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戰以後,我們被國民黨士兵押送,『引揚』回國,」佐藤老人回過頭來,「南,妳隻看瞭信,可能以為妳父親隻是搭免費渡輪回國,要搭不搭是可以自己決定的,但並非如此。」佐藤緩緩說道,「當年,日本投降後,國民黨政府規定滯留臺灣的日本軍民,除瞭少數他們想留用的技術人員以外,都要強制遣返,而且,當年國民黨士兵身分檢查相當嚴格,臺灣人其實不可能混上船。」除非是已經入瞭日本籍的配偶。
若是這樣的話,那友子女士希望能登船,也隻是終將破滅的幻想而已瞭,栗原南心想,又或是,明知不可能,卻抱著總還是要試一試的心情呢?
「遣返的日本人上船時,身上隻能攜帶隨身物品,和一千日圓,其餘在臺灣的財產,都一律沒收充公。」佐藤說,一千日圓在戰後,也相當於一無所有,「當我回到日本時,本來想借著自己的一技之長,到名古屋這個工業城市討口飯吃,沒想到,當我到瞭名古屋,整個城市就像妳眼前的本丸禦殿一樣。」
原來大戰末期,美軍對重工業基地的名古屋進行大轟炸,每次都有上萬枚的炸彈傾瀉而下,到最後,名古屋各工廠、數萬棟民宅,甚至整個市中心都被夷為平地,受創程度遠甚於臺灣,可以想象當年佐藤看到時有多麼震驚瞭。
佐藤流浪瞭好一陣子,有很多時候,被迫偷竊或撿破爛才能生存,最後,韓戰爆發,豐田汽車為美軍生產軍用卡車,他才在豐田找瞭份差事,一直做到退休。但是,有很多人沒有這麼幸運,戰後不隻名古屋,許多城市都一樣成瞭廢墟,即使沒有成為廢墟的,也一片蕭條,從臺灣「引揚」回國的軍民,住慣瞭溫暖的臺灣,又難以和原本就居住在日本的人競爭工作,生活往往陷入絕境。
栗原南點點頭。當初先是私奔到東京,結婚後幾年,又因為丈夫工作的關系遷徙到九州島的宮崎,兩次搬傢都十分辛苦,而這還是衣食無虞下,有計劃的搬傢,「引揚」的人們則是被強制遣返戰後殘破的傢園,栗原南的經驗根本不能相提並論。
佐藤說,例如,原臺灣總督府的圖書館館長,回日本之後,竟因為天寒時沒有暖氣而凍死瞭,也有很多人因為無法在黑市換到食物而餓死瞭,僥幸撐過來的,經濟狀況大都像栗原南的父親一般,隻勉強維持一個還過得去的日子。
她先前聽佐藤先生說過,父親在臺灣時是個警察,也因此沒有受征召入伍,太平洋戰爭開打後,年輕老師都被征召到瞭前線,許多學校都不得不停課瞭,隻好由像父親這樣的人來兼任老師。栗原南印象中的父親,一直都是個相當正直的人,實在難以想象他為瞭生活所迫,要去偷竊食物或在黑市交易,這會是多麼難過呀!
「所以,如果是我,我絕不會想帶著心愛的人一起走,」佐藤說,「這不是懦弱,也不是自我安慰……妳應該明白的。」
她懂的,年輕時的戀愛總覺得相愛就要在一起,但年長以後,就能瞭解愛一個人有時並非擁有,而是真真切切的為瞭對方著想,所以,父親才會獨自承受這一切,而寫下這樣的心情:
友子
我把自己的愧疚寫成最後一封信
代替我當面向妳懺悔
這樣我才會原諒自己一點點
……
我會假裝妳忘瞭我!
假裝妳將妳我的過往……
像候鳥一樣從記憶中遷徙
假裝妳已走過寒冬迎接春天
我會假裝……
一直假裝到自己以為一切都是真的