士狠抽一鞭,戰士咧瞭咧嘴,沒出聲。喬群厲聲問道:“為什麼抽你?”戰士小聲回答:“沒站穩,晃瞭。”喬群高舉皮鞭,大聲說:“看見沒有,我這根鞭子不長不短、不粗不細,專吃皮肉,不傷骨頭,是專給你們準備的。練刀,講究腳跟硬,抓地如抓根,站地如立石,以後誰再晃,吃一鞭!聽清瞭嗎?”
大刀隊的士兵齊聲回答:“聽清瞭!”喬群說:“要想不晃,以後不光蹲小架、練站樁,還要練腳勁、甩石磨,每次甩出兩米,甩不動,吃一鞭!聽清瞭嗎?”士兵回答:“聽清瞭。”喬群又說:“練刀,講究出刀必速,下刀必狠。立根洋蠟,一刀揮去,攔腰截斷,而且洋蠟不得倒地,砍倒的,吃一鞭!聽清瞭嗎?”士兵齊聲回答:“聽清瞭。”喬群繼續叮囑道:“刀要耍好,必練腰功。以後沒事給我壓杠子、翻車輪。哪個偷懶耍滑,吃一鞭!聽清瞭嗎?”士兵更加高聲回答道:“聽清瞭。”隊伍後邊有人嘟囔一句:“哼,喬閻王!”
吳霜剛從河邊洗衣服回來,聞聽此言,撲哧一笑。士兵們跟著笑瞭。喬群瞪瞭吳霜一眼,持鞭走進隊伍喝道:“不準笑!誰喊喬閻王,你嗎?”隨後朝著隨便說話的士兵啪地飛出一鞭,喝道,“說我閻王,我就閻王!練兵多挨鞭子,打仗少挨槍子,哪個合算,你們自己合計!”
營地的另一隅,翟憲志領著幾個士兵在修復古炮,古炮的炮管被柳木板包裹,外面用層層鐵絲箍死。一個士兵喊道:“你們看!”隻見林中小路上,兩個士兵各牽一條繩,繩的另一端是五花大綁的花駒和周五斤,另有幾個士兵持槍押在後面。老遠聽到周五斤掙紮著大罵:“我下山是執行命令,憑什麼捆老子?”一個士兵舉起槍托就砸,罵道:“你他媽的叛徒!”林中的叫嚷聲吸引來一幫戰士,他們紛紛跑過來圍觀。翟憲志走過去,目光和花駒交會。花駒說:“把周五斤放瞭,沒他事。”翟憲志想瞭想,吩咐張之勇說:“把他押起來。”然後對周五斤說,“你跟我來。”
此刻喬日成已經回到指揮部,他沒趕上開夥,圍著快要燃盡的篝火烤著掰成小塊的窩頭,一邊給大夥兒吹噓他在城裡遭遇的警報、搜身、被槍指著等各種險情。喬日成的講述已進入尾聲,謝鐵驊看他吹得差不多瞭,就打斷他說:“我的信他看瞭?”喬日成說:“看瞭。”謝鐵驊問:“你的話也說瞭?”喬日成抽瞭自己一個嘴巴,說:“我路上盤算挺好的,從盤古開天地講起,悠悠五千年,泱泱大中華,之後一頓大忽悠,講不滅日本,天理不容。可人傢把槍架起來,我還真給嚇瞭一下,忘詞瞭。哎呀,白搭白,灰頭土臉的,讓人轟出來瞭。”謝鐵驊給他倒瞭杯水,讓他先吃口窩頭,呵呵地笑著問道:“這次這個姓翟的給你什麼印象?”喬日成邊啃窩頭邊生氣地說:“老房子著火——沒救瞭!死心塌地的漢奸。”謝鐵驊問:“你怎麼知道的?”喬日成說:“直到末瞭,也沒一句軟話。我不學瞭嗎?”他模仿翟舉人的公鴨嗓說道,“你們七旅將面臨滅頂之災,即使不被剿滅,也會餓死!凍死!”謝鐵驊拍拍喬日成的肩,說:“老喬啊,你這趟沒白跑,功臣啊!”喬日成聽傻瞭,問:“玩笑開大瞭吧?還功臣!”
一旁的喬群微微一笑,說:“你帶回瞭重大情報。”喬日成有點兒發蒙,說:“你小子更能整,還情報,拿我過年是不是?”大夥兒都笑瞭。謝鐵驊說:“不錯,重大情報。喬群,你通知連營主官,到指揮部開會。”
人們從指揮部散去,喬日成拉住身邊的黎明問:“告訴我,我帶回瞭什麼情報?”黎明納罕地說:“我怎麼知道?我還想問你呢。”喬日成坐在一塊石頭上發愣。黎明也坐下,問:“沒帶回什麼密信?”喬日成說:“沒呀!”黎明拍拍自己的照相機,問:“膠卷?”喬日成瞥瞭他一眼,說:“白給我,我都不會擺弄。”黎明認真地說:“仔細想想。”喬日成呵呵一笑,拍拍前額,說:“奇瞭怪瞭,我要說沒帶回情報,你都不信!”黎明說:“我信。大英雄自有大謙卑。”黎明拿起脖子上的照相機,說:“來來,擺個姿勢,好,不錯,就這個表情。”
照完像,黎明走瞭,喬日成一個人在篝火旁發呆,自言自語地說:“哎呀,重大情報。什麼重大情報呢?”喬日成起身回窩棚,一路上也沒想明白什麼重大情報。剛在窩棚裡坐下,程懿飛和吳霜急匆匆地進瞭窩棚,程懿飛開口就嗔怪地說:“你回來也不告訴我一聲。”喬日成心裡有事,沒理她。吳霜見喬日成愛答不理的樣子,接著說:“可不是嘛,把程姐急的呀,就尋思你回不來瞭。”喬日成說:“凈瞎操心,我要不會點兒啥,人傢能讓我獨闖虎穴嗎?!”程懿飛小聲問:“成瞭?”喬日成一見程懿飛眼珠鋥亮地盯著自己,高興!神秘地低聲說道:“成瞭,我帶回瞭重大情報。”程懿飛瞪圓眼睛,欣喜地追問道:“真的?”喬日成說:“沒看剛才給我照相嗎,又當瞭一把英雄。”吳霜問:“啥情報,讓俺倆知道知道唄?”喬日成根本不明白自己帶回瞭什麼重大情報,於是故作神秘地說:“這個是機密,誰都不能講。”正說著,遠處有人喊:“喬書記官,開會瞭,旅長讓你記錄。”
第七旅新辟營地的指揮部沒有桌子,參會人員四處亂坐。喬日成走進時,謝鐵驊和翟憲志還在地圖前小聲秘密商量。見喬日成來瞭,翟憲志說:“開會吧,今天是七旅成立第六十七天,我們光招兵買馬瞭,還一槍沒放。奉天一個小報的記者挖苦我們謝旅長,說隻聽樓梯響,不見人下來。我們聽聽謝旅長怎麼說。”謝鐵驊微微一笑,說:“本來還不想下來,七旅剛成軍,翅膀還不算硬實,可是形勢逼人,老喬從奉天帶回瞭一個重大情報。”他轉頭對喬日成說,“感謝你呀老喬,也感謝你見的那個人。我從軍部那裡得到證實,這個情報是可信的。”
喬日成一直飛快地記錄著。他聽到謝鐵驊的話,停瞭筆,有點兒茫然不知所措,隻是笑,瞎點頭。謝鐵驊接著說:“奉天討伐隊就要展開秋季大討伐,據說要采用篦式戰法。”他做瞭個用篦子梳頭的動作,說,“還有集甲並村,民匪分離。這招兒很陰哦,真要得逞的話,我們的敵人不光日本人、偽軍,還有大自然。所以,我們請示瞭上級,要趕在大討伐之前,攻克老城。這是一場惡仗,好處是一旦打贏瞭,不但重挫日賊的威風,還能弄個缸滿盆滿瓢滿,槍支、彈藥、服裝、糧食、藥品,什麼都解決瞭。”直到這時,喬日成才恍然何為自己帶回的重大情報。翟憲志拿起教鞭在地圖上指點,說:“老城離奉天不到兩百公裡,真打起來,奉天的敵人會火速馳援。這裡我要告訴大傢,楊靖宇軍長放話瞭,讓我們隻管放心打,對奉天增援的敵人,他會另派一支伏兵對付。”
指揮部的會散瞭,謝鐵驊和喬群走向營地附近的密林裡。沿林中小路,謝鐵驊和喬群走向密林深處,周五斤一直緊隨其後。喬群說:“聽周五斤說,花駒老媽自殺瞭,他們打死瞭一個日軍,兩個警察。”謝鐵驊警覺地問:“你想說什麼?”對花駒的處置討論,讓喬群心有不甘,喬群說:“他要是叛徒,就不會跟日本人動手,更不會跑回來。”喬群說完看瞭周五斤一眼。周五斤會意,說:“我敢發誓,花副參謀長一點不像叛徒。”謝鐵驊“嗯”瞭一聲。周五斤上前堵住謝鐵驊,說:“回來路上,我倆沒錢瞭,為瞭找老營,我倆一路要飯,遭大罪瞭。”謝鐵驊有些動容,問:“想替他說情是嗎?”喬群說:“從東北軍講武堂第一次見面,我就不喜歡這個人,可一路走到今天,不管怎麼說,他也算生死兄弟,你數數,老東北軍的人還有幾個?”謝鐵驊低頭不語,過一會兒,說:“我也在說服自己,還沒下最後決心。”
幾個人來到林中羈押花駒的空地上,被捆在樹上的花駒見謝鐵驊來瞭,眼睛一亮。謝鐵驊摸出一支煙卷,插到花駒嘴裡,又把火柴給瞭周五斤,周五斤屁顛顛地上前點火,之後看瞭謝鐵驊一眼,試探著給花駒解繩子。謝鐵驊喝道:“誰叫你解繩子?”周五斤聽見這話,默不作聲,走向一邊,和看押花駒的戰士站到一起。謝鐵驊問:“出起叛徒瞭,聽說瞭嗎?”花駒拼命吸煙,煙掉瞭,謝鐵驊撿起,又塞進花駒嘴裡。花駒叼著煙說:“聽說瞭,南滿有,北滿也有。”謝鐵驊說:“北滿一個師長叛變瞭,帶小日本端瞭二軍的一個老營,死瞭三百多弟兄。”花駒噗地把煙卷吐瞭,說:“我算不上叛徒,我下山是為瞭我老媽!”謝鐵驊仰天長嘆,接著問:“聽說你老媽……”花駒含淚說道:“死瞭,自殺瞭,當著我的面。”謝鐵驊追問道:“為什麼要自殺?為什麼要當著你的面?”花駒一陣沉默。
謝鐵驊問:“咱倆哪年認識的?”花駒不假思索地說:“民國二十九年臘月二十七。”謝鐵驊很奇怪,問:“記得那麼清楚?”花駒說:“我佩服的人不多,你算一個。”謝鐵驊說:“哦,你現在怎麼想?”花駒說:“當然是追隨你。我媽說瞭,花傢祖祖輩輩都沒出過漢奸。”謝鐵驊說:“那好,假如你還算一條漢子,我想聽你一句真話。”花駒問:“我要說瞭真話呢?”謝鐵驊說:“不殺你。”喬群在一旁跟著說:“謝旅長從來說話算數的。”花駒沉默半晌,開口說道:“我媽要不是自殺,我很可能……”謝鐵驊接下去說:“投奔日本人?”花駒說:“不,‘滿洲國’。”謝鐵驊問:“你覺得‘滿洲國’比小日本好一點?”
這時周五斤急瞭,說:“你糊塗,‘滿洲國’是小日本開的。我要早知你這麼想……”謝鐵驊說:“聽見瞭吧,連小戰士都知道。其實你也不糊塗。謝謝你這句真話,你幫我下瞭決心。”花駒意識到瞭危險,大聲嚷道:“你答應我瞭,說瞭真話不殺我!”謝鐵驊冷冷地說:“有時候,我說話也不算數。”花駒絕望地掙紮著,一邊罵道:“姓謝的,你他媽的誑我!我就是個念頭,我不是沒叛變嗎?!我不是回來嗎?我起誓,我跟小日本不共戴天!”謝鐵驊平靜地說:“晚瞭,大戰在即,部隊要下山瞭,我不能把你留在密營,這是七旅安身立命的地方。”謝鐵驊一擺手,周五斤和看押的戰士撲過來。
花駒一見大局已定,喊道:“等等!你哪怕讓我帶一個連、帶一個班也行,我想死在戰場上。”謝鐵驊說:“我剛才在會上說瞭,七旅可以全體戰亡,但不能出一個叛徒。我擔心你辱瞭七旅的名聲。”花駒徹底無望瞭,說:“好吧,姓謝的,我服你。我還有一個請求,把我崩瞭之後,你可以暴屍一天,跟弟兄們說,誰想當叛徒,就是花駒的下場。我能為七旅做的,也就是這個瞭。”謝鐵驊心思沉重地說:“不,就憑你這句話,我給你厚葬,你的名字也許能進入抗聯烈士名單,因為沒有誰可以證明你是叛徒。還有,這對你老媽的在天之靈也算個安慰。”花駒和羈押他的人掙紮著,說:“讓我站起來,抄傢夥吧!”謝鐵驊說:“不能抄傢夥,我想省子彈,也怕暴露目標。給他背小樹!去去,往裡去,走遠點,別讓我看見。”
他的話一說出口,周五斤和另一個戰士押著花駒走去密林深處。周五斤看瞭看一棵大樹,說:“就這兒瞭。”兩個士兵把花駒按坐在一棵碗口粗的松樹下,先把兩臂綁在樹後。周五斤又掏出一條細繩,勒住花駒的脖子,繩子的結系在樹後。花駒大叫:“你勒狗嗎?”周五斤說:“旅長說瞭,背小樹。”花駒問:“什麼背小樹?”周五斤說:“背瞭你就知道瞭。”周五斤吩咐另一個戰士說:“你到前面去。”戰士來到花駒面前一步遠的地方,抬腳朝花駒的肚子比畫瞭一下,然後愣愣地站著。花駒看著他,問:“比畫啥?”周五斤把一根木棍插到兩繩之間,道:“等會兒我絞勁,你會這樣……”周五斤嘴裡哈哧哈哧地,學狗大喘氣,一邊說:“你的肚子會鼓起來,鼓出個大包,他照你肚子狠踹一腳,你放兩個屁就癟咕瞭,就死瞭,一點不遭罪。”周五斤說完兩手輪番轉動木棍,花駒因窒息發出慘叫。周五斤不忍卻又無奈,央求道:“忍著點,別叫,你叫我手哆嗦,使不上勁兒。”花駒喃喃地說:“好,我不叫,好兄弟,給我唱支歌吧。”周五斤問:“想聽啥?”花駒說:“隨便。”
周五斤想象著自己是在戰場上,正在殺的是日本人,一邊哼起一首民遙:“天上沒雨啊地下旱,苦日子過不瞭啊另打算。白天還在地裡種白菜,黑天我哧溜進山找抗聯。小日本不讓我得好,不把你打趴下不算完。”周五斤邊唱邊轉動手中的木棍,花駒的表情變得痛苦,但是他沒有哼一聲。周五斤的歌唱到一半的時候,花駒的肚子已經鼓瞭起來,面對花駒的戰士照他肚子狠踹兩腳,花駒一聲沒吭,頭就耷拉下來。周五斤走到花駒面前,伸手合上花駒的眼皮,眼裡湧出淚水。他看著昔日的上司,想起大夥兒一起沖鋒陷陣打打殺殺的日子,感嘆道:“有點白瞎瞭。”
月夜,萬籟俱寂。老城城墻附近的草叢中、陰溝裡,萬千蟲兒在幽幽鳴唱,這是一個普通的夜晚,除瞭離城墻稍遠的一條壕溝裡快速奔跑著七旅的士兵。這條壕溝呈S形,是七旅戰士預先挖好的伸向城墻的接敵步兵壕。壕溝的盡頭,隻見張之勇不停地擺手,指揮著士兵們紛紛躍出溝壕,呈扇形散開,匍匐前進。最後一個跑來的是喬群。張之勇正要躍出壕溝,被喬群一把拽下來。喬群壓低聲音吼道:“二營不是打主攻嗎,怎麼把大刀隊撇下瞭?”張之勇說:“你去問謝旅長。”喬群還要說什麼,張之勇用槍將喬群撥去一邊,說:“你礙我事瞭!”說完,張之勇飛身跳出瞭壕溝。
老城的城垛有幾百米長,城垛的中央位置豎著一根旗桿,旗桿上的膏藥旗在靜夜中呼啦啦飄揚。執勤的日軍哨兵在不斷走動觀望,一個腰挎軍刀的日軍軍官走過來問道:“有什麼異常嗎?”值勤的哨兵說:“沒有,隻有青蛙叫。”軍官貼近城垛,舉目向四野望去,狐疑地問哨兵:“你沒發現嗎,今晚的叫聲不同往常。”哨兵搖搖頭,說:“我不覺得。”軍官用望遠鏡四處看去,自言自語說:“往日的蟲子、青蛙叫得很響,聽上去像是有成千上萬,今天的叫聲少瞭,像是隻有幾百隻。”哨兵問:“您是怎麼聽出來的?”軍官回答道:“我當過樂隊的指揮。”哨兵動瞭動嘴唇,想說點兒什麼,又覺得無話可說。軍官皺著眉頭,帶著一臉警覺的表情,沿城垛走向另一邊。
老城的城墻下,百餘名突擊隊員在草叢中悄悄匍匐前進著。每三個人夾持一個二十米長的雲梯,戰士們身背土造的擲彈筒——一端系著炸藥包的長木桿,腰上捆著成捆的手榴彈。幾乎在同一時間,突擊隊員用鐵鉗剪斷帶刺的鐵絲網。戰士們迅速屏息從鐵絲網底下鉆過,成蛙跳交替向前躍進。正在悄悄執行之中,戰士歪子忽然發出一聲壓抑的慘叫,一隻腳使勁地瞪踹著。張之勇撲過去,用大拇指和食指叉住歪子的喉嚨,罵道:“再叫我掐死你!”歪子往腳上指瞭指,張之勇這才發現他腳腕上纏著一條蛇。張之勇掐住蛇尾,使勁一抖,在空中掄瞭一圈將蛇拋瞭出去。歪子的叫聲已經引起瞭城樓上哨兵的註意,哨兵朝發出叫聲的方向開瞭槍,但是,隻響瞭一兩槍,周遭很快又恢復寂靜。
城樓外的樹林裡,沉重的古炮已經架好,老炮手小胡子搖動古炮的輪子,粗大的炮管緩慢地升上天空。謝鐵驊問:“一共幾發炮彈?”翟憲志說:“告訴你兩遍瞭,總共三發。”謝鐵驊鐵青著臉,抓起口袋裡的花生米,扔進嘴裡大嚼,神經質地回答道:“我知道。”喬群悄然靠近謝鐵驊,伸手到謝鐵驊的口袋裡也抓瞭幾顆花生米,扔進自己的嘴裡,問:“旅長打算怎麼用我?”謝鐵驊盯著城樓,說:“後邊去,賣呆兒!”
老城城墻下,戰士每三人一組,夾持著雲梯在夜幕中向前沖去,頃刻間五架雲梯架好,張之勇剛要爬上雲梯,城樓上飄來日軍的談話聲。值勤的哨兵說:“城下有動靜。”軍官說:“知道,慌什麼?!”哨兵問:“梯子架上瞭,開火嗎?”軍官說:“不急,等他們爬上來再打。”張之勇猶豫瞭一會兒,用樹皮口哨發出指令:“撤退。”戰士們扛著雲梯後撤。驟然間,城樓上的兩盞探照燈亮瞭,光柱呈扇形搖動,正在後撤的突擊隊整個暴露在陣地上。緊接著子彈炮彈瀑佈一般地從城樓上撒下來,不斷有突擊隊員倒在地上。張之勇高聲喊道:“就地隱蔽!”
老城城垛上腳步聲紛沓,成群的日軍擁上城樓,加入戰鬥序列。此時東方已經見亮,謝鐵驊舉著望遠鏡一直在觀察陣地,望遠鏡裡的死傷慘景讓謝鐵驊十分惱火,吐出嘴裡正在嚼的花生米。翟憲志說:“偷襲失敗瞭,還是撤吧?”謝鐵驊咬牙切齒地說道:“不能撤,他們有四個軲轆,會攆著我們打,那可就慘瞭。開炮!把城門給我敲開!”一發炮彈呼嘯而出,把城門炸出瞭個大洞。謝鐵驊命令道:“再來一發!”翟憲志提醒說:“一共三發。”謝鐵驊說:“別囉唆!打!”第二發炮彈轟在城樓上,頓時濃煙滾滾,士兵紛亂地跑動起來,日軍軍旗在煙霧中若隱若現。謝鐵驊喊:“傳令兵!傳我的命令,機槍連掩護,一營、三營、直屬特務連,給我沖!”
傳令兵飛跑而去,沖擊隊伍如潮水一般很快漫過溝壕,殺聲遍佈四野。喬群跑上來急切地說道:“大刀隊請戰!”謝鐵驊看也不看他,說:“滾一邊去,賣呆兒!”喬群不走。謝鐵驊說:“別在我眼前晃蕩,記著,不到要命的時候,我不會把你撇出去。”喬群依然不動,說:“旅長,留一發炮彈給我吧。”謝鐵驊放下手裡的望遠鏡,用驚奇的表情看著喬群,說:“我就是留給你的。”喬群說:“我想改道。”謝鐵驊問:“從北門攻進去?”喬群說:“是的,守北門的是偽軍,我想從那裡下刀子,從北往南打。”謝鐵驊聽完笑瞭,說:“你個笨蛋,看不出來嗎?我這是給你吸引火力!滾!”喬群去謝鐵驊口袋裡掏瞭一把花生米,吩咐道:“抬炮,去北門!”翟憲志說:“炮手犧牲瞭。”喬群盯著翟憲志,幾乎以命令的口吻說:“翟主任,隻能你做炮手瞭。”
曙色微染,喬群指揮大刀隊的隊員抬著重炮,在密林中迅速向老城北門轉移。隊伍正跑動著,隊伍後面突然出現瞭喬日成、程懿飛、吳霜和楊杏,喬日成手裡居然握著一支嗩吶。喬群皺著眉頭問道:“誰讓你們來的?”翟憲志說:“是我!”喬群糊塗瞭,問:“拿個喇叭幹什麼?唱蹦子嗎?”喬日成有瞭仗勢,看一眼翟憲志,說:“你別管!”
老城南門的城墻下,戰鬥仍在激烈進行。從洞開的城門開出兩輛輕型裝甲車,百餘名日軍尾隨其後發起反沖擊。強大的火力壓制令沖在前面的突擊隊員抬不起頭來,有幾個戰士惶惶後撤。張之勇用手槍擊斃一個逃兵,大聲吼道:“不準撤!誰撤誰逃兵,老子槍子點名!”
騷動的隊伍被穩住瞭,在兩公裡方圓的地域內,雙方進入激烈的廝殺。日軍的一輛輕型裝甲車同步兵失去瞭聯系,孤身進入七旅的陣內,像巨獸一般在人肉的陣營裡橫沖直撞,數十個弟兄被它瞬間射殺。戰士們眼睜睜看著裝甲車的火力兇猛,雖說身處近距離,卻拿它毫無辦法。周五斤懷著巨大的好奇心,試圖接近它,甚至踮腳朝炮口望瞭一眼,突然地,炮彈轟然出膛,周五斤被震暈瞭。接著,裝甲車掉轉車身,快速朝周五斤碾壓過來。周五斤見狀朝遠處跑去,他趔趔趄趄地跑,跑出S形,裝甲車一路狂追,直到從周五斤身上碾壓過去。裝甲車從周五斤的腿碾壓過去,周五斤還活著,拖著一條斷腿,從血泊裡跳將起來,但隻是蹦瞭幾下,又倒下去。
這一幕慘景令戰士們紅瞭眼,紛紛跑上前來,用子彈狂射,有的用刀砍,用刺刀紮,用石頭砸。他們在宣泄瘋狂的復仇情緒,是體驗群毆的狂歡。他們將死生完全置之度外,紅瞭眼睛的士兵們隻有一個心思,就是怎麼把這頭巨獸弄死。裝甲車卻意識到自己的強大,完全不把對方放在眼裡,在陣地裡恣意橫行,有條不紊地發射機槍子彈和炮彈,更多的時候,它不發一彈,悶聲不響地沖進人海,用履帶碾壓,這種原始的屠殺似乎更刺激,更能帶來快感。
拖著殘腿的周五斤一直在觀察裝甲車,越來越多的傷亡徹底把他激怒瞭,他緩慢地爬動著,從伸手可及的屍體上取下手榴彈,插在自己的腰帶上,插到第六枚時,裝甲車朝他開來。他拖著斷腿滾進彈坑,就在裝甲車龐大的身軀呼嘯而過時,他拉響瞭手榴彈,隨著轟然一聲巨響,裝甲車履帶斷裂,這個龐大的巨獸終於倒斃。五六個士兵跳上裝甲車,將裡面的士兵揪出來,像摔蛤蟆一樣把駕駛裝甲車的日本兵摔在地上,接著十幾把刺刀一起紮過去。
老城北門前的陣地上戰鬥已經打響,喬群率領大刀隊趕到時,北門戰鬥正酣。城門封閉著,幾十個偽軍蜂擁在城門下,拼命砸門,企圖逃回城內,城上落下幾顆手榴彈,砸門的偽軍紛紛逃竄。城上一個聲音高聲吼叫:“給我頂住!”絕望的偽軍隻好憑借城下的暗堡和工事,進行頑抗。喬群命令隊員占據出擊陣地。待炮架好之後,喬群不客氣地提醒翟憲志,說:“記住,你隻有一發炮彈。”翟憲志自信滿滿,哼瞭一聲,回敬道:“說吧,打哪兒?”喬群手指城門,說:“城門中間,一炮轟開。”翟憲志說:“沒有標尺,這要看運氣。”喬群說:“我運氣從來不壞。”
大夥兒屏住呼吸等待翟憲志打響古炮,炮彈轟然飛出,城門瞬間被掏出個大窟窿。這個窟窿成瞭逃命的誘惑,讓偽軍陣地出現騷動。一個偽軍官對空鳴槍,喊:“看什麼看?守不住城門,回去也是死!”便在這時,喬群的兩百大刀隊從側翼發起瞭攻擊。隊員多是身背大刀,手握短槍,很快沖到敵方的第一道塹壕。喬群手起刀落,砍翻瞭一個重機槍射手,塹壕裡的偽軍紛紛逃竄。
這時,從附近傳來一聲高亢的嗩吶聲,這奇異的樂聲一經響起,讓敵我雙方都驚呆瞭。嗩吶是喬日成吹的。他盤坐在北城門下的一個土堆上,喇叭朝天,幾乎是用平生最大的氣力吹出一個悠長的過門,曲調帶點淡淡的憂傷,類似東北民間的出殯曲目。接著,天空響起甜美悠揚的女人們的歌聲,程懿飛、吳霜和楊杏合唱著:
親愛的滿洲士兵兄弟哎,
聽俺問一句,
你還是不是中國人?
假若你是中國人?
中國人為什麼還打中國人?
……
這首歌叫《你們是不是中國人》,是抗聯隊伍經常學唱的歌曲,也是抗聯隊伍用來陣前喊話的歌曲。翟憲志把這首歌傳授給喬日成,讓喬日成帶著婦女隊的三個兵來到老城北門的偽軍陣地上,用歌聲瓦解偽軍的軍心,鼓舞抗聯戰士的士氣。歌聲中,對峙的陣地槍聲漸稀,漸而停止。偽軍們紛紛伸長瞭脖子,試圖看清唱歌的人,塹壕一端走來一個偽軍軍官,手起一槍,將一個亢奮聽歌的士兵擊斃,吼道:“給我打!”爆豆般的槍聲重又響起。
老城北門陣地上,喬群一躍而起,拔出大刀,喊道:“起隊!”隊員們揮舉大刀,呼啦啦躍出塹壕,向偽軍陣地沖擊。喬日成也從土堆上站起來,喊一聲:“起隊!”他將喇叭朝天,又吹出一個高亢的過門,接著女子的歌聲又響瞭起來。喬日成位居中央,四個人組成的宣傳隊成一列橫隊,隨著節拍邊唱邊走。歌聲中,偽軍如潮水潰堤般湧向城門,大刀隊隊員豪氣沖天,追著偽軍沖上前去,終於攻進瞭老城的北門。
此時,南城的城門前倒下一大片屍體,七旅的突擊隊已經攻進瞭城門,但是遭遇瞭日軍的頑強抵抗。雙方搏殺著,幾乎是一寸一寸地爭奪,進入相持狀態。城垛中央的閣樓變成瞭日軍的臨時指揮部,一個日軍軍官跑來報告說:“北門、西門都失守瞭,敵人已經攻到瞭城隍廟。”日軍少佐用望遠鏡觀察著,問:“城裡情況怎麼樣?”軍官回答道:“很不妙,不少刁民傢都換上瞭民國國旗,很可能釀成暴動。”日軍少佐命令道:“發電給軍部,請求火速支援,否則老城不保。”
一條鄉間土路上,數百個偽軍正在號令下跑步前進,翟舉人騎著馬走在隊伍之間。他放眼望去,這是一處坡勢較緩的丘陵地,兩邊的農田裡散見牛羊,還有勞作的農人,顯得詩情畫意。翟舉人不緊不慢地四下張望,副官問道:“軍情緊急,長官還有興致瀏覽風光?”翟舉人說:“我總覺得不對。”副官向四下張望,沒發現什麼異常,問翟舉人:“哪兒不對?您怕遭埋伏?”翟舉人舉起頸上的望遠鏡,朝兩邊看。離他最近的農人在地裡朝他揮鐮示意。副官說:“您多慮瞭,這種地形藏不住人的。”翟舉人鎖緊眉頭,說:“我還是覺得不對勁兒。”話音未落,槍聲響瞭,先前散在地裡的農人施瞭魔法一般,紛紛舉槍沖下坡來,一時間聚起瞭數百大軍,浩蕩如洪水。翟舉人大驚,勒馬大叫道:“給我迎戰!”
槍聲驚動瞭後面不遠的日軍,巖谷川在馬上傳令道:“停止前進!”裝甲車和馬隊紛紛停在原地。一騎揚塵飛來,一名偽軍軍官下馬報告:“太君,我們遭遇埋伏瞭,翟大隊長請您支援!”雄井已經升任中尉,一聽報告,拔出軍刀躍躍欲試。巖谷川瞪瞭雄井一眼,命令偽軍官:“轉告你們大隊長,一定要把匪賊拖住。”巖谷川隨之揮刀向左說:“改道,全速前進!”十數輛裝甲車和成百日軍掉轉方向,穿過曠野,直奔一條砂石路。雄井問:“友軍如果被吃掉,軍部會有怨言。”巖谷川訓斥道:“如果老城的守軍被吃掉呢?你已經不是中士瞭,你是中尉!要用大腦思考!”
老城市街裡依然響著槍聲。翟憲志指揮隊伍占領瞭日軍的倉庫。倉庫的院子裡停瞭十幾輛馬車,一間間庫門被打開,翟憲志指揮十幾個戰士和民工裝車,口中不停地說:“快!快快!”喬日成這兒瞅一眼,那兒瞅一眼,見到有長短槍,有各種食品,不禁嘆道:“我的媽呀,全是好嚼果!”一個戰士從箱子裡拿瞭一個方形的鐵盒給喬日成看,問:“長官,這是什麼?”喬日成橫看豎看沒看明白,說:“這是東洋文,還真把我難住瞭。”翟憲志掃一眼,說:“餅幹。”
一個士兵拿刺刀將鐵盒開啟,拿起餅幹吃瞭一口。旁邊的士兵問:“好不好吃?”士兵一邊嚼著餅幹一邊含糊地說:“要是整天給我這個吃,我能把小日本打飛瞭。”戰士們一擁而上,把一盒餅幹瓜分瞭。喬日成矜持地背著手,沒有參與分肥,看著大夥兒吃得正香,終於忍不住說:“來,給我一塊嘗嘗。”他嘗瞭一小口,謹慎地表揚一句:“你別說,小日本的玩意還行。”翟憲志忽然想起攻城部隊一直都沒有吃東西,對喬日成說:“攻城部隊餓瞭一天,你送幾箱餅幹上去。”喬日成問:“人哪?”翟憲志說:“人你自己想辦法。”喬日成轉身去瞭街上。
老城市街上煙霧繚繞,四處響著槍聲,到處是戰爭的印痕。喬日成看到幾間房子在燃燒,一匹無人乘坐的戰馬因受驚在四處狂奔,一位老太太抱著屍體號啕大哭,一隊抗聯士兵跑步奔向城南,喬日成認出其中的黎明,大聲喊:“黎記者,看見我兒子沒有?”黎明興奮地大喊:“你兒子攻到城南瞭,就等著喝慶功酒瞭!”喬日成激動地搓手,自言自語說:“小日本,這回你可遇到碴子瞭,看看是你厲害還是我兒子厲害!”喬日成鉆進附近的關帝廟。關帝廟裡亂哄哄的,有三四十避難的百姓。喬日成站在臺階上揖禮,喊:“老少爺們,我是抗聯書記官喬日成。眼下正是叫勁的時候,攻城部隊還沒吃飯,你們有誰敢站出來,往前線送飯?”
當下站出七八個人。喬日成大聲說下去:“簞食壺漿,以迎王師,這可是中國人的傳統。”說完,人群裡又站出幾個人,其中有白須老者。喬日成明知故問:“這是什麼地方?”老者告之關帝廟。喬日成於是借題發揮,語調抬高,說道:“我等都是關雲長的後人,關雲長拔地之氣概,擎天之風采,到我們這輩就沒瞭嗎?”人們嘰喳私語,又站出十幾人,一位少婦把襁褓中的嬰兒給瞭身邊的老太太,說:“媽,我也去!”一支由老少婦孺組成的支前隊伍穿街走巷,每人背著或扛著餅幹箱。喬日成扛著箱子,手持步槍,在隊伍一側吆喝:“跟上跟上!有我在,你們誰都不用害怕!”
老城南城的城垛上,僅存的二十幾個日軍正在搬運麻袋,加固城垛工事。額纏繃帶的日軍少佐看一眼旗桿上的軍旗,向一旁的軍官口授電報:“老城雖經壯烈抵抗,卒因陣地盡被摧毀,官兵死傷過重,不得以退守南城。如戰況進一步惡化,決定焚燒軍旗,全員玉碎,以謝天皇。”煙塵滾滾,此時,巖谷川率領的援軍全速前進,幾裡路外,老城的城郭隱約可辨。
老城南城的城下,又一次沖擊開始瞭。喬群率領大刀隊幾乎登臨城垛,突破日軍的最後防線。絕望的日軍傷兵紛紛墜樓,但是餘下的日軍依然拼死頑抗。喬群的隊伍又一次退下來。肉搏中,他的左臂挨瞭一刺刀,一邊接受包紮,一邊召集開會。正商量著,張之勇氣喘喘跑上來,說:“趕緊撤退!”喬群一愣,問:“誰讓撤?”張之勇說:“謝旅長的命令,奉天的援軍離城隻有一裡瞭。”喬群決然地說道:“誰的命令也不撤!”張之勇急瞭,說:“不長記性,你已經被槍斃過一次瞭。”喬群說:“槍斃就槍斃!”張之勇上來拖喬群,喬群把槍口對準張之勇,說:“別動我,求你瞭,我還有一樣東西沒拿到。”張之勇問:“日本的軍旗?”喬群說:“對,你怎麼知道?”張之勇急切地說:“謝旅長想到瞭,他讓我特別告訴你,別指望拿到小日本的軍旗!”喬群推瞭他一把,罵道:“放屁!”張之勇說:“你不懂,旅長說瞭,小日本的旗是天皇授的,旗在,編制在;旗亡,編制亡。為瞭護旗,日本人會頑抗到底。”喬群早已殺紅瞭眼,不理張之勇,說:“你不說這個還好,說這個,我更不想撤瞭。所有人聽著,本人就想要一樣東西,小日本的軍旗,記住啊,不是膏藥旗,是軍旗,就是有紅色條紋的那種旗!我想拿它改褲衩!”話音未落,張之勇一聲驚叫:“你回頭看!”
大夥回頭看去,隻見城垛上出現瞭喬日成,他身後架著一根橫木,兩臂平伸,被綁在橫木上。接著出現的是白須老者、少婦,二十幾個給攻城將士送飯的百姓都被捆綁著,站成瞭一排。喬群傻眼瞭。
日本少佐用手槍抵住喬日成說:“向攻城的隊伍喊話,讓他們撤退!”喬日成朝著城下高喊:“喬群,你知道你爹想的什麼。你小子夠狠的話,先把你爹一槍癟咕瞭,省得礙事。”喬群哆嗦著舉起槍。喬日成又喊:“忠孝難兩全,開槍吧!”張之勇對喬群喊道:“你瘋啦?!”他奮力搶下喬群的槍。喬群萬般無奈,無力地喊道:“機槍掩護,撤!”在爆起的槍聲中,攻城部隊向後撤去。
巖谷川率隊登臨南城城垛,見軍旗在大案的火盆裡燃燒,幾個護旗官跪成一圈,舉行焚燒儀式。少佐已經拔出瞭軍刀,正要準備剖腹。忽然看見瞭巖谷川,少佐為之一振,踉蹌起身,向巖谷川敬禮。巖谷川無言,目光環掃中發現瞭喬日成。巖谷川問:“這些什麼人?”少佐回答道:“統統是反抗分子。”巖谷川手指喬日成,說:“把他留下吧。”說完,機槍響瞭,除瞭喬日成外的二十幾個支前老百姓紛紛倒斃。
奉天某醫院病房走廊裡,巖谷川手裡捧著鮮花走到走廊深處一間房門前,他輕輕叩門,沒人應,再叩門,還是沒人應。巖谷川推門進去,石原莞爾躺在病榻上,隻是看瞭他一眼,既沒有責怪也沒打招呼。巖谷川低聲說:“對不起,打擾長官瞭。”石原莞爾說:“我不喜歡別人知道我負傷,這幾乎算是恥辱。”巖谷川說:“軍部已經封鎖瞭消息。”石原莞爾看著窗外,無力地嘆道:“我也不想聽到不好的消息。”巖谷川說:“我剛剛聽說,內閣已經決定向華北出兵。”石原莞爾眉頭緊鎖,緩緩地說道:“對我而言,這不是好消息。”他掙紮著坐起來。巖谷川恭敬地遞上一杯水。石原莞爾吃力地喝瞭一口,說:“我是反對向華北出兵的,可在軍部我成瞭少數派,軍部的人都瘋瞭,內閣也瘋瞭。”
巖谷川謹慎地說:“我不理解。”石原莞爾深深地嘆息道:“‘支那’太大瞭,我們的戰略準備不足,一旦陷入泥沼,那將是災難性的後果。”巖谷川小心地說:“不會有誰相信您的話。”石原莞爾盯著他問道:“你也不相信嗎?”巖谷川回答道:“我想如實告訴您,日本像我這樣的年輕軍官,都已經熱血沸騰,大傢都想復制您的奇跡,為大日本開疆擴土,成就一代偉業。”石原莞爾沒說話,靜靜地閉目養神。過瞭一會兒,石原問:“你是怎麼想的?”巖谷川說:“我是個悲觀主義者。是的,我承認您說的,‘支那’底層和政府離心離德,但這隻是表象。事實告訴我,戰端一開,階級矛盾會讓位民族矛盾。總之,我現在看不到這場戰爭的前途。”石原莞爾問道:“你怯戰瞭?”巖谷川搖搖頭,說:“不,恰恰相反,我很努力。”
日軍和偽軍開始瞭集甲並村、燒殺搶掠。一個又一個偌大的村落被日軍包圍。包圍後,日軍用十幾具噴火器同時發射,狼煙四起,大火遍地,出逃的人們驚叫著,在大火裡翻滾著,逃到河邊的紛紛跳河,想逃過殺戮,卻紛紛死於日軍的火力之下。黑土地上,數百成千的農人被日軍押解著,走出深山,走向遙遠的地平線。
兩個月後,喬日成依然活著。此刻,雪地裡,喬日成走在日偽軍隊伍的最前面、他的手雖然被反綁著,卻很高興。喬日成拖著瘸瞭的傷腿走著,一邊欣賞著林海雪原的旖旎風光。雪一直下著,雪花片片飛天而下,小片兒雪花潔白乖巧,大朵兒的雪花卻自帶著幾分妖嬈。他走在前面,自言自語道:“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不好,應該是雪雖輸梅一段香,梅卻遜雪幾分白,嗯,這才對勁兒啊!好詩啊!”他自顧自地叨叨著,後面跟著的是日偽軍組成的討伐隊。
雄井跑到隊伍前面,查看地上的腳印,看著不對勁兒,一槍托將喬日成砸倒,罵道:“你帶錯路瞭!”喬日成慢慢從地上爬起來,說:“沒錯啊!前面就是碾子山。”巖谷川把指北針放在石頭上,又查看地圖,說:“沒錯,是碾子山。”雄井問:“可是腳印怎麼不見瞭?”喬日成說:“這麼大的雪,人腳印一會兒工夫就沒瞭。”雄井問:“那馬的腳印怎麼也沒有呢?”喬日成說:“別說馬的腳印,就是狗熊的腳印也剩不下啊。”雄井想瞭想,“嗯”瞭一聲。巖谷川看看四周,處在山谷裡,隻是有雪下著,沒起風,倒也安靜,下令道:“到前面宿營。”
深山的雪原寂靜無聲,一座座蜿蜒的雪山如同巨蟒,巍峨沉默著。日偽軍在山下點燃瞭幾堆篝火,近二百人圍坐在篝火旁,一邊取暖,一邊燒烤野味,吃吃喝喝。巖谷川喝著燒酒。燒酒比日本清酒勁兒大,他有點喝多瞭,發話道:“去,把那個帶路的找來,陪我喝酒。”雄井以為聽錯瞭,問:“誰?”巖谷川說:“你沒聽錯,就是那個瘸腿的支那人。我想知道他是怎麼想的。”
喬日成被捆著雙手很快出現在瞭巖谷川的篝火旁。他笑呵呵地說道:“哎呀太君,你太給我面子瞭!”巖谷川點點頭,親自給喬日成松綁,說:“今天,我的生日,你要讓我高興。”喬日成問道:“我怎麼才能讓你高興呢?”巖谷川說:“先喝瞭這碗酒。”喬日成乖順地接過酒碗,一口幹瞭,把酒碗的碗底亮給巖谷川,說:“有句詩‘窗外正風雪,擁爐開酒缸’,說的就是下雪天烤著火喝酒,好!”巖谷川樂瞭,豎起大拇指,蹦出一句中國話:“頂好!可是,我怎麼才能相信,你是真心給皇軍帶路?”喬日成一撇嘴,說:“我怕死唄。”喬日成說完拿烤肉架子上的兔肉香噴噴地吃瞭起來。
巖谷川看著饑渴的喬日成美滋滋地又吃又喝,心裡踏實瞭,問:“你就不怕當漢奸嗎?”喬日成笑瞭笑,給自己倒上酒,喝瞭一大口,咂吧著滋味兒,開口說道:“我吧,想開瞭,中國政府沒把我當人,我就是草芥、土坷垃,誰上臺,我也是靠賣豆腐活命,憑什麼我給他賣命?”巖谷川聽瞭,“哦哦”直點頭,又問道:“你會唱歌嗎?”喬日成說:“會呀!我會跳大神。”巖谷川輕輕擊掌,喬日成聳動肩膀,發出一連串的喉音,怪異的模樣讓周遭的日本兵興奮不已。
喬日成揚聲唱道:
日落西山黑瞭天,
帶路來到碾子山,
念動咒語請神仙,
天兵天將都下凡……
天色忽然發暗,周遭旋即刮起一陣煙雪,一時間煙障茫茫。巖谷川感覺不對,掏出手槍擊穿瞭喬日成的腿骨,喝道:“你唱的是什麼?”喬日成倒在地上,哈哈大笑,問:“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碾子山是中國的神山,每年這個時候,這個地方都會有雪崩,埋過不知多少人啦!”巖谷川驚悸地又朝他開瞭一槍。
喬日成朝巖谷川招手,笑著說道:“過來,聽我告訴你,這個國傢沒把我當人不假,可好歹她是我的,我還靠她埋人呢。我爹的爹,我爺的爺,都埋這兒瞭,我怎麼會給你小日本當孫子。大煙泡一刮,漫天風雪,看不清人,哪兒也去不瞭,你們誰也出不去啦!”喬日成開懷大笑,雄井沖過來踉蹌著打瞭喬日成一槍。鮮紅色的血從喬日成的身上汩汩流淌。喬日成喘著粗氣,樂呵呵地笑道:“就是不雪崩,你們也得凍死。”他的話音漸漸慢下去,微弱的聲音漸漸細成一絲。喬日成的眼前卻漸漸明亮起來,他仿佛看見瞭自傢小院兒裡雞鴨鵝狗隨意溜達,看見程懿飛懷裡抱著孩子哼著小調,看見瞭心愛的毛驢正在拉磨,看見瞭雪地之外的藍天白雲,潺潺溪水裡的魚蝦,看見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地,喬日成微微地笑瞭。
巖谷川朝他又開瞭一槍。
從雪山深處傳來一陣陣沉悶的聲響,好似天雷,又如滔滔洪水,這轟鳴的聲響愈來愈巨大,終於釀成一聲聲山崩地裂的巨響。
雪崩瞭。
作者註:吳晶女士為本書做瞭很多案頭整理工作,有些勞力屬於創造性的,在此鄭重感謝。
2012年5月5日於沈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