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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得那件事發生時,披頭士樂隊剛解散不久,所以應該是一九七〇或一九七一年的初夏。一切都緣自我的一場交通事故。當我騎著摩托車疾馳在第一京濱高速公路上時,冷不防被一輛卡車蹭倒瞭。
在那次車禍中,我受的傷比想象中要嚴重許多,不僅肋骨和鎖骨折斷瞭,連右腿脛骨也被摩托車壓折。待清醒過來時,我已經躺在品川外科醫院的病床上瞭。
還好,每一處骨折的部位都沒有傷到關節,那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瞭。雖說如此,我還是不得不面臨長期住院治療的痛苦。
至於我的愛車,那輛川崎W1則徹底成瞭一堆廢鐵。那是比腿骨骨折更讓我無法接受的事實。現在,那次車禍已經是十五年前的事情瞭。當時我隻有十九歲。
那一年初夏,我渾身打滿瞭石膏,每日百無聊賴地坐在病房窗前,眺望著日漸炫目的夏日陽光,壓抑瞭整整兩個月的青春朝氣。
我所在的病房是個雙人間。隔著一塊簾子,隔壁病床上的是一位老人,經常在深夜發出痛苦的咳嗽聲。不過我運氣也算不錯,被分到瞭窗邊的床位。
我的病房在五樓。每到夜晚,都能透過窗外樓房的間隙看到遠處高速公路的路燈。不過最讓我難以忍受的,是正午強烈的陽光下,在高速公路另一頭反射著白光的蔚藍大海。在我臥床休養時,陽光日漸強烈,路旁的樹木變得愈發蔥鬱,遠處的那片海也變得更加蔚藍瞭。極目遠眺,還能看到上空的海鳥們如同天空灑落的白色粉末般翩翩飛舞。夏日的大海對一個十九歲的男孩來說,無疑是個難以抗拒的誘惑。因此,每日面對著那般風景,著實讓我感到坐臥難安。
住進醫院的頭十天,我隻顧著忍痛呻吟,根本沒法起床。因此,我也就無從知道這個醫院在什麼地方,究竟有多大,不,甚至連病房外的走廊長什麼樣子都不得而知。不過三周以後,我終於能勉強從床上坐起,這才發現窗外總是異常嘈雜。
見我總是不自覺地瞥向窗外,隔壁床的老人告訴我,這座醫院如今正在進行擴建工程。不久之後,我終於能拖著身上沉重的石膏,一個人搖搖晃晃地上洗手間瞭。從那時起,每天我都會把供來訪客人用的不銹鋼椅子擺到窗邊,坐在那兒眺望樓下的工地。
黃色的挖掘機看起來像一頭勤勞的大象。眺望著樓下的工地,讓我不禁回想起兒時經常在其中玩耍的公園沙堆。那時的我最喜歡用手抓起一堆沙子,將其搬運到假想的目的地去,再用手掌把沙堆推平,拍上兩下。此時,窗外的那臺挖掘機雖然是笨重的機械,卻也靈巧地做著同樣的動作。
病房的窗戶上裝有鐵絲網。我隻要打開窗戶,將鼻子抵在鐵絲網上向下凝視,就能看到沒有門的駕駛室裡坐著一個男人,甚至連他手腳的動作都看得一清二楚。因為整天無所事事,我甚至認真地考慮過,要不要一直觀察那臺挖掘機的駕駛室,直到自己學會操作方法為止。
工地周圍安置瞭一圈鐵板。隻有正對我病房窗戶的那一面開瞭一個出入口。
工地的地基已經打得很深,因此比周圍低瞭不少。從那唯一的出口到挖掘機的位置,堆起瞭一個能容一輛土方車通過的陡峭斜坡,斜坡中央還鋪著兩塊鐵板。土方車每次都撅著屁股小心翼翼地倒退著駛下那條斜坡,把裝載的泥土傾倒在工地上。
在挖掘機周圍,豎立著無數根如同灰色鉛筆一般的水泥柱。挖掘機在水泥柱間穿梭著,將土方車卸下的泥土鋪平。每過一天,工地的底部都會被堆高一些。
附近往來的人們應該無法看到被鐵板圍繞的工地。因為在沒有土方車進出的時候,寫有建築公司名稱的塑料佈(也有可能是帆佈)會將唯一的入口蓋住,像門簾一樣遮住工地內部的光景。
而我病床旁的那扇窗戶則堪稱特等席位,因為從那裡可以看到工程的每一步進展。經過幾天的觀察,我發現工程的進展速度非常快,隻消花上一小時眺望,就能看到工地一點一點地變瞭樣子。此外,挖掘機駕駛員和土方車司機開玩笑的場景,以及他休息時間熄掉引擎,坐在挖掘機履帶上吸煙的樣子,都被我一一收入眼底。
每當厭煩瞭對工地的觀察時,我便會抬起視線,眺望隱藏在高樓背後的大海,有時甚至能看到低空飛行的飛機。那是因為羽田機場就在我視線的右側。
隨後,我的視線又會逐漸向近處移動。工地另一頭是高樓大廈組成的混凝土森林,公寓和雜居大廈重疊交錯,密密麻麻地矗立著。其中有嶄新的建築,也有老舊的房屋,但所有建築物都非常高大。在那些高大的建築物腳下,如同長期堅守陣地的戰士一般,豎立著一座小小的二層住宅樓。
住宅樓雖小,也隻是與周圍的摩天大樓比較而言罷瞭,那座房子若放在過去,恐怕也算是個氣派的建築吧。面對大道的出入口處豎立著磚砌的隔墻,還帶有一個不算大卻也不太小的院子,院子裡種著好幾棵上瞭年紀的老樹,還有一個車庫。建築物是和式風格的,外表已經在歲月的流逝中變得陳舊不堪,但二樓的走廊部分卻被改造成瞭日光室。因此,現在那座建築應該算是和洋混搭的風格瞭。從我這邊看到的房屋一側,還設有兼作晾衣間的陽臺。
每天,當我厭倦瞭觀察工地時,總會把視線轉向那座小樓。裡面的人想必世代都生活在品川吧。即便周圍變成瞭摩天大樓的森林,他們依舊堅守著自己的獨門小院。我不禁聯想到瞭一對頑固的老夫婦。
可是,那棟過去可以算是氣派的建築,如今也變得渺小不已。就連那種滿大樹的庭院,從我所在的病房看過去,也小得如同盆景一般。
當時的我實在痛恨看書。就連強忍無聊在床上閉目養神的時候,滿腦子想的也是摩托車的事情。當然,那也有可能是因為事故的保險賠償問題所致。因此,我每日所做的事情不是眺望樓下的工地,就是凝視遠處的那座二層小樓。
我偶爾能看到一個五十歲左右的中年婦女出現在小樓裡。她每次不是提著購物籃走出傢門,就是提著洗衣籃出現在晾衣間。另外還有一個貌似她丈夫的儀表堂堂的銀發老人,也會偶爾出現在那裡。
記得那天是個星期日的上午,恰逢樓下的工地休息。清晨七點的體溫測試已經過瞭兩小時,我百無聊賴地從床上下來,走到窗邊坐下。平日裡勤奮不已的挖掘機此時也把那象鼻一般的鐵臂低垂著,像失去瞭生命般一動不動。於是我便照例抬起視線,觀察那座深陷在高樓深谷間的小樓。
那天天氣很好,應該才剛到七月上旬吧,那樣的天氣應該最適合來場初夏的日光浴瞭。我看到日光室裡的長椅上躺著一名身穿短褲的女性。
她留著一頭長發,還戴著一副用現在的話來說屬於朋克風格的太陽眼鏡。從遠處這麼一看,我還以為那是傢裡的老夫人。
可是再仔細觀察一番,我發現自己錯瞭。因為就算從遠處觀察,也能發現她光著的雙腿形狀特別好看,更何況,一個五十歲的中年婦女又怎麼可能戴那樣的墨鏡。
我雙眼的視力都有一點五,因此日光室裡的光景能看得非常清楚。就在我凝神眺望時,她突然像上瞭發條一樣跳瞭起來,接著又好像把墨鏡往上推瞭推。那個動作充滿瞭青春氣息,此時此刻,我終於確信她是個與我年齡相仿的女性瞭。
她又坐回長椅上,久久沒有動彈。隨後,她又“呼”地一下站瞭起來。就算從遠處觀察,也能發現她的身材十分火辣。很快,她就消失在瞭室內。
我感到瞭輕微的恍惚。或許是因為這段住院生活沒有任何刺激吧(我住的病房裡連電視機都沒有),那僅僅數十秒的觀察,而且是連對方長什麼樣都看不清的遠距離觀察,已經讓我對她產生瞭極大的興趣。
2
從那以後,我就再沒有關心過樓下的工地,而是一心一意地眺望那高樓山谷間的小樓,隻盼著能再見到那個女孩子——隻要能再看上一眼就行。
可是,她卻再也沒有出現在二樓的日光室裡。不過我很快發現,她每天早上都會離開那座山谷之傢,出門到別的地方去。
她幾乎每天早上都會出門,而且每次都會朝著品川車站的方向走去。多數時候她會選擇八點以後出門,往常我並不會在這個時刻眺望窗外,因此才會一直錯過見到她的機會。山谷之傢裡竟住著這麼一位富有魅力的女性,我此前真的是渾然不覺。
不過,她也並非每天早晨八點都會準時出門。有時候是九點,有時候又會變成十點。不過就算再晚,她也一定會在那天的正午前離開傢走向車站。而且我還發現,她有好幾次會在臨近傍晚的時刻早早回傢。因為有那麼幾天,我在臨近傍晚的時候看到她提著購物籃穿過馬路,到山谷之傢斜對面的超市裡買東西。
毫無疑問,傢中的中年女性與這位年輕女性是母女關系。無論是從年齡上看,還是從一些小動作和體態來看,我都能從中觀察到某些共通之處。
我推測她應該是個大學生。因為高中生和白領都不會有如此不規律的上學和上班時間。
伴隨著每天的仔細觀察,我漸漸明白瞭那傢人堅守在山谷小樓中的理由。由於整日坐在病房窗前,我已經對那山谷小樓一傢人的全部生活瞭如指掌瞭。
在早晨不需要太早出門時,山谷之傢的女兒就會光顧對面大樓一層的咖啡廳。她可能會點一份早間套餐吧。隨後,她還會到隔壁的超市買東西回傢。超市旁還開著一傢面包店,她時常會到那裡去買面包。
每個周六的午後,她母親都會到超市所在大樓的二樓去,因為那裡有傢美發店。
保養好頭發後,母親不會馬上回傢,而是沿著大道向車站方向閑逛,逛完幾傢時裝店後,又總是會提著紙袋回來。
時裝店之間還開著小小的蛋糕店和書店。我曾見過那傢女兒傍晚從車站出來,走進蛋糕店裡,片刻之後,又提著一個小小的白色紙盒回傢。
如此這般,我在病房窗前幾乎能觀察到她們的全部生活。至少,她們離開傢門與外界接觸的那一部分生活,有大半都落入瞭我的眼底。也就是說,那一傢人的生活似乎僅局限在那座山谷小樓附近,也就是我從病房窗前能夠看到的范圍內。這都是因為在山谷小樓半徑五十米的范圍內,就集結瞭日常生活所需要的幾乎所有商店的緣故。
我每日眺望著那座二層小樓。有一天,而且還是一大早,在我剛結束早晨七點的體溫測試後,那座小樓的日光室裡出現瞭一位銀發老人的身影。
那老人身材健碩,穿著五分襯褲和襯衫,似乎還戴著一副眼鏡。他在日光室的安樂椅上躺瞭有三十分鐘左右,那也是我第一次認認真真地觀察他。他看起來像個頑固的老頭子。不一會兒,他站瞭起來,消失在室內。
我終於把那個一傢之主仔細觀察瞭一番,以前一直沒什麼機會見到他。隻是有一點讓我感到有些奇怪,那就是他看起來過於蒼老。躺在日光室裡的那個人一看就是個徹頭徹尾的老人傢。我經常在晾衣間見到的夫人隻有五十歲上下,這個一傢之主卻起碼有七十好幾瞭。這樣一來,那身材姣好的女兒簡直就能當他的孫女瞭。
一傢之主離開日光室後,我也依舊把目光鎖定在山谷小樓上。不一會兒,從開有時裝店和書店的商店街方向駛來一輛黑色的奔馳車,停在山谷小樓門前。剛才那個身材健碩的老人也換瞭一身看起來很昂貴的灰色西服出現在門口。隻見他坐進奔馳車裡,一路疾馳而去。看來,那個一傢之主還是個挺瞭不起的角色。
但奇怪的是,第二天早上我卻再沒看到之前那樣的場景。身材姣好的女兒像往常一樣獨自出門往車站走去,我一直觀察到午後,也沒看到銀發老人和奔馳車的出現。
那之後第三天、第四天,奔馳車都沒有出現。不過在第五天早晨,奔馳車又停在山谷小樓門口,把身穿藏青色西服的一傢之主接走瞭。
那山谷小樓裡的一傢人,對我來說簡直是個謎團。他們徹底吸引瞭我,讓我無法移開視線。不知不覺間,被病痛纏身的我開始期待有一天能夠近距離地看到那身材姣好的姑娘的長相瞭。
她好像是傢中的獨生女。根據我的觀察,那座山谷小樓中除瞭那三個人就再沒有別人瞭。雖說我不奢望能夠與她對話,但至少也想知道她到底長著什麼樣的臉。雖然知道她身材很好,但臉蛋也是個美人嗎,或者隻是普通的長相呢?我無論如何都想知道這一點。
隨後,我便想到瞭一個好主意。那就是望遠鏡。有望遠鏡就能看清她的長相瞭。
我開始在腦中搜索可能擁有望遠鏡的熟人,然後馬上想起來瞭。記得兩個月前,井上那小子曾帶瞭一副看起來很高級的望遠鏡到教室裡炫耀來著。
我不知道井上傢的電話號碼,但在隨身攜帶的記事本裡卻記著他傢的地址。於是我便給他寫瞭一封信。事實證明我的行動是正確的。因為就算我有他的電話號碼,也沒本事一路走到醫院的公共電話旁邊去。至於寄信,隻需要拜托護士就可以瞭。
面對重傷入院的病人,人們似乎會本能地變得親切起來,就連看起來不太友善的井上,也在三天後就帶著望遠鏡來看我瞭,還告訴我想借到什麼時候都可以。
從那時起,我的觀察比以前更加深入瞭。為瞭不讓護士發現,我一直把望遠鏡藏在枕頭底下,像平常一樣用肉眼觀察小樓,打算隻在看到那裡有人出現時,再飛快地抽出望遠鏡仔細觀察。
可是,自從我搞到望遠鏡後,就再沒見到過那個姑娘瞭。當天晚上,第二天白天,我都沒看到山谷之傢裡的任何一個人。
第三天早上,她母親總算出現在瞭晾衣間裡。我趕緊抽出望遠鏡抵在眼睛上。
她母親的臉一下近在咫尺,把我嚇瞭一跳。結果正如我所想象的,她年齡大概有五十歲,一臉刻薄的表情。她頂著那張神經質的,應該說是心懷惡意的臉,將洗幹凈的衣服一件接一件粗魯地晾到竿子上。
我把望遠鏡放到膝蓋上,忍不住嘆瞭口氣。雖說有些陳舊,但從病房窗前看到的山谷之傢卻還是挺可愛的。我不禁希望住在裡面的人也有著與小樓外表相符的、充滿希望和夢想的表情。
不過就在下一個瞬間,我發出瞭小小的驚叫。因為我盼瞭又盼的時刻終於到來瞭。我把目光從晾衣間移向日光室,發現那姑娘不知何時已經躺在安樂椅上瞭。
這不正是我望眼欲穿的機會嗎?我飛快地拿起望遠鏡,卻躊躇瞭片刻。我希望她與我想象的一樣是個美人,這是理所當然的。但更奇妙的是,我同時也強烈地希望她不是個美人。
望遠鏡的視野因為我雙手的顫抖而劇烈晃動。她的頭部一下子劃過我眼前。我趕緊把望遠鏡往回挪,心臟已經提到瞭嗓子眼兒。我看到瞭她卷曲的長發——原來她是一頭卷發啊。之前光靠肉眼觀察,完全不知道她的發型如何。慢慢地,我又看到瞭她的臉。
我當時受到的沖擊即使在十五年後依舊記憶猶新。她低著頭,似乎正在看報紙。長長的睫毛,挺直的鼻梁,有這麼一瞬間,我甚至懷疑世間是否應該存在這樣的美貌。她美得簡直無可挑剔。
此前,我在病房極盡所能地將她想象成瞭我能想象出的最漂亮的美人,同時又不斷告誡自己,現實中怎麼可能存在這般美貌。可是如今擺在我眼前的現實,卻輕易地超越瞭我的一切想象。她比我想象中的還要美三倍。這實在是太不尋常瞭。我放下望遠鏡,用肉眼確認瞭一遍,又拿起望遠鏡繼續觀察。因為我懷疑自己是否錯把墻上的海報當成瞭我朝思暮想的那位姑娘。
事實並非如此,因為我看到她動起來瞭。隻見她把報紙放到地上,抬起頭來。她的眼睛真大,就像模特一樣。她似乎覺得陽光過於刺眼,伸手遮住瞭額頭。隨後她又靠到身後的墻壁上。我感覺自己好像在看電視廣告一樣。她保持瞭一會兒靠墻的姿勢。我也一動不動地舉著望遠鏡,看著她穿著的苔綠色背心、自行剪裁的超短牛仔褲,以及那雙美麗的長腿。
突然,她睜開雙眼,嘴唇動瞭動,似乎在說“來啦”。緊接著,她望向虛空,瞳孔晃動著。這副望遠鏡甚至能讓我看到如此細節。隨後她站瞭起來,消失在屋內。似乎有誰在叫她。
我又等瞭好久,她再也沒出現在日光室裡。我把望遠鏡放回膝頭,一下子呆住瞭。我實在是無法理解,這世上竟真有這種事情。
她為何如此美麗,而她母親卻為何看起來如此刻薄呢?她和她的父母究竟是何方神聖,為什麼這樣的夢幻,這如同電影一幕般的現實,竟會如此輕易地在我眼前展開呢?
我一點都不明白。可是,我唯一能夠肯定的是,從這一刻起,我已經深深陷入瞭對她的愛戀之中。
3
日復一日,我如癡如醉地觀察著山谷小樓一傢人的生活。每天日落之後,我都無比期待早晨的到來。因為日落之後,日光室從未點過燈,而其餘的窗戶也長期被窗簾遮得嚴嚴實實的。一旦夜幕降臨,我就再也無法看到她和她傢人的生活瞭。
熄燈時間過後,我躺在床上,腦海中浮現出的是坐在咖啡店裡,與我隻有一桌之隔的那個女孩的臉。
她說話的聲音是怎麼樣的呢?應該很溫柔吧,又或者有些好強?她會為我露出美麗的微笑嗎……
她會用白皙而纖細的手指往咖啡裡加入砂糖,悠閑地用小勺攪動嗎?當我凝視著她的指尖,約她一起去看電影時,她會答應嗎?
“山谷之傢的少女”是我不得不用望遠鏡才能勉強看清的遙遠“憧憬”。她的身段和舉止與我此前認識的任何一個同班女孩子都不一樣,帶著一種成熟的氣質。我意識到,自己已經準備伸出雙手去追求這份“憧憬”瞭。
那應該是我用望遠鏡看到她之後的第三天晚上。熄燈時間過瞭很久,大概是深夜十點到十一點吧。
外面在下雨,雨點敲打著病房的玻璃窗,發出連綿不絕的聲響。我借助不知從哪反射而來的微光眺望著山谷之傢門前的馬路,發現那輛黑色奔馳車分開雨幕,出現在瞭門前。是那女孩的父親回來瞭。我趕緊抽出望遠鏡,仔細觀察從奔馳車裡走出來的那個男人的臉。
隻見司機首先跳瞭出來,不顧自己有沒有淋濕,一邊撐開傘,一邊急匆匆地跑到後座門邊。女孩的父親看都不看一眼在身後為自己撐傘的司機,帶著一臉慍怒的表情,站到瞭被雨水淋濕,黑得發亮的馬路上。
他戴著一副銀色金屬框眼鏡。隻見那男人快步走進瞭傢門,司機則跌跌撞撞地跟在後面。
後座的門就那樣敞開著,孤零零地被留在瞭雨中。前窗的雨刷也徒然地重復著單調的動作。我有點擔心後座會被雨淋濕。片刻之後,那扇門突然被關瞭起來,我仔細一看,原來是司機回來瞭。他垂頭喪氣地坐進駕駛室,發動車子揚長而去。
山谷之傢的玄關大門重又閉緊。我把望遠鏡放回膝頭,用肉眼呆呆地凝視著日光室。因為除此之外,我再找不到能看到那個傢內部的地方瞭。
隻有日光室沒有被窗簾遮蓋。應該說,日光室裡好像本來就沒有窗簾。但現在畢竟是深夜,無論我再怎麼仔細凝視,日光室裡也是一片漆黑。
盡管如此,我還是花瞭五分鐘時間凝視那漆黑的日光室。最後,我不得不放棄觀察,決定上床睡覺。在起身前,我為瞭保險起見,又拿起望遠鏡看瞭一下。因為我覺得,用望遠鏡說不定能看到些什麼。
果然,我隱隱約約地看到瞭日光室內部的光景。或許那隻是因為此前無數次的觀察而產生瞭習慣性的錯覺吧。但我再仔細一看,發現日光室裡竟出現瞭一個貌似人影的東西。一開始我還以為那隻是某件傢具的影子,隨後又發現那影子竟然動瞭起來。於是我明白瞭,那就是人影。
我的眼睛逐漸適應瞭黑暗,慢慢地,連雨水順著日光室的玻璃窗滑下的光景也能勉強看清瞭。緊接著,我意識到站在窗邊的那個人影,屬於那女孩的父親。
就在此時,他猛地動瞭起來。發生什麼事瞭?!我不禁把望遠鏡緊緊壓在眼瞼上。
一個似乎是人的影子突然倒在瞭日光室的地板上。屋裡還有另一個人?!我直到此時才終於發現另一個人的存在。
我想方設法讓自己看得更清楚些。隻見那倒下的人影正嘗試著站起身來。與此同時,略顯肥胖的父親的影子也猛地動瞭起來,他竟又一腳踹倒瞭地上的那個人。
再次摔倒的人沒有動彈,不知過瞭多久才又緩緩起身。蒼白的微光照在那人臉上——竟是那個女孩子。我頓時感覺心都涼瞭。她被父親打瞭!
過瞭不一會兒,門好像打開瞭。女孩的母親也出現在日光室內,對丈夫說瞭些什麼。結果,男人猛地把她也打倒瞭。
隨後,女孩的父親怒氣沖沖地消失在母親打開的房門後,母親也趕緊起身,追在丈夫後面消失瞭。
日光室裡好像隻剩下女孩一個人。我強忍著雙眼的脹痛,一刻也不敢移開視線。雖然周圍一片漆黑,我無法看清裡面的情況,但她似乎躺在地上哭瞭好一會兒。
整個過程持續瞭大約三十分鐘。在雨夜的彼方,她正獨自哭泣著,想到這裡,我的內心不禁一陣酸楚。為此,我也一直舉著望遠鏡守護著她。
突然,她好像站瞭起來。隨後,用帶著怒氣的粗魯動作打開房門,回到屋裡去瞭。
我依舊呆呆地眺望著空無一人的日光室。胸中的悸動猶如臺風過境後激蕩的餘波。我無法相信剛才自己目睹的那一切都是真的。
過瞭好長時間,都沒有任何人回到日光室。我終於不再堅持,把望遠鏡放回瞭枕頭下面。隨後,我躺倒在床上,對著病房的白色天花板開始思考。那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
靜靜地躺在淅淅瀝瀝的雨聲中,我的空想開始泛濫。但空想終究隻是空想,無法指引我得到最後的答案。我又艱難地坐瞭起來,靠在窗邊凝視遠處的日光室。肉眼所能看到的,隻有玻璃窗緊閉的漆黑房間而已。
我覺得,現在應該不會再發生什麼事情瞭,便準備去睡覺,但為瞭保險起見,我又把望遠鏡從枕頭底下抽瞭出來。
鏡頭對準日光室,我看到瞭出乎意料的光景——那個父親的黑影竟站在當中。我嚇瞭一跳,但我馬上意識到還有更嚇人的事情。因為在她父親的身影後,房門悄然無聲地打開瞭。
走進日光室的似乎是他女兒。因為房間裡一片漆黑,我無法看清她的臉。但通過那模糊的剪影,我依稀辨認出瞭女孩曼妙的身姿。
雖然現在是下著大雨的深夜,但望遠鏡的視野裡卻始終有著一片微弱而蒼白的光。那片微光照射在她手持的物體上,反射出無情的光線。即使在隔瞭一段距離的病房裡,那道光還是讓我戰栗不已。因為無論怎麼看,她手上的物體都像是一把菜刀。
就在此時,病房的熒光燈突然亮瞭,一個歇斯底裡的聲音大吼著我的名字。
原來是查房的護士。我被狠狠罵瞭一頓,按到床上躺好。窗簾也被猛地拉上瞭。
護士走瞭好久之後,我又起身窺視瞭一遍日光室,但裡面已經沒有任何人瞭。那天晚上剩下的時間,無論我怎麼等,都沒有人再出現在日光室裡。
4
第二天,我又目睹瞭更加不可思議的事情。
那天我像往常一樣,整日盯著山谷之傢。可是,那傢的女兒、母親和父親都沒有出現在望遠鏡的視野中。
那一整天陰雲密佈,夜幕降臨之後又下起瞭雨。吃過晚飯,很快就到瞭熄燈時間。我依依不舍地拿起望遠鏡又盯著日光室看瞭一會兒,但想到昨晚被護士發現的前例,便決定早早上床睡覺。
那是一個異常悶熱的夜晚,我睡到半夜便被熱醒瞭。被石膏覆蓋的部分早已大汗淋漓。這種不愉快的感覺,若非炎夏時節打過石膏的人,是絕對無法領會的。
我拿起枕邊的手表,借著晚上蒼白的微光,隱約看到瞭表盤上顯示出的時間是零點剛過十分。
我實在難受得不行,隻好坐瞭起來,套上涼絲絲的塑料拖鞋,坐在瞭床邊冰冷的椅子上。當我雙腳接觸地板時,還聞到自己身上散發出一股讓人討厭的味道。
坐在窗邊,我慢慢拉開窗簾。隻見山谷之傢坐落在遠處,被籠罩在一片黑暗中。我又把視線移向沐浴在大雨中的工地。自從我不再關註那裡後,工程又獲得瞭不少進展,如今那個隻孤零零地停放著一臺黃色挖掘機的工地,已經不比周圍的路面低多少瞭。
唯一一個對外開放的出入口依舊被印有建築公司名稱的佈簾罩著,豎立在雨幕中。我靠在冰涼舒適的金屬窗框上,百無聊賴地眺望著窗外。
突然,那塊佈簾被掀開瞭!我大吃一驚,探出身子凝視著夜幕。隻見有個人站在工地入口處,正慢慢掀開佈簾。
沒等我反應過來,一個小小的人影就溜瞭進來。緊接著,又從佈簾下面拖瞭一大包東西進來。那個人影拖著那包東西,沿著鋪有鐵板的土方車專用坡道,向我的方向走瞭過來。鐵板被雨淋濕,反射出些許微光。那包東西大概有高爾夫球袋那麼大,在我看來像是個黑色的佈口袋。再仔細一看,那個袋子約有一抱粗,一百五六十厘米長。
我把額頭抵在玻璃窗上,緊緊盯著樓下那幅光景。當那神秘的人影轉過身時,我忍不住發出瞭小小的驚叫。
人影留著一頭長發,身穿一件黑色T恤,下著一條黑色牛仔褲。工地雖然一片漆黑,但周圍的道路上卻亮著一排街燈,燈光透過入口的佈簾打到黑影臉上,我瞬間看到瞭,那黑影竟是山谷之傢的年輕女孩。
因為工地的地基已經被填平瞭不少,土方車用的坡道已經沒有那麼陡瞭。她把那包東西拖到斜坡中間便將其從道旁推瞭下去,緊接著自己也跳瞭下去。隨後她彎下身,似乎在尋找包袱掉在瞭哪裡。
我在玻璃窗後面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的一舉一動。我的心跳不斷加速,讓我有種近乎眩暈的感覺。隻見她不知從什麼地方掏出瞭一個小小的工具。雖然她所在的地方背光,但她站起來的時候,手上的工具卻反射出瞭路燈昏暗的光線。
刀子?我瞬間想到,但這一想法馬上就被否定瞭。因為她馬上又彎下身,拼命地挖起數小時前剛被挖掘機翻松的泥土。看來她手上的工具是把小鏟子。
她在夜幕和雨簾的掩護下,獨自進行著那孤獨而漫長的工作。因為身處斜坡的陰面,彎著身子的她完全被黑暗吞噬瞭,讓我無法觀察。望著眼前的一片黑暗,我甚至無法相信她真的就在那裡。
好像過瞭三十分鐘,又好像過瞭一個鐘頭,或者僅過瞭十幾分鐘。她終於站瞭起來,爬到瞭鋪著鐵板的斜坡上。那一刻,我看到她白皙的雙手沾滿瞭泥污。
她朝著坡頂一路小跑,在被雨打濕的鐵板上滑瞭一下,跌倒在地,這時我才終於看清,她撐在地上的手中握著一把小鏟子。
她馬上又站瞭起來,逃也似的從入口的佈簾縫隙中鉆瞭出去。
眼前隻剩下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的深夜工地。被初夏淅淅瀝瀝的長雨敲打著的鐵板,反射出街燈昏暗的光線。那黑色的大佈袋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很明顯,她剛才已經把佈袋埋在瞭斜坡腳下。
我趕緊從枕下抽出望遠鏡,對準山谷之傢門前的道路。可是,她似乎已經回到瞭傢中,我等瞭許久也沒能看到她的身影。
玄關隱入瞭樹籬的陰影中,連小樓也全無燈光,隻在雨中現出一個黑影。我又盯著小樓看瞭好久,希望其中某扇窗戶能亮起來,但小樓始終一片靜寂。
最後,我隻好坐在窗邊,呆呆地聽著雨聲。
第二天天氣好極瞭。一覺醒來,我便焦躁地坐到窗邊,眺望樓下的工地。讓我感到不可思議的是,那裡竟沒有出現任何異常。雖然因為昨晚的那場雨,到處都出現瞭大大小小的水坑,但地面上卻沒有任何引人註目的異常之處。
我覺得自己好像做瞭一場夢。面對如此爽朗的早晨,我簡直無法相信自己昨夜所見的是事實。我又試著回想前天晚上用望遠鏡目睹的日光室騷動,緊接著,又想起瞭她費盡力氣拖進工地的那個黑色口袋的大小。換句話說,那正好是一個成年人身體的大小。
隨後,我又看向昨夜她俯身面對的那片斜坡腳下的地面。那裡雖然有個水坑,但因為昨晚的那場雨,已經看不到任何挖掘過的痕跡瞭。就在那水坑下面,埋藏著一個讓人戰栗的秘密。即使已經過瞭一夜,我想到這裡還是忍不住渾身發抖。若自己昨夜所見不是在做夢,那麼,現在那個地方就……
為什麼會沒人發現呢,為什麼現在會如此平靜呢,我對此感到萬分不可思議。雖然有點難以置信,但如今知道那塊地面底下掩埋著驚天秘密的,在整個醫院裡似乎隻有我一個人。
我恨不得現在就沖到樓下,把那個佈袋挖出來。強烈的好奇心和恐懼感不斷沖擊著我的大腦。可是,我卻是一個寸步難行的重傷患者。
幾天前,我才剛恢復到能夠自己上廁所的程度。要我現在穿過長長的走廊,走進電梯(話說回來,我甚至不知道醫院的電梯在哪裡),走出醫院大門,沿著馬路繞到工地入口,掀開那塊佈簾走下鋪著鐵板的坡道,還要獨自一人抄起鐵鏟挖開地面,這對如今全身都打著石膏的我來說,簡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那麼,我應該把昨夜的事情告訴別人嗎——不,那是不可能的。因為沒有人會相信我說的話。更何況,盡管這話說出來有點令人難以置信,我似乎對山谷之傢的少女懷有強烈的愛意。雖然,我們甚至沒有對彼此說過一句話。
我當然不會做出讓她感到痛苦的事情。說句實話,此時我根本沒想把自己目睹的事件告訴任何人,反而擔心除我之外,是否還有別人看到瞭那件事。
其實仔細想想,她確實冒瞭很大的風險。畢竟能夠看到工地的並不隻有我的病房而已。在這麼大的醫院裡,肯定有無數扇窗戶能夠看到那個工地。她這麼做實在是太危險瞭。
為此,我連吃早飯的時候也一直盼著工人們趕緊開始工作。當我聽到窗外總算傳來挖掘機的引擎聲時,終於松瞭一口氣。
我趕緊坐到窗前目不轉睛地盯著樓下,那裡依舊是一派日常景致。入口處的佈簾被掀開,當天第一輛土方車倒退著開瞭進去。伴隨著一連串的巨響,泥土準確地落在瞭她昨晚挖坑的那個地方。挖掘機緊隨其後開瞭過來,將傾瀉而下的泥土推平。隻一鏟,便徹底保證瞭她的安全。看到這裡,我好像看到自己的完全犯罪計劃大功告成一般,長長地舒瞭一口氣。
躺回床上,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如今掌握著山谷之傢少女的驚天秘密。想到這裡,我不禁暗自出瞭一身冷汗。
5
就在我目睹她神秘行動的兩天後,我又看到瞭讓人吃驚的事情。不,那在某種意義上說應該是理所當然的事。因為我看到山谷之傢的門前,豎起瞭好幾個葬禮用的花圈。
山谷之傢僅有一面朝向大街,其餘三面都被高樓包圍,因此用於懸掛黑白雙色葬禮垂幕的地方少之又少。
那是一個晴朗的周日。前來參加葬禮的吊客絡繹不絕,那輛眼熟的黑色奔馳車也停在瞭門外。同樣眼熟的司機又像上次一樣急匆匆地跑出駕駛室,拉開瞭後座車門,隻是這回站到馬路上的,再也不是山谷之傢的主人瞭。
我從頭到尾目不轉睛地看著葬禮進行,準確地說,是一整天都在尋找應該身著喪服的那個少女。穿著黑色和服的母親倒是好幾次出現在瞭門前花圈的陰影下,但唯獨捕捉不到女兒的身影。我感到胸中一陣悶痛。
雖然葬禮隻在小小的傢中舉行,但吊客的數量卻很是不少。黑色的高級轎車也絡繹不絕地在門前停下又開走。毫無疑問,這就是那位脾氣暴躁的一傢之主的葬禮。而我,則掌握瞭葬禮的主角真正長眠的地點。
不知何時,我開始利用自己掌握的線索展開瞭推理。山谷之傢的主人必定是個大人物,這從迎來送往的黑色奔馳車和參加葬禮的吊客人數上便可推測出來。因為自己高人一等的地位,他終日蠻橫成性,讓傢人受瞭不少苦。一旦有什麼不順心的事,他便會對傢人大打出手。而我那天看到的雨夜暴行,隻是他蠻橫性格的冰山一角而已。
終於有一天,他的女兒忍無可忍瞭。當然,此間必定還夾雜瞭其他緣由。從相隔甚遠的病房當然無法獲知其中的細節,總之,她終於舉起瞭利刃,刺向自己的父親。
這樣下去必定會被人發現那是一起惡性殺人事件,因此,她不能讓父親帶有刀傷的屍體曝光。於是,她決定秘密掩埋屍體。可是,埋到哪裡去呢?她稍作思考,馬上想到瞭眼皮底下的一個絕佳場所——醫院的工地。
此處現在正進行基礎作業,隻要趁現在將父親的屍體掩埋下去,上面馬上就會建起高大的樓房。這樣一來,無論是誰都無法再次挖掘出自己的秘密瞭。這不正是一個可遇而不可求的絕佳場所嗎?
隻有工地正在進行基礎工事的這個時機才能滿足自己的需求,早一點或晚一點都不行。隻要找不到屍體,就無法進行殺人事件的立案。需要註意的隻有一點,就是掩埋屍體時不能被人目擊到。
隻是,就算她因此避免瞭殺人嫌疑,又該如何舉辦一場沒有屍體的葬禮呢?
我隻有十九歲,尚未經歷過任何葬禮,但根據常識來想想,還是覺得沒有屍體難免有些棘手。不過,既然吊客們已經井然有序地聚集到山谷小樓裡瞭,想必她也已經想到瞭應對之策吧。
正當我腦中想著這些事情時,一位身著黑色連衣裙的女性陪同一位身材瘦小的老人出現在瞭門前。纖細的身體包裹在喪服中,顯得更加瘦削瞭。從緊身裙底伸出的雙足,在望遠鏡的視野中似乎格外耀眼。
是她。她向坐進車中的老人深深鞠瞭一躬後,緩緩抬起頭來。我清楚地看到瞭她臉上殘留的淚痕。她一定哭瞭很久吧。想到這裡,我胸中的苦悶愈發沉重瞭。就在這一刻,我突然明白瞭所謂的相思之情,竟能酸楚得近乎悲傷。
6
葬禮之後,她父親自然再沒出現過,隻是,我也再沒見到過她本人。這讓我感到萬分寂寞。
至於女孩的母親,偶爾會出現在晾衣間裡,有幾次我還看到她走在去超市的路上。最關鍵的是,女孩本人卻如同人間蒸發瞭一般。她恐怕一整天都把自己關在傢裡,連大學的課也不願去上瞭吧。
二樓日光室旁邊的窗戶,近來每晚都會亮到很晚。我經過連日觀察,推測那應該就是她的房間。
她似乎在獨自一人承受著巨大的痛苦,那痛苦讓她夜不能寐。她知道自己犯下瞭天大的罪孽,並為此感到痛苦不已。每當想到這裡,隔著厚重的夜幕,我便會與她一同苦悶起來。我為自己身為一個無法予以她安慰的陌路人而感到無比難過。
葬禮結束一周之後,我突然得到瞭醫生的許可,可以在醫院附近散散步瞭。之後,我又從護士那裡拿到瞭一副丁字拐。這讓我不禁躍躍欲試,自己終於能到山谷之傢的門前走一趟瞭。
隻是,醫生又說,我可以到附近的咖啡廳喝喝茶,但不能吃東西。當然,更不能飲酒。另外,最近這段時間我一定還不能適應借助丁字拐走路,因此要在醫院之外的地方散步,必須有傢人或朋友的陪同,否則院方決不答應。
聽到這裡,我有點傷腦筋瞭。因為我是獨自到東京來念大學的,所以身邊沒有任何傢人。至於朋友,也想不出幾個。
經過一番苦思冥想,我又給借我望遠鏡的井上打去瞭電話。因為我這個天涯孤獨客,此時隻能借助他的幫助瞭。井上答應我下午三點到醫院來。於是在此之前,我決定先在醫院內部走一走,順便適應一下我的丁字拐。
在醫院裡到處走動,對我來說如同探險一般。因為此前我隻見到過病房和從病房通往廁所的那段走廊而已,除此之外的所有地方,對我來說都是未知的領域。我甚至連電梯在哪兒都不知道。因為我被送進來時不省人事,待我清醒過來,人已經躺在病床上瞭。這是哪裡,醫院的名字叫什麼,我的病房在幾樓,這些信息都是從別人口中聽來的。
走著走著,我發現醫院走廊的形狀很奇怪。走廊是從我的病房開始延伸出去的,這說明我的病房位於走廊的其中一個盡頭,奇怪的是,盡管走廊兩旁全是密密麻麻的病房,我卻沒有看到任何轉角。不過,這個疑問在井上趕來陪我走到醫院外面後,馬上就解開瞭。
我滿懷感慨地繞著工地的金屬圍墻走瞭一圈。畢竟自己已經超過一個月沒有接觸外部世界瞭。
走到那個被佈簾遮掩的入口前,我看到兩臺土方車正等著進入工地。走到旁邊,馬上就聽到瞭引擎空轉的轟鳴聲。與此同時,圍墻裡還不斷傳來挖掘機的引擎聲。面對久違的外界,我的第一印象是——有些粗野。
接下來,我一瘸一拐地穿過馬路,試圖越過工地圍墻看看自己的病房。就在回頭的那一瞬間,我忍不住發出瞭驚嘆。
此前我一直以為,自己住的是一座五層樓高,像巨型煙囪一樣的病號樓,有無數扇窗戶正對著工地。怎知事實並非如此。正對著工地的,隻有縱向排列的五扇窗戶而已。
這是為什麼呢,假設你從高空俯瞰,這傢醫院恐怕會呈現出一個巨大的十字或T字形吧,而那個T字的底端,則正對著我所在的方位。因此,與工地相鄰,能夠看到這邊的建築物一側,隻有一間病房的墻壁寬幅而已。其左右的病房都倒退到瞭較遠的後方。因為之前一直臥床不起,我根本沒想到,也無從得知住院樓的構造竟是如此,也難怪我在走廊裡碰不到拐角。那是因為我所在的病房旁邊根本就沒有別的房間。
讓我大吃一驚的並不隻有這點,還有條幅。在五層樓高的細長外墻上,掛著一塊寫有“安全第一”的巨大條幅,絕大多數窗戶都被那塊條幅覆蓋瞭,隻有我位於五樓的病房窗戶,才能夠毫無障礙地看到外面的光景!
我不由得大吃一驚,這情況實在是太出人意料瞭。因為病房窗戶上安裝瞭金屬網,讓我無法探身出去,所以根本不可能發現這個覆蓋瞭樓下所有窗戶的條幅。
原來如此,我一下就想通瞭。這也難怪山谷之傢的女孩會鋌而走險。畢竟正對著工地的窗戶隻有一扇,而且還不是醫生或護士們所在房間的窗戶,裡面住的都是早早就會上床休息,跟半個死人沒什麼區別的住院患者。
我又轉過身來。從五樓俯視時猶如玩具小城一樣的街道,真正走到其中觀察一番便會發現,就連那些給病人帶來壓抑感的地方也都充滿瞭活力。而那座山谷之傢,則更是一座被綠樹環繞,看起來威風凜凜的宅邸。
“你怎麼瞭?”
井上見我突然感慨萬分,莫名其妙地問道。
“沒什麼,就是好久沒出來瞭。”
我回答道。
“你看那邊那座小樓。”
我指向山谷之傢。
“你發現沒,周圍都是高樓大廈,隻有他傢孤零零地像被埋沒在山谷裡一樣。”
“啊,被你這麼一說還真像那麼回事呢。”
井上點頭道。
“我在五樓看的時候,那座小樓看起來就跟電冰箱,或者大壁櫥腳下的小金庫一樣哦。”
井上似乎對我的話題不太感興趣,隻是應付式地點瞭點頭。
我們沿著馬路慢慢走著,來到瞭山谷之傢門前。這裡已經完全沒有剛舉行過葬禮的氣息瞭。我停在山谷之傢的名牌前,那上面寫著“小池”二字。
小池……嗎?原來住在這裡的這傢人姓小池啊。原來,她姓小池啊。我又莫名地感慨起來。
越過前門看向裡面的玄關,隻見庭院的樹蔭深處,露出瞭一扇年代久遠的玻璃拉門。我呆呆地站在那裡,心想那女孩會不會突然打開拉門走出來呢。想到這裡,我不禁開始想象她與我擦肩而過時,在空中飄舞的長發。
回過神來,我發現自己正撐著丁字拐呆站在馬路上。羞恥感一下湧上心頭,我趕緊催促著井上,兩人急匆匆地過瞭馬路,走向對面的咖啡廳。
站在店門口,我看到瞭寫有“R咖啡屋”字樣的招牌。原來這傢店叫“R”呀。我曾經躺在床上,無數次幻想自己進入這傢店的情景,現在總算有機會實踐瞭。若我的幻想都能夠像現在這樣一點一點實現,那該有多好啊。
自那以後,我開始努力練習使用丁字拐,一心想讓醫生批準我一個人出門散步。三天後,我總算獲得瞭一個人到“R”喝咖啡的自由。
於是,我每天下午三點都會準時到“R”報到。那已經成瞭我唯一的樂趣。我遭遇交通事故時,還屬於下點小雨就能讓人冷得發抖的天氣,但現在,咖啡廳裡已經開足瞭冷氣。
隻是,就算我一天不落地光顧“R”,也還是沒能見到山谷之傢的女孩。因為她總是會在早上外出前,或者夜裡回傢後光顧那裡,所以我不可能見得到她。但我在她出現的那兩個時間段又都不能外出,因為醫生隻批準我從下午三點到六點自由活動,到瞭七點我就得回到病房用晚餐,九點半就熄燈瞭。醫院生活簡直跟坐牢沒什麼兩樣。
不過,就算那是一傢毗鄰醫院的咖啡廳,也很少有患者會每天撐著丁字拐大汗淋漓地跑去光顧,因此幾天後,我就得到瞭能夠與老板閑聊的待遇。不過,這其實是我的計劃之一。我一開始就打算從“R”的老板口中打探店鋪斜對面那個山谷之傢裡住著的女孩的詳細情況。
“話說回來,對面不是有傢獨門獨院的小樓嗎?”
一天閑聊過後,我故作不經意地問瞭起來。
“嗯,對啊。”
看起來四十多歲,留著一臉胡楂的老板回答道。或許是因為性格有些陰鬱,他的臉色總是一副看上去不太好的樣子。我跟他說,自己在病房窗口坐著時,覺得那座小樓像蜷縮在高樓腳下的小盒子。經過一段漫不經心的前戲後,我開始切入正題。
“那傢裡好像住著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吧?”
我話音剛落,老板就露出瞭一個陰沉沉的笑容,一副“我就知道”的樣子。
“對啊,她叫小理。”
他滿不在乎地說道。
“小理?”
“嗯,全名叫理津子,經常到店裡來。”
“哦,理津子啊……”
原來她叫小池理津子。
“是大學生嗎?”
“嗯,好像在上大學。”
“幾年級瞭?”
“不知道,不是大三就是大四,具體不清楚。”
若是大三,她就比我大一歲,大四的話則比我大兩歲——如果她入學前沒有復讀過的話。
“她在哪裡上大學啊?”
“不知道,這我沒聽她說過。畢竟我是今年年初才開業的。”
難怪店裡的裝飾都是嶄新的。
關於理津子,老板似乎就知道這麼多瞭。看他那樣子也不像在撒謊,不過當我問到關於山谷之傢的事情時,他的臉色突然變瞭。
“理津子的父親也來過這傢店嗎?”
我回想起那天晚上完全無視給他撐傘的司機,一臉兇相地從奔馳車裡走下來的銀發老人。
老板聽到這裡,瞬間換瞭一副警惕的表情看著我,然後說:“不,他沒來過這裡。”
“那你知道他是做什麼工作的嗎?”
我又問。
“這……我其實也不太清楚……”
老板慎重地起瞭個頭。
“聽說啊,他可是個瞭不起的人物呢,據說是個什麼興業的社長還是會長來著。”
“什麼興業?”
“好像叫N興業,是個做不動產相關事業的公司。”
“哦……”
我點瞭點頭。這樣說來,小池理津子就是有錢人傢的大小姐瞭。我愈發覺得她變成瞭遙不可及的存在。
“那她肯定很寂寞吧?”
我漫不經心地說著,沒承想卻讓老板吃瞭一驚。
“她怎麼會寂寞瞭?”
老板反問道。
“沒什麼,前幾天那裡不是舉行瞭葬禮嗎?”
我回答道。
“對啊,你怎麼知道的?”
他又問。
“老板,你聽到過那傢主人脾氣暴躁的傳言嗎?時不時還會對妻子和女兒大打出手之類的。”
我繼續裝作漫不經心地問道。
“啊?你說什麼?”
老板開始裝傻瞭。
“沒什麼,我就是偶爾聽到瞭這樣的傳言而已。”
“是嗎?嗯,我確實也聽到過類似的傳言。”
他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之後無論我問什麼問題,他都用嘶啞的聲音一直說著“不知道,不知道”。
在我看來,他肯定知道些什麼。按照我的猜想,他一定不知從哪兒聽到瞭一些隱情,隻是考慮到我是個陌生人,不便輕易透露而已。
畢竟人傢也是做生意的,亂說話會壞事,這一點我十分理解。更何況,僅憑他的反應,我就對自己的推理更加自信瞭。我又回想起那個雨夜,一個人在工地拼命掘土的小池理津子那孤獨的身影。
之後又過瞭兩周,醫生把我的石膏拆瞭。很快,我得到瞭出院許可。
那兩周時間裡,我依舊一天不落地光顧“R”。遺憾的是,我依舊沒能見到小池理津子。
我帶著終於能夠自由活動的身體,把僅有的幾件行李收拾瞭一番,便出門到小池理津子經常光顧的K蛋糕屋,買瞭兩個奶油蛋糕回到病房。把蛋糕送給與我同居瞭兩個月的老人後,我便乘上電車,回到瞭位於蒲田的簡陋出租公寓。
已經是七月二十日瞭,周圍一派夏日景致。我隻是在路上走著,汗水就順著鬢角流瞭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