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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開房門,一股惡臭撲鼻而來,與之一同迎接我的,是讓人氣悶的熱浪。
好久沒回公寓瞭。屋裡的擺設自然與我上回出門時一樣,廚房的水池邊還堆著吃剩的方便面盒,此時已經腐爛得不堪入目瞭。
窗簾一直敞開著,午後毒辣的陽光照射在榻榻米上。這才過瞭兩個月,榻榻米已經被曬得一片焦黃。
我趕緊把窗戶打開,外面的噪聲伴隨著熱風湧入室內。那陣風穿過高樓的間隙,輕撫過融化的瀝青地面,吹在我臉上時已經變得悶熱不堪瞭,但即便如此,這也比漚瞭兩個月的腐臭味要好得多。
榻榻米上那還沒來得及合上的摩托車題材的小說迎風招展著,我記得自己就是讀這本小說讀到一半,決定出去來個深夜飆車,才遇上事故的。
我坐到窗臺上。這間屋子在公寓一樓,旁邊就是一圈樹籬。外面人來人往,知瞭在樹上悶聲叫著。我呆呆地聽著外面的聲音,腦海裡首先想到的,既不是向房東報告我出院的消息,也不是已經變成一堆廢鐵的愛車,更不是大學裡落下的課程,而是山谷之傢的小池理津子。
我站起來,回到門前,隻見玄關處躺著一張明信片。當然,那上面寫的正是我的姓名和住址,隻是沒有寄信人的名稱。我把明信片翻過來,上面赫然寫著這樣一段文字:
你看到的事情,不要告訴任何人。太危險瞭,要註意!
哈?我瞬間一愣。這並不是井上的字跡。因為我此前認為,井上應該會替我保守秘密,便把那個雨夜的事情稍微透露瞭一些給他。當然,那時候我並未向他提起過山谷之傢的女孩。
這到底是誰?為什麼要這樣做呢?那個人究竟是怎麼知道我傢住址的?我漸漸害怕起來。若這張明信片真的是對我發出的警告,那豈不是就意味著我不得不放棄理津子瞭嗎?
那之後整整一個星期,我都窩在宿舍裡試探著自己的心意。若能就此忘記小池理津子,那便無所謂瞭。
隻是,我的癥狀好像比自己想象中的還要嚴重三倍。當時,我房間裡有一臺小小的黑白電視機。每當我盯著電視裡的外國女主角時,對方的一張側臉,一個無心的動作,都會突然讓我聯想到她的面容。那幻覺是如此逼真,讓我感到無所適從。
每每看到那樣的白日夢,我的心臟就會如同掙紮在狂風巨浪裡的小舟一般經歷著一場駭人的顛簸。面對從未有過的激烈感情,我完全無法應對,有時甚至會熱淚盈眶。
在我的內心世界中,出現瞭一個如同黏膜般敏感而脆弱的地方。那對我來說簡直如同常年滲透著鮮血的傷口,就連一陣微風,也能把我驚得跳起來。若有人用指尖稍一觸碰,我可能馬上就會痛得淚流滿面。我不禁感嘆,所謂的青春,竟會如此脆弱。
青春,其實與傷口相似。青春的脆弱、青春的唯美,都與傷口長出新皮膚時的生理感覺有著相似之處。
由於在摩托車上投入瞭自己的全部財產,我宿舍裡連臺電風扇都置辦不起。因此,在外面艷陽高照的時候,待在房間裡顯然不是明智的選擇。
我每天輾轉於蒲田的咖啡廳,某日覺得自己已經把附近的店都光顧遍瞭,就坐上電車,不知不覺晃到瞭品川站,呆立在站前。
不一會兒,我便邁著夢遊癥患者一般迷離的腳步,走在瞭前往山谷之傢的路上。來到那個熟悉的商店街,面前聳立著一棟正在施工的大樓。那就是品川外科醫院的新住院大樓。
大樓還不是很高。這巨大的水泥塊已經比我離開時躥高瞭四層樓之多。而我之前住過的那棟住院樓,現在隻能露出一個頭來瞭。相信那一小塊地方很快也會被遮住吧。我想起瞭與我同居兩個月的病友,那老人如今應該還待在那裡。
慢慢地,我又看到瞭小池理津子經常光顧的K蛋糕屋、書店,以及R咖啡廳。
就在此時,一直晴朗無比的天空驟然籠罩瞭一層陰霾。原來是一大片雲遮住瞭太陽。與此同時,就像天啟一般,眼前的服裝店裡走出瞭一名似曾相識的婦人,那正是女孩的母親。她母親來到沒有瞭陽光直射,顯得異常靜謐的街道上,緩緩走向傢門。
山谷之傢的庭院樹,以及面向街道的圍墻出現在瞭我的視野裡。
我發現瞭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為什麼之前完全沒有察覺到呢?這裡竟然聽不到知瞭的叫聲。山谷之傢明明被綠蔭包圍著,卻沒有半點蟬鳴。
帶著濕氣的風吹瞭起來,很快就要日落瞭。不可思議的是,這時的街道上竟沒有一個行人。什麼聲音也沒有,連時間也靜止瞭。
突然,我背後傳來瞭啪嗒啪嗒的腳步聲。一個人快步與我擦肩而過。
眼前出現瞭飄舞在空中的卷發,緊接著是一股醉人的香氣。
一名女性穿著一身剪裁優雅、質地清涼的連衣裙,對走在我前面的婦人叫瞭一聲:“媽媽。”
我茫然地盯著她搖曳的裙擺,以及裙擺下伸出的線條優美的小腿肚,和用一種近乎殘忍的方式環繞在她纖細腳踝上的涼鞋帶。
我前方的婦人停瞭下來,小池理津子也放慢瞭追趕的步伐。
此時,我已飛快地做好心理準備,用自以為自然的方式依舊大步向前走著。因為兩人已經停瞭下來,我一下就超過瞭她們。
在與二人擦身而過時,我鼓起勇氣朝小池理津子看瞭一眼。她的側臉,就在離我一米開外的地方。
桃粉色的臉頰,夢幻般的美貌。我忍不住深吸瞭一口氣——多麼美的人兒呀!
那張語氣近乎威脅的明信片,恐懼與破滅的預感,在理津子面前,一切都退去瞭顏色,變得沒有任何意義。我果然還是無法忘記她。
她輕啟形狀姣好的雙唇說道:
“明天早上八點就得出門呢。”
女孩對母親說的這句話,也清楚地傳到瞭我的耳際。
2
六點,我睜開瞭眼睛。其後,伴隨著遠處傳來的蟬鳴,我在床上掙紮瞭三十分鐘。最後,我還是從床上跳瞭起來。
在幾乎還沒有行人的品川站下車,我穿過瞭到處都散落著廢報紙的商店街,接著又路過山谷之傢門前,來到醫院的工地,頹然地靠在瞭金屬圍墻上。
七點半。這裡依舊聽不到蟬鳴。十分鐘過去瞭,二十分鐘過去瞭。我依舊呆立著,周圍漸漸出現瞭趕去上班的人,開始隻是寥寥數人,但馬上便擁出來一大群,覆蓋瞭整條街道。
他們轉過醫院的拐角,消失在瞭車站的方向。我靠在圍墻上,看著人數無限上升,內心不禁泛起一陣恐懼。
不知哪位有心人清晨起來潑瞭水,山谷之傢門前的瀝青路上濕漉漉的。不知不覺間,水窪開始反射朝陽。那炫目的光,遭到瞭無數上班族的踐踏。
我茫然地盯著那片水光,似乎還身處夢中,無法相信自己已經來到瞭這裡。
說起來實在突然,隻見小池理津子再自然不過地從山谷之傢的紅磚圍墻裡走瞭出來,隨後便融入瞭上班的人潮中。因為她的行動實在過於自然,我險些就錯過瞭。
她今天穿的是白色的麻制套裝。看到她目不斜視地徑直向車站走去,我便也離開金屬圍墻跟瞭上去。方才還讓我心生恐懼的人海,如今成瞭我尾隨理津子的最佳偽裝。就算我緊緊跟在與她隻有一臂之隔的後方,人群也給瞭我充分的安全保障。
國電[1]的高峰時段非常嚇人。她身著夏款套裝的背部幾乎能碰到我的鼻尖,周圍的人群蒸騰出陣陣熱氣,讓我難以忍受。一想到她的身體如今正與除我之外的異性緊密貼合,我渾身的血液就會因忌妒而沸騰起來。
電車到瞭有樂町站,理津子順著大量擁出的人群下到瞭站臺上。當然,我也緊隨其後。站臺上擁擠不堪,我甚至看不到一寸地面。
這種情況在出瞭檢票口後也絲毫沒有得到改善。隨著我們漸漸遠離車站,過瞭好一會兒,我才終於看到瞭自己的雙腳。
我還是第一次膽敢在這樣的高峰時段來到銀座。混在一大群白領中間,我不得不用盡渾身解數,讓自己的目光鎖定在小池理津子的背上。
就在此時,我突然聽到瞭一個不可思議的聲音——
“太危險瞭,快回去。”
我聽得真切,就是這樣一句話。
受到如此驚嚇,我不禁停住瞭腳步。是幻覺嗎?我如此懷疑,又重新豎起耳朵傾聽,但周圍傳來的隻有雜亂的腳步聲而已。
我一動不動地聽著,那些腳步聲突然有如驚濤般高昂起來,無限膨脹開去。驚惶占據瞭我的大腦,讓我產生瞭想捂住耳朵的沖動。
繼續等待,聲音卻不再響起。我的視線回到前方,理津子的背影已經行至遠處。我連忙撥開人群,奮力向前追趕。
經過日劇[2]門前,又走過右首邊的索尼大樓,越過四丁目的十字路口,我們向左拐瞭個彎。她大步走在銀座大道上。不一會兒,就看到瞭高速公路[3]。我們穿過高架橋,又經過瞭當時還矗立在一旁的東京劇院[4]。
我們在京橋警察署的拐角向右轉,沒走兩步又向左轉瞭個彎。沿著一排破舊的樓房向前走,行至此處,我們已經遠離瞭上班的人潮。小池理津子突然走進瞭一座舊樓房的入口。見她的身影消失在樓裡,我也趕緊跑瞭進去。
門廳盡頭的電梯門正要關閉。裡面似乎站著不少人,我還在人群中央瞥到瞭小池理津子白色的背影。
我毅然在走廊上甩開步子飛奔[5],一邊沖向電梯門,一邊盯著不斷上升的數字。電梯在三樓停下瞭,其後再沒有繼續上升。我按下按鈕,數字開始降下來。
我急忙跑回門口,查看入駐這棟樓的公司名稱。位於三樓的隻有一傢公司,叫“關東調研中心”。
我心想,那究竟是什麼樣的公司呢?在我得出答案前,公司名牌旁邊張貼的佈告就吸引瞭我的註意力。一張白紙上,用馬克筆寫著如下內容:
招募兼職成員,主要負責問卷調查。關東調研中心。電話:(五七一)XXXX。
再看走廊另一頭,電梯門已經打開瞭。不知何時等在電梯前的三名男女陸續進入其中。我再次甩開步子沖瞭進去。一名女性動作比我更快,她按下瞭三樓的按鈕。
走出電梯,隔著走廊有一扇老舊的木門。門上嵌著一塊磨砂玻璃,上面貼著“關東調研中心”幾個金字。
古舊的大樓,鋪著舊地毯的走廊,這裡靜得如同醫院的病房。與我同乘電梯的人們毫不遲疑地打開那扇門走瞭進去,於是我也緊隨其後。隻見門後已經坐滿瞭學生和貌似傢庭主婦的女性。我馬上開始搜索小池理津子的身影,但沒有找到。
入口旁擺放著一張辦公桌,坐在桌後的年輕女性抬頭看著我說:“你好?”我慌忙四處張望,隻見與我同乘電梯的那三個人已經混入瞭人群中。
“我在樓下看到你們招募兼職的廣告瞭……”
我對那位年輕女性說道。小池理津子肯定是走進瞭這傢公司,那麼,隻要我成為這傢公司的兼職員工,必定有機會遇到她。
“有人介紹你來嗎?”
身穿制服的女性向我詢問。我做出瞭否定的回答。
“你是學生嗎?”
我說是,她便讓我出示學生證。我從牛仔褲的後袋裡掏出學生證遞瞭過去。趁她拿著我的學生證忙於填寫資料時,我茫然地四處張望著。
就在那一刻,房間深處的門被打開,小池理津子出現瞭。我屏住瞭呼吸。她跟一名看上去三十出頭的男性員工走在一起。他一邊向理津子展示我們這幫兼職人員,一邊對她做著說明。她也熱心地點著頭。隨後那扇門再次被開啟,兩人消失在另一個房間中。
看樣子,她今天應該是第一天上班,但不管怎麼說,她受到的待遇明顯比我們要好。即便如此,我一想到自己馬上就能與她共事,便高興得不得瞭。
“請你到那邊去坐,稍等片刻。”
眼前的女性突然開口說話,並把學生證遞還給我。我接過學生證,放回口袋裡。
“針對調查員的說明會將在九點半開始。”
看來我輕易便被錄取瞭。在學生時代確實有這麼個不可思議的好處,那就是僅憑學生這一身份便能保證自己並非可疑分子瞭。
3
學生和主婦的人數越來越多,本來就不大的房間變得更加擁擠瞭。到瞭九點半,我們一群人像鴨子一樣被趕到瞭隔壁的會議室。打開門一看,隻見會議室裡排滿瞭折疊椅,正面還有一塊黑板。
我暗自期待小池理津子也會進來,拼命尋找著她的身影。但她卻再也沒出現過。
我在椅子間穿行,來到第五列的中間坐下。這會議室其實挺寬敞,但擺得滿滿的椅子還是很快被學生和主婦們填滿瞭。我坐的地方還算比較靠前。
我靜靜等待著,不一會兒,便有一名三十歲左右、西裝筆挺的男人走瞭進來。他向我們打過招呼後,就開始派發一本薄薄的小冊子和一個壁掛式的牙刷套裝。待東西發到每個人手裡後,他便開始用熟練的口吻進行講解。
直到此時,我才開始思考自己應聘的到底是個什麼工作。聽那人的說明,我馬上就要展開的工作,似乎是當問卷調查員。至於問卷的內容,則是對東京都居民的民意調查。
“這是東京都廳設計的調查問卷。”站在黑板前的男人解釋道。我開始嘩啦嘩啦地翻看膝上那本小冊子。
都廳提出的調查問題多達四頁紙。每個問題設有三個選項,調查員隻需在調查對象選擇的答案上畫個圈就好。但我轉念又想,突然給別人塞去這麼一本材料,讓他回答上面的所有問題,很可能會吃閉門羹。
“我們選擇的調查對象,都是從東京都的居民登記簿中隨機篩選出來的,為瞭保證調查的準確性,還專門強調瞭職業、地域和年齡層的平衡。因此,此次的調查必須以被選出的個體為對象,而非該個體所屬的傢庭。請各位務必要準確理解這一點。
“因此,我們原則上必須與名單上的人面對面接觸,由你們念出問題,讓對方親自作答,然後再由各位在答案上打圈。若本人不在,其親屬或朋友提出代為作答,你們也不要答應。明白瞭嗎?
“不過,如果對方實在抽不出時間,讓你先把問卷留下的話,那也沒辦法,你們可以第二天再去把答案取回來。當然,在那種情況下務必要提醒當事人,讓他親自回答。
“不過這種情況,原則上我們必須盡量避免,因為那不能保證是指定的當事人做出的回答。這樣一來,調查結果的準確性就得不到保證瞭。”
聽著男人的說明,我的心情漸漸沉重起來。設想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突然敲響自己傢的門,塞過來一份冗長的調查問卷要自己回答,人們究竟會不會輕易答應呢?
“現在,我先給在場的每一位成員派發三十個住址和名稱。請各位借助地圖找到自己負責的區域和個人,並一一收集他們的回答。至於地圖,請各位自己到書店去購買,費用可以由本公司報銷。
“另外,因為這並不是強制性的調查,若遭到對方拒絕,就不必再糾纏下去瞭。隻是我們為瞭得到更加準確的數據,必須用到他們的回答,因此請各位多加努力,說服調查對象。我們會根據各位所獲得的答卷份數來發放薪酬,因此賺多賺少全在各位自己的努力瞭。請加油吧!
“還有,剛才分發給各位的壁掛式牙刷套裝是送給調查對象的禮物。
“就這樣瞭,還有別的問題嗎?沒有的話,我就開始向各位分發三十人份的禮品和調查問卷……”
裝有三十份牙刷套裝和調查問卷的紙袋很重。除我之外,大傢好像都是三五成群來做這個兼職的。最後,我一個人提著那個沉重的紙袋,離開瞭位於京橋的那座樓房。我被分配到瞭葛飾區的龜有。乘坐常盤線在龜有站下車,我首先到站前的書店買瞭本地圖,隨後便坐進咖啡廳,點瞭份午餐,展開地圖查看那三十個人的住址。
離開咖啡廳,我走在路上,好奇地想著小池理津子如今正在做什麼。她現在是否也提著一個沉重的紙袋,走在東京的某個角落裡呢?
即使是比較合作的傢庭,在聽我說完造訪目的後,也多數會讓我把調查問卷留下走人。公司雖然讓我們盡量避免這種情況,但我畢竟一開始就動機不純,所以每次都會大喜過望地把問卷留下。
要找到名單上指定的住所也是非常辛苦的事。我負責的這一帶屬於老城區,大量低矮的住房擠在一起,極少遇到高層公寓或普通出租屋,就算我千辛萬苦找到瞭正確的地址,多數時候也不知該繞到哪條小路裡才能找到大門。
第一天,我滿頭大汗造訪的那幾傢人都稱不上是富裕人傢。我不斷從這條小路拐到那條小路,千辛萬苦地找到正確的入口,打開破舊的玻璃拉門,通常都會看到一個寬敞的土間[6],而那傢的主婦則在一個黑暗的角落裡踩著縫紉機。
不過有趣的是,即使是這樣窮酸的傢庭,甚至是更加簡陋低矮的棚屋裡的居民,隻要他們守著這麼一間所謂的獨棟,在被問到是否希望在這裡度過一輩子時,全都會選擇肯定的回答。我之所以知道這一點,是因為調查問卷中就有這麼一個問題。
與之相反,公寓組,包括居住在設有電梯的高級公寓裡的居民,都會選擇“這裡隻是我攢夠首付之前暫定的住所”這一回答。
工作進行到第三天,我已經習慣瞭不少,甚至開始像都廳的居住環境問題辦公室的負責人一樣,對東京市民的居住偏見產生瞭憂慮。
問卷中的問題大抵如下:
你為何會選擇現在的住所呢?
這個選擇體現瞭你自身的意志嗎?
你會在現在的住所中度過一生嗎?
退休後有計劃離開東京嗎?
若政府在你居所附近籌劃建設垃圾處理廠,你會表示反對嗎?
面對被調查者的回答,我不禁疑惑不已。針對第一個問題,公寓、出租屋一組大多數情況下都會選擇交通便利和經濟方面的理由等選項,獨棟組則會回答因為上一輩就住在這裡;至於第三個問題,回答是的隻有獨棟組而已。
問題是,在被問到退休後是否有計劃離開東京時,獨棟組自然不必說,就連絕大多數的公寓組都會回答不打算離開。大部分回答離開與否都無所謂的人都是非東京出身,而大部分回答不想離開的也都是非東京出身。
這樣得出的結論就是,他們都想在東京這個地方有個獨門獨戶的傢。若要滿足所有人的這一需求,東京就會變得像這片老城區一樣,到處擠滿瞭低矮的獨棟小樓,擁擠得甚至無法建造像樣的庭院和道路,而且裡面的居民一輩子都不會離開那裡,甚至連他們的後代,也都會選擇在那個低矮狹窄的地方死去。
這究竟是什麼樣的集體幻想啊。這種問題在現實中根本不具備可解決性。東京人口這麼多,不把住宅向縱向發展,是絕對無法容下所有人的。可是,他們卻始終堅信,隻要自己拼死拼活地努力,總有一天,隻有自己,能在東京這個地方建起一個獨門獨戶的小傢。
這是平靜卻強烈的競爭意識。他們都堅信自己總有一天會出人頭地。這些人對獨門獨戶的執念竟能強烈至此。不過,日本之所以能夠完成高度經濟增長,恐怕也多虧瞭他們的這種臆想吧。
但話又說回來,若公寓組遲遲不放棄“這裡隻是暫時住所”這一想法,那東京公寓的墻壁恐怕會一直都薄得令人發指吧。這又會促使住進那些鴿子籠的新住戶們萌發“這裡隻是暫時住所”的想法。而窩在低矮的鐵皮屋簷下的獨棟住戶們,也會繼續看著自傢附近的高層公寓,油然生出一股優越感來吧。遭到獨棟組的輕蔑,公寓組又會更加努力,爭取早一刻建起自己獨門獨戶的傢,離開那“暫時的住所”——這無疑是惡性循環。
不過還有另外一個有趣的現象。即使是回答“這裡是暫時住所”的受訪者,一旦遇到“是否能接受附近建設垃圾處理廠”這個問題時,也會堅決反對。一名住在公司宿舍裡的男性在聽到我這個問題後,甚至馬上變臉,沖上前來逼問我是否真的存在這麼一個計劃。當然,我無法回答他的問題。
誤打誤撞找到的這個兼職,卻意外地讓我思考瞭很多。平日裡看起來氣氛和睦,街坊鄰裡和樂融融的東京,隻需拉開玄關的那扇玻璃門,就能發現各種各樣的利己主義。強烈的競爭意識、自戀情緒、自衛本能、排他心理、對獨門獨戶的執著,各種危險的感情都在表面的平靜之下維持著微妙的平衡,而這,似乎才是真實的東京。
4
收回調查問卷後,必須請調查對象們在名單上蓋章作為證據,之後我們就可以把調查問卷與名單一同帶到公司接受檢查。如果沒有問題,公司就會接收。這在第一天的說明會上都提到瞭。
至於我,由於在大多數調查對象那裡都采取瞭第二天再來取的方式,因此,我初次到關東調研中心提交結果時,已經是四天後瞭。
我完全不知道該到哪裡、怎麼樣接受檢查,因此進入公司後,第一件事就是找到附近的一個女職員詢問。
“請你到那間會議室裡去。”
她把右邊的一扇門指給我,用非常職業化的語言說道。我表示明白瞭,隨後便推開她指給我的那扇門。那是第一天我們聽說明會的地方。折疊椅已經被收拾到瞭一個角落,會議室正中央排著三列長長的隊伍。我想也沒想就排到瞭離自己最近的那列隊伍後面。他們應該是排隊等候這裡的職員對他們的成果一一進行檢查吧。我看瞭看隊伍最前端,隻見一名貌似職員的男性坐在椅子上,正揮動紅色鉛筆寫著什麼。
既然隊伍排瞭三列,那應該也有三名職員在檢查調查問卷。於是我便漫不經心地把視線移到瞭別的隊伍前方。怎知,在那裡迎接我的卻是巨大的沖擊。
我之前完全沒有預料到這一點。三列隊伍的最前端擺放著三張桌子,三名職員坐在那裡檢查我們的成果。桌子前方還擺著另一張椅子,兼職人員在輪到自己後便坐到椅子上,遞出自己帶來的調查結果,這應該就是全部的流程。
中間和左邊的檢查員都是男性,隻有右邊的是女性,而且,還是個漂亮的女性。隻見她低垂著雙眼,臉頰和唇際都蕩漾著微笑,一邊與兼職學生進行簡單的交談,一邊揮動著紅色鉛筆。我險些要懷疑自己的眼睛瞭。因為,那名女性正是小池理津子。
我渾身都僵硬瞭,似乎已經陷入瞭嚴重的迷茫狀態中。絕佳的機會就擺在我面前,而且是不經意間出現的。我感覺喉嚨幹燥不已,雙腿也在顫抖。如果換到她面前的隊列裡,隻要世界不在這幾分鐘內迎來末日,再等待片刻,我就一定能跟她說上話瞭。這根本就是讓人難以置信的奇跡啊。這時,背後的門被打開,又有一個兼職走瞭進來。就在那個瞬間,我飛快地換瞭隊伍。若剛才進來的那個人排到瞭理津子的隊伍後,我再移動就顯得非常可疑瞭。
排在我前面的那兩個兼職學生似乎是朋友。“你帶瞭幾個人的來?”其中一個人問道。另一個人回答:“二十三人。”提問那個人又說:“真的嗎?你可真夠努力的,我才帶瞭十六個人的過來。”
我頓時感到血液逃離瞭我的大腦。因為花瞭整整三天時間,我的收獲僅有八份答卷而已。早知道是理津子負責檢查,我就該更拼命些的。
我和理津子之間的距離變成瞭三個人,而我,終於站到瞭離她僅有一米的地方。但即便如此,我還是無法相信,自己竟然馬上就能跟她搭話瞭。與她面對面坐著直接交談,這樣的場景我無論如何都無法想象。也可能是因為此前很長一段時間,我都隻能透過望遠鏡來憧憬她吧。在我心中,她如同倒映在顯像管裡的女演員一樣。顯像管裡的女明星是不可能跟自己說話的。
我們之間終於隻剩下一個人瞭。與我隔著一個人的學生從椅子上站起來,而我面前的那個學生又在理津子面前坐下。我順著他的動作前進瞭兩步。
這樣一來,她的聲音也變得無比清晰。
“你的答卷做得非常整潔呢。”
她的聲音就在我眼皮底下響起。雖然之前,我在品川聽過她的聲音,但腦中還是跳出瞭這麼一個想法——她的聲音原來那麼尖細啊。那是尖細而溫柔的嗓音。
小池理津子正在檢查我前面那個男生交出的調查結果,隻見她用紅色鉛筆在問卷上點算著。我盯著她的手,腦中一片空白。
一本接著一本,終於檢查到最後一份答卷瞭。不一會兒,那份答卷也檢查完瞭。輪到我瞭!
我由於過度興奮而喪失瞭自我。輪到我瞭,終於輪到我瞭,這句話占據瞭我整個腦海,不知不覺間,我突然向前探出瞭身子。完全忘記瞭我前面還坐著剛才那個學生。在那個瞬間,他站瞭起來,而我的下巴正好突瞭出去。
他的腦袋狠狠撞上瞭我的下巴,我痛得大叫一聲。與此同時,我緊緊捏在手上,被汗水浸濕瞭的八份調查問卷如同天女散花般掉落在地板上。
我徹底慌瞭手腳,甚至忘記瞭下巴的劇痛,一心隻想著趕緊把地上的問卷撿起來。
而莫名其妙地撞到我下巴的那個男生似乎也有些慌亂,並因此采取瞭讓人無法理解的行動。他伸出右腳試圖支撐搖晃的身體,卻以一個絕妙得不能再絕妙的時機,準確地踩到瞭我專心撿拾調查問卷的右手背。
我再次因為劇痛大叫出聲。當然,整個會議室的人都已經把目光聚焦在瞭我身上。那個用全部體重一腳踩到我右手的學生,在聽到我的悲鳴後也終於回過神來,慌慌張張地向我道歉。就在此時——
“不要太緊張哦。”
一個清澈的女聲在我頭上響起。那是小池理津子發出的,有史以來第一次,針對我個人的聲音。聽到她的聲音,我瞬間忘記瞭下巴和手背的劇痛,以及被自己制造的這場鬧劇所傷害的自尊,跪在地上抬起頭,看向桌子後面的她。
小池理津子此時正壓低聲音笑得花枝亂顫,不時還伸手擋住從唇際露出的貝齒。
我在不安、疼痛、羞恥,以及狂喜中撿起自己貧乏的收獲——那八本小冊子,同時,一邊在腦中命令自己要冷靜再冷靜,一邊將小冊子放在瞭她眼前的桌子上。放好後我才發現,最上面那本小冊子竟被踩上瞭半個黑黑的鞋印。若把我依舊隱隱作痛的手放上去,就能拼成一個完整的皮鞋印子瞭。
“啊,這封面……”
我拼命擠出幾個字,又啞口無言瞭。
“被弄臟瞭呢。”
理津子拼命忍著笑,對我如此說道。
“不過隻是封面而已,裡面沒問題的。”
這樣說著,她把那八本小冊子拉到自己面前,一一整理好。
“隻有這些瞭嗎?”
說話間,她那長著雙眼皮的眼睛直直盯著我。我一下就精神錯亂瞭,現在想來真是夠可憐的。總之我愣在當場,T恤下面瞬間流出瞭好幾道汗水。
“呃,是的,那個,是不是有點……有點少瞭啊。”
我鼓足瞭勇氣,才總算說出這麼一句支離破碎的話。
“這個嘛,確實有點少瞭。那麼我們開始吧。”
她翻開第一頁,拿起紅鉛筆,開始逐行檢查有無遺漏。
她的表情就在離我五十厘米遠的地方展開。我一動不動地盯著她栗色的卷發和美麗的雙眼皮。那一切,都在我觸手可及的地方。真是個奇跡!
想必我那時看得都出神瞭吧。近在眼前的理津子比望遠鏡裡的她要美上千百倍,看起來更加開朗,更加善解人意。在我看來,她無疑是個完美無瑕的女性。
突然,我眼前浮現出那個雨夜,以及伏在工地上的她。
我的神經都凍結瞭。
“你還好嗎?”
耳邊傳來她的聲音。我的神經開始從那個雨聲淅淅瀝瀝的深淵迅速上浮,很快,便與這充滿朝氣的現實同步瞭。
“啊,是的。”
我回答。
她用紅鉛筆指著一個點,看著我不動。
“這道問題的答案究竟是哪個呢?”
我仔細一看,隻見答案2和3上面都畫瞭圈。我馬上陷入瞭極度的緊張情緒中。
“我看看,這個嘛……咦,這也太奇怪瞭……”
我屁股離開座椅,身子探瞭出去,瞬間感覺到瞭她身上的化妝品香味。
“這個是……嗯,是田村先生的答卷。”
她看瞭看封面,對我說道。
“住在公寓裡,現年十八歲,應該是個學生吧……”
經她這麼一說,我馬上想起來瞭。
“啊,對瞭!我想起來瞭。那個問題的答案是鉛筆筆跡較深的那一邊。因為當時馬上就改過來瞭,所以我打算全部問完之後再擦掉錯誤的回答,結果就給忘瞭。”
可能是因為我的說話方式太過緊張吧,小池理津子又笑瞭起來。看來,我這個小醜角色已經被命運的設計師逐漸定格下來瞭。在好不容易第一次跟理津子說上話的這個日子裡,我卻倒黴得夠嗆。
調查結果檢查結束後,我走出瞭公司,此時已經是午飯時間。我因為獨自前來,並無朋友陪同,自然也沒有一起吃飯的夥伴。本打算一個人找傢店湊合湊合,但想到銀座這個地段的擁擠程度,我的心情不禁沉重起來。
我來到東京劇院和銀座大道對面的沿街長椅上坐下,呆呆地看著《2001太空漫遊》的宣傳廣告。
我並不是為瞭欣賞廣告才坐下的,隻是覺得若一直坐在這裡,說不定能等到理津子出來吃午飯。
當然,我也可能見不到她,因為她完全有可能繞到某個小巷子裡去吃。不過,她到這邊來的概率也是蠻大的,畢竟這邊的飯店明顯更多。同時我又想,若她真的到這邊來瞭,我就要跟著她進同一傢店,說不定還有機會假裝偶遇,跟她說上幾句話呢。畢竟我不久前才在她面前上演瞭一出爆笑喜劇,她應該不會忘記我的長相。
我的陰謀成功瞭一半,因為理津子繞過瞭京橋警察署的拐角,出現在瞭我的視野裡。但為什麼說隻成功瞭一半呢,那是因為第一天給我們開說明會的那個男性員工也跟她一起出現瞭。
我大失所望地站起來,隔著馬路往兩人前進的方向追過去。
不過,他們倆的樣子就算再怎麼大膽猜測,也不像是一對戀人。因為那名男性幾乎跟理津子差不多高,年齡也相差得有點大。
兩人此時若向左轉,我就得冒點生命危險橫穿機動車道追過去瞭,所幸的是,我沒必要冒那個險。因為兩人已經站定,開始等待紅綠燈瞭。
他們過瞭馬路後,又繞過瞭幾條小巷子,最後走進瞭一傢名叫“O”的茶餐廳。那裡竟意外地沒什麼人。我在外面等瞭一會兒也跟瞭進去,坐在收銀臺旁邊的一張小桌邊,一邊眺望著兩人談笑的樣子,一邊點瞭份雜燴飯。
調研中心的員工非常熱心地跟理津子搭話。他此時的態度比給我們開說明會的時候好瞭三倍多,理津子也並未表現出不快的情緒。不過,兩個人看起來還是一點兒也不像戀人。我不禁松瞭一口氣。
可是,我轉念又想,理津子為何會在那種調研中心就職呢?不,或許她還沒正式入職,但看起來卻也不像我們這些毫無價值的兼職人員。這樣一來,搞不好她是那個男的介紹進來的。若真如此,那她跟那男人的關系就不可謂不密切瞭。
不一會兒,兩人站瞭起來,走到收銀臺邊,似乎準備結賬。我趕緊望向另外一邊,緊張地屏住呼吸。用眼角偷偷一瞥,那男人裝模作樣地擋住瞭理津子正準備掏出錢包的手。
男人付錢的時候,她就站在我身邊,接著,不出意外地,她認出瞭我。
“咦?”
理津子說道。她的聲音好開朗。
“啊,你、你好,剛才真是……”
我回答道。這時男人剛好結完賬,也向我看瞭過來。我發現,他瞬間皺起瞭眉頭。或許他隻是想制造出兼職學生和管理層之間會面的氣氛吧。
男人催促理津子,兩人迅速離開瞭茶餐廳。理津子雖然緊隨其後,中途卻停下瞭腳步,朝我回過頭來說:
“再見。”
那短短的兩個字,讓我感受到瞭天堂般的幸福。之後的一小時,我都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上,細細咀嚼那種幸福感。
5
第二天,我沒有到關東調研中心去,但午飯時間卻去瞭O餐廳。因為我心懷僥幸,覺得理津子搞不好還會到這裡來吃午飯。
果然,我的預感正中目標。就在十二點二十分,小池理津子推開瞭O餐廳的玻璃門。我是個多麼幸運的人兒呀,今天她竟然是一個人來的。隻見她在店內轉瞭轉,選瞭個比較靠裡面的、與我離得有些遠的座位坐下瞭。
我勇敢地拿起水杯和點餐票,馬上展開瞭行動。這是我昨天晚上就想好的辦法。萬一她一個人出現在店裡,我就要馬上拿著水杯跑到她的座位上去。之所以要下這樣的決心,是因為我知道自己的性格,哪怕是瞬間的猶豫,也會讓我再也不能將想法付諸行動。
“小池小姐。”
我突然招呼道。她發現我知道她的名字,必定會陷入暫時的混亂,這一點也在我的計算之中。
“在。”
她反射性地回答瞭一句後,又發出瞭高聲的驚叫。
“哎呀!”
隻不過,那張笑臉無疑是看到喜劇演員時露出的表情。這個事實讓我稍微有些心涼。
“你一個人嗎?”
我又問。
“嗯,一個人。”
她理所當然地回答。
“那我能坐你對面嗎?還是說昨天那個人等會兒也要來呢?要是這樣,我就坐到另一邊去。”
我必須像個小醜的樣子,用戲謔的話語掩飾自己的真實目的。
“呀,無所謂啦。沒事的,請坐吧。”
小池理津子把自己的水杯拿到身邊。於是,我就慢悠悠地在她面前的椅子上坐瞭下來。我的膝蓋在微微顫抖,因為我在品川醫院做的許多白日夢,如今正一一變成現實。此時此刻,我感覺自己像個從遠方跋山涉水,總算來到目的地的旅人。
或許,這正是我該回避的事實。因為我用右手肘夾著的點餐票突然掉到瞭地上。
後來仔細想想,其實我沒必要因為那點小事而亂瞭陣腳。但當時的我,卻因為點餐票的掉落,覺得整個世界都要毀滅瞭,因此手忙腳亂地彎下身試圖將其撿起來。隻是我忘瞭,自己的左手還捧著一個裝滿水的杯子。因為是夏天,我每次走進茶餐廳,都會把服務員送上來的冰水一口氣喝幹,但偏偏隻有那天,我一口也沒喝。
拿著水杯彎腰撿東西,杯中的水自然會灑出來。於是,我杯中的水一半灑在瞭地板上,另一半則澆在瞭理津子面前的桌子上。
面對連我自己都無法相信的失態舉動,我自然是不知所措瞭。
“啊,對不起!”
我發出悲鳴般的聲音,慌忙修正杯子的角度。這樣一來,杯中剩下的那三分之一冰水又準確地被潑在瞭我的T恤上。
觀眾並不隻有小池理津子一個人。就算是保守估計,店裡也有三分之一的客人在欣賞我這可憐的醜角舍身上演的這場鬧劇。我當時恐怕已經連耳垂都因為羞愧而變得通紅瞭,一心隻想對觀眾們說句“且待下回分解”,趕緊灰溜溜地退回自己原來的座位上。但是,當我見到理津子因為大笑而無法說話,正拼命把自己面前的椅子指給我看時,我隻好厚著臉皮坐瞭下去。
當然,我們好一會兒都沒能正常地對話。因為我必須忍耐著周圍的視線,耐心等候小池理津子笑夠瞭再說。如此這般,我隻好一動不動地盯著理津子那一頭栗色的秀發,在我面前不斷搖晃著。
“對不起。”
過瞭好久,她才總算努力擠出瞭一句話。隨後她從包裡掏出手帕,將笑出來的眼淚擦掉。事到如今,我的角色已經被定格瞭。隻要拿出剛才那樣的絕佳演技,無論多麼挑剔的制片人,都會馬上敲定,與理津子對戲的醜角就應該是這個青年瞭吧。
“我總能見到你呢。”
待呼吸平靜之後,她說。雖說如此,她的臉還是漲得通紅,隻要有一點小刺激,肯定又會大笑起來。
“是啊。”
我用蚊子一般的聲音回答道。同時心想,每次見面自己都能讓理津子大笑不止。
“你經常來這傢店嗎?”
她問我。
“是啊。”
我回答。
“你也經常來嗎?”
“嗯,因為這裡很空。”
說完,她好像終於想起瞭自己十分在意的事情。
“話說回來,你是怎麼知道我名字的呢?”
那真是個天真無邪的提問方式。而且,聽她的語氣似乎還期待著得到我爆笑的回答,因此我實在無法在這樣的氣氛下,將住院期間發生的事情告訴她。
當然,我早已預料到瞭她這個問題。並且是故意突然叫出她的名字,以期引出這個問題的。當時我的陰謀是,在被她問到原因時,故作神秘地反問:“你覺得我是怎麼知道的呢?”
隻是,我的陰謀泡瞭湯。因為我竟然鬧出瞭這麼一場讓我貽笑大方的醜劇,如今這個讓整傢店的客人爆笑不已的我,早已失去瞭說出那種男主角臺詞的資格。因此,我備受挫折,做出瞭非常一般的回答:
“因為大傢都在談論你的事情……”
“啊,你不是在騙我吧?”
她姑且用充滿朝氣的聲音表示瞭驚訝,但對這樣的回答卻顯得十分受用。
“他們都在談論我什麼?”
“其實也沒什麼啦……”
因為那是我隨口撒的謊,想把話說圓瞭還真得費一番腦筋。畢竟我在那個公司一個熟人都沒有,又怎麼可能聽到員工和兼職學生之間在談論什麼話題呢。
“快說,他們都在談論我什麼?”
她兩眼發光,緊緊盯著我,嘴角已經準備好瞭滿滿的笑意。想必她又在期待著我會犯什麼樣的傻吧。
“呃,這個嘛。對瞭,有人說你跟昨天那個職員關系曖昧……”
我絞盡腦汁,又撒瞭個謊。不過這個謊屬於摔一跤也得抓把沙的類型,我自認還是蠻巧妙的。因為自從昨天以後,我就迫切地想弄清楚這一點。
結果,她差點兒沒一口水噴出來。
“啊,那算什麼啊?!”
她大聲說道。
“難道不是嗎?”
“當然不是啦。”
她一邊說一邊笑。我立馬安心瞭不少,這才終於有餘裕跟她一起笑瞭。
“原來不是啊,嗯。”
我又說瞭一遍。
“你們是說戶谷先生吧?那怎麼可能啊?太討厭瞭。”
她似乎對此感到好笑得不行。看著她,我突然開始考慮自己如今的處境。
雖然與想象有很大出入,但我好歹也跟山谷之傢的女孩說上話瞭。不管怎麼說,這對我來說都已經算是奢侈的事瞭。因此,我必須感謝老天給瞭我這樣的運氣。
“不過你剛才突然叫我的姓,真把我嚇瞭一跳呢。”
理津子又說。
不僅是姓哦——我勉強吞下即將出口的這句話,隻在心中回答。其實我知道你的一切。我知道你住在哪裡,傢裡的房子是什麼樣的,還能馬上說出你經常光顧的蛋糕屋,以及早上經常去的咖啡廳。我知道你傢二樓的走廊被改造成瞭日光室,還知道你經常會穿著牛仔短褲和小背心在那裡曬日光浴。我知道你母親長什麼樣子,也知道你父親最近去世瞭。事實上,我真的知道你的一切。因為我甚至連那個雨夜,你去瞭醫院工地的事都……
你一定不知道,我究竟有多麼憧憬你吧。你也一定不知道,我為這隱秘的憧憬,內心是多麼地焦慮吧。
讓我傷心的是,她並沒有問我的名字。對她來說,我的名字似乎並不屬於她想得到的信息。想到這裡,我突然決定冒險一次。
“其實,我知道你所有的事情哦。”
話一出口,我的心跳就亂瞭。
意外的是,她竟然對我報以爽朗的大笑。有這麼一瞬間,我無法理解她的行為。但馬上我就反應過來瞭,她一定把我的話當成瞭笑談。這種情緒的落差實在過於巨大,以至於我的心一下落入瞭深淵。
“今天你沒到公司來呢。”
她又用明朗的聲音說。
“你等會兒要過來嗎?”
我想到瞭一個她不問我姓名的理由。對她來說,我隻是職場中眾多部下的一員而已。我因為對她過於熟悉,便自己產生瞭某種錯覺,認為她也應該很熟悉我才對。
“不,今天暫時不去。”
我回答。
“因為還沒收集到很多調查結果。萬一隻拿一點點過去,我怕又會像上次一樣,被你笑話瞭。所以……”
聽到這裡,她說:“我沒有笑話你啊。反倒是你……”
說到一半,她又彎下身去,哧哧地笑瞭起來。想必她已經忍不住瞭吧,不得已,我隻好呆呆地等她笑完。
“反倒是你,要當心一點,別再讓人踩到手瞭啊。”
聽她一說,我自己也忍不住笑瞭起來。
“對啊,那太疼瞭。”
我小聲說著。與此同時,她看到我一臉沮喪的樣子,更加笑得無法控制瞭。不管怎麼說,我這個醜角實在是太盡職瞭。
“沒事吧,現在還疼嗎?”
“還好,雖然是重傷,不過我自愈能力超群。”
這時,服務員送來瞭她點的三明治和檸檬茶。
“你要不要吃點什麼?”
她問我。我拒絕瞭,隻是看著她吃東西。她那線條嬌好的雙唇在三明治上咬瞭一口,用微妙的動作咀嚼著,從臉頰到下巴的優美曲線也隨之蠕動。雙眼皮的大眼睛,長長的睫毛,這一切對我來說都像奇跡一般。為何這世上竟存在如此逆天的美貌呢?
這樣就夠瞭,我心想。眼前這個女性,是不用望遠鏡就無法企及的,遠處於我雙手范圍之外的,純粹的憧憬。而我如今竟能與這樣的她進行交談,人生至此已經毫無遺憾瞭。隻要能當個她所認識的人,我已經太滿足瞭。我不敢妄圖高攀。
“你這樣盯著我看,我可是會吃不下去的。”
她說。
“啊,對不起。”
我趕緊道歉。
“你是不是覺得我臉皮很厚?”
我試著問道。
“是嗎?為什麼要這樣問呢?”
“畢竟我是主動貼到你這邊來的。”
“怎麼會呢?反正我自己一個人坐著也很無聊。”
說完,她又哧哧地笑瞭起來。她彎下腰,又像之前一樣用右手遮住瞭嘴巴。這女孩真愛笑,我心想。
我已看透她心中所想。如此搞笑的人,我當然是歡迎的啦——她想必是這樣想的吧。不過,我對此並無任何反感。
不一會兒,她終於笑夠瞭,繼續解決她的三明治。
“你是那公司的正式員工嗎?”
看準時機,我拋出瞭問題。
“不是,我跟你一樣隻是兼職的。”
這回答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哦,既然同是兼職,怎麼你就變成我上司瞭呢?”
我非常想知道個中緣由。
“那算不上上司和下屬的關系吧?”
她說。
“但你給人的感覺就是屬於管理層的啊。莫非其中有什麼門路?是誰介紹你去的嗎?”
“嗯,是有點門路,我是靠父親的關系……”
父親——嗎?我想起瞭她那個滿頭銀發、表情陰險的父親的臉;對跑過來給他撐傘的司機看都不看一眼,目不斜視地從奔馳車上走下來的那個老人的側臉;以及那個深夜,在日光室對女孩施暴的那位父親的臉。葬禮的情形、她在雨夜的可疑舉動,聽到她這句話,所有的記憶突然都湧上瞭我的腦海。
“你也是別人介紹過來的嗎?”
她反問。
“嗯?呃,這個嘛……對瞭,那你也是大學生嗎?”
“沒錯。”
“哪裡的?”
“你是說大學嗎?”
“對,如果方便透露的話。”
“是A大。”
“哦……”
我已經做好瞭被詢問所屬大學的準備,甚至已經把大學的名字送到瞭舌尖。可是,她卻沒有問我這個問題。莫非是沒有興趣知道嗎?我再次體會到瞭失望的感覺。
“你是大幾的?”
我又問。
“我嗎?大四。”
我當時大二,她比我大兩歲。
當然,她也沒有詢問我的學年,甚至沒有問我是不是大學生。她隻是看瞭看手表。她看表時會把手握成拳頭,隻把拇指伸出來,看起來無比優雅。
“我得回公司瞭。”
她說。雖然語氣非常開朗,但在我聽來也隻是冰冷的聲音而已。她毫不客氣地站瞭起來,我也隻得趕緊跟上。
“請問,你明天中午也會到這裡來嗎?”
我完全沒有自信裝出毫不緊張的語調。隻見小池理津子玉指輕撩秀發,像看到什麼怪物一樣,驚訝地看著我。
“嗯,我也不太清楚。可能來吧……”
那我明天也能來嗎?這句話到瞭嘴邊,卻被我硬吞瞭下去,並換成瞭這麼一句話:
“能陪你走一段嗎?我們方向都一樣。”
“嗯,可以呀。”
她的回答顯得非常隨意,但我此時已經如同置身天堂瞭。
“能讓我來結賬嗎?”
我說著,把手伸向她的點餐票。因為我想起瞭昨天那個叫戶谷的職員所做的事情,然後又想,隻要自己付瞭這頓飯的錢,那剛才就算是約會瞭。
“哎呀,不用瞭!你在說什麼呢。”
她把點餐票搶瞭過去,笑瞭起來。我被幹脆利落地拒絕瞭。
付完自己的咖啡錢,我率先走出餐廳的自動門,來到夏日的艷陽下,站在午後耀眼的陽光裡,等待小池理津子出來,同時也經受著羞恥的折磨。
“讓你久等瞭。”
她並沒有這麼說,而是沉默著與我並肩走在一起。這種行為恰如其分地反映瞭我們關系的疏遠。
如果關東調研中心再遠一點就好瞭。這樣一來,我就能一直與她並肩走下去瞭。
我們走到瞭東京劇院門前,那裡掛著《2001太空漫遊》的巨幅廣告。我滿懷期待地問小池理津子:
“你看過這部電影瞭嗎?”
“還沒看過呢。”
她馬上回答。
可是,我並沒有再說什麼,而是在京橋警署前與她道別瞭。看著她走向公司的背影,我問自己,你不是再也不敢奢求什麼瞭嗎?
啊,是啊。我馬上回答道。這樣就夠瞭,我不會再奢求什麼瞭。我清楚地回答自己。
至少在此時此刻,我的心情確實如此。我已經太滿足瞭。盡管隻是個醜角,但我至少已經在以理津子為主角的劇集裡走瞭一遭。這已經足以讓我對上天感激不盡瞭。
註釋:
[1]國電是指由“日本國有鐵道(JR)”運營的電氣列車。
[2]全稱為日本劇場,是有樂町的地標之一。
[3]此處是指橫亙在銀座和有樂町之間的東京高速公路。
[4]東京劇院於一九五五年開業,一九八一年十月閉館,第一部上映的影片為《七年之癢》(The Seven Year Itch),最後一部影片為《天堂之門》(Heaven's Gate)。
[5]對日本人來說,在走廊上跑步是一件非常沒有教養的事。
[6]土間是指傳統的日本建築進門後用砂土鋪就的空間,相當於房屋外部與內部的過渡地帶,通常被用作廚房、換鞋處,以及幹臟活的地方,再往裡走才是鋪著地板或榻榻米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